过路旧镇
2022-03-17少一
少一
一
羊主任独自开车从山里老家回县城。
开着开着,他忽然感觉尿急,就寻思着择个“安全”地方,把车泊下来“唱一首歌”——“唱歌”的说法是去年到云南旅游时听导游妹子说的,当时把一车人都笑翻了。羊主任觉得挺新鲜,也就记住了。
这段公路是在一座小山的山腰间开凿出来的,提质改造后的沙砾路宽展而整洁,中间画了隔离黄线——托乡村振兴的福,山里才有这么一段“洋气”的公路。路两边长满树木和山竹,外边路基下的溪流叮咚唱响。这段溪沟里因有数股温泉汇入,溪水便有了暖意,被命名为热水溪。前方视线里的公路蜿蜒蛇行,一眨眼便隐没于一片浓绿之中。羊主任觑一眼后视镜,路面荡然空阔,正好下车“唱歌”。
“唱完歌”,他并没急着走人,而是站在路边欣赏风景。满眼绿树摇青,耳畔水声喧哗,清风徐来,鸟鸣云飞。四月未央,天地大美而无言。羊主任深吸几口饱含负氧离子的新鲜空气,做完几个扩胸动作,然后甩腿,踢脚,弯腰,转臀,扭脖颈,一抬头发现水泥电杆上的牌子上赫然写着:旧镇。
这是个颇有意义的发现。它的意义在于,羊主任青春的脚步曾在旧镇有过短暂的停留。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大学毕业后,羊主任分配到旧镇中学当“孩子王”。那时的旧镇真的很“旧”,只有一条街,头尾加起来不到五百米,几十户人家密密匝匝占满了,没有学校的位置,旧镇中学只能安放在旁边一处山坡上。那时候的羊老师最喜欢吃街上“刘聋子饭店”的碗儿糕,年轻时特能吃,一餐吃八个不在话下。老板念在羊老师是老主顾,每次都要加烧一个蛋汤作为标配,不算钱的。“刘聋子饭店”是一栋临河的木楼,居街中位置,穿过厅堂从后门出去,有一条坡路直通溪边。说是坡路,其实并不陡,铺满台阶的坡路也不长,就三十来米。每天放学后,羊老师都要下河洗热水澡。那时候还没有“温泉浴”一说,旧镇人却早早地享受着上天赐予人间的福利。他们只是没想到流淌的溪水具有开发价值,是可以用来大把赚钱的宝贵资源。等旧镇人后来明白过来,“热水溪温泉浴”作为政府的招商项目已经落入外地人手里,土生土长的旧镇人在自家门口洗澡也得掏钱才行。
羊老师在旧镇中学只吃了两年粉笔灰,听说公安局扩编招警察,他报名参考,就这样离开旧镇进了城,成了后来的羊主任。早些年,旧镇偏居一隅,并不在羊主任往返于老家和县城之间的必经路上,以至于他离开旧镇后再就没去过。长长的岁月里,他对旧镇的记忆日渐依稀,常年氤氲在热水溪的那股矿物质味儿已经邈远,就连留在舌尖上的碗儿糕的味道也淡去了。旧镇热闹起来只是近几年的事,因为一座水库的修建,通往山里的主干公路取道旧镇,不仅把羊主任回山里老家的路程缩短了十五公里,还绕开两座大山,可以欣赏到沿途的湖光山色。而且,羊主任每每路过旧镇都油然涌起故地重游的温馨与感慨。
今天,更是多了一层意义。羊主任昔日的部下艾文清正在旧镇当镇长,去年才提拔的,据说干得挺不错。
艾文清警校毕业后直接当警察。他文笔利索,写得一笔好字,人也机警聪明。那拨年轻人中,数他进步最快,没几年就被提拔到一个山区派出所当所长——全局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艾文清工作热情高,但他也有年轻人的臭毛病,就是看不惯某些人作风,没干多久就和乡长生出罅隙,原因仅仅因为乡长动不动就要调用派出所的警车,影响民警办案。乡政府就一辆桑塔纳,党委书记经常外出,那车跟他的私家车没两样。如此一来,乡长用车不方便,只好打派出所警车的主意。乡长这么做,偶尔也是可以的,但他一心想把警车变成自己的坐骑随叫随到,任意显摆,有时候还耽误办案,这就令艾所长很恼火。后来,艾所长不得已动了小心思,每天早上让司机把警车开出去“藏”起来,不给乡长任意“调用”的机会。他跟司机约定,没有他的电话,警车不准开回所里。这样一来,乡长好几次想用车,都因警车“外出办案”未能如愿。可艾所长的小动作玩多了露出马脚,让乡长识破。他就“惦记”上艾所长了,最终逮着机会,揪住艾文清工作中的小辫子借题发挥,艾文清的所长也就干到头了。他被临时召回局机关,第二年安排人事时,各单位的头儿都觉得艾文清当过所长,“资历”摆在那儿,脾气又比较臭,接受起来有难度,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在会上,羊主任有点看不下去了,公道地说,艾所长是为所里的事得罪领导被免职的,这么一把好手,让出去我还有点舍不得,你们却推三搡四,那好,办公室留用了,到时候,谁都不许说我有私心。羊主任不仅把艾文清留在办公室,还安排他干内勤——一个小单位,看一把手倚重谁,就看他安排谁当内勤、管钱袋子。羊主任和艾文清的合作很愉快,工作中是上下级,生活中成了忘年交。后来,政府办在全县挑選笔杆子,看上艾文清在省文学院深造过的履历,点将要他。羊主任忍痛割爱放了艾文清。他把话说在明处,如果不是怕耽误艾文清的前程,他是不会放人的。艾文清嘴巴甜,点子多,能力强,尤其是情商高,果然不负厚望,在政府机关干得风生水起,深得领导赏识,一步步上位,如今当了镇长。
羊主任退休好几年了。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常常为艾文清的成功感到骄傲和自豪,并顺理成章地认为有自己一份小小的功劳。
有人说,羊主任,您当年慧眼识珠,果然没把艾文清看错。啧啧,他都当镇长了。
羊主任听得心里暖暖的,附和道,是啊,小艾悟性高,进步快,是金子放哪里都发光。
人家说,他是千里马,您就是伯乐。没有您的慧眼,他跑得再快也是白搭。您是他的贵人,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
羊主任不否认,嘴上却说,没有,主要是组织上信任他,关心他的进步和成长。
也有人说,羊主任,艾文清当初“落难”的时候,您帮助过他。如今他当了镇长,应该懂得感恩吧?
羊主任拍着胸脯说,那是当然。小艾人品好,我看准的人,那还用说嘛。说到这里,他还想当然地编造说,小艾经常打电话要我去旧镇玩,要请我泡温泉、吃河鱼。
人家说,好啊,您只要去,艾镇长一定会破格接待。
那是肯定的。可是,规格太高了,对他影响不好。所以,我一直拖着没敢去。
——这都是题外话。
二
一阵风从半敞开的玻璃窗外钻进来,羊主任激灵一下。他看看手机,十点刚过,到县城最多一小时车程,赶回家吃午饭绰绰有余。
上车后,羊主任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想给艾文清打个电话。干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他想去小艾的办公室看看他,喝杯茶聊聊天,歇会儿再走。虽然都住在县城,但算起来,羊主任有一年多没碰到艾文清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状态如何。他突然有点想他。当然——羊主任小心翼翼地想,自己只要现身,艾镇长必定要留自己吃午饭——凭他们之间的关系,吃就吃,没什么好推辞。
羊主任闷了一下,打从艾文清调离公安局,特别是自己退休后,他和艾文清之间联系的频率虽说呈逐年递减趋势,但一直还保持着,不至于“断交”。最近一次通话,羊主任清楚地记得是得知艾文清提拔的喜讯后,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主动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当时,艾文清很高兴,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地发出邀请,等我到任安定下来后,择个合适的机会,一定要请老领导到旧镇走一走,看一看,喝一杯,好好泡个热水澡。
羊主任当时说,我不是讨你的喜酒喝,而是发自内心地替你感到高兴,要在第一时间分享你的喜悦。
艾文清再次表示感谢。他说,老领导,别的话不多说,您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让小艾表现一下。不然,我这心里像欠着一笔巨债似的,不好受啊。艾文清知道老领导与旧镇曾经有过交集。对一位退休老人来说,那样的过往定然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与遐想。所以,他的预约也是真诚的。但许多事情只能随缘。一年多过去了,羊主任一直没有等来艾文清“合适的机会”,他并不怪他。现在的生活节奏转得比陀螺还快,大家各有各事,更何况艾文清现在是一镇之长,政务在身,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可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羊主任路过旧镇,不虞间把自己送上门来,这个机会再合适不过了,艾文清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好好表现表现了。
羊主任的生活简单而低调,他不抽烟不喝酒,吃饭也少荤多素,没太多讲究。他甚至都替艾镇长设想过了,若是接待自己,越随意越好,千万别把动静弄得太大,造成什么影响。最好就他们两个人,素菜便饭,边吃边聊,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主意已定,羊主任就把手机拿出来,翻出艾文清的号码拨打过去。电话通了,但一直到响铃结束没人接。不,应该说有人接,但那是一个女人。她很客气地说着普通话,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人機分离了。这是羊主任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判断。这种情况很正常,许多领导的手机都是秘书拿着的。艾文清虽说只当镇长,还够不上别人给他拎包拿手机,但事情一多,自有顾不过来的时候,譬如说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你能怨他吗?当然不能。譬如说,他把手机放包里听不到,你也不能怨他。羊主任在车里静坐了三分钟,这三分钟是留给艾文清的。三分钟过去了,没有等来回电,羊主任准备发车。钥匙都插孔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决定再打一次。电话依然通着,一直通着……
不用说啦,艾文清肯定在开会,说不定正在做报告。一镇之长,开会时坐在主席台上,面对会场的干部群众,如果随心所欲地接听电话或拨打电话,成何体统?眼下正是抓纪律作风建设的关口,谁都不敢马虎。羊主任想,或者,艾镇长正在接待领导或重要客人。这种情况下,旁若无人地接打电话更是犯忌,这关系到尊不尊重别人的礼仪问题,体现出一个人的修为。所以,不管哪种情况,羊主任都理解和支持艾文清暂时不接自己的电话。这么一想,他心里反而踏实了——今天的机会可能真还不“合适”,只能留待艾文清下次“表现”了。
他启动引擎,松了手刹,脚上稍微加力,车子就轰鸣着窜了出去,眨眼间就到了旧镇街上。小车驶入镇街后,羊主任特意把速度跌得很慢。尤其经过镇政府门口时,他摇下车窗玻璃,朝办公大楼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竟然莫名其妙地停下车来。镇政府现在的位置正是当年“刘聋子饭店”的所在。羊主任关掉引擎,决定下去走走,打听打听“刘聋子”的去向。
街面干净整洁。街道两边等距离栽着桂花树。树的样子、大小都差不多,像一个工厂生产出来的。人行道上铺着好看的花砖,颜色深红,造型美观,几块拼在一起,就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街上所有建筑物都是一色仿古的外形,每户之间隔着马头墙。羊主任随便走进一家店子。店主人是对年轻夫妻,专门经营苞谷粑粑。蒸笼里热气袅袅,香味扑鼻,羊主任隔老远就闻出来了。女主人见生客上门,很热情地迎出来,送一个热突突的粑粑让他免费品尝。羊主任心知这是店家惯用的促销手段,但吃了人家的嘴软,就掏钱买下十个,一块钱一个。交易过程中,他随口问道,我记得这里早前有家“刘聋子饭店”,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女主人一脸茫然。
羊主任提示说,“刘聋子饭店”的碗儿糕很好吃的,我吃过很多地方,都没有“刘聋子”的好。
女主人说,那是老早的事情吧?我们只听说过。不过,现在谁还吃碗儿糕呢?营养过剩的人们都喜欢吃粗纤维食品,我们的苞谷粑粑就是冲着健康理念开起来的。您刚才尝过,觉得味道怎么样?
羊主任心里说,离当年的碗儿糕可是差远了。但他不能违逆年轻人的美意,嘴上道,生意一定不错吧?
每天能销两千个,本地人喜欢吃,但主要是外地过路客买走的。女主人很自豪,好东西吃腻了,人们就想回到从前,回味过去的生活。
羊主任黯然地说,回不到过去了,旧镇都变成了新镇,一去不复返了。
女主人真有小生意人的潜质,话匣子打开后关不住。您是县城人吧?
羊主任颇感诧异。
女主人说,我从口音听出来的。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我听人说话就知道客人来自哪里。如果没猜错的话,我看您还是一位退休干部,曾经当过领导。
你都可以当警察了。女主人的话激起羊主任心湖里的微澜。他按捺不住地说,我与你们镇长一起工作过。话一出口,羊主任都不明白,到底是想以自己抬高镇长,还是拿镇长给自己脸上贴金。
是吗?这时候,有人买粑粑,女老板打理着自己的生意,有心没肠地应付着,您看,我还知道您是一名退休警察。
你们镇长怎么样?你们认得他吗?
见过。女主人说,我们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们,无所谓的。
羊主任觉得越说越没意思,拎着粑粑走出店门。
他发现三个民工正在给新栽的桂花树扎支撑架和浇水。他们边干活便议论什么事情。羊主任仔细听,议论的主题居然是绿植工程,焦点集中到镇长身上。
民工甲说,这纯粹就是面子工程,一百万花哪儿不好?按人头分账,我们每人能分到将近一百块。现在,这些钱都喂了这些树啊草啊花啊。
民工乙附议说,那是,要不然,艾镇长怎会提拔得这样快?
民工丙接嘴说,艾镇长新官上任,他肯定要烧几把火给领导看看。
……
羊主任听不下去了,他甚至有点替艾文清愤愤不平。他决定加入讨论,不能由着几张平时舍不得刷牙的臭嘴任意臧否自己的部下——他们的艾镇长。
他走拢去说,几位老哥说话也不摸摸良心,如果没有这工程,你们能挣到钱吗?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羊主任,三个人面面相觑。有人大概从打扮上猜出羊主任不属于“自己人”,嗫嚅道,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矮子树”买得贵了点,一株两千元,不值得,便宜钱都让那些外地的树贩子赚跑了。艾镇长出一半价,我可以卖五株。
羊主任知道,这是镇里的绿化工程,要统一立项招标,艾文清做不了这个主。再说,谁也提供不出这么多整齐划一的树源。可是,这些问题跟民工们解释不清楚。他只说,创建文明卫生环境,提升居民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是乡村振兴的要求,有什么不好?
民工们纷纷点头,异口同声说,好好好,当然好。
羊主任反问道,既然好,为什么对艾镇长不满?
民工甲说,我们对艾镇长没意见,年轻人敢想敢干,有魄力。
民工乙说,虽说艾镇长说话口气有点大,但还是个干实事的好官。
民工丙对羊主任起了疑心,问道,您是什么人?这么向着镇长说话?
羊主任支吾说,我就喜欢说公道话,跟我是什么人没关系。说完,他去开车。拉开车门时,他听到几个民工边议论边窃笑。
羊主任心里对旧镇全然没了好感。他觉得旧镇人思想古板、落后,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甚至有丢丢坏。旧镇人配不上艾文清这样的好镇长,他替小艾感到委屈,甚至后悔不该在旧镇下车。
三
车子驶出旧镇,羊主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艾文清回电话过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不能忽视。因为羊主任主动给艾镇长打过电话,又因为艾镇长没有主动接听电话,所以,这就留下了一个悬念和足够大的想象空间。羊主任想,小艾回电话过来,自己如果离开旧镇不远,一切好说,大不了掉头开回去,接受他的地主之谊。但若走得太远,准确点说,要是超过一半路程,那就只能等下次再约了。羊主任之所以有这种两全准备,是因为他笃定地相信,艾文清一定会回电话,只是早晚的事。
出了旧镇往县城方向走,是一条环湖公路,路两边有茂盛的植被和著名的淡水湖。这个湖泊位于澧水上游,很大程度上调节着洞庭湖的水位和澧阳平原的墒情。春光映照下,绿莹莹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微风拂过,波光潋滟。有不知名的鸟儿喜欢踩着水皮叽叽喳喳地低飞,冷不丁会有鱼儿刺啦啦蹿出水面,闪出一道白光……羊主任驾驶着新买的“北京现代”小汽车穿行在湖光山色里,完全忘却了刚才的烦忧,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份好心情不仅来自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色,还有心底那份若隐若现的期待。一起共事的时候,艾文清曾经总结过,现在通信发达,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一定天天黏糊在一起,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就OK。他有打油诗为证:电话一根线,交情两端连;有话隔空说,何必当面见?可今天,羊主任还没和艾文清连線成功,他们之间那根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线仿佛被某只神手掐断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衔接起来。但他坚信,事情不会就这么过去,该来的一定会来。
环湖路快要走到一半的时候,羊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把车靠右侧停下,打开双闪,然后将手机拿出来放到车载台上。他担心铃声太小接听不到艾文清的电话,到时贻误大事。如是还不放心,他又把手机拿过来,将声音设置仔细检查一遍,确信已经调到最大音量才作罢。他乐观地想,等会儿艾文清打电话过来,如果听说他过了旧镇,一定会责问他为什么不在旧镇停留,他怎么解释呢?要不要把自己在街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不行!羊主任知道艾文清的性子有些急,负面的信息会破坏他的好心情,进而影响到施政。自己只能说时间匆促,临时有事要急着赶回县城。这个理由成立也不成立,艾文清如果较真的话,一定会善意地批评老领导几句,您都退休的人了,不好好善待自己,还风急火燎地瞎忙些啥?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啊。想到这一层,羊主任有点后悔了。他悔不该打那个电话,人老了还这么冲动,弄得艾文清左右为难似的。在这种虚妄的想象里,羊主任刚刚消弭的惆怅又从心底一层层浮上来……
马上就要过一半路程。这是羊主任自己设定的时间节点。过了这个点,就算艾文清打来电话也是白搭。他心里纠结一阵,还是走下车来,把时间尽量往后稽延,给艾文清留着机会。对面的白云山林场隐没在一片云海之中,美如仙境。他从车上拿来手机,录下一段小视频,准备回去发朋友圈。他曾随几个玩摄影的发烧友登临过那座山,天不亮就起床去拍云海,结果很失望,仅有的一点云海景观让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分分钟浇没了。今天该多好,可惜没带设备,位置也不对,还是应了那句话:约见不如撞见。
前方驶来一辆车,车速陡然减缓,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路边。一颗脑袋从车窗探出来,是老主任吧?我是马旭。说完,车门打开,马旭径直走过来。
马旭是办公室现任主任,羊主任退休时把屁股挪给他。羊主任在任时,马旭当副主任,他俩和艾文清一起,形成办公室有名的“铁三角”。三个人工作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成绩也有目共睹。说起马旭,羊主任一直心存愧疚,觉得有点对不住他。那次去省文学院深造,局里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名额。毫无疑问,这个机会只能落到马旭和艾文清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头上,而且论资排辈马旭是首选。当时,马旭也真想去,可羊主任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最后还是推荐了艾文清。真实的原因是艾文清刚刚被人从所长位子上拉下来,他的心灵受到伤害,需要一份补偿和安慰。离开单位一段时间,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结交一批文友,彼此交流互学,会让他尽快走出低迷,找回自信。所以,羊主任觉得把这个机会给艾文清对拯救一个消沉的灵魂意义重大。羊主任说服马旭的理由是他身为副主任,肩上扛着责任,工作上暂时离不开他,并保证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下次一定是他。马旭心里有丝丝不爽,但他没表现出来。因为,他准备接羊主任的位子,工作上出不起闪失。
后来,县政府办正是看重艾文清有过文学院深造的经历,才点名调他。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契机,是艾文清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新的舞台上,艾文清演好了自己的角色,才有今天的成功。过后,羊主任常想,如果当初让马旭去深造,他会不会成为旧镇的镇长?这中间没有必然的逻辑,但它在羊主任心里留下了一份亏欠。这份亏欠虽说后来因他的权力移交有所纾解,但艾文清在仕途上毕竟弯道超车跑到马旭前面去了。副科与正科距离虽说不大,但再近的距离也隔着人心啊。羊主任由此生出感慨,一个领导,无论你怎么秉持公心,有时候也没法把一碗水端平。
此刻,羊主任也认出马旭,招呼道,怎么是你?大白天不在单位好好值班,跑哪去游山玩水?
到几个山区派出所转转。马旭抱怨说,长期待在办公室,心情都发霉了,不出来走走,有负这大好春光啊。
听说羊主任从山里老家回来,马旭问,怎么没在旧镇留下?
羊主任听出马旭这话是冲着艾文清说的。他知道官场的规则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就没敢说自己在旧镇有过短暂的逗留,只说,小艾忙,我不敢随便惊扰他。
什么话啊,马旭说,您和我、和艾文清什么关系?嗯,他就是再忙,也不敢怠慢您哪。
羊主任喏喏着,那是,小艾挺不错的,走到今天不容易。作为好朋友,我们都要爱惜他的羽毛。
马旭还是大大咧咧地说,您没打电话给他报备?
终于问到要害了。羊主任违心地摇摇头。
马旭玩笑道,老主任啊老主任,不是我要批评您,您这叫非法越境呢,性质十分严重,知不知道?今天,我必须把您押回去,把事情给艾文清当面说清楚,让他罚您喝酒。一边说,马旭一边做安排。他把羊主任弄到自己车上,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和老主任难得见上一面,要抓紧时间好好聊聊。他让自己的司机下去开羊主任的车在后面跟上。
真是缘分啊。车子启动后,马旭说,我给艾文清打电话,说是下去转一圈,要路过旧镇,顺便到他那儿打秋风,他快活得跟神仙似的。没想到半路上碰到您,哈哈,这下“铁三角”凑齐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羊主任脱口而出,你给小艾打过电话?
当然啦。马旭说,我可不想搞突然袭击。如果他不在旧镇,我非得让他早点赶回去等着,不能让他找借口。
羊主任有点心虚,他接你电话啦?
马旭看羊主任的眼神怪怪的,我的电话他敢不接?别说他当镇长,就是当县长又能怎样?马旭拍着胸脯,我们之间谁跟谁啊。
羊主任心里摇晃了一下。
马旭突然想起来似的,掏出手机准备给艾文清打电话,他要把老主任一路同行的消息告诉他。
羊主任马上制止马旭,让他不要打。
为什么?
羊主任没想好为什么,模棱两可地说,你说呢?
马旭恍然似的拍拍脑袋,我明白老主任的意思啦,您是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是吧?
羊主任语无伦次地说,是的,惊喜,有点意外……
四
车子在高速行驶,与旧镇的距离越来越近。
羊主任的心里也有一根筋绷得越来越紧。艾文清不是一直没接他电话也没回电吗?这一去怎么面对呢?羊主任想,见面后艾文清难免尴尬,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圆过去,千万别弄出什么破绽。
旧镇说到就到了。
艾文清远远地站在镇政府门口,身边还有两三个人,摆出一副迎客的架势。
马旭把羊主任推在前面,就像推着一尊神像。他隔老远就吊着嗓门说,艾镇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给你把谁请来了?
艾文清像触电一样,哎哟一声,老领导,您真是请不动的贵客啊!意想不到。说话的同时,他趋步前来,早早伸出双手,一把握紧羊主任的手,最后还来了个大大的熊抱。
简短的欢迎仪式上,其他人被晾在一边,羊主任成为绝对主角。羊主任留心观察,艾文清跟没事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尴尬。他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一切安排就绪。艾文清领着大家往政府食堂走。他边走边说,给老领导汇报,我到旧镇上任后规定,不管来了什么客人,一律都在食堂接待,今天也不例外。
羊主任应景地说,谁也不准搞特殊化。
艾文清继续解释,其实,政府食堂的接待标准并不低,而且食材可靠,吃着放心。关键一条是在外面就餐影响不好,上面也出台了相关规定。
马旭插嘴说,那到底是你的规定还是上面的规定,你说清楚点。
挑刺!艾文清指着马旭问羊主任,老领导,您给评评理,马主任是不是一直欺负我?
昔日的两下属喜欢打嘴仗,一个不输一个,羊主任打心眼里高兴。他乐呵呵地说,你俩啊,还跟从前一样,永远长不大。
羊主任见桌面上摆着白酒,抢先说,我开车,今天不能喝酒。
艾文清反对,到旧镇不喝酒,您还不如不来。
马旭说,老主任,开车不是问题,那是艾镇长的事,您的任务是把酒喝好。
第一杯开场酒,艾文清简短致辞后,大家一起干完。然后,艾文清將三只酒盅一字摆开,斟满,端起来,对羊主任说,老领导,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把您请来了,我特别高兴。这样吧,我把这三杯酒干完,敬您,您随意。我们之间所有的话不用多说,都在这酒里了。
众人拍手叫好,只有羊主任听懂了艾文清的话外之音。他感叹道,想不到小艾喝酒大有长进了。
羊主任这话是有来历的。那年年底,办公室牵头准备在公安局一楼大厅辟出一个阅览室,可局里没钱,羊主任只能向外面化缘。内勤艾文清找到个自愿赞助的企业老板。晚上,办公室做东宴请老板。老板是个爽快人,也是个酒瘪子,喝到兴头上,不仅表态赞助两万元,还向艾文清提出单挑,只要艾文清敬他一杯酒,他的赞助款就往上加一千元,而且上不封顶。艾文清平时不太喝酒,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那天,他也是豁出去了,竟然和老板连干九杯。艾文清好像斗红了眼的公鸡,还要喝。老板最后摁住他的酒杯说,小兄弟,别喝了。你这哪是喝酒啊,你是要喝我的血。好吧,两万九,我干脆凑你个整数,三万。说完这话,他就像一堆烂泥委顿于桌底下去了。羊主任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将老板送到医院吊纳洛酮……
走出餐馆,见艾文清跟没事一样,羊主任感觉蹊跷,询问他的酒量。艾文清解密说,我能傻到真和他拼酒吗?
饭局是艾文清安排的。羊主任幡然明白,他早已提前和服务员布好了局,只等着老板上钩。那天,老板不仅吃了钱亏,还上了酒当。艾文清这家伙太鬼了。
可是,羊主任相信,艾文清今天不会把那一套搬到酒桌上来。
艾文清果然说,老领导,实话实说,我的酒量真不行。可是,今天什么人来了?您和马主任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旧情重叙话题多。我就是醉一回又何妨?说完,他起身给马旭敬酒。
马旭酒量大,喝起来也不含糊。他提出要和艾镇长喝大杯。他说,喝就来个痛快的。
好!艾文清吩咐服务员,换大杯。
作为东道主,艾文清先一一敬酒,再接受回敬,几轮下来,就面色酡红,醉意已现。他把一只手搭在羊主任肩膀上,招呼大家说,今天,老领导既是旧镇的座上宾,也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我提议,羊主任喝酒的原则是喝好不喝醉,您自己把握,谁都不准为难他。
马旭说,这话还用你说吗?我现在问你,下面的酒怎么喝?
艾文清脖子一梗,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来!
这一杯下去,艾文清就有点撑不住了。羊主任不能由着他们胡来,他要控制局面。他说,酒是人家的,身体可是自己的,你们之间不能斗酒,只能喝感情酒。
羊主任这么一说,马旭就建议改喝啤酒。啤酒也是酒。艾文清尤其对喝白酒之后再喝啤酒很不适应,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只能听马旭的。于是,两个啤酒瓶吹完,艾文清就彻底醉翻了。
醉酒后的艾文清没完没了地唠叨,而且把羊主任当成倾诉对象。老领导啊,工作上的事再多再累我不怕,我最怕的是应酬。
羊主任说,怎么说呢?应酬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您信不?有一天,我接待过九批领导,陪过十一场酒。每次只算喝两杯下去,人也顶不住啊。但是呢,不接待又不行。
艾文清这是酒后吐真言吗?羊主任一脸讪然。
旧镇这鬼地方,穷点无所谓,偏偏位置居中,处在交通要道上,又有个徒有虚名的湖泊。领导上上下下,谁都愿意落这儿“检查指导工作”。一年下来,镇上的接待费说出来吓死人。实话给老领导汇报,最烦的时候,我连县政协领导的电话都挂过。没办法啊,我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应付得过来?有时候,挂电话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要是接了他的电话,不出面肯定说不过去,还不如干脆拒接,宁肯过后给人家赔不是。
说到这里,艾文清掏出手机扒拉给羊主任看,他想证明自己的确拒绝过领导的电话。翻着翻着,他忽然支棱起身子,怎么,您今天给我打过电话?
羊主任慌乱地说,没、没有啊。
艾文清说,怎么会没有呢?您看看这个,标有红记的。我保存了名字,还打过两次呢。
马旭好像要抓住什么证据一样,移步过来非要验看一下。看完后他说,电话真是打过,艾文清,你小子没接嘛!
艾文清说,是呀,我怎么没接呢?
羊主任情急生智,哦,想起来了。我本来是想给小艾打个电话的,号码都翻出来了,后来想了想,怕影响你的工作,就没打了。一定是放在裤袋里开车,碰来碰去自动碰上的。
大家对这样的解释都将信将疑。
对了,间隔不长,要不怎么还有两次呢。羊主任见马旭还想质疑什么,以当年主任的口吻吩咐说,今天的饭局到此结束,艾镇长醉了,趕紧把他弄回去休息……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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