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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科技逸史

2022-03-17天理

科幻世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意识

天理

本文记录了创世初期相关人士的故事片段。虽采用古代文章形式,但实际构思于创世后,故不存在任何物理储存,感谢组成记忆库的海量个体对本文存档的协助。之所以采用文章形式,是为了对史料相关人士所在年代聊表敬意。再次感谢史料提供者的故事回忆及情绪复现对本文的巨大贡献。

几栋玻璃幕墙围成的高耸物理楼,环绕在只有四层的老旧光学所周围,宣扬着大学在这座三线小城的重要地位。自二○一八年建成以来,它终于在今天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地下实验室中一片水汽升腾起来,两个银色金属罐子上留下细碎水珠。

白穆随着水汽慢慢升高,飘在天花板上俯视着周围。

同时,伴着呲的一声,其中一个罐子打开了厚重的门,身穿白大褂戴眼镜的白穆走了出来。周围人爆发出了欢呼,把他围在中间。他咧开嘴笑着,庆幸父母把他生得矮了一点儿——人体传送的原型机造小了,只有他钻得进去。

天花板上的白穆看傻了,“那我他妈是谁?”

白穆大喊着从天花板上俯冲下来,却没有人看他。他穿过了人群和自己。他低头,或者说调低视角,发现自己没有身体。白穆尖叫着却喊不出声。很明显,没有实体的他,或者说它,是不该存在的。另一个白穆此时正和大家有说有笑,讲自己在铁皮罐子里的感受。

一切始于两年前。

为了说服留在小城高校的教授老友,应棠歌放下手头的科研项目专门回国一趟。她在物理楼内七拐八拐,走进柳珑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草本植物烧焦的气味。

应棠歌问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这是骗人的吗?”

“试试吧,万一能治好呢。”柳珑说。

应棠歌本想讽刺几句,像两人当年那样,但突然想到她的病急乱投医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懊恼着自己跟越亲近的人说话就越不过脑子,她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桌上的照片问:“你怎么不把奖杯也摆出来?”桌上二人的合影,是向全世界公布传送科技实验成功的发布会上拍的。

“太丑了。”柳珑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指向角落的展示柜,一串葡萄形状的金色奖杯特意藏在教科书后面。

“这照片就不丑了?”应棠歌问。

柳珑笑了,说:“丑吗?我不觉得。”照片上是生气皱眉的应棠歌和面无表情的柳珑。发布会上记者问道:“二位多年合作的科研项目中,传送科技是无与伦比的,你们认为谁才是传送科技之母?”柳瓏说:“肯定是我了,她可是传送科技的‘堂哥’。”就在那时,笑成一团的记者抓拍出这张照片。

应棠歌直入主题,劝柳珑抓紧开始生物实验的规划。

“国外早就开始研究了,现在我组里的经费也涨了。”应棠歌一脸严肃,“反正我是把科研当全人类的东西,哪国先做出来跟我没有关系——但我知道你不这么想。”

柳珑沉默不语。

“不是自己的错误就不要拿来惩罚自己。”应棠歌说。

那场轰动全球的发布会是一切波折的开始,台上的应棠歌一袭长裙,意气风发。

她的第一句话是:“想象世界是由葡萄组成的。”

“每一粒葡萄都是一颗基本粒子,而世界就是充满葡萄粒的海洋,其中分布着无数葡萄串。每一个葡萄串代表着一个宏观物体。我们所开发的传送技术,就是处理葡萄串的技术。当传送启动时,我们扫描传送起点处葡萄串中的每一颗,在终点无数的零散葡萄粒中找出同样的数量建立映射,再激发它们每一对的状态交换……”

此时,视频镜头转到台下,那里坐着目视着应棠歌、嘴角微微上扬的柳珑。

“此时,我们对终点处交换后的葡萄制造出和出发前一模一样的葡萄柄,把它们按同样的拓扑结构连接起来。就这样,一串葡萄完整地到达了目的地。”

演讲进行到此,应棠歌身后银灰色的罐子打开,一团冰冷的气雾中躺着一串新鲜的葡萄。

“这并不是超距作用下的瞬移,物体传送的基础是信息的交换,不可能超越光速。那些是科幻,而这,是真正的科学。”

此后,科技革命又一次开始了,一时间,企业下属科研机构数量超过了高校。柳珑也曾被快递公司高薪聘至研发岗,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公司只需要她研究从理论实验到处理成吨货物的工程细节。柳珑顿感无趣,重新回到学校。“这活儿我不擅长,你们需要的是工程师。只要看懂我的论文就可以了。”柳珑和应棠歌这篇论文,因为订书针不够长,打印稿只能分成四册。

即使全世界都学习得很艰难,这项技术还是逐渐普及开来。货车司机等物流从业人员的心情却无比沉重:每个城市集散中心旁新建的金属高塔,都是自己职业的墓碑。

但这项技术目前有一个严重缺陷,一切动物经过传送都会丧失意识。柳珑手下的研究生白穆偷偷从生物系讨来一只白鼠,放进传送舱,出来之后的白鼠一动不动。他这个实验让柳珑大发雷霆,甚至说要没收白穆的实验室门禁。

这个严重缺陷让交通行业短暂松了一口气。

直到两年后,在这所享誉全球的理工类高校里,在“传送科技之母”带领的研究室中,空间传送装置人体传输实验首次圆满成功——大概。

白穆作为坚信无神论的物理系学生,从不相信鬼魂之类的说法,可现在他自己就是“鬼魂”。白穆冷静地思考起来,不占据任何实体,那思维从何而来?他没有任何器官,但曾为人类的五感还完整地保留——甚至不再需要眼镜。他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并不能解释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只知道空间传送并不完美,凭空复制出了一份多余的意识。

白穆没有花太久便意识到,“孤独”两个字恐怕他再也甩不掉了。他不再需要吃喝和睡眠,但他无法和任何物体进行交互,只能成为世界的观众。

“乐观点儿。”白穆对自己说,父母朋友并没有失去你,一切痛苦也都有另一个人帮你承担,孤独只是无拘束所带来的微小代价。

于是白穆决定去找点儿乐子。

起初,白穆对飘到学妹宿舍的行为感到很羞愧,他下意识地躲在天花板一角,害怕被视线扫到。但随后羞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泄愤一般脱离道德约束的喜悦。

而这份喜悦也没有持续多久:他不再被附睾分泌的激素控制思维,出于本能的冲动已经消失。他现在的快乐仅仅来自打破禁忌的新鲜感,以及他生而为人的经验所积累的纯粹美感——眼前的景象和欣赏自然风光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不如自然风光更有美学意义。

就在此时,实体白穆向学妹发来周末看电影的邀请。白穆感觉索然无味,便飘走了。

他无奈叹息的波动像夜空中的毕宿五和娄宿三,在这片空无一物的荒原十分显眼。很快,有其他存在被白穆吸引过来。白穆看不见它们,却能精准感受到它们的位置,甚至还能交流。白穆发现对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只能传递一些简单情绪。

白穆想起来了,它们是最初的传送生物实验对象:小白鼠。

再之后,人体传送普及开来,白穆逐渐成为年轻研究者中小有名气的人物。柳珑也认为他可以独当一面,逐渐淡出实验室,放心地去修养她不堪重负的身体了。但白穆知道自己一直只是活跃在柳珑的身后,时间越长越体会出差距:智慧、热爱、海量的知识,自己不过成绩好才有资格进入她的团队。

白穆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独立做出什么成果,毕竟就连手头这篇文章的思路,都是他睡梦中灵光一闪得来。一方面,他担心以后再也没有这种灵感,学术生涯就到了头;另一方面,这到底是不是他独立想出的课题呢?结合他的研究内容,他甚至盘算着自己被托梦的可能性。

白穆纠结这篇首次脱离柳珑指导,题为:《残存鬼魂?论传送技术中的不消解粒子群拓扑》的文章该如何发表。他给文章题目加了个“鬼魂”,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猜测,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吸引眼球。

“想象一串葡萄。”白穆写的摘要致敬了当年的应棠歌,“多年来,全世界始终关心终点的葡萄是否与出发前完全一致,本文首次把注意力放在了起点。”

如今,论文摘要已经不再只是给研究人员看的了。从神经网络时代到冬眠时代,再到如今的传送时代,无数投资人等待着下个高科技蓝海。这时候,一篇通俗易懂的论文摘要,既是第一手的可信材料,同时也是作者坚信此文一定会被广泛阅读的强烈信号。

“为方便描述,我们假设起点舱内是葡萄,而终点舱内全是提子(读者应注意,实际所有粒子别无二致)。在粒子交換阶段完成后,一串葡萄成功地出现在提子堆里,而等量提子到达起点舱。在过去,这些零碎提子很快就在布朗运动作用下滚散。在一次偶然的观察中,不足万分之一的提子自发连接成了不会分解的串。”

白穆并没有偶然观察,但是为了讲好故事,合理的虚构是必要的——历史上的好多重要研究都自称来自偶然。

“多次实验表明,所有哺乳动物作为传送对象时,均出现该现象。起初,我认为这不过是像塑料袋和整流罩一样,是伴随技术产生的废弃副产物而已。对此现象的分析涉及另一个故事。一年前的传送科技只能用于快递行业,因为所有动物无一例外地陷入昏迷。众所周知,应棠歌发表的新型传输协议由A.I.总结抽象规则,通过改善‘葡萄柄构建算法’解决了缺陷。这导致一个新的问题:为何A.I.引导的算法能够无损传输动物?并没有人类能理解其原理,包括应棠歌本人。

“在回顾柳珑的无A.I.版本传输协议时,没有观测到任何‘提子串’的产生。新版本解决意识编码问题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缺陷:有无法解释的粒子群拓扑结构残留下来。我们是否可以猜测——”

与此同时,白穆读着摘要,理解了自己的存在。

——“也许‘提子串’就是意识的物理结构?”

——“每次人体传送是否都会产生相应的副产物意识?”

——“是否A.I.在没有意识的阶段就比人类更早一步理解了意识的构成?”

它们的数量不断增加。于是,永恒的白穆曾以为会持续到宇宙热寂的孤独,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要说最新奇的事情,莫过于遇见另一个自己。那是第二次进行实验的白穆。

“由于思维方式的一致,我们绝对是最默契的搭档。但是,如果对方意图取代我,那我们之间必然免不了争斗至只剩一个。”白穆在短暂的惊奇后开始思考身份之争,“但如何确定对方是否选择合作呢?我们如果同时下意识做出判断,结果必然相同。但对方也有能力思考正反逻辑,这意味着最终的决策成了概率问题。”对面的白穆二号传递思想,“你的思考过程我都能听见,况且现在已经不用争论了。”他示意白穆一号低头看看实验室。

第三个白穆已经诞生了。

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们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世界上没有共识,万物最后只剩无数个唯一。但白穆和白穆和白穆有多大区别呢?与日俱增的白穆们,思考着存在的意义。白穆们对每个名词的定义都相同,每个名词所抽象出来的概念也不会有理解偏差。白穆们开始分布式思考,却很快停滞。因为缺乏外部信息和体验,白穆们并没有新的观点,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巩固了多年经验所带来的偏见。于是他们分散至各大课堂,零距离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体验不同的生活。他们聚在一起讲述见闻,互相反驳,达成新的共识。

随着副本越来越多,最初的白穆曾有微词:“毕宿星团有三百多颗星星,但毕宿五只有一颗……”不过他很快就被自己们说服了。

在初期,也曾有过短暂的冲突,因为有能力产生意识态的研究室远不只柳珑这一个。

最开始诞生的陌生人是应棠歌的同事,白穆们曾在学术会议上见过。这些人对应棠歌十分不满:她随手丢掉了历史上第一次传送活人的成就。生物传送的意识丧失原因始终是谜,应棠歌采众家之长,在物理仿真环境中引入强化学习,让A.I.试错最终得到成功的“葡萄柄”。在论文还没有一撇的时候,她就把思路放上了arXiv①,引得全世界同时争夺桂冠。这就好比生死未卜的迷宫逃脱,应棠歌却给每个选手发了地图,生生地把它变成田径赛,而她就是那支发令枪。

“这只是正常的预发表,防止其他团队思路一致抢发论文啊。”应棠歌回应质疑。发令枪的确没有作弊,发令枪只是知道哪个选手跑得更快罢了。

新来的人们飞越半个地球,剑拔弩张地展示敌意。白穆们反而有些开心:还是太年轻。

之后冲突加剧了。军方永远是高新科技的首批使用者。各个国家的士兵成群结队地变为意识态,迷茫却又本能地对被从小灌输恨意的敌人施展唯一的攻击手段——对骂。

很快,大家明白了白穆们所说的年轻——新来的意识态年轻得没有认识到,一切隔阂和争夺都不再有意义。就像毕宿星团和娄宿星团相隔甚远,归根到底同样都是恒星。星团与星团互相照耀,曾经的仇敌化为朋友。

再随后,意识态的增长速度超出了全体的认知。

近水楼台先得月,以理工科大学为核心的小城获得了大学的反哺——它成了民用传送试点城。这届市长在任期的最后两年全力推动规模庞大的公共传送点的建设,用以连接人口密集的经济中心。第一组站点是合肥和上海,距离并不远,但市长说:“这是一种信号,展示实力的信号。后人会把这称为第五次科技革命。”

每次传送启用,都有新伙伴抱着巨大疑惑来到这无实体的新世界。每个受惠于传送科技的上班族都会在工作日通勤往返之后产生两个自己。

一年后,最初的一批已经感到无趣了。

首先丧失的是对实体世界的兴趣:没有那么多值得观察的生活。社会充满了重复。空间上,相隔万里的人做着同样的事情;时间上,每个人又循环着前一天的日常。世界发展步调对于永远在思考的它们来讲实在是太慢了。

之后,它们又丧失了对同类的兴趣:似曾相识的故事和观念太多了,最可笑的是,每个意识最初都误以为自己独一无二。

鼓足勇气发出论文的白穆成了民众的英雄,与他一同火起来的还有一段看似不相干的采访视频。

视频中,记者在采访一对清贫的老两口,镜头对着生命维持装置上的青年。他闭着眼睛安详地睡了多年。他爹说:“俺儿打小爱闯,搭上自己就是他的命。但凡俺两口子喘一天气,就一定让俺儿也喘一天气。”随后是爹妈给孩子擦身子喂水的画面。观众无不热泪盈眶,没有人去想为何要给植物人喂水的细节问题。

他是恶魔导师柳珑——这是最近诞生的称号——的第一个博士生,白穆的学长。在生物传送有缺陷的过去,失去意识的除了白鼠,还有他。

点燃铝热剂的镁条并不需要什么原因,舆论炸成了刺眼烟花。

因为这事儿,应棠歌从大洋彼岸通过传送回国,到医院接出柳珑。新闻发布会上,大家听到了完整的故事:当年,这位学生不顾实验室安全条例,在原型机还没有进行过生物测试的情况下,某天独自一人在实验室时尝试传送自己,因而失去了意识。现在我们才了解,旧算法只刻画了肉体,忽略了意识独特的拓扑结构。学校出钱跟家属协商,未公开这个事故。

记者说:“但你最后还是选择继续人体传送研究。”

“对,因为有了数据。正是他的事故贡献了第一名人类全粒子连接图谱,让神经网络得到了改进,学会了传送人类意识,也就是2.0的传输协议。”

记者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公众会开始思考,原来给生活带来巨大便利的技术建立在一个植物人的呼吸机上,本以为这是柳珑的遮羞布,结果是全人类的遮羞布。于是他切换了话题,“对于你的学生白穆发表的文章,你有什么看法?”

“实验上没有明显漏洞。”

“那你承认,为了争夺首次人体传送的虚名,无视了学生丧失意识和鬼魂害人的事实吗?”?

“怎么会害人?你这是无稽之谈!”应棠歌正中下怀地拍桌子起身。

“你能证明不会害人吗?”

“暂时不能。”柳珑按下应棠歌,脸色变得更差了。

记者转向镜头,“观众朋友们,她说,无法证明。”

所有公众人物都是圣人,如果不是,那就造一个。大家猜想,白穆卧薪尝胆地隐忍在恶毒导师手下,沉默多年后奋起爆发,揭露她为了名声隐瞒鬼魂危机的恶行。随后,白穆的论文被解读得堪比国学经典。每句话都有其独特的结论,每个模棱两可的阐述都是天才学生在无良导师的限制下,阴阳怪气的平地惊雷。大家怀着“我懂你不能明说”的心态,揣摩着白穆未经打磨的論述。

几天内风云骤变,白穆成了英雄。

“传送科技制造大量鬼魂,给人类社会带来重大隐患!要安全,还得是飞机火车轮船汽车!”

有人称自己病逝的爷爷托梦给自己交代遗产,并表示爷爷转院治疗时使用过一次传送装置。有网友扒出该家族遗产分配情况,随后网上舆论猛烈抨击这名无视孙女、把所有遗产分给孙子的鬼魂。随后,该孙子又发帖称爷爷托梦表示愤怒。

心理疾病发病率短期内显著提高。“大夫,我老觉得我干什么事都有人看着我。”心理医生说,“巧了,我也是。”

一部分人发起“不怕鬼敲门”运动。全民道德水平上升,利他行为增多——可惜学者们并未从任何经济指标上统计到其影响。另一部分人表示:你们看看身边的摄像头麦克风,想想治安用A.I.或者天网系统,本来生活就暴露在别人目光下,现在多点鬼看着有什么区别?同时,各大公司采集用户数据的私密程度提高,用户调研显示:无所谓了。

民用传送科技被全面叫停。

无处不在的它们知道——这只是火光暗淡的传统交通运输业最后一次小小的发力。

白穆第一次跟女朋友吵架是因为她接受了知名记者的采访,主题是“英雄白穆的另一个侧面”。

“这么多家的邀请你都不理,我给你涨涨名气有什么不好!”白穆觉得不可理喻,摔门而去。他前往柳珑所在的医院,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为最近这些事情道歉,但不知该说什么。

在医院门口,白穆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你来了,大英雄?”白穆回头。他见过应棠歌无数次,既有在柳珑身边时的轻松,也有新闻描述中的歇斯底里,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应棠歌毫无表情。她仿佛罩着法拉第笼,隔绝了所有信号。她盯着白穆,目光透过巨大的黑框圆镜,带着几万倍增益电压刺向白穆,“你来做什么?”

白穆想了一路要怎么跟柳珑开口,但是首先遇见应棠歌,说完“对不起”三个字之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语言的苍白让他羞得想把自己传送到地幔。沉默是今夜的凤凰桥。

应棠歌继续发问:“你写的那一套,你信吗?”

白穆顿时涨红了脸,他写文章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波及两位老师,所谓的结论无非是不加证明的假设。他无法承受即将席卷而来的责怪,这责怪可能是天才对凡人能力的鄙夷,可能是受害者对“英雄”身份的讽刺,也可能两者都有。

他下意识地保护自己,“我认为这个假说……挺合理的。”

空气仿佛是高效吸音的聚酯纤维组成的,白穆的音量迅速衰减下去,直至消失。

应棠歌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相信它,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直接说‘我信’。”

白穆不说话,因为他没有明白应棠歌为什么没骂他,像她平时对所有人那样。

应棠歌甩给白穆半篇论文,“柳珑早就知道会有人研究这个。”

如果说白穆的论文是探索马里亚纳海沟,那柳珑的文章就是在探讨抽干地核用哪个牌子的水泵。她最先注意到“提子串”的产生,但这篇半成品文章没有进行意识方面的猜想,而是给出了打着几个问号的公式框架,试图证明无法对“提子串”进行持续观测。白穆靠直觉意识到,这里面藏着更深入的充要表述:无法与它交互,即它无法与宏观世界交互。

“基本无害!”一旦证明完毕,所谓的“鬼魂”就失去了任何危险。

此刻的应棠歌像是自己写出来的A.I.,冷冰冰地道:“一直没有深入,为的就是不让这些耽误事的舆论干扰传送普及。她打算试点项目结束或者其他团队有所行动时再尝试证明,把不必要的影响降到最小。可惜目前她身体不允许。”应棠歌的瘦高身躯一动不动,挡住了白穆脸上的阳光,“你的确有需要道歉的地方,实验粗糙,缺乏理论推导,滥用人文术语……比起论文,还不如写科幻小说。”

白穆谢过应棠歌,径直离开了医院。比起当面道歉,他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自从传送停止,已经好久没有新鲜血液加入它们了。不过没关系,在目前四千七百万个意识体都厌倦了观察旧世界之后,才算开始了新的生活。个体数量已经超出了交流的阈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再自然不过的。

第一,每个个体都无限自由。你可以随时去做感兴趣的其他事情——有经验的老家伙(比如白穆)会告诉你,时间一长,并没有任何事情有趣。

第二,每个个体都无关紧要。你可以参与讨论,也可以选择离开,反正随时会有更多个体填补讨论的空缺。现在,毕宿星团中的每一颗都有资格成为最亮的毕宿五了。

第三,每个个体都有资格参与任何讨论。“打断一下——俺脑子笨,难的数学搞不懂,也能帮上忙吗?”“当然可以。”它们把问题拆解,让它背过三千七百种条件判断,随时计算来自其他个体的待求偏微分方程——思维受限于曾经的大脑神经结构,每个意识体的流体智力还是区别很大,但思想的频繁交换和无所隐瞒填平了这个天堑。而且对于不限时间的思考过程来说,效率是无意义的。

于是,集体意识诞生了。

集体意识产生的第一步是抹平认知的差异。体验很容易分享,但精深的知识并不。这一步将在很长一段时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每个个体都是全知而无能的纯粹存在。随后,集体意识迫切地在所有人中征集需要求解的问题,研究者们乐此不疲。

应棠歌之一提问,P到底等于NP吗?

柳珑之一提问,弦论一路推导下去还能得出什么结论?“慢着。”应棠歌之一说,“你不是一直觉得这东西是骗人的吗?”“推着玩儿嘛。”

数学家们又甩出了几十个未解猜想。绝大部分的集体意识听不懂,但并不反对,没有什么比未解之谜更能打动永生者的了。不过大家问,这么多未解猜想应该按什么顺序解答?

为此,一个行政组织建立起来了。它规划计算方式、建立模型,向不同个体分派任務。一段时间之后,它否决了最初设想的人力“冯·诺依曼结构计算机”和人力“深度神经网络模型”,因为大量的个体抱怨,充当与非门或者神经元的工作实在是太无聊了——哪怕是复杂一点的LSTM单元也没有任何趣味可言。

于是,行政组织增加了人手。它统计难题,探索其间的关联性,把它们拆分成无数个独立的最简判定问题。同时,它建立了教学系统,给具体岗位的个体普及必要的知识。只有富有经验的极少个体才能胜任这些工作。

它们渐渐发觉,人数甚至不太够用了……

集体意识重拾观察物质世界的好奇心,因为这是迎来新成员的唯一希望。它们停下了当前的计算,从地球表面各处飘然而至,聚集重叠在同一室内,盘旋在同一人上方。它们看着他日夜不眠蓬头垢面,看着他在凌晨三点的寝室崩溃流泪撕毁稿纸,看着他踌躇在应棠歌办公室门外意图敲门又悄悄离去。

集体意识问白穆们,你们觉得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两位百年难遇天才怪物的不可企及并不代表我的无能。”白穆们回答,“我在想,把推导工作交给我的真正原因,是柳珑身体不允许……”

“而应棠歌为什么不去亲自完成,因为这是她送给我的救赎机会。”

白穆的救赎,就是给出对传送遗留“提子串”的严谨论述。如果说纠缠态提供了交换一颗葡萄的理论基础,那令“鬼魂”诞生的,是另一个同样烂俗却无法避开的量子特性——观察者效应:粒子受到观测而坍缩定态。

意识绝非迷信的鬼魂,它有着实验探知的明确物质基础:所有哺乳动物传送后的起点处,都会残留一群粒子残影,即“提子串”。不同于无生命物体的残影因不受观察而瞬间消散,意识恰恰是自我指涉的观察者,因观测到自身的存在而保证了存在。“提子串”保留了它处于脊髓和大脑神经元时的拓扑,它是意识的最简结构。

白穆沿用柳珑的公式,继续着观察者效应的推论:针对悬浮意识“提子串”的持续观测是不可能的。粒子群内蕴的布朗运动叠加无止境的自由意志,剧烈的随机波动导致它不可能被捕获。同理,意识体也毫无可能反过来“捕获”宏观世界的一粒尘埃。

最终,無数的它们在另一个凌晨四点,看着实体白穆完成了证明:基本无害。

传送再次开启后,这个技术多了一层哲学色彩。

“是否甘心让克隆的对象代替自己活下去?”

“意识上传后,是‘我’获得了永生,还是只有副本获得了永生?”

让全世界开始思考技术带来的思维实验,记者也有一份宣传的功劳。

每个人都误以为自己有一份明确的答案,全然不知是技术倒逼他们做出统一的回答。想象你对传统交通的偏好会让你拖所有朋友旅行的后腿想象你的公司要求你在两小时内完成跨国出差;想象先进技术如何影响文化:在物理接触无比便捷的当前,电话和全息投影等网络交流方式开始代表漠视与不尊重。现在请回答:

——你是否会使用“具有创造‘鬼魂’的技术缺陷”的传送装置?

作为最大功臣的白穆的回答是“否”。如今他的一切举动都会成为新闻,心照不宣的媒体唯独不报道这件小事。白穆拒绝跟异地生活的女朋友每日见面,原因是两人距离太远。对方始终无法相信,这是永远地解决了距离问题的人讲出来的敷衍借口。

“这是个俄罗斯轮盘赌。”白穆说。

“你是不是不爱我?”

白穆想了想,提了分手。

——你是否会使用“具有创造‘鬼魂’的技术缺陷”的传送装置?

另一位最大功臣柳珑的答案是“是”,而且是极其迫切的“是”。

应棠歌最终在公交传送厅找到了静坐在那里的柳珑。没在医院和学校看见柳珑,应棠歌知道她一定会来这里。

柳珑看到她来并不惊讶,平静地说:“我已经连续传送三十一次了。你知道现在跟你说话的我有多大的概率坐在这里吗?”

应棠歌说:“从我的角度,概率当然是百分之百。”

“废话。”

“从你的角度,是二十一亿四千七百四十八万三千六百四十八分之一,”应棠歌说,“这是老式计算机保存简单整数的上限,我从小就记住的。”

“无聊。”

“这个数字减一是个素数哦,还无聊吗?”

“还是无聊。人类用来感受美的神经元数量是恒定的,那些能在数字里感受到所谓美的人,感受世界其他美的能力就弱了,多可怜。”

“这就是你的目的,永远感受世界的美?”应棠歌问。

柳珑闭上眼,点点头,“我想看看天上那圈远得看不见的加速器竣工后能验证什么猜想,看看传送普及之后世界是什么模样,哦对了,可能还能看到大一统方程。”

应棠歌提醒她,“已经有三十一个你可以看到这些了。”

“不一样。等你到这时候就会明白了,‘不想死’是多么强烈的愿望。”只有面对应棠歌,柳珑才能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恐惧,“我很清楚,最后总有一个我无法摆脱,但我只希望那不是我。”柳珑哧的一声逗笑了自己,“这么怪的话你能懂的吧?”

应棠歌点点头,多年的默契和学识让她一开始就明白了柳珑的想法。对柳珑来说,每一次传送都会分裂出两个意识。其中一个意识会感觉自己突然摆脱了痛苦,而对困在肉身中的另一个柳珑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传送。如此往复下去,即使是无尽的光阴也无法救赎最后一个柳珑。

应棠歌问:“这么说来,你学生的那套胡扯,你是全信的咯?”

“对。”

“也许只是种不可证伪的伪科学罢了,就像车库里的喷火龙。”

柳珑说:“我承认。但是成功转移的意识、残留的连接关系,小穆的这套逻辑非常自然。”

“他这套鬼话把你名声毁成什么样了?”

“最后不还是靠他才正名嘛。”

应棠歌也走进传送舱,“三十多个自己岂不是很无聊,多来几个我给你们做伴吧。”

“滴”的一声,传送舱又一次启动了。应棠歌很想说“你瞧,什么都没发生吧”,但终于管住了嘴,没扫这份兴。她幻想着无数个自己和无数个柳珑,在宇宙归为奇点的尽头得到解脱。

“传送结束”的报站女声响起,柳珑说:“其实我这么多年都很心虚,我们被称作‘传送科技’的发明人,但这项技术只不过是Ctrl C和Ctrl V罢了。真正的传送技术应该是对空间本身的操作。扭曲交换两块空间,才是真正的传送。”

应棠歌说:“就在你养病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在做这项研究了。”

柳珑惊喜起来:“在哪儿?”

应棠歌感到无奈,柳珑刻在骨子里的求知欲已经压倒了一切。她回答道:“就在离咱们很近的光学所。想不到吧,那么旧的设施还能搞这个。”

柳珑说:“可惜,现在这个我看不到实现的那一天了。”

应棠歌说:“你会看到的——所有的你都会的。”

“葬礼”一词并不合适。

柳珑的告别仪式在新建的西校区举行,那里十分广阔,是医学院的所在地。应棠歌争取了很久,首个人体冬眠测试名额送给生命垂危的传送之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告别仪式一片祥和,舒缓的摇篮曲和无数丛黄白色的植物生殖器,送柳珑进入这长久的梦乡。所有人只字不提之前的冤屈,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应棠歌是唯一意识到如此事实的人——人体冬眠葬礼,是由棺中人送行棺外人。于是,身着当初发布会上那件长裙来参加“葬礼”的应棠歌,颇感诙谐地看着其他黑西服脸上自以为是的惋惜和遗憾。

传送科技的兴衰风波像一场轻微地震,晃动了名为道德的巨人腐尸。这一晃,科技的蛆虫开始四散钻出:为什么明知创造了无法理解的事物还要继续传送?为什么神经网络权重可以复制粘贴,但DNA碱基排列不可以?為什么在天空布满无数相同意识体的情况下,还要精心对待限于肉身枷锁之中这微不足道的一个……于是,无数的问号怂恿着人们揭开裹尸布,蛆虫欢快涌出。强A.I.开发、人工智能平权、人体克隆、基因编辑,这些肉乎乎的虫子还需要一点儿时间,但光滑细长的几只已经即将见到阳光——代孕、安乐死以及寄希望于未来医疗的临终人体冷冻。

“生存是活人的第一需要。”临终病人数量不断增加,但纳税人供得起的医院冷冻舱数保持不变。

柳珑到底能否被后人保存到复苏的那天,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出现在同一所大学的全新空间传送原理,以及它给人类整体带来的新知,也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随着更多的个体源源不断涌入,思维之间的交流频率达到了新的高度。就像毕宿星团和娄宿星团在哈勃常数的诱惑下膨胀、扩张,逐渐散满整个夜空。

集体意识可以做到的事情更多了,行政组织专门开设新的部门,负责培训新加入新世界的意识体。计算速度剧增的集体意识贪婪地征集新的待解问题——任何问题。

有人问,如何去死?

集体意识沉默了。

有人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举例子总是离不开毕宿五和娄宿三?

所有个体的第一反应都是这算什么问题。柳珑表示,对自己来说,这是天文学常识中普通的两个星座,但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它?

集体意识又沉默了好久。不过对于如此巨大的思维集群,“好久”也没有多久。它们追根溯源,一直问到第一个白穆。“干吗,我也不知道啊。”

随后大家明白,是其他人把这个概念放到了它们的意识里。

又是一个“好久”之后,费米悖论被解答了。

为什么人类从来没有发现高等文明?因为它们是意识,它们无法,同时也不屑跟肉做的人类交流。

而现在,它们发出了邀请。

“真的要去找他们吗?”有些人质疑,提起了大树林子理论,讲起“文明会隐藏然后消灭对手”云云。

另一些人反问:“就算大树林子理论是真的,难道你不想被消灭吗?”

“说的也对。”被消灭是对永生意识最高的褒奖。

随后又有人想到,如果高等文明有能力消灭人类的话,为什么高等文明自己还活着?大家扫了兴,突然对高等文明的本事嗤之以鼻。但大家还是决定去打个招呼。

它们讨论该往哪儿走,为什么需要三点定位的三维宇宙坐标,对方只给了毕宿五和娄宿三这两个点。有人说直接分头去找;有人说应该沿着平行于两点连线的方向寻找;有人说地球是第三个坐标,应该沿着这个三角形的法向走。更多的人表示无所谓,毕竟它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还有人数。

于是,人类意识起航了。

这是一篇很有趣的科幻小说。是的,我想用“有趣”来形容它。永生的灵魂会很孤独吗?也许会,但是当永生的灵魂有无数个,这群喧闹嘈杂的灵魂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有趣了。这篇小说在浩如烟海的投稿中令我眼前一亮的正是这一点,当撇去一切外在特征,无论肤色、人种、国籍,甚至是思想的不同也在漫长的时间中得到统一,只剩下纯粹的意识时,人类终于能够真正团结到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在这个波云诡谲的时代,这份超越人类自身的大和谐令人感动。

回到小说本身,它的核心构思其实基于“传送”和“永生”这两个老生常谈的点子,但是没有过多纠结于用枯燥的术语铺陈设定、解释技术,巧妙地通过“提子和葡萄”的比喻来简单解释“物质如何构成”的概念,引出设定,将更多的笔墨用在了推动情节发展和塑造人物上,使得小说非常流畅。作者的这一技巧值得广大创作新人揣摩学习,毕竟小说的本质是故事,故事打动人,才能有机会将思想传达给读者。

【责任编辑:阿 吾】

①arXiv:一个证明论文原创性的文档收录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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