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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圣帕尔那

2022-03-17索木

科幻世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克隆人西亚罗汉

索木

沃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嗅到不熟悉的动物的味道,睁开眼看到自己在骆驼背上。环顾四周,仍是赤红色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空湛蓝仿佛固体,挑逗着干燥的喉舌。沃卡试着发出声音,但感到舌头已经黏在了嘴里,嗓子发出类似金属刮擦的噪音,一阵刺痛霎时传来,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盈满眼眶。

牵着骆驼的人回过头来。沃卡看不清那人兜帽下的脸庞,只听到那人说:“你醒啦。”

清脆的声音。那人向后推开帽檐,露出清秀的脸庞,是个年轻的女孩,不比沃卡大多少的样子,“我们看到你倒在沙漠里,马上就要被沙子埋住啦。”

沃卡没有答话,挣扎着从骆驼背上坐起,看到自己身处一个小小的队伍。寥寥数十人中,有行走在沙地上的,有颠簸在骆驼背上的,都披着长袍,戴着宽檐的兜帽,脸庞隐没在阴影中。他们走得很慢,长袍上满是尘土,一副远行的样子。都是些什么人,沃卡看不太清楚。

“牧空蓝。”前面的女孩递来一个看不出材质的水壶。沃卡接过来,暗自思忖,那是她的名字吗?水壶里的液体带着奇异的味道,冲刷掉嗓子里的尘埃。沃卡只喝了一小口,把水壶递回去,看到女孩纤细的指尖泛着淡淡的蓝色。

“你是仿生人?”沃卡问。

女孩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就在沃卡以为她没有听见的时候,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沃卡说:“我叫沃卡,克隆人。”

女孩好像对沃卡叫什么以及是什么并没有兴趣,“这么说来,你也要去那里吗?”

“哪里?”

“圣帕尔那啊。”

“圣帕尔那……是哪里?”

牧空蓝再一次转过头来,沃卡这才得以看清楚她的容貌:黑紫色的双眼如一泓清泉,漆黑如夜的发丝在沙漠的热风中颤抖,疲倦的面色盖不住一股灵动。她围着一条宽大的灰色围巾,全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

“圣帕尔那,是一个大家都想要去的地方。”她盯着沃卡的眼睛,仿佛不知道圣帕尔那为何处是件很稀罕的事,“你不知道圣帕尔那,那孤身一人在沙漠中,是要去哪里呢?”

沃卡努力回忆,最终确定自己对于这个叫作圣帕尔那的陌生地名没有丝毫记忆。“你们——这些人,”他用手指指缓缓前行的众人,“都是要去那里吗?”

“是啊。”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我也不清楚,但至少大家都是要去圣帕尔那的。”牧空蓝反问,“你又要去哪里呢?”

沃卡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赤红的沙漠与深蓝的天空接壤。突然,一颗苍蓝的星星从他所望的方向跃出,越来越高,越来越亮。沙漠的夜来得迅速,就在他迷惘的时候,夜幕降临,繁星浮现。

“那我也去圣帕尔那。”沃卡答道。

沃卡努力回忆。

他能回忆起的最初的记忆是一片黏稠而温暖的感觉,光线透过未睁开的双眼,一片暗黄,那大概是在培养液里。克隆人在充满培养液的人造子宫里生长成型,然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记得自己从温暖的培养液中滑出,无助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全身是黏稠的液体。他坐在地上像个婴儿般抽泣,浑身冰冷,恐惧、委屈而无助。四下静寂无人,只有一丝苍白的阳光透过废墟的间隙照在他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出生在一片废墟中,一个废弃的农场。他依稀明白自己是农场里的種植工,工作是照料作物、收获果实。但这里又和他脑海中的农场大相径庭,没有人类,没有仿生人,没有克隆人,没有机器人,甚至没有一只苍蝇。面对他的只有尘封了不知多久的寂静。

等到心中的恐惧和迷茫渐渐干涸,沃卡站起来,蹒跚着找到宿舍,用一套制服擦干身上的黏液,再穿上另一套制服。他不明白人类都去了哪里,其他的克隆人都去了哪里,农场为何会荒废,以及自己的降生是否只是一个错误。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是克隆人的天职。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清理了堆积着腐烂作物的培养槽,注入新鲜的培养液,栽种新的生命;清扫干净厚厚的灰尘,挪走沉重的残骸,让风和阳光重新注入农场。他独自做着这一切,几乎忘记了孤独。

但到最后,当一切都重又步入正轨,沃卡闲了下来,他发觉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冰冷地浸入骨髓。沐浴在大棚里的加热灯下,他会突然打一个寒战。

他眼看着作物生长、收获,然后死亡,一茬儿接着一茬儿。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他看不到任何时间流逝的迹象。这种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群人在缓缓行走。他们穿过沙漠与丛林,越过高山与激流。沃卡大声呼喊,可那些人充耳不闻。他们渐渐走远了,留下沃卡在空寂的原地。

沃卡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狭小的床上,泪水已经打湿了床单。他终于决定离开,去寻找其他的人们,哪怕会死在路途上。

农场里的车辆早已朽坏成一堆废铁,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广阔。他往背包里塞满了干粮,最后一次回望培养槽里蓬勃的作物。他知道如果没了照料,这些茂盛的生命会在几天之内枯萎腐烂,成为一摊散发着臭味的褐色稀泥。一缕阳光透过绿叶上的水珠折射进他的眼里,他突然有一股痛哭的冲动。

他在广袤的原野上行走了数日,直到沙漠的边缘。懵懂的孩子对这片赤红沙地的险恶与广阔一无所知,他带着不多的干粮和水闯进去,最终倒在了里面。当他因脱水和疲劳而倒下,眼前弥散开一层黑雾,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充满了悲伤与失望。死亡对于他,无非是另一种孤独罢了。

“你这样是到不了圣帕尔那的。”牧空蓝淡淡地说。

沃卡本想提醒她自己出发时并非要去圣帕尔那,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偷偷瞟了一眼牧空蓝,看到她的眸子里映出青灰的远山。

他们走出了沙漠。当最后一丝沙漠的赤红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旅人们停下来,把骆驼全杀了。那些骆驼被克隆人和仿生人割开喉咙,暗红的血液喷溅在地上。骆驼死去时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哀愁。克隆人将骆驼分而食之,一连狂欢了三天三夜。这些克隆人不像沃卡,他们已经在漫长的旅途中磨砺得更粗糙,也不知踏上这路途前经历过怎样的沧桑。他们生起篝火,抓起半生不熟的肉块囫囵吞下,脸上凝固着鲜血。他们歌唱,更确切地说是吼叫,那火光跃动的眸子,是看惯了绿叶红花的沃卡所读不懂的。

仿生人静静立在远处,没有参与这场狂欢。他们的躯体由人造器官和芯片构成,血管中流动着蓝色的聚合物。他们不吃饭,他们充电。

仿生人望着狂欢的克隆人们,他们一定看到了克隆人脸上的欢愉与兴奋,他们微微泛蓝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神情。沃卡在这场狂欢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当然不会去和克隆人一起茹毛饮血,可和仿生人站在一起又显得那么古怪。

沙漠的尽头是草原,一望无际,天空由湛蓝变成了青色。阴天的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洒在远方的草甸上,勾勒出变幻莫测的光影。草长得有半人高,使得这一堆人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草海中游动。不时有状似土丘的动物在半人高的草海中浮现,发出巨大的吼声,响彻云霄,在天地间阵阵回响。

牧空蓝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张老旧的纸质地图,折痕处的白色纸屑弥散在空气中,散发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古老气息。

“看,这片红色是我们走过的沙漠,这块绿的是草原。往前看,这是森林,这是大河,灰色是片废墟,要走这么远才能到。这里,才是圣帕尔那……你出生的地方在哪里呢?”

沃卡接过地图,但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代表草原的绿色旁边的几个小字上。那些字符像是手写而成,与旁边的打印体差别很大。这是人类的文字,沃卡能读懂每个字的意思,却理解不了它们连起来的含义。

“这是什么?”

“嗯?让我看看。”

沃卡把地图递给牧空蓝。她看着那几行字,沉默了很久,目光变得迷离。

然后她念出音乐般的诗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沃卡向四面望去,远处草甸波纹涌动。寂静的草原上,只有风的声音。

沃卡渐渐熟悉了队伍里的人们。

队伍里有十来个克隆人,二十来个仿生人,还有一个机器人。克隆人的血是红色的,仿生人的血是蓝色的,机器人的血是乌黑的。这一群人只是共同行走着,除了共享同一个目的地,沃卡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哪怕是在这样的小小群体里,也充满着隔阂与歧视。克隆人瞧不起仿生人,仿生人忍受着克隆人。克隆人对仿生人呼来喝去,而仿生人只会默默从命。

克隆人蔑视仿生人,甚至有人相信仿生人并没有思维,他们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而已。克隆人们坚信自己是最接近人类的存在,他们由细胞构成的躯体,他们吃饭而非充电,他们不断生长的毛发和指甲,他们呼吸,他们心跳,他们痛哭欢笑,他们血管中流淌的红色液体——这一切都让克隆人在面对仿生人时自觉高人一等。

仿生人似乎只是忍气吞声,但他们同样瞧不起克隆人。他们的眼睛永远是泛着微光的湛蓝色——在他们眼中,那些克隆人们引以为豪的特性,那些感官与情绪,血肉与细胞,都不过是生存的障碍,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作出的愚不可及的让步。克隆人们——那些肮脏无知的碳基虫子!他们脆弱却逞强,无知且狂妄,这样的废物,没有仿生人的保护,如何一路走到圣帕尔那?

维持着克隆人和仿生人紧张关系的是一个名叫法西亚的仿生人祭司。他宣称人类的离去是主宰宇宙的神明对仿生人和克隆人罪行的惩罚。至于是什么罪行,他没有明说,不过他成功地说服了人们: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古老的罪孽早已被遗忘。尽管每个人都明白,几十年的时间也不足以抹去太多记憶,他们还是接受了法西亚的解释。

毕竟,法西亚的信仰带给了他们继续忍受生活的理由。这位仿生人祭司宣称,当前往圣帕尔那朝圣的人数达到4096人——即212时,人类就会重新降临,荒废的农场和发电站将重新运转,而苦苦坚守的克隆人和仿生人,将得到应有的嘉奖。

“这种东西怎么也会有人相信?”沃卡头一次听牧空蓝说起法西亚的教义时哭笑不得。牧空蓝奇怪地盯着他,“你可是克隆人,怎么会这么说?法西亚可是要仿生人和克隆人和平相处的。”

“但是他们难道没有想过,”沃卡指着围在法西亚周围的仿生人信徒,“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何必要追逐虚无缥缈的许诺,他们只要拿起棍子……”

牧空蓝大笑起来,“作为一个克隆人,你会这么想真是太奇怪了。”她瞥一眼远处的人群,“可他们就是这样。其实,人类会回来什么的……我也不相信。”

她停顿一下,“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法西亚到过圣帕尔那。”

沃卡从草甸里爬起来,“你怎么知道?”

“或者说,他说他到过圣帕尔那……至少他们都相信。”牧空蓝说,“你还记得那张写着诗的地图吗?那是他从圣帕尔那带回来的。那台提供电力的核反应堆也是他带来的。仿生人的身体出了问题,器官更换也是他帮忙做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依赖的人,更何况他许诺给了他们那样的未来。”

“就算这样……”

牧空蓝叹息一声,“有信仰总是件好事,在这样的路上更是如此吧。”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高大的机器人拖动着沉重的核反应堆,在草海中划出一道痕迹。

他是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机器人,大家都叫他铁罗汉,简称罗汉。

在这个时代,早已没有机器人是由铁做成的了,这种金属与机器人的关系,犹如那两句神秘的诗句一样,都是来自某个远古时代的故梦。但大家仍叫他铁罗汉,铁不仅是一种材料,更是一种性格。

罗汉几乎不怎么说话,以至于沃卡加入队伍的头几个星期里,还以为这个机器人没有安装扬声器。但当沃卡想要接近那沉重的反应堆时,守在一旁的罗汉就会回过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

后来沃卡和罗汉搭上了话,但罗汉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他仅仅会简单地点头或摇头。只是有一次,当被问到为什么跟随队伍前行,承担着那样的苦役时,罗汉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扬声器传来呜呜啦啦的声音,“圣帕尔那。”

罗汉拖动着沉重的核反应堆,那反应堆的外壳就像罗汉的皮肤一样锈迹斑斑,但至少还能工作。沃卡对这种装置的原理只有粗浅的理解,他知道沉重的铅壳里面是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放射性燃料,这些小颗粒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自身,放出的热量由发电机转化为电力。

罗汉拖动反应堆,照料反应堆。所有的仿生人都仰仗反应堆的电力活着,但他们对罗汉的态度却令沃卡感到匪夷所思。

沉默的罗汉是所有人凌辱的对象。克隆人看不起他,仿生人也看不起他。他们打他,骂他是傻子、弱智。他们踢他,去抠罗汉身上的铁锈,拉扯裸露的电线。他们在对罗汉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哀伤,似乎罗汉的沉默与顺从更加剧了他们无名的愤怒。

罗汉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保持沉默,不知是机械之躯感受不到疼痛,还是内心早已麻木不仁。

沃卡理解不了这一切,他不理解人们对老实的罗汉无缘无故的仇恨,也无法理解罗汉无动于衷的理由。

直到有一次,他被拉入人群中,耳边环绕着人们精疲力竭的嘶吼。他们要他加入这场狂欢,去拔掉罗汉脖子上的电线,去卸下他的手臂,去踢他锈迹斑斑的宽大后背。沃卡痛哭流涕,恳求不要让他做这样的事,却说不出理由。众人不理会他的哀求,推着他,把他推向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罗汉。沃卡精疲力竭,内心仿佛有难以名状的憋屈与愤怒。他踢了罗汉一脚,然后又是一脚,又是一脚。他不停地踢着安坐着的罗汉,仿佛是罗汉造成了他的境况。他最终无助地倒在草地上,耳畔传来克隆人的欢呼。

那天晚上他找到牧空蓝,诉说内心的迷惑与痛苦。牧空蓝静静地听他诉说,等他终于停下,轻轻回答道:“其实,我也做过同样的事。”

她不理会沃卡惊异的目光,“我和你一样,被拉进人群,被怂恿向无辜者施暴,我能理解那种感受。你会身不由己,会怨恨他们,那种浓重的怨恨必须得到发泄,而你看到了罗汉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不管你承不承认,当你的脚一次次踢在罗汉身上,你的确会感到快感和解脱。”

牧空蓝扭过头,望着悲哀的沃卡,“有些恶行不需要理由,可它就像呼吸和心跳,人们离不开的。”

当时,沃卡并没有相信牧空蓝说的话。沃卡想她并不需要呼吸或心跳,自己也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暴行。他望向远处,仿生人们围坐在祭司法西亚周围,聆听着关于救赎和复仇的神话。一旁,克隆人们不屑地指指点点,不时爆发出粗鲁的笑声。

沃卡不知道这样的旅程能持续到何时。

草原的尽头是森林。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几棵树,点缀在空旷无垠的草海上;越往前走越密,脚下的草甸被厚厚落叶取代。直到有一天,旅行者们不得不在白天点起火把,因为高大的树冠严丝合缝,遮蔽了天光。乌黑浓密的枝叶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向他们压过来,散发着腐败和真菌的潮气。

就是在这样阴森的森林中,克隆人一个接一个病了。他们的症状大相径庭,牙龈出血,牙齿松动甚至脱落,全身乏力,皮肤上浮现出暗色的瘀斑。症状轻者尚能勉强行走,严重者只能被拖着走。到最后,幸免的克隆人寥寥无几,而沃卡就是其中之一。

他被安排照料一个病重的克隆人,那人看起来起码要比沃卡老五十岁,沃卡看不出他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沃卡之前对其他克隆人敬而远之,看到他们撕咬沾血的骆驼肉时,他甚至感到恶心。但当他看着那个病人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怎么也产生不了当初的厌恶感。

沃卡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他悉心给病人喂水喂饭,擦洗身子,为他梳洗毡片一样肮脏的发须,并对自己的耐心感到惊奇。那人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嘿嘿笑着,“小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但你还是太年轻。”沃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去擦洗病人嘴里流出的脓血。

老人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直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意识到他将死在黑森林里。沃卡心底默默沉淀着悲伤与恐惧,他把自己背包里带的食物——大多是些果脯和干粮,都是他在农场时劳动的成果——喂给病人。虽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但他还是这么做了,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病人仍旧苟延残喘,没有好转的迹象却也不急于死去。但在沃卡给他喂食果脯的一个星期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病人牙龈的出血开始变少,慢慢止住了;皮肤下的瘀斑变浅,缩小,直至完全消失。终于有一天,这个克隆人重新背起了自己的行囊。

沃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立刻把自己背包里的果脯全部分给了患病的克隆人们。这些人吃下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食物后很快痊愈了,他们一面赞叹果脯的神奇功效,一面对其酸甜甘美的味道赞不绝口,称那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美妙味道。到后来,连没有患病的克隆人也来向沃卡讨要。实际上,沃卡的果脯味道一般——你能对糖渍果干的滋味抱什么期望?比沃卡在农场种出的新鲜蔬果差远了。但对于整日靠压缩饼干度日的克隆人们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克隆人由此对沃卡无比热情,这些人的情绪就像孩子一样突然而高涨。这令沃卡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同时也因为感到被需要而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这是他短暂的生命从未体验过的欢愉。只是,每当他不经意间瞥到仿生人们愈发阴沉的目光,心中就会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在一个新月孤悬的晚上,沃卡从酣甜的梦中惊醒,听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翻他的背包。他正欲起身,夜风突转,牧空蓝的发丝拂在了他的脸上。沃卡一怔,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绷紧的肌肉顿时放松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星光璀璨下一个苗条的黑影。

牧空蓝的身影凝固了很久,确定周围的人们都在酣睡。然后她伸手探进沃卡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什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抽出手,沃卡依稀看到她手里是剩下的果脯。

接下来发生的事讓沃卡惊异而迷惑。牧空蓝捏起一块果脯放进嘴里,缓缓咀嚼。黑暗中沃卡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能看到牧空蓝的发丝不时遮挡住星光。经过长得过分的时间,牧空蓝低下头,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手心里。

沃卡记得仿生人是没有味蕾和食道的。

你在干什么?沃卡想一跃而起大声质问牧空蓝。他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默默看着牧空蓝把吐出的东西掩埋,踏平土堆,然后隐没在黑暗中。

沃卡尽量不去想那天晚上看到的事。他说服自己,牧空蓝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必猜忌过多,更别主动去问。再怎么说,那只是几块果脯罢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走出黑森林的那一天晚上,克隆人举行了又一次篝火晚会,庆祝成功穿越森林,赞美沃卡的果脯。这次没有了烤肉,他们便从随身的行囊中找出珍藏的美酒,就着肉干和压缩干粮,欢饮达旦。沃卡觉得,这些人像石头一样粗糙,有时又像花朵一样柔软。他们对路途上的一切风尘险阻嗤之以鼻,却为点滴的幸运引吭高歌,开怀大笑。

仿生人仍旧在远处立着,冷冷望着克隆人的狂欢。

众人痛饮美酒,篝火烤热了身子,头上便冒出汗来。于是有人喊道:“牧空蓝!给我们唱首歌吧!”

沃卡惊异地望向那人,他想不到竟有人敢这样吆喝。但牧空蓝居然走过来了,火光跃动,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面纱。

“你会唱歌?”

克隆人欢呼起来,他们的呼声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热情奔放。牧空蓝看着沃卡,嫣然一笑。

然后她吟唱起古老的歌谣: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是古代之前的古代了,时间长河的上游处顺流而下的一片红叶,在这千年后异星的原野上,被仿生人少女的歌喉唤醒,酣畅的却是同一场狂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沃卡听不懂玄妙的词句,但他仍旧和所有人一起,沉醉在牧空蓝的歌声中。那歌声是他从未听过的,仿佛鸟群冲上苍穹,翅膀抚摸着疾风。

一曲终了,克隆人寂静了很久,然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呼声。就在这时,一个冷酷的金属音插了进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欢呼声突然凝滞了,沃卡感到未出口的欢呼霎时沉重得像大石般砸在胸口。说话的是一个仿生人,他站在人群的外围,手指着篝火旁的牧空蓝。

“那天晚上,你吃了那个克隆人的果脯!我看到了!”

克隆人乱作一团。他们先是看看那个眼里闪烁着蓝光的仿生人,再看看一言不发的牧空蓝,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欲言又止的沃卡身上。他们七嘴八舌地发问:

“到底怎么回事?”

“你看到了吗?”

“它们不是不能吃东西吗?”

“你的果脯呢?拿出来看看!”

旁边的人拍了拍沃卡的肩膀。沃卡没有动,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牧空蓝是伪装成仿生人的克隆人,那她的下场——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沃卡明明看到她和其他仿生人一起在核反应堆那里充电……

但是那天晚上他看得真切,牧空蓝的确吃了果脯,可最后却又吐了出来。她究竟在干什么?

远处的仿生人都聚拢了过来,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的眼睛都发着幽幽蓝光,看上去像一群鬼魂。法西亚急急忙忙追来,想劝仿生人回去,没有人理他。

那个带头的仿生人越过外围,开始朝牧空蓝走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牧空蓝突然从腰间抽出一件东西,白光一闪,那是一把匕首。所有人哗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刚刚喝的酒全变成了冷汗。

“干什么!”

“她掏家伙了!”

那仿生人愣了一下,连连后退几步,手伸向腰间,“来硬的?可别后悔!”

牧空蓝沉默着,用右手握住匕首——那精钢铸成的匕首反射出耀眼的火光——在左手上划了一刀。然后她攥起拳头,高高举起左手。

火光照耀下,仿生人的蓝血缓缓流下,在白皙的手臂上描出诡异的花纹。那血蓝得像暴雨后的晴空,滴落在牧空蓝脚下的地上,一滴,两滴,三滴。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了,沃卡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牧空蓝沉默地望着沉默的众人,咬紧了嘴唇。

走出森林后,一路夸夸其谈的法西亚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停地看地图,在上面写写画画,标出一条条眼花缭乱的同心圆和平行线。后来有一天,沃卡看到他的铅笔停在一条地图上的红线上。然后他收起地图,把大家叫过来,一脸严肃地宣布,从此刻开始要加倍小心:神使要来了。

“啥是神使?”克隆人抱着双臂问。

法西亚解释,神使是一群游荡在荒野上的机械猛兽,一旦有人——无论哪一种——进入它们的视线,它们就会扑上来将其撕成碎片。神使会肢解并吞下獵物的尸体,所以杀人不留痕。

“我们已经进入了神使的活动范围,”法西亚竭力使略显沙哑的电子腔听起来庄严一些,“它们是神灵的使者,被派来考验你们朝圣的决心……万不可伤害它们!哪怕你们损害了神使身上的一个螺丝钉,神都不会饶恕的!过了这道坎,就到圣帕尔那了。”

克隆人嘻嘻哂笑起来。

“不许打它们?那怎么办,跪在地上求饶吗?”

“怕不是要念什么驱魔咒,嘻!”

“要到圣帕尔那了吗?”

“圣帕尔那有吃的吗?有女人吗?”

“嘿嘿嘿嘿嘿……”

法西亚扬起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蓝色的眼睛闪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从充当讲坛的核反应堆上跳下来,背起行囊,向前方走去,众人嬉笑着跟随着他。

但到了第二天,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就在法西亚宣布消息的当天晚上,队伍损失了六个仿生人和八个克隆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几只神使冲进酣睡的人群大开杀戒。它们动作迅速,人们在一片惊慌中来不及看清这些机械猛兽长什么样,只有几个人捕捉到了它们篝火下模糊的残影。神使带走了猎物的尸骸,当太阳升起来后,粗粝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摊摊蓝色和红色的血迹。

这天晚上,队伍安排了四个仿生人放哨,他们本来就不需要睡觉。月明星稀,照得大地一片洁白,神使没有出现。但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小雨,一只神使穿过朦胧的雨幕扑来,袭击了行进中的队伍。那只神使长着四条腿,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如履平地,宛如一只造型怪异的大狗。它的碳纤维蒙皮已经破旧不堪,露出里面的金属部件。

神使借着雨幕的掩护冲向走在队伍末尾的一个仿生人,两条后腿一蹬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个仿生人压倒在地上。那人大声喊叫,声音尖锐近乎失真。神使用身体压住仿生人,抬起一只前腿,猛地击打他的头颅,一次又一次。仿生人拼命挣扎,直到他的脑袋被砸得稀烂,红色的警示灯在破碎的头颅里闪烁不停,蓝色的体液顺着雨水渗入大地。

众人沉默地看着神使把仿生人的身躯撕碎吞下,消失在灰色的雨幕里。好几个克隆人手中握紧了棍棒,但法西亚拦住了他们。

神使总是在深夜或雨天袭击队伍。有的神使动力充沛,行动迅捷强劲,另一些则残破不堪,甚至跛了一条腿,步履蹒跚。一开始,神使一星期左右出现一次,后来随着队伍的向前,神使出现得也更加频繁,有时甚至一天来两次。神使每次出现都会带走至少一个人,有时是仿生人,有时是克隆人。队伍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而神棍法西亚又命令所有人不许伤害神使,这更令人难以忍受。

人数一天天减少,恐惧与愤怒在队伍中逐渐发酵。

有一天,沃卡无意间听到牧空蓝和法西亚的谈话,语气很激烈,仿佛是在争吵。

“这样下去不行的,谁都到不了!”

“可是数量已经很少了!他们要再动手,那……”

“总不能让所有人都死了!”

他看到牧空蓝面容激动,发丝在耳边跳动。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猜到了是和神使有关。沃卡同样对法西亚的禁令感到不解和愤怒:这明明是和所有人要到圣帕尔那去的目的相冲突的。他估计过,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克隆人和仿生人一起,就可以制服一只神使,扭断它的四肢。

终于有一天,几个克隆人违背了法西亚的禁令,拿着金属棍棒冲向一只跛脚的神使。那只神使一瘸一拐试图逃离,但寡不敌众,被几个人拆成了零件。人们剖开神使纤维构成的肚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肚子的内衬上只有一行白字,整齐得不像是手写:帕尔那。

祸不单行。

走出黑森林的一个多月后,队伍的人数几乎已经减半,稀稀拉拉,溃不成军,怨气满天。他们进入了另一片迥然不同的森林,这片森林由倾颓的建筑和破碎的混凝土构成,散落的石块在夜晚发出幽幽的鬼火。这是一片废墟。

在这样崎岖泥泞的废墟中行走,加上神使致命的尾随,无论是克隆人还是仿生人都疲惫不堪。人们再次病倒,有的仿生人肢体抽搐,言语混乱,发出难以理解的电流杂音,走着走着就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法西亚把这些仿生人的头颅拆开,取出里面的大脑。仿生人的大脑有拳头大小,表面覆盖着纷繁错综的电路和花纹,沉甸甸的。法西亚说,在圣帕尔那,只要有大脑,这些人就可以在一具新的躯体上复活。他腰间的一个布袋里很快就装满了一个又一个大脑。

“我们克隆人不能也这样吗?”沃卡问法西亚。法西亚摇摇头,“血肉的大脑远比电子大脑精妙,做不到的。”

沃卡沉默不语。克隆人出现了和在黑森林里相仿的症状:浑身变黑溃烂,污血从身上的每个孔窍流出,止也止不住,比上次来得更加猛烈,还伴随着腹泻和呕吐。他们都再次寄希望于沃卡的神奇果脯,但结果令所有人都失望而恼怒:果脯对这次的病状毫无作用。

沃卡自己也感到了死神的迫近。他的身上出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症状,不过没有那么严重。有一天他艰难地迈动双腿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摸了摸,黏黏热热的,一片猩红。

这并不能为他换来些微的同情。相反,由于果脯神奇功效的消失,克隆人的希望落空,对生命的留恋,对死亡的畏惧,在这些人的心里发酵成无名的愤怒。沃卡成了众矢之的。

“上次不是还有用的吗?他妈的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

“是不是你小子把果脯全用了?看你跟没事儿人似的!老子浑身上下……全烂了!”

这些奄奄一息的人们骂骂咧咧,对沃卡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直到他们再说不出话,内脏的碎块从嘴里涌出来。他们就这样呛死在血肉模糊里。沃卡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恐惧、委屈和悲伤笼罩了这个孩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出世不到一年的孩子。

他几乎再也走不下去了。

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是牧空蓝。沃卡每次瞥见牧空蓝的短发、围巾、娇小的身影和精致的面容,都感到一股奇妙的愉悦在心中升腾。他开始像吸毒一样迷恋上这种窥视,每当被蚊虫叮咬,被雨水与汗水刺痛眼睛,被其他克隆人呵斥,每当他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他便会条件反射地寻找牧空藍的身影。哪怕目光只是在她身上停留转瞬即逝的一刹那,沃卡都能感到短暂的平静。

他以前从未体会过如此的感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那个雨夜的闪电一样,短促而令人眩晕。沃卡后来每次回想起那一天,都会生发出如此的感慨:生活就像通向未知的旅途,或者说前往圣帕尔那的路途本身就是生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回头看时却仿佛早已注定。

那天似乎注定要发生一些重大的事情,积聚多日的浓云终于等得不耐烦,将水汽化为暴雨倾泻而下。沃卡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雨,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诡异地散着白光,照亮天地间千万洪流。不时有赤红的闪电从云层中蜿蜒而出,在他们头顶炸裂,冰凉的雨珠霎时变得滚烫。再没有任何声音,克隆人的耳朵和仿生人的传感器听到的只剩水声和雷声,恰似亿万年前的混沌初开。

在这样的雨中行走,仿生人会短路,克隆人会窒息。于是,他们只好找到废墟坍塌的一角躲雨,一行人沉默地望着银白的雨幕笼罩世界,甚至产生了这雨再也不会停下的幻觉。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回头望去,那是一只神使,一人多高,浑身湿漉漉的,像狗一样甩着身上的水。水珠附在它的金属爪子上,折射出尖利的光。

神使和众人沉默地对视着,也许是在思量进攻这群虚弱疲累的旅行者的胜算有多大。几个克隆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抽出背上的木棍,围成一圈,喘着粗气。他们已经被神秘的怪病折磨得浑身颤抖,口鼻流血,却仍然挣扎着不想死去。

“不要打它。”法西亚轻轻按住他们颤抖的手,眼睛看向神使,“否则神会惩罚你们的。”

神使站了一会儿,随即消失在废墟间的阴影中。众人如释重负,几根木棒当啷落在地上,甚至没有人有力气去捡起来。

天黑之后,雨势渐弱,他们走出避雨的废墟。此时队伍的人数已经是个位数,他们在崎岖的废墟中艰难跋涉,每个人心中都充斥着恐惧与绝望,只有期许中的圣帕尔那支撑着他们死撑着走下去,仿佛夜航人眼中渺茫的灯塔。

队伍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雨声中混杂着骨头被碾碎的声音。人们费力地抓起手电筒,连沉默的罗汉也打开头顶的探照灯四下张望。混亂的雨幕中,他们瞥见一只神使一闪而过的银色身影,肚子里隐现出肢体的形状,正是刚刚放走的那只。

雨幕的冲刷下,血迹一点儿不剩。

拿着手电筒的几个身影仿佛凝固在雨中,沃卡看不清那几个克隆人的表情,只看到手电筒的光斑在远处倾颓的矮墙上微微跳动。一片昏暗中,沃卡感到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终于到达了极限,在发酵,在成型,在寻找目标。

一束光猛地指向了法西亚,照亮他的面孔。

“妈的!都是你!”那个克隆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愤怒和绝望拨亮了他的生命之火,“骗我们说有什么圣帕尔那,什么样的好地方……把我们带到这里,一个个都死了!那玩意儿把我们叼走吃了,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说什么神啊神的……鬼才信!老子烂了,活不了了,老子死在这了,你也别想活!”

五六个克隆人爆发出嘈杂的吼声,一齐把法西亚围起来。血水混着雨水从他们身上滴下,令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将死的魔鬼。法西亚转身想逃,克隆人快步上前,把他一把推倒在泥泞里。法西亚腰间的大脑咕噜咕噜滚了一地,有些被克隆人踩成了碎片。牧空蓝不顾一切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哭喊着想要上前,但被那群仿生人拿刀逼了回去。仿生人显得很焦躁,扭过头不去看法西亚,围在核反应堆周围,几只脚歇在罗汉背上。

“慢着!”那个带头的克隆人挥手制止旁人捣烂法西亚脑袋的冲动,“这神棍当然要去见神!让他在这儿等着神使吧。”

他们拎起法西亚,用手指粗的绳子把他捆在废墟中一块水泥柱子上。法西亚几乎没有挣扎,他冰冷的电子眼中看不出情绪,但沃卡仍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在这儿等死吧!看那畜生会不会过来报恩,嘿嘿嘿……”

暗红的污血从他们眼睛和嘴里流出,他们像疯了一般对着沉默的法西亚哈哈狂笑,笑声中充满恐惧。这时那头神使来了,克隆人退到一旁,看那条机械大狗朝柱子上的法西亚一步步逼去。法西亚甚至没挣扎一下,他和神使互相对视了几秒。然后神使张开嘴,仿佛从树上拧下一颗果子一般拧下了法西亚的头,吞进肚子。它的利爪割断绳子,法西亚无头的躯体咕咚一声倒在泥浆中。神使用爪子将其肢解吞下,蓝色的血溅在一旁的柱子上,醒目而恐怖。

但那天晚上的厄运仍未结束,或者这场大雨和人们的疯狂终于推动这趟旅途来到了尽头。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一团雪白的蒸汽从罗汉身旁的核反应堆里涌出。仿生人围到反应堆旁,黑暗中传来他们的交谈:

“坏了?”

“坏了!”

“没电了?”

“能修吗?”

他们不带感情的电子音此刻似乎也蒙上一层恐惧。他们一齐望向罗汉,后者俯下高大的身体,检查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仿生人面面相觑,他们赖以为生的电力来源没了。在这废墟中,他们生存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怎么坏了?”

“缺什么零件?”

“能拆开吗?”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沉默的罗汉,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而罗汉只是以一个不变的速率摇头,这使他的头像一个风雨中的钟摆。事后沃卡多次回想起这一场景,他仍怀疑核反应堆到底是真的坏了,还是罗汉拒绝修理。后来他想到罗汉也是要充电的。

终于,一只脚狠狠踢在罗汉的头上,打断了钟摆的运行。罗汉的头被踢歪,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不能修理,要你有什么用?”

“维护不当,要你有什么用?”

他们绝望得失去了理智。他们殴打罗汉,开始似乎是和以前一样的发泄,后来认真起来:他们真的要杀了罗汉。有人拿出刀子割断罗汉关节的电线,戳破液压管,里面的油溅了一地,浮在雨水上,形成一层光怪陆离的油膜。后来克隆人也加入进来,爬上他的背,用木棍剜他的独眼。

第一次地,罗汉站了起来。他起身甩掉了身上爬着的寄生虫一样的人们,猛起一脚飞踢,把一个身影踢进黑暗的雨幕。克隆人和仿生人呆呆地看着他,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眼前的机器人拥有拖动沉重的核反应堆的力量。罗汉站直了腰,往常他都是拖曳着沉重的反应堆伛偻而行,显得压抑而懦弱,现在他高大的金属身躯沐浴在暴雨之下,两人高的身躯熠熠生辉。

罗汉开始了他有条不紊的屠杀,宽厚的手掌捏起一个克隆人一个仿生人,然后猛一合掌,蓝色和红色混成紫色淅淅沥沥地流下来。一个接一个,那些曾经欢笑过狂怒过悲伤过疯狂过的粗糙的人们,在罗汉的巨掌中化作了最原始的形式:零散的血肉、塑料和金属。

罗汉没有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最后朝牧空蓝和沃卡走来。罗汉举起他沾满鲜血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看着这两个孩子,仿佛思索了一会儿,把手放下了。牧空蓝的蓝眼睛在黑暗中紧盯着他歪在一旁的电子眼,罗汉和她对视了许久,最终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暴雨倾盆,他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融入雨中。

“啊……”沃卡说。

“啊……”牧空蓝说。

他们呆呆望着同一轮雨后的朝阳渐渐跃出地平线,由红变黄,一转眼已经白亮灼眼。

“只剩我们两个了。”沃卡说。

“只剩……我们两个了。”牧空蓝轻轻重复,没有回头。她慢慢从那棵避雨的巨树下站起来,环顾四周。雨水把昨夜屠杀的痕迹冲洗殆尽,没有留下一丝血迹。稍远一些的地方,那个曾经终日炽热的核反应堆已经成了一坨冰凉的废铁,外壳上挂满了水珠,折射着清晨的阳光。只有地上散落着的一些零星的机械零件和白色骨头,让这两个孩子在温暖的阳光里不寒而栗。更远的地方,一串巨大的脚印延伸向东,一直走进太阳里。

“我们怎么办?”沃卡问。他当然不指望牧空蓝给出什么能摆脱眼下绝境的办法,他只是单纯地想交谈,因为周围空旷寂静得令人心生恐惧。

“还能怎么办?继续走呗。”牧空蓝挥挥手,“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们。”她说得轻描淡写,沃卡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

“往哪儿走?”

“当然是圣帕尔那。你还想走回去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能走多远?我们没有电源,也没有食物,你我都撑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

“那你还……”

牧空蓝摇摇头,甩干发丝上的露水,“可能我只是不想停下来吧。”

沃卡沉默了,他觉得牧空蓝有些精神恍惚失去理智了,但这并不是令他吃惊的——他所惊讶的是,这一幕仿佛早已在牧空蓝的预料之中,他觉得她的反应是那么自然。

“那我们走吧。”他说着背起行囊。

罗汉独自行走,在雨后潮湿的大地上留下一串方正的脚印。那串脚印很快渗出了水,成了一块块小水洼,每个里面都跳动着几千个小太阳。如果向后望去,就会看到罗汉仿佛走在一条碎金铺成的路上。但是罗汉没有回头,他一心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那是圣帕尔那的方向。

他同样知道,没有核反应堆充电,自己走不到圣帕尔那就会倒下。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和牧空蓝一样选择继续向前走。

天光逐渐变得耀眼,大地吸纳的水分在太阳的热力下蒸腾成云,逸散到天空中。罗汉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干燥坚硬,他身上尚未凝固的克隆人的红血散发出血腥味,吸引了大群的吸血蝇。罗汉机械地挥手,扬起的尘土和乌压压的蝇群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伛偻在无垠大地上的一团灰黄色的云。

中午时分,他走进一片树林,这里树木遮天蔽日,草叶上还保留着昨夜的湿冷气。罗汉坐在一处树荫下,默默等待自己因长时间运动而滚烫的机体冷却下来。林间潮湿的微风吹过,他的耳畔传来鸟鸣。

一只吸血蝇穿过茂密的树丛跟随他来到这里。微风吹过,树叶发出海洋般的呼吸声。那只蝇子被风吹落到罗汉脚边的水潭里,无助地抖动翅膀,在小小的水面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波纹,越来越弱。

罗汉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小虫子,芯片构成的大脑里突然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古怪感觉。他看看自己的手指,上面已经是伤痕累累,沾满了各种颜色的干涸的血迹。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把食指和拇指伸进水洼,把那只小虫子捞了起来。

他把手凑到眼前,看到那只虫子被他笨拙的手指捏成了一团灰黑色的肉泥。

罗汉呆呆地望着那团肉泥。他猛然回想起自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做的事,然后是那些人的欢笑、叫嚷和哭喊。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这只虫子,他想要救它却杀了它。

罗汉突然被前所未有的莫大悲愤淹没,他无法解释自己脑中的逻辑,只觉得自己再没必要向圣帕尔那走下去,那个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破灭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耀眼的太阳,然后抱住自己硕大的金属头颅,猛地把它摘下。乌黑滚烫的机油喷涌而出,洒满了他的全身,覆盖了一切。

用最后一点儿残留的意识,罗汉把自己的头颅轻轻地放在一旁的草地上,眼睛望着林间的天空。

牧空蓝和沃卡走了几天,这期间他们没有遇到一只神使。沃卡怀疑罗汉把周围的神使都干掉了。虽然知道这想法很荒谬,他还是忍不住这样相信。

他们花了几天的时间才走到那片树林,此时二人早已病饿交加。牧空蓝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时而清醒时而谵妄,不知是因为电量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牧空蓝陷入昏迷时,沃卡只好背着她走。他自己也要奄奄一息了,发高烧,浑身打冷战,鼻血不停地淌,止也止不住,伴有腹泻和呕吐——与那些死去的克隆人一模一样的症状。他大概已经预感到了二人的结局,无非是曝尸荒野,被兀鹫和神使抹去痕迹。只是每当背上牧空蓝的发丝垂下来拂过他的脖颈,他便不由自主地多迈一步。

沃卡记得那天是罗汉离开之后的第六天,或者是第七天。他们的水和食物已经耗尽,沃卡背着昏昏沉沉的牧空蓝一步一颤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息几十秒,仿佛他们是在攀登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沃卡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仿佛自己只是在挪动别人的躯体。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会先累死、还是饿死、还是失血而死。直到一块尖利的石子硌痛了他几乎已经麻木的脚,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牧空蓝从他背上摔下来。他和牧空蓝肩并肩躺在荒凉的大地上,就像两个看风景的人。沃卡觉得这样很好,他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不用再站起来了。

“沃卡?”牧空蓝在他耳边喃喃,声音细若游丝,“走不动了吗?”

沃卡想对她笑,想对她哭,想对牧空蓝说出自己这些天背着昏迷的她行走时脑子里都在想的一些东西。但他最后只是看着湛蓝的天空说:“我饿了。”

“食物吃完了?”

“嗯。”

“那你继续向前走吧,去找吃的。我记得这附近有片丛林,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能吃的果子之类。”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牧空蓝没有回答,和天空一样湛蓝的眸子仰望着天空,“我不可能再走下去了。我快没有电了。我昏迷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最终再也不会醒来。带着一具死尸,会拖累你的。”

“你说你要走下去的!”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再说,如果当时不那样说的话,你也不会上路吧。”牧空蓝转过头,目光顺着地面延伸向远方,“其实我第一次昏迷的时候,你就该抛下我的。”

“我不会那样的。”沃卡觉得自己像个笨嘴拙舌的孩子,“是你让我往前走的。”

牧空蓝有些不耐烦了,“去找食物吧,填飽了肚子然后继续走下去。不要管我了。”

“你要在这里等我!”

牧空蓝浅笑一下,“这我可不敢保证。”

沃卡握紧腰间的刀,那把刀是他从昏迷中的牧空蓝身上取下来的,是曾经在篝火的照耀下划破牧空蓝手掌的那把刀。“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把你的……把你的头颅,你的电子脑取出来,带到圣帕尔那去。”他笨拙而执着地重复,“我不会抛下你。”

牧空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沃卡握着刀,向地平线上的那一抹绿色走去。牧空蓝看着他蹒跚的背影、破烂的衣服,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沃卡向前走,周围的灌木逐渐变高变大,最后被参天的乔木所取代。他走进树林里,听到潺潺的水声,感到久违的林间微风。但这气息让他回想起黑森林里的压抑绝望,他感到鼻血流了下来,低头看到自己的污血染红了厚厚的苔藓。

沃卡循水声拨开浓密的树丛,看到一泓清泉水气弥漫,水边的树根上生长着一丛乳白色的蘑菇。他喜出望外,根据自己烙印在大脑中的种植工知识,他判断出这种蘑菇是一种可以食用的无毒菇。他扑上去,连着泥土塞进溃烂流血的嘴里,又捧一掬清凉的泉水。他呛了一口水,吐出一口血水,感觉好多了。

“要是牧空蓝也是克隆人就好了。”他这样想着,一面把自己破破烂烂的外套两个袖子挽个结,兜满蘑菇。

然后他看到了池边的一串足迹,一串方正的足迹,曾经印在草海和废墟、黑森林和红沙漠之上的足迹。他浑身战栗一下,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朝足迹的前进方向跑过去。

在最大的那棵树下,他看到了罗汉。罗汉端坐在树荫下,一缕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满是机油的光滑躯体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他的脖子处是电线和液压管道的断茬,他的头仰躺在一旁毛茸茸的苔藓上,半闭的眼睛目光安详地望向天空。

沃卡面对罗汉,不知所措,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与罗汉的眼睛相遇,然后沃卡抬头,顺着罗汉看着的方向望去,他们看向同一片天空,一朵云静静飘过。

沃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向罗汉的躯体,迟疑了一下,把手伸进罗汉的脖子里。他摸到了罗汉的电池,试图把它抠出来,但是失败了。电池被牢牢固定在躯体的框架内。沃卡抽出牧空蓝的那把钢刀,撬开罗汉背后的盖子,割断多余的电线和管路。他知道仿生人和机器人的电源模块都是通用的。沃卡的手不禁哆嗦起来。

他不知疲倦地干着,从下午到黄昏再到深夜。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三轮月亮都是满月,投下三种不同颜色的月光,照亮了那片林间空地,照亮了空地上一个死去的机器人和机器人身上疯了一般忙碌着的孩子。他一点点分辨电线,哪怕剪错一根线、碰坏一个针脚都会导致模块报废。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沃卡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他颤巍巍的双手捧起那块结构精细的电池模块,看到上面显示的电量,粗略计算了一下。罗汉的功率比牧空蓝大一个数量级,靠这些电量,牧空蓝绝对能撑下去!

沃卡腰间系着蘑菇口袋,怀中紧抱电池模块朝约定的地方跑去。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快活而兴奋——谁能想到能在森林里找到电池和蘑菇!

谁能想到呢?为什么——明明还有电量,罗汉却在那里停下了?

是谁杀了罗汉?神使吗?

想到这些问题,沃卡狂喜的心霎时间凉了一半。神使。

星光开始溶解在紫色的晨曦中,他开始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大喊牧空蓝的名字。终于,他看到牧空蓝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冲他招手。沃卡的心快要飞出去了,他已经能看到牧空蓝的脸,他想大声喊: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他听到牧空蓝在高喊着什么,冲他拼命挥手。

“什么?”

“你……面……”

晨风刮过他的耳朵,连同他自己的喘息声轰隆作响,他听不见牧空蓝在喊什么。

“……使……的……”

晨风吹散了她的词句,他只能捕捉到几个片段。

“……后面……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一回头,看到一只神使黑色的剪影朝自己冲过来。沃卡大骇,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同时耳边终于传来牧空蓝完整的声嘶力竭的喊声:

“神使,你的后面!”

沃卡倒在地上,白蘑菇散了一地,电池模块还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神使举起尖利的钢爪,朝沃卡的面部抓过来,沃卡一翻身闪到一边。神使的爪子按在蘑菇上,汁液四溅,空气中弥散开潮湿的菌类香气。神使趁势勾住蘑菇袋,袋子的另一头还系在沃卡腰间。沃卡想起身,但被袋子扯住,重重摔倒在地上。

神使再次举起了钢爪,瞄准沃卡的喉咙。一瞬间沃卡脑海中闪现过千万个图景,从培养液中那片温暖的黄色光芒开始,到了火红沙漠上的骆驼,然后是漫无边际的草海,暗无天日的黑森林,阴雨连绵的废墟,当然还有牧空蓝月下篝火旁的歌唱……

他用尽力气,把怀里的电池模块扔向牧空蓝的方向,同时大喊她的名字。

他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朝这边冲过来。没错,就是这样,沃卡满意地想,闭上了双眼。带着这块电池逃离这里,去圣帕尔那,去那个我们都想去的地方吧。

神使的利爪刺下,扑哧一声。沃卡感到有液体溅到自己的脸上。这是我的血吗?这就是死亡吗?他等待了好久,最终还是好奇地睁开眼睛,看到牧空蓝挡在他和神使中间。神使的钢爪从她的背后刺过,从小腹刺出,闪耀着一丝冰冷的晨光。

“谢谢你的电池。”牧空蓝挤出一个笑容,蓝色的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在她的背后,神使仿佛宕机了一般一动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此刻万物好像凝固了一般,就连半明半暗的云也停滞不前。

牧空蓝身体晃动了一下,无力地倒了下去。沃卡猛地翻起来,扯破了衣服,压碎了地上的蘑菇。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牧空蓝,甚至没留意她身旁的神使。他俯下身,看到牧空蓝蜷缩成一团,天蓝色的液体浸润了她的衣服。

“你……你受伤了!”沃卡感觉自己的心一阵紧縮。他徒劳地试图用手堵住牧空蓝小腹上的创口,脱下衣服胡乱包扎——他没有一丁点儿急救常识,更何况牧空蓝并非血肉之躯,更何况她的伤已经无可挽回。牧空蓝的脸变得苍白,但她仍在努力保持微笑。

“沃卡。”她轻声呼唤,“我好像要死了。”

“不会的。”沃卡迅速反驳,“我会把你的大脑带到圣帕尔那去。只要大脑完好,我可以让你在另一具仿生躯体上复活!”

然后他听到牧空蓝的回答,很短,只有两个字,“不要。”

“什么?”

“什么都不要带走。让我留在这里。”

她没再解释,沃卡也没有再问。他以为自己成功地帮牧空蓝止住了血,最后才明白原来她身体里的血早已流干。

“圣帕尔那不远了。”牧空蓝艰难地扭头,望向一旁一动不动的神使,“你……一定要走下去,不要停在这里。”

沃卡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蓝色血液,这些聚合物正在空气中变得黏稠,结成硬块。他颓然地望向天空,听到牧空蓝呼唤他,声音更细了,“沃卡,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圣帕尔那?”

沃卡低下头注视牧空蓝的脸庞。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一路,直到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因为你。”他轻声说。

牧空蓝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里映出了一丝光芒,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真傻啊。”她喃喃道。

这是沃卡听到牧空蓝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新的一天的第一道曙光照在沃卡的脸庞时,他大梦初醒般地问:“那么,你又是为何要去那里呢?”

沃卡没有听见回答。他低下头,看到牧空蓝双目微瞑,眼中的生命之光已经消逝。她的脸颊渐渐凉下去。沃卡面对朝阳沉默了一会儿,掏出刀子,打算把她的头颅取下来。他并没有对自己孤身一人能到达圣帕尔那产生怀疑,他自信能打败路途上的每一只神使。

但他把刀子轻轻插入牧空蓝的脖颈,却感到顺着刀子传到手上的,不是合成材料的坚韧,而是肌肉组织的柔软。从刀口处缓缓流出的,不是蓝色的聚合物,分明是暗红色的血液。

沃卡呆住了。他用手指蘸了蘸那猩紅色的液体,凑近鼻子,嗅到了分明只可能是属于生物组织而非仿生材料的血腥味。沃卡用颤抖的双手解下牧空蓝那从未解下的围巾,露出她修长白皙的脖子,柔润的肩膀……在锁骨上方,他的手停住了。

他看到一道手术缝合的痕迹,好像一条分界线。上方的血鲜红,下面的血湛蓝。

沃卡僵在那里,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他明白了牧空蓝为何从不摘下围巾,明白了她最后的那句话。当沃卡意识到,由细胞组成的大脑再无法复活时,他才明白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牧空蓝。

“我早该想到的。”他喃喃自语,“只有人类的声带才能唱出那样美妙的歌声啊。”

他抱住牧空蓝已经了无生气的身体号啕大哭。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爱她。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沃卡坐在一个土堆上,对着太阳吃蘑菇。他满身尘土,手旁有三样东西:一把沾满泥土的匕首,那上面的土掩去了蓝色或红色的血迹;一堆蘑菇,有的被压烂了,上面沾满早晨的露水;一条脏兮兮的灰色围巾。沃卡的右手机械地捡起蘑菇塞进嘴里,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围巾上的绒毛和结块的血迹。最后他吃饱了,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把围巾轻轻围在自己脖子上。灿烂的朝阳刺痛了他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沃卡继续往前走,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越来越小的土堆。他曾经也有躺进去一了百了的想法,但是转念一想,土堆下面的人估计不会想让他也躺进来吧。他咧嘴笑了笑,泪水流进嘴里,混杂着盐分和尘土的味道。

沃卡继续朝圣帕尔那的方向走去。这趟他中途加入的旅途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又回到了当初走出农场时候的孑然一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牧空蓝告诉过他,圣帕尔那不远了,只要走下去就好。他几乎可以肯定牧空蓝是在骗他,他甚至打心底从来没有相信过圣帕尔那的存在,觉得那不过是法西亚编造出来的迷人神话。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反正也快要死了,与其在已知的地方死去,不如走得更远些。

何况,这也是牧空蓝的希望。

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光秃秃的头皮显现出可怕的淤青甚至紫色。不仅是嘴里,他全身几乎每一个孔窍都开始流血,血迹流在他走过的路上,那群曾经围绕着罗汉的吸血蝇此刻围绕着他,还没等他死去就在榨取他身上最后的精力。有一次沃卡从睡梦中惊醒,发现他的身上趴满了黑压压的蝇子,后来他不得不选择在睡觉时用沙土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他想如果如此一睡不醒的话,权当给自己掘好坟墓了。他的牙齿也开始脱落,有一天他正蹒跚在路上,一阵剧痛涌上来,他吐出一口鲜血,看到地上的血泊里有几颗白色的东西。

蘑菇还有很多,但他在几天之后把那个沉重的口袋抛弃了。他根本吃不下了,一是牙齿掉光了,二是频繁的腹泻和呕吐已经毁掉了他的消化系统。沃卡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朝东方挪动,到后来再也支撑不了,倒在地上,于是开始爬行。他一天大概能爬几十米,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昏昏沉沉中他开始诅咒自己和牧空蓝,诅咒牧空蓝的残念让他无法一了百了,诅咒自己残破的身躯还不快点儿死去,让自己从这残酷的折磨中解脱出来。

他终于一动也不动了。苍凉的荒原上,只剩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沃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感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光芒中,分不清上下左右。然后流动光芒逐渐凝固,沉淀出明和暗的分界,直到他看清头顶上柔和的灯光。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他听到一个电子合成的沙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波澜,“你醒了。”

他费力地扭过头,看到法西亚站在床边,蓝色的电子眼注视着自己。

“你……”沃卡费力地挪动唇舌,感受着自己空荡荡的口腔,“你也死了?”

法西亚发出一阵僵硬的笑声,“傻孩子。我们都还活着。”

震惊的感觉此刻才传来,好像他的神经已经在漫长的折磨中变得迟缓。这是法西亚?活的法西亚?自己还活着?这是哪里?

沃卡不顾一切地想要起身,却使不上一丝力气,仿佛瘫痪了一般。法西亚挥手阻止了他。“躺下休息吧,现在你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他停顿了一下,“我会解释一切的。”

法西亚披着白大褂,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和那个荒野中神神道道的神棍判若两人。窗外一抹橘黄色的斜阳流进房间,正照在沃卡的脸上。

沃卡分明记得那个雨夜,自己眼睁睁看着法西亚的头颅被神使扭下来吞进肚子,躯体被撕成碎片。而眼前的法西亚身体完整,全身上下甚至没有一点旅途劳损的痕迹。沃卡沉默了一会儿,他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突然攥住了他的思绪。

“牧空蓝?”他望向法西亚,后者摇了摇头,沃卡的心凉了下来,“我也救不了她。”

氧气面罩扣在沃卡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这是哪里?”

“你觉得呢?”法西亚看着他,“你觉得我在骗人吗?当然……”他望向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大地,沉吟片刻,“其实那么说也没错。”

沃卡闭上眼睛,努力整理思绪。他现在真的在圣帕尔那了?被已经死掉的法西亚救活了过来?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是我……那么多人都没了。”

“你很幸运。”法西亚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再晚一会儿就救不过来了。你最后停下的那个位置,离圣帕尔那只有三十多千米。”

“你怎么知道我往这边来了?”

“神使告诉我的。”

沃卡回想起来了,之前法西亚在路途上对神使莫名其妙的态度,还有他被神使撕成碎片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他晃着头,泪水再也忍不住,“我搞不懂,这一切——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法西亚转过头来,“沃卡,你还记得人类在这里时的事情吗?”

沃卡闭着眼睛摇头,“我不知道,我生下来周围就一个人都没有,仿生人也好,克隆人也好,更不用说真正的人类。直到我在沙漠里遇见你们一行人。”

“果然。”法西亚说,“你也是在那之后出生的。不幸的孩子。”

“什么之后?”

“伽马射线暴。”

法西亞说出那五个字后闭上了眼睛。他说得很轻,沃卡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从法西亚的沉默中猜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什么?”

“你还记得你的职业,或者说工作吗,沃卡?”

沃卡点点头,那久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水培农场的种植工,负责照料作物,收获果实,储存入库,其他的我记不清了。”

“正是这样。”法西亚点点头,“你应该记得——铭刻在你天生的记忆里,我们所处的这颗行星环境适宜,资源丰富,原本是人类在地外星系的殖民地。发电厂、矿场和农场遍布星球的表面,由众多克隆人,仿生人和机器人维护运行,生产出供给人类的资源。”

“这我记得……但,现在为什么会成这样?人类呢?那些工厂呢?”

法西亚望向窗外灿烂的星汉。“当时是人类在这颗星球建立殖民地的第七十三年,本来一切都欣欣向荣,工厂运转良好,定居点规模不断扩大,人类繁衍生息,似乎已经在这颗异星站稳了脚跟……”他低下头,声音变得低沉,“一场自然灾难抹去了这一切。”

“伽马射线暴,”法西亚喃喃低语,似乎那是一个咒语,“是指一束来自太空的伽马射线,短暂、强烈、致命。可能人类的天体物理学家对这片星空还不甚了解,也有可能只是我们的运气太差了……天文学家们发出预警后不到半个小时,来自宇宙的高能射线就到达了地面。”

“高能粒子在几秒钟之内摧毁了绝大多数的电力系统,烧坏了机器人和仿生人的芯片,击碎了人类和克隆人的DNA分子。大部分人被射线烧焦了神经系统,当场暴毙;剩下小部分人类,由于采取了防护措施没有立刻死去,但他们受到的辐射量也都超过了安全上限,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死去了。只有一小部分在地层深处工作的仿生人和克隆人幸免于难……”法西亚停了停,“比如说,我。”

“伽马射线暴过去之后,我一个人乘坐电梯回到地表,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人类在这颗星球上建立的文明像细沙堆成的城堡一样崩塌了。所有机器都停止了运转,尸横遍野,火光冲天,人们甚至来不及选好死亡的姿势就死去了。

“我行走在灾难后的大地上,寻找可能的幸存者,但一无所获。我走过所有殖民据点和工厂,最终找到帕尔那——就是这里。帕尔那是一个仿生人和克隆人制造工厂,把零件组装成仿生人,在培养液里培育克隆人。在我到过的所有生产设施里,只有这里受损程度较轻,大部分机器都还完好无损,只有电力系统短路了。”

“那……圣帕尔那呢?”沃卡打断了法西亚。

后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那个字是我自己加的。”

“为什么?”沃卡望着法西亚的背影。他不敢相信法西亚所说的一切,但此刻除了相信他似乎别无他法,否则没法解释这一片荒颓的世界,“为什么……你要把人们带来这里?既然你说所有人在伽马射线暴里都死了……那,我是怎么回事?”

“为数不多的设施在辐射中幸存了下来,其中应该就包括你所在的农场的克隆人培植罐。灾难过后,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一些克隆人和仿生人生产线继续运作,生产……不,孕育出你们这样茫然无措的孩子……”

法西亚转过身,坐在沃卡身边,“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你的生活本来应该是规划好的日常,而你却降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和预料中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真是太痛苦了吧。我是说,这种预期与现实的脱节……”

沃卡仰起头,他想起牧空蓝。他淡淡笑一下,轻声说:“也没那么坏。”

法西亚微微叹一口气,“我想要修复帕尔那的仿生人和克隆人生产线,从而生产出更多的劳动力,重建这颗星球上的文明。修复任务的工作量太大,我不可能独自完成,所以我带上从帕尔那拆卸下来的核反应堆,还有罗汉——他原本是帕尔那的负重机器人——出发去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他们不愿意跟你来,对吗?”

法西亚缓缓点了点头,“说到底,在这样的局面下,大家本来过的就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踏上这样危险而希望渺茫的路途。我遇见了很多克隆人和仿生人,他们彼此厌恶,克隆人因为自己与已经消逝的人类主人最为相像,而产生一种荒唐的自大感;而仿生人则陷入一种古怪的自卑中。我实在理解不了这些怪念头,可他们热衷于此,似乎其乐无穷。”他抬起头,长出一口气,“身体由细胞还是塑料构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像千百年前的人类,那时他们还在地球上,没有冲出小小的太阳系,他们也根据皮肤黑色素含量来区分彼此,幻想出不存在的差异和仇恨……真是一脉相承。说到底,他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人。”

“你不也是吗?”沃卡轻声说,“幻想着重建文明,甚至捏造出天堂和人类重返的故事,欺骗他们跟你踏上这条不归路。”

法西亚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正当沃卡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气得系统宕机了的时候,法西亚的声音传来,“也不是不可能。”

“神使呢?有那样的家伙在,多少人也别想走过来。还有那些路途上的怪病,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就死去了。”

“在森林里折磨克隆人的是坏血病。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种病是由于长时间未摄入含有维生素C的食物引起的。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有那些果脯——那些果脯富含维生素C,救了所有克隆人。废墟的病是急性辐射病,那片废墟原本是裂变核电站,在失去控制后发生了爆炸,放射性物质污染了那片区域,任何克隆人和仿生人进入其中都会生病:电离辐射会打碎细胞的DNA,干扰电路中的电流。

“至于神使……那是我起的名字,它们实际上是帕尔那的工厂派出的资源采集机器人。那些机器人受控于帕尔那的中控电脑A.I.,日复一日外出寻找可以用于生产的原料。这样收集原料的指令,在执行时就成了屠杀,机器人把猎物大卸八块,然后把有用的零件带回基地。”

“所以……那天的神使把你的大脑带了回来,然后你的大脑连上了新的躯体。”

“正是这样。我把自己的信息录入了帕尔那的电脑,神使不会伤害我。”

“你真是卑鄙。”沃卡看着法西亚,“你自己是队伍里唯一不会受到神使屠戮的人,你却叫其他人不要对神使动手,任其宰割?”

“我只能这样做。灾难过后,还能正常工作的机器人本来就所剩无几,失去任何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

沃卡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这时候理应愤怒,但是他却愤怒不起来,内心甚至没有一点儿波澜,只有死灰一样的平静。他明白自己的心在失去牧空蓝之后就已经死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法西亚看向他,眼神黯然,“在我到达帕尔那的那天,我搜遍了基地里外,希望能找到另外的幸存者。在一间地下室里,我看到两具成年人的尸体趴在一件防辐射服上,防辐射服里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我把那两具尸体挪开,拉开防辐射服,里面是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女孩子,是个人类。她昏迷不醒,由于受到辐射和长时间不吃不喝的缘故,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是我在灾难后发现的第一个活着的人类。我检查了她受到的辐射剂量,发现同样已经超出了安全上限,只是因为那两具尸体和防辐射服阻挡了一部分辐射,这孩子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死去……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

“那孩子的多个器官已经濒临衰竭,而当时帕尔那并没有可用的克隆人躯体。我使用了灾难前正在开发的前沿技术,把孩子的头部和脊髓整体取出,移植到一具仿生人躯体上,相当于外接了一整套维生装置。非常幸运,手术成功了,那孩子活了下来,成了一个颈部以上是人类、颈部以下是仿生人的奇特存在。”

“牧空蓝的名字……是你给她取的吗?”

“是。由于辐射损害了部分脑功能,她记不起灾难之前的任何事情了,包括自己的名字。”

沃卡盯着法西亚的双眼,突然虚弱地笑了,“哈,我暂且相信你吧。你居然还会干这样的事。”

法西亚不为之所动,“我的功能设定就是医护仿生人,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

“神使的系统里也有牧空蓝的信息吧?”

“对,那只神使本来想要攻击的目标是你,意外伤害到了牧空蓝。机器人伤害了系统权限中不允许伤害的对象,所以紧急宕机了。”

“呵,意外。”沃卡喃喃道。

“你不必担心,我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信息录入到神使的系统里。你以后不用再害怕它们了。”

“以后?”

“我计划为你实施中枢神经移植手术——就是牧空蓝当时做的那个——把你的中枢神经系统移植到一具仿生人躯体里。你现在的躯体在经过核电站废墟时受到了过量的辐射,已经表现出了急性放射病的症状。如果不移植,几天之内就会死去。”

沃卡望着窗外的星光,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声说:“我考虑一下。”

“考虑?你不想活下去吗?”

“你觉得呢?”沃卡盯着法西亚,后者扭过头去。“继续活着,做什么呢?帮助你继续你的重建计划吗?完全是痴人说梦罢了。”

法西亚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他摇摇头,“你的时间不多了,快点儿做决定吧。”

沃卡蹒跚着来到户外,挑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坐下,远处的法西亚不安地望着他。这里是悬崖边,悬崖下面是汹涌的波涛。直到几天前沃卡才偶然得知帕尔那坐落在海边,于是提出到海边看看的请求。法西亚一开始没有同意,后来沃卡说,让我去看看吧,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于是,法西亚勉强答应陪他一起来——沃卡毕竟没有见过海。

在他的脚下几百米处,黑色的海浪撞击在礁石上,无力地散成白色的泡沫,从礁石的缝隙间流下来,恰似流沙流过他的手掌。沃卡盯着那片泡沫,双脚无意识地摆动。挺高的,他暗想。这幅景象此刻对他充满了诱惑。

但他的手碰到了围巾。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他抬起头,把目光从海浪投向天空。这时是夕阳西下的时间,沃卡的印象里所有与牧空蓝相关的记忆好像都发生在黎明之时,他决定弥补这个遗憾。他用苍白羸弱的手抽出那条围巾——法西亚本来要把围巾拿走,后来又说要把它洗干净再交给沃卡保管,沃卡都没答应,说不要洗。眼下这条围巾还是沾满各色的血液——蓝色的、紅色的和黑色的,上面满是尘土。

沃卡面对强劲的海风高高举起那条围巾,围巾上的绒毛被风裹挟着拂过他的脸庞,让他回想起牧空蓝的发丝。他抬头望去,那围巾上的血液交融凝固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什么蓝色红色,而是融合成了绛紫色,像他此刻看到的晚霞,像他记忆中她的眼睛。

沃卡想,这真是奇怪,他踏上寻找其他人的旅途,最终却在别人那里找到了自己。他微微一笑,松开攥住围巾的手,看着海风裹挟着它飞向日落的方向。远处海天相接之处,闪耀着无数金灿灿的碎片。

沃卡决定活下去。

【责任编辑:邓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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