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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2022-03-17时暑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舅公昆明外公

时暑

外婆常常说,自己不是这里的人。“我家住在山沟沟里哦。”她戴着如翠湖般碧绿的玉镯子,手指剥开毛豆的外皮,清香随着豆子一起滚进白瓷碗里。话音落下,她捂着嘴笑起来。

围着围裙的外公,手持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辟谣:“你不要讲得我好像人贩子一样。”

每当此时,客厅里的小辈都会一起嬉笑打趣他们。

外婆当然不是被“拐”来的,她出生在昆明。外公年轻时南下求学,借住在她家。后来上海的回上海,昆明的住昆明,彼此相安无事。直到那位昆明的少女突然被调到上海,缘分才逐渐显现。这个本应该很浪漫的爱情故事,却因为外公的机械男属性欠了点温婉。外公求婚前做的准备,竟然是请假一个月,坐火车回昆明,帮外婆的家人干了一个月的农活。

外婆本以为,这个木讷却坚强的人会陪自己安享晚年,他们的小屋会温馨如常,偶尔会有晚辈来此撒娇。但在一个冰冷的二月,这间小屋失去了它的一位老主人。

外婆好像是一下子老下来的,而后缓慢枯瘪。大学就在附近的我,在每周三四次的相伴里,目睹了外婆变得越来越像一颗瘦巴的果子。人们都害怕陪伴老人,尤其是失去亲人后独居的老人,会忌惮他们久不见客后生出的热情,厌倦他们总讲重复的事情,抑或是不知道拿什么态度面对他们的悲伤。

我想,最后这条或许是我们家人越来越少来看望她的原因之一。但每次我只是在沙发上剥着水果,介绍家人的近况,用事务繁忙为他们开脱。

不回宿舍的日子里,我就在外婆家住下,她煮粥,我刷碗。我开始照着菜谱学做放了毛豆的红烧肉,那是外公的拿手好菜。时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无心照顾我时,我就被外婆“捡”回家。每当坐在沙发上闻到饭菜香,我就会觉得自己还没被所有人厌弃。

我做菜时,也希望我的外婆闻到这烟火气,觉得她没有被抛弃。

五月的一个傍晚,我发现外婆在写出行计划。“我想回家了。”她说。

她说的家,是昆明。我决定跟她一起回去,借口学校让学生自己去采风,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其实是逃课。

她身体不好不能坐飞机,高铁不能躺,久坐不舒服,最后,绿皮火车的软卧车厢带我们驶向她阔别已久的家。

为了打发时间,外婆带了一本汪曾祺的书。她说每次翻看,都会勾起肚里的“乡愁”馋虫。她还带了感冒药、清凉油,这是为容易着凉又吸引蚊虫的我准备的。

坐在车上,外婆的话比从前多了,并且她不再讲和我们有关的事情。她讲的是只属于自己的事情。在女高念书时,和朋友们买栀子花回家,下课后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饵丝……像诗一样的生活。

从我出生起,她就是我的外婆,是妈妈的妈妈,是学生的老师。但有谁在乎过,那个坐在椅子上编织毛衣的老人,她曾经的青葱岁月呢?

“我给你买栀子花,买好多好多,好吗?”我把外婆的白发用卡子卡好,她笑起来。

“当时有一个特别喜欢建筑的女同学,说毕业后我们要一起去云南的一个地方看那里的建筑,都是古代的,很精美。不过最后我们没去成,我也记不清是哪里了……”外婆说。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我决定帮她找到那座城。熄了灯的车厢里,我在帮外婆找回丢掉的记忆。手机屏幕的光在暗夜里显得格外亮,就像很多年前的冬夜,我和爸爸吵完架,跑到外婆家楼下大哭,住在四楼的她一下子辨认出我的声音,披着外套匆匆下楼,手里拿的手电筒的光。

我的父母为人严苛又上进,是那种你会尊重却很难亲近的家长。所以我常常赖在外婆家。

外婆有温暖柔软的手臂,会唱好听的童谣。这种亲昵,一直延续到我长大。

学校的家长联络簿上,我从来都是写外婆的电话,因为我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事情的对错之间,给我留一丝偏心。但那个电话只打通过一次,是在我高二的末期。

当时我们学校流行周测,也就是每周五下午有四节课连上,前两节考试,后两节学生自习,老师批改。那次我们考数学,也许是大家的成绩太惨不忍睹,批卷过程中老师就频频发火,后面直接把做错题的同学叫起来批评,问为什么没有掌握这个知识点。我就在这个时候被拎了出来,“罪名”不是我做错了某道题,而是我在他批评别的同学时“东张西望”。

我试图解释自己遇到了一些状况,却被他打断。他的理由是:“没有一位士兵会在战场上听上级发言时东张西望。”鉴于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无逻辑的类比,所以不管他后续是呵斥我,还是质问我,我都一言不发。于是他更加生气,便叫来了我的家长——外婆。

临近黄昏,同学们都已经回家,老师仍气鼓鼓地改着卷子。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罚站,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走廊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见面后,外婆先是抱了我一下。我转身去开办公室的门,外婆扯了扯我的袖子,把外套脱下来系在我的腰上,往前迈了一步,推开门跟老师说:“孩子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回家。”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在昏暗的长廊上,一下子就发现我的裤子被例假的血浸染了。但我好像在那瞬间懂得了亲人间的默契—— 别人无视你的不适,固执地不听你解释,她却能一下发现你的窘迫,理解你的感受。

后来,每个新的学期开学,外婆都会送我一条大大的披肩,它可以在冬日充当围巾,在空调房里充当毯子,可以在我再次遇到那种情况时,帮我遮掩尴尬。妈妈不理解为什么外婆送这个给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在卧铺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我探出头,那个半夜惦记我睡不好会惊醒,翻行李箱找出小枕头的小老太太,又睡着了。

到了云南后,舅公带着孩子驱车前来接我们。舅公的眼睛和外婆的很像,但他说一口地道的“云南普通话”。他在后座和外婆手挽手,感慨近些年的变化。外婆的乡音已经因多年离家变淡了。她偶尔也会想不起舅公说的某位亲戚是谁,好一阵过后才恍然大悟。

舅公家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我们吃过晚饭,到二楼阳台纳凉,昆明的空气好得不像话,舒适极了。外婆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我的肩膀,她近乎叹气般说:“囡囡,外婆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呀。”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为了方便清洗,剪成了齐耳的样式。我小的时候,外婆的头发很长,她总是绾起来,梳成一个髻,好看又大方。我看着外婆的头发,才意识到她真的老了,连独自洗头梳头都变得有些困难。

“好像哪里都不是外婆的家了……”她接着说。

相伴半生的爱人离世,让热闹的家显得陌生;孩子们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回到故乡,发现时过境迁,亲人衰老,旧屋早已被拆掉,晚辈皆不相识。

在本就羸弱的晚年,外婆像个迷路的小孩,巨大的迷惘充斥了她逐渐衰老的身体。

曾经,做工程师的爸爸常常出差,妈妈要在医院看护病人,我偶爾会被遗忘在幼儿园,哭着等来外公和外婆。外公穿着他喜欢的短袖衬衫,把我抱在怀里。我哭着说:“别的小朋友都有家,就我没有,大家都不要我了。”惹得外婆一阵哄。

我们就这样,走过长长的坡道,走回小小的房子。月亮被落在身后,无花果树被落在身后,只有外公外婆的温暖一直跟随着我。

彼时我一定想不到,有天我会在距家千里的陌生露台上,握着外婆的手告诉她:“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外婆的家。”

以后,换我来守护你余生的岁月。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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