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本与绣像本故事正传比较和研究价值评估
2022-03-16李娟
李 娟
(浙江工业大学 之江学院,浙江 绍兴 312030)
《金瓶梅》研究已是当代显学之一,研究方向极为多元。黄霖、吴敢等学者提出“瓶内学”和“瓶外学”的概念:分析小说作品,涉及思想主旨、艺术、语言、人物等方面的研究为瓶内学;关注小说的成书、版本、作者、评点等方面的研究为瓶外学。瓶外学中多未解之谜,这些悬案既是研究的焦点,也是热点,因而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成果丰富。相比之下,瓶内学的研究较为薄弱。不少学者呼吁加强对《金瓶梅》本身的关注,如宁宗一、秦修容、田晓菲等。宁宗一认为:“对《金瓶梅》的研究,选择回归文本的策略,乃是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对经典的拥抱和真正走进名著。”[1]196张翠丽、张进德亦直言:“对《金瓶梅》文本的解读既是‘金学’的重头戏,也是研究的终极指归。学界普遍认为,在外围研究很难取得突破的情况下,研究应当回归文本。”[2]
笔者赞同关注《金瓶梅》本身、回归文本的研究策略,然而《金瓶梅》的特殊之处在于:版本系统复杂,不同版本的文字存在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既体现了不同版本写定者在主旨命意和艺术审美上的差别,也使得各个版本具有不同的研究价值。因此,即便是立足作品本身的“瓶内学”研究,也不得不首先面对版本选择的问题。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将今存《金瓶梅》刊印本归为三类:词话本(又称万历本)、绣像本(又称崇祯本)和张竹坡评本(又称第一奇书本),每一类别下再列不同的本子。目前学界多从此说。其中张竹坡评本以绣像本为底本进行评点,对作品内容未作太多改动。《金瓶梅》版本研究中最受关注的是词话本和绣像本,比对这两版的文字,小说在各个部分均存在大量差异。对这些差异进行分析、比较和评定,从而判定两个版本在不同方向研究中的功能和价值,不仅可丰富“瓶外学”的研究成果,亦能为“瓶内学”的研究提供坚实的基础。
本文在研究底本的选择上,词话本采用陶慕宁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金瓶梅词话》,该版本以1991年影印的明万历丁巳年《金瓶梅词话》为底本,整理校注质量很高;绣像本采用闫昭典、王汝梅、孙言诚、赵炳南校点,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出版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重订版,该版本以现存绣像本中最接近原刊本的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刻本为底本整理,校点精细,且无删节,是很理想的研究底本。
比较两个版本的差异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略加论述,即词话本和绣像本的关系。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目前学界争议较大。张杰在《〈金瓶梅〉版本关系新论》中,总结两个版本之间存在三种血缘遗传的可能性:词话本为崇祯本前身;崇祯本是词话本前身;词话本、崇祯本两者同源。实际上第二种可能并不存在,因此争议主要集中在第一种和第三种观点上。大多数学者同意绣像本是在现存词话本基础上评改修订而来的,如郑振铎、鸟居久晴、小野忍、刘辉、黄霖、王汝梅等。第三种观点后出,以梅节为代表,他认为两个版本是兄弟关系或叔侄关系,并非父子关系。这一观点得到了叶桂桐的支持:“梅节先生关于崇祯本与《新刻〈金瓶梅词话〉》都来源于同一词话本,是兄弟关系,《新刻〈金瓶梅词话〉》后出,用内阁文库本校勘过的观点是符合事实的。”[3]但叶桂桐对此还作了进一步论述:
崇祯本《金瓶梅》是根据词话本修改而成的,但这一词话本是初刻词话本《金瓶梅》,它的书名应该叫做《金瓶梅》词话,今已不存(或者迄今为止尚未发现),而不是现在才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词话》。现在我们探讨崇祯本与词话本之间的关系,依据的却是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词话》。按理说这是不科学的,但局限在存世文献我们可以考知,《新刻金瓶梅词话》与初刻本《金瓶梅》词话,在文本方面主要的不同是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两回不同。所以,我们探讨崇祯本与词话本之间的关系,只要不涉及这两回,那结论也就是合理的。而且我们舍此就没有办法进行比较[4]。
也就是说,两种观点之争的焦点,在于绣像本依据的是哪一种词话本,或者说现存词话本是否为初刻本。而除了个别章回之外,两种词话本内容是相一致的,因此关于这一问题的争议对于两个版本的比较研究影响并不大。
1 绣像本对词话本的删削及对版本价值的影响
从形式体制来看,《金瓶梅》每回由回目、回首诗词、故事正传和回末诗词四个部分组成。其中回首引入部分,词话本以诗为主,绣像本则诗词参半;回末诗词部分,词话本第五十五回、第五十六回缺失,其余各回两个版本多以诗句煞尾,仅词话本第五十二回以词作结。回目、回首诗词、回末诗词虽也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毕竟不是故事正传,且目前对词话本和绣像本这些部分的比较研究已有不少成果,故本文不再赘述。另外,词话本和绣像本的首回文字大异,笔者已另有专文论述,而《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的真伪问题众说纷纭,未有定论,需进一步考辨,此处亦暂且不论。《金瓶梅》的故事正传是小说的主体,也是“瓶内学”最为重要的研究对象,本文主要比较词话本和绣像本故事正传中的差异,并探究这些差异所体现的意义。
对比两个版本故事正传部分,绣像本对词话本的改动,主要有三类:删削、修改、增补。
删削是对词话本中原有的内容进行删节削减。这类改动最多,几乎遍布每一章。所删内容既有与情节密切相关的叙述、描写、议论类的文字,可称之为小说主体部分;也有无关故事主线的诗词曲赋、戏曲俗讲等次要说唱部分。绣像本作者对于两类内容的删节,态度是不一样的。
首先,对于词话本中的说唱部分,绣像本作者的删削可谓大刀阔斧。所删内容包括人物所唱曲词、宴席间的戏剧表演、酒令、尼姑演说的佛经故事、夸赞类韵文和议论类韵文等。其中有一类说唱的内容是应当删去的,即作为人物对话的唱词。比如词话本第二十回,西门庆发现自己包占的妓女李桂姐又接了别的客人,因而与虔婆对骂,所骂内容为一首[满庭芳],虔婆的回应亦是一段唱词:
官人听知:
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5]233。
这样的说唱形式并非故事情节中的曲艺演出,所唱内容也完全可以用白话来表述,词话本在这里采用以唱代说的对话形式和曲词韵文类的对话内容,显得十分突兀别扭,也并不能增加小说的文化研究价值。类似的情况还有词话本第三十回蔡老娘的自夸,第五十九回李瓶儿的三首哭诉之词,第六十一回赵捣鬼的自夸,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临终前与吴月娘各有一段互诉衷情的唱词,第八十九回吴月娘、孟玉楼、庞春梅等人上坟痛悼故人之词,第九十回李贵的说念,第九十一回玉簪儿的哭告,第九十三回陈经济哭诉身世的套曲等。梁羽生点评这种现象:“在现代小说中,对话是不能用诗词或曲子代替的(除非极特殊的例子),但在旧小说中,却是常见的形式。”[6]绣像本将这些内容尽数删去,使得小说行文更加流畅自然,也体现了绣像本对古典小说创作模式的突破。
其他的说唱内容则属可删可不删之列,即:删去有删去的好处,保留则也有保留的价值。比如《金瓶梅》中逢宴必唱,词话本中保留了这些席间所唱所演的全部内容,不免冗赘,影响小说叙述的节奏,绣像本的处理方法是将这些内容全部删去或删去大半以上,根据情节需要保留部分。比如:词话本第八回,潘金莲自弹琵琶唱[绵搭絮]四首,细辨词意,其一乃女子回顾与情人初识情景,其二是表达对情人的猜疑愤怒,其三其四均表达女子对情人的痴爱。结合上下文情节,此处与潘金莲心情最为契合的是第二首词,绣像本删去其他三首,只保留了第二首,这样的改动既与情节无伤,也使得行文上更为简练紧凑。其他如词话本第三十一回有一段院本演出,绣像本尽数删去;第七十三回西门庆因思念李瓶儿,令小优唱[集贤宾],词话本有整套曲词,绣像本只保留首句“忆吹箫,玉人何处也”和中间一句“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以引出潘金莲因此不满、与西门庆拌嘴的情节。此类案例甚多,不逐一枚举,从上述几例足可看出,绣像本对词话本删削的数量之多,以及这类删削对小说文学性的增益。
但词话本将这些唱词保留,好处也是显著的。刘辉认为:“《金瓶梅词话》在古典小说中,是记载戏曲(包括清唱)、曲艺演出活动最丰富、详瞻的一部。为我们研究明代戏曲的声腔、演出剧目、演出程序、演出时间等各方面都提供了珍贵的史料。”[7]24除此之外,这些内容的存在还能充盈小说中的宴饮描写,烘托气氛,并在对比中展示出不同性质宴请的差别:西门庆请官场同僚和请伙计亲戚、女眷内宴和官客大宴,宴席的规格不同,高下有别,这些都可在所请唱曲之人和所演具体内容的差别中有所体现。小说中的唱词部分,甚至对于塑造人物形象也有一定的帮助。比如第四十九回,西门庆私下迎请宋巡按和蔡御史,待宋巡按告辞、众人先散去后,只余蔡御史,西门庆找来两名妓女相陪,此时书童唱了四首曲子,词话本中保留了全部唱词,而在绣像本中,仅以“书童歌唱”四字带过,既没有保留唱词,也简化了书童唱曲的步骤。实际上,作为西门庆心腹的书童所唱的[玉芙蓉]四首,均是男女相恋相思的内容,既符合当时的情景,也切合了蔡御史猎艳寻芳的心态。在这次宴请中,蔡御史心满意足,不仅当场答应西门庆早支三万盐引,还承诺日后更有回报。这些唱词的保留,可体现出西门庆在官场上心思细密的特点和当下曲意逢迎的姿态。除了文学上的价值外,唱词在文化研究方面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第七十三回,吴月娘与众女眷晚夕听姑子宣卷,又围炉吃酒,席间抢红猜枚,听郁大姐唱曲。词话本中保留了薛姑子说佛法的全部内容和郁大姐所唱套曲的完整曲词,绣像本则以“讲说了良久方罢”一句带过薛姑子说佛法的内容,并干脆删去了郁大姐唱曲的情节。从故事情节发展来看,这一夜的内容已经足够丰富,又是听佛法,又是吃酒玩耍,删去唱曲一节,可使行文更加省净,但若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此处删去一段,就无法真实还原当时日常生活中的民俗习惯,有损小说的文化研究价值。
其次,对于小说的主体部分,绣像本的删削是相对谨慎的。所删内容包括叙述、描写、议论,又以描写类文字删去最多。绣像本的删削总体上让小说更加简洁通顺,但不同类型文字的删削,最终效果存在差异。
其一,叙述类文字。总的来说,绣像本对叙述类文字的删削基本都是成功的,所删内容不多,却十分关键,于细微处见功力,使得故事情节更加合理。试举几例——
词话本第十二回:
到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楼两个,打扮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一日不走在大门首倚门而望,等到黄昏时分[5]120。
绣像本删去“和孟玉楼两个”。在西门庆的妻妾中,孟玉楼是最深沉世故之人,且持身甚正,第五十八回中有潘金莲和孟玉楼周济磨镜老人的情节,与潘金莲直接叫喊老人不同,孟玉楼从不直接与老人说话,而是通过家中小厮转达,从中可以看出她对礼教的遵从恪守和为人的稳重老成,因此孟玉楼如何会日日与潘金莲一同在大门首张望?绣像本的删削使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更加鲜明,前后一致。
词话本第十七回:
西门庆听了,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5]184。
绣像本删去“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一句。此时花子虚已死,西门庆与李瓶儿正是情浓之际,即使人在守备府拜寿饮酒,一听闻李瓶儿遣人来请,西门庆便要离席,周守备亦劝阻不了,西门庆满饮一杯后便作辞上马,径到李瓶儿家,可见其心情之急切。词话本在这里再交代一句安排玳安吃点心,反倒显得西门庆不急不缓,行为上前后矛盾,不及绣像本精炼恰当。
对词话本中一些多余的叙述,绣像本也进行了删削。如第八十二回,潘金莲和庞春梅打成一家,与陈经济暗中偷情,词话本在其后有一句叙述:“妇人偏听春梅说话,衣服首饰拣心爱者与之,托为心腹。”[5]1144绣像本删去此句。盖因庞春梅早已是潘金莲心腹,无需再次强调。词话本第九十七回,张胜找回陈经济后,给他换了新衣服靴帽,却将其脱下来的旧褴褛衣服,卷做一团吊在梁上。这一举动纯属多余,只会让读者疑惑不解,绣像本也做了删削。
类似的例子很多,绣像本的作者对叙述类文字的处理,除了个别几处因情节前后重复所作的删削篇幅较多外,绝大多数的改动都是比较细微的,且多有据可循,可看出其在细节处理上的用心之深。这类删削使得小说在艺术上更为完善,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文学价值。
其二,议论类文字。词话本中有不少议论类的文字都是承接着小说的故事情节,顺势对相关人群或现象进行评说,以表达作者的看法。这些文字有的充满嘲讽,比如第二十七回有关“世间有三等人怕热,有三等人不怕热”的论述;有的则具有很强的批判训诫意味,如词话本第八回僧人乃“色中饿鬼”的议论、第三十五回父母训教子孙之理、第六十八回对尼姑贪利的批评,尤其是第八十回,作者通过书写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的一系列行为,引出一大段对帮闲的议论,不仅是对应伯爵不义之举的痛斥,也是对人情冷暖的深刻揭露。相比于其它世情小说,如《女开科传》每回开始必有大段议论引入,《金瓶梅》词话本中的议论文字尚属克制,没有过长的篇幅,不至于对阅读造成太大的阻碍。尽管如此,绣像本还是将这些多以“看官听说”引出的议论部分删除得十分干净,抹去了故事中叙述者的影子,进一步削弱小说的说唱气息,同时由于议论内容常有训诫的功能,这类删削也因此具有对作品“去道德化”的效果。
其三,描写类文字。绣像本对词话本的删削,在小说主体部分中,被删去最多的是描写类的文字,特别是对服饰、器物、饮食等的具体描绘。对于词话本中的这些文字,学界的普遍评价是过于琐碎,刘辉对此有一段论述:
《金瓶梅》人物刻画真实传神,细节描写生动细腻,在古典长篇小说中,只有《红楼梦》堪与匹敌。但是,过细则失之繁琐,甚微则招人厌恶,这原是《词话》中固有的弊病,张竹坡最先痛感到“太琐碎”,今人亦有谓:“如果在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作家笔下,《金瓶梅》的篇幅可以大为紧缩,而无损它的容量。”都道出了它的不足。特别是一些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情描写在内,缺乏典型化,往往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尤显琐碎臃肿,多了更觉雷同[7]26。
然而这些琐细的描写,实则对于塑造人物形象和描绘生活状态具有重要意义。《金瓶梅》的核心人物西门庆“凭怙奢汰,淫纵无度”,小说通过对这一人物的刻画及其家庭生活的表现来反映生活,揭露社会黑暗。西门庆的穷奢极欲正是通过这些琐碎的描写体现出来的。比如词话本第二十回,李瓶儿和西门庆晨起吃早饭:“只见迎春后边拿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细巧菜蔬,一瓯顿烂鸽子雏儿,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薰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5]222从这日常的早饭便可看出西门庆每日吃用之稀奇讲究。这一餐饭也可以和第七十一回中西门庆上东京借宿何千户家的一餐早饭做对比,更可见出西门庆在日常用度上的豪奢。再如第二十四回,西门家元宵夜宴,有一段对西门庆妻妾的服饰描写:“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5]270这一段服饰描写包含了丰富的信息。《明史·舆服志》中记载了对士庶妻冠服的规定:“洪武三年定制,士庶妻,首饰用银镀金,耳环用金珠,钏镯用银,服浅色团衫,用纻丝、绫罗、绢。五年,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絁,不用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带用蓝绢布。”[8]当时西门庆尚未居官,吴月娘作为其妻子,并无资格穿大红色的衣服,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晚明时期民间女子在服饰打扮上的僭越风气。此外,这段描写也反映出西门这个商人之家的富奢程度,同时突出了吴月娘正妻的地位,即不论家中最得宠的是哪个小妾,在正式场合都不能盖过吴月娘的风头,反映了中国古代的家庭伦理秩序。词话本中有不少类似的服饰描写并非无用的闲笔,不可一味删去。
还有一例更为典型,词话本第三十五回,西门庆的结拜兄弟白来创前来拜访,此人不知进退,面目可憎,西门庆对他实无好感,却躲避不及,只能勉强应酬,因此对白来创的接待极为冷淡,半天才拿上茶来。小说中对这一盏茶没有过多说明,料想只是清茶而已。同一回中,夏提刑到访,西门庆郑重迎接,不一时便送上茶来:“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钟,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5]411这两处吃茶的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写出了无赖帮闲的可悲人生,也可从西门庆对待不同来客的态度和礼数中看出其势利的一面,同时也能因此了解当时吃茶的风俗讲究。可惜绣像本将吃茶的相关细节删去,两处相似的场景遂失去了比较的意义。
这些描写类文字的存在,尽管有琐碎之嫌,但保留的好处要大于删削。绣像本对这些内容的处理往往是尽数删去,或仅保留少量,尽管行文更为简洁,但作品中的生活气息和不尽之意也被一并删去,这对小说的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都有一定的损害。
2 绣像本对词话本的修改增补及对版本价值的影响
除了删削外,绣像本对词话本的改动还有修改和增补,但频次上要少于删削。
修改是对作品中的错误疏漏之处进行改正。绣像本对词话本的修改最基本的作用是通顺文句、改正错误、去除重复。
词话本中有的叙述过于冗赘,或者表达不清导致歧义,绣像本均作了改动。比如词话本第四十六回:“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5]548三人穿的都是貂鼠皮袄,何必分两句叙述?绣像本改作“当下月娘与玉楼、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9]590,文字便简练得多。再如词话本第七十四回,宋御史在西门庆家中请蔡知府,热闹一日后,说定后日还要借地方饯别侯巡抚,西门庆打发戏子时吩咐:“后日原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此处“原是”二字,可解释为原本叫这班戏子,后日改叫别人,容易引起歧义,绣像本改作“后日还是你们来”,如此意思就清晰明了。
修正错误类的改动,常常是对数字或日期的改动。词话本中日期时有舛错,前后不一。词话本第五十一回,琴童回复吴月娘问话,提及韩道国和崔本的起身日子为“二十一日”,但同一段中西门庆却说“二十是个好日子”,要打发两个伙计是日起身,绣像本修正后,统一作“二十日”。词话本第七十回,王三官请西门庆“初十日”往府中赴席,下一段中西门庆却回复说“十一日”不得赴席,绣像本统一改作“十一日”。除了日期之外,词话本中还有一些数字上的错误也十分明显。如第十五回,李瓶儿请西门庆妻妾赏灯吃酒,席将散时挽留众人:“待月色上来的时候,奴送三位娘去。”而上下文中均可看出当日赴席的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和潘金莲四人,绣像本改为“奴送四位娘去”,则符合小说中的这段情节。词话本第三十九回,西门庆在玉皇庙打醮,请了十六位道众,并说明由其备办道众的衬施,紧接着下一段中,西门庆令小厮送去庙里的礼物中有“十二匹生眼布做衬施”,严格来说,前后数字不符,绣像本改作“十六匹生眼布”,叙事上更妥帖无虞。此外,还有一些叙述上的错误,比如词话本第二十一回,吴月娘叫小玉,进来的却是玉箫,绣像本将玉箫改为小玉。词话本第二十四回,宋惠莲与惠祥拌嘴,其中惠莲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抅了也不算。我破着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5]279从上文中二人争吵的内容来看,惠祥口口声声斥骂宋惠莲“淫妇”,宋惠莲却因立身不正,对此的反驳极为无力,亦仍称呼惠祥为“嫂子”,而西门庆喝令要打的人正是惠祥。结合几点可判断,词话本中归于宋惠莲所说的这段话实际上应是惠祥的言语,绣像本将说话人改为惠祥,则更为合理妥当。
去除重复部分的修改不多,主要集中在西门庆为蔡京送生辰担之事上。词话本第二十六回有这样的叙述:
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垛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5]292。
词话本第二十七回,来保从东京回来,回西门庆的话。同一回中西门庆又打点银两,为蔡京准备生辰担。其后又有类似的情节:
一日打包湍就,着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5]308。
词话本中这前后两回的内容重复,是明显的错误。绣像本将第二十六回中的相关内容改为西门庆只差遣来保和吴主管往东京送银两书信,并把日期改为三月廿八日,而把为蔡京准备生辰担和再次派来保上东京送礼的情节合并在第二十七回中来写,消除了雷同情节带来的叙事纰漏。
除了以上提到的通顺文句、改正错误、去除重复等作用外,绣像本对词话本的修改,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使情节发展符合情理和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词话本中有不少细节不合常理,绣像本对此的修改是于关键处略改几字,使之合情合理。此类修改极多,且看几例:
词话本第七回:
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雇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装箱笼[5]75。
此回中西门庆迎娶孟玉楼,要搬抬妇人箱笼等物,若是寻常人家,自当雇佣闲汉出力,然西门庆乃清河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中小厮伙计何止几个,有的是供使唤的人,绣像本将之改成“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更符合西门庆家的实际情况。
词话本第十五回:
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问:“你每那几位在这里?”[5]169
于春儿等人的身份乃“架儿”,即“串妓院打秋风的帮闲、流氓”[10],同为帮闲,架儿们比之应伯爵这样有资格与主子同桌吃喝的帮嫖贴食之辈,地位还要更低一等,西门庆给他们银子,是“掠在地上”,可见他极看不起这些人物,因此西门庆在问话中是万万不会尊称其“几位”的。绣像本在这里只改动了一个字,将“几位”改为“几个”,便无突兀之感。
词话本第八十五回:
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5]1173
前文中从未提及潘金莲驯养鹦哥之事,此处突然出现,有为情节发展任意添加细节之嫌,绣像本改为由庞春梅看见吴月娘,并上楼报信,则更加合理。
词话本第八十八回:
门首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了[5]1205。
此处情节乃是陈经济从东京取得银子回来,一心要赎潘金莲,梦想着二人成为夫妇,突然在街上看到榜文,方知潘金莲已死,词话本中陈经济看见榜文后竟然毫无反应,显其阅榜后仍茫然无知,然而接下来陈经济又向杨大郎自诉知道榜文中的潘氏乃潘金莲,前后矛盾。绣像本将陈经济的反应改成“仰头看见,便立睁了”,则十分传神。
此外,词话本中还有多处涉及银两的表述很不准确:第十八回李邦彦赏赐高安、来保、来旺等人的银子是一封五十两,出手过于大方;第六十二回,王姑子与薛姑子为一两银子夹帐合气,又过于贪小;第六十八回西门庆想要包占郑爱月,竟要“每日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令人咋舌;第七十七回吴大舅升官,西门庆开口就是让其兑“一千两银子”去使等。绣像本都作了修正,将夸张之处改少或模糊处理,将过少之处略增。
修改中最精彩的变动是有助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部分。词话本中人物偶有与性格不符的行为举动,虽数量不多,无伤大雅,但毕竟粗疏潦草,前后矛盾。绣像本中这类改动不多,但每改必有增色。
如第三回和第四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词话本中潘金莲的表现颇主动老练,绣像本修改后潘金莲则显得较为羞涩被动,对此田晓菲有细致的分析和精到的论述:“金莲的红脸、低头,都描画其初次偷情,廉耻尚存,不是所谓久惯牢成的淫妇……这与《水浒传》以及词话本里面,金莲不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应、毫不作难,简直大相径庭。”[11]其他类似例子如第七回,西门庆相看孟玉楼,词话本中孟玉楼直接询问西门庆年纪,绣像本改作孟玉楼转问媒婆薛嫂。要知孟玉楼为人庄重,恪守礼数,与西门庆初次相见,不便直接问西门庆,绣像本改后其举动更符合人物个性特点。第十三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初次偷期,李瓶儿送西门庆两根金簪儿,词话本中李瓶儿只是“递与”西门庆,绣像本则改为“替西门庆带在头上”,更能显出李瓶儿的一片绵绵情意。第二十九回,词话本中西门庆嘱咐庞春梅将梅汤湃在冰盘里,绣像本改为此举由庞春梅主动提议,突显出庞春梅的聪慧知趣。第三十三回,韩道国向熟人吹嘘自己得西门大官人看重,忽得知家中惹上官非,词话本中韩道国与熟人告辞时说:“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绣像本改作:“大官人有要紧事,寻我商议,不及奉陪。”虽然“小事”之说也是谎话,但不及绣像本改得巧妙,在慌乱之中,韩道国还能接着上面的谎话来圆,更写出了人物机巧浮夸的个性特点。
由上述多例可看出,绣像本对词话本的修改,文字上的变动不大,效果却十分显著,不仅意思更清晰,文句更通顺,情节上也更严丝合缝,减少了词话本中的矛盾错漏之处,尤其对人物行为的改动堪称点睛之笔,使人物性格更鲜明。不难看出,绣像本作者对词话本的修改,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细细推敲,最终大大改善了作品的面貌。
增补是三类改动中数量最少的。绝大多数的增补发生在词话本语焉不详之处,绣像本加入几字,以使意思清楚明白。这类增补虽然表面上来看文字的改变不多,但释疑优化效果是相当显著的。词话本第十二回,潘金莲与李桂姐争宠失利,李桂姐到西门家唱曲,亲到潘金莲所居的花园门首,要见潘金莲,此处有一句“说道:‘我不开!’”然并未标明主语,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是潘金莲,还是庞春梅?从词话本的叙述来看,不易判断。绣像本在这句话语前加入“娘分付”三字,则明确了说话人是庞春梅。词话本第六十七回,应伯爵因小妾春花生子向西门庆借贷,西门庆出手大方,却又一再提起要见春花,按西门庆与应伯爵的亲厚程度和惯常嘲戏,当是戏言,然而有韩道国和王六儿夫妇的案例在前,加上西门庆与应伯爵、吴月娘数次提起春花,西门庆的戏言未必不是以假乱真。绣像本在西门庆与应伯爵二人的对话后加了一句:“两个戏了一回。”以叙述者的身份点明西门庆此言乃戏言耳。诸如此类的增补,减少了原词话本中令人疑惑不解之处。
还有一类增补,是为了弥补词话本叙事上的漏洞。词话本中时常有对人物行动交代不清的地方,比如第四十六回,应伯爵陪西门庆饮酒,中途离开厢房赶送李智等离开,此后却直接写应伯爵在厢房中看见李铭前来;第五十一回,应伯爵与西门庆交谈完毕,走出大门口,其后叙述中便没有再提及,应伯爵是返回西门庆家中,还是已经离开?并没有说明。绣像本对这类叙述上的不完整进行了增补,在第四十六回,加一句“伯爵复到厢房中”,第五十一回,加叙“伯爵去了”,以使叙事更妥帖。再如词话本第三十一回,西门庆上任之日,出票拘集三院乐工牌色长承应,绣像本在这里加了一句“此时李铭也夹在中间来了”,看似闲笔,不加亦可,其实非常必要。此回之前,第二十回西门庆大闹丽春院,第二十二回春梅正色骂李铭,西门庆吩咐不许李铭上门,已经摆明态度要切断与李家的联系,而同一回中,西门庆上任之后,李桂姐、李铭等复又上门,如常应酬,词话本中对此没有任何说明,情节发展上就显得突兀,绣像本增补这句以承前启后,叙事上更加精细。这类漏洞还属影响不大,对于人物行动,词话本虽无周全的交代,读者也自可推测,而词话本中有的叙述漏洞则是相当致命的,影响了情节的真实性和逻辑性,必须加以详细说明,因此这类增补的篇幅也就略多。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九十七回,庞春梅将陈经济接到守备府,谎称陈经济乃自己的姑表兄弟,周守备对此毫不怀疑。按说周守备和西门庆交往已久,两家时常往来,周守备如何会不认得陈经济?词话本对此没有作任何解释,让人不免心中存疑,绣像本补进了一段说明: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9]1370-1371。
这段文字从周守备的为人,到往日相交的情况,以及当下的特殊之处,都做了说明,且面面俱到,弥补了叙事的漏洞,使得情节发展真实可信。
此外,还有少量增补并非必要,但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有一定的帮助。比如第六回,何九收了西门庆银子后,词话本中何九只是心中疑惑,而绣像本还加了几句何九对银子的盘算,如此一来,何九的形象显得更加市侩真实:一面顾虑武松,一面又贪小利。第六十一回,潘金莲数落西门庆,二人并非认真口角,不过潘金莲争风吃醋,西门庆矢口否认,词话本中西门庆的反应是“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令人只觉其痴傻呆滞,绣像本在其后加了“只是笑”三字,便活画出西门庆惫懒无赖的形象。第八十四回,吴月娘要去泰安州进香,词话本只叙吴大舅同去,绣像本增加了吴大舅主动请缨的言语:“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使吴大舅这一形象增添了几分厚道。
比起对词话本说唱内容和部分描写的大段删削,绣像本作者对于往文本中增加内容的改动是非常严谨的,所加文字不多,而每加必在关键处,无论是释疑、补漏,还是使人物更真实传神,绣像本的增补都对作品起到了优化作用。
3 结论
《金瓶梅》词话本和绣像本孰优孰劣?这是《金瓶梅》版本研究中的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尽管近年来也有学者肯定绣像本改写的功劳,但相对来说学界贬抑绣像本、推崇词话本的观点更为主流。浦安迪的《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曾总结学界对《金瓶梅》两种版本的看法:“人们几乎一致认为《词话》本是供我们研究和翻译的最好版本,因而轻视崇祯本,认为它是业经书贾之手的节本,不过是小说从它的原始形式发展演变成为张竹坡评点本过程中有过的一种版本而已。”[12]这种观点是有相当的代表性的。
笔者分析了大量的案例,目的就在于通过两个版本的对比来判断绣像本改写的功过。从上述的案例分析来看,绣像本并非只是出于商业目的、经书贾之手改写的“节本”,其中的诸多改动实际上都是作者精心推敲后的结果。在故事正传部分,绣像本通过对词话本的删削、修改、增补,优化了小说文本,不仅表现在通顺文字、改正错误、去掉重复、弥补漏洞等方面,也使故事情节更紧凑,人物刻画更鲜明。而绣像本对词话本大段的删削,尤其是对服饰、器物、饮食等具体细节的删削,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作品的史料价值和认识价值。但小说毕竟是文学作品,文学价值应该是第一位的。从两个版本对比可知,绣像本在艺术上更加精致,文学性强于词话本,因此总体上来说,绣像本的改动是功大于过的。
我们亦不能笼统地断定词话本是研究方面最好的版本,而应根据不同的研究方向加以细致地区分。吴敢在《金瓶梅研究史》中将金学专题分为成书年代、成书方式、作者、版本、张竹坡及其《金瓶梅》评点、源流、主旨、艺术、人物、语言、文化、文献等几个方向,基本涵盖了《金瓶梅》研究中的方方面面。就两个版本的研究价值而言,若是“瓶外学”范畴中的研究,本身就要梳理考辨各种版本,也就无需面对版本选择的问题,但若是“瓶内学”研究,涉及小说的思想、艺术、人物、语言等方面,文学性更强的绣像本无疑才是更好的研究版本。文化研究是金学中一个较新的视角,要通过《金瓶梅》来作服饰、饮食、器皿、风俗等方面的研究,自然应当选择词话本。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贬低绣像本,或者无视其在文学方面强于词话本的事实。宁宗一曾提出他的文化焦虑:“当前的文学研究特别是小说研究有一种取消‘文学’取消‘小说’的倾向。而对文学性和小说特质的消解,都是对文学性和小说特质的致命戕害。一个时期以来,文学被泛化了,小说也被泛化成无边无际的‘文化’或者别的什么,那最终是导致文学审美性的消解。”[1]204借助文学作品去观照文化,进行跨学科研究,固然能为文学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视角,但过于强调小说的文化价值而轻视其文学价值,对《金瓶梅》这样的经典文学作品的研究而言,不免有本末倒置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