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小说中的关怀伦理思想
2022-03-16周琳
周 琳
(龙岩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龙岩 364000)
“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用极富创意的梦魇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生态忧患意识和责任感,以及对技术滥用、人类命运和未来的深切担忧。在其颇具影响力的三部反乌托邦小说《羚羊与秧鸡》《洪疫之年》《证言》中,阿特伍德对生态问题和社会危机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对关怀伦理缺失引发的生态环境危机、社会道德危机、人类精神危机加以批判,并探讨了关怀缺失导致的环境的毁灭、人际关系的疏离、文明的破碎,揭示这一系列的悲剧后果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启发人类思考和探索危机背景下人类的生存出路。
1 生态坏境毁灭:人与自然的疏离
阿特伍德在2001年开始写《羚羊与秧鸡》前,曾参观了位于阿恩海姆兰的季风雨林区的联体洞穴,感慨土著人曾在这里与周围坏境和谐地生活了数万年。她认为“不是发明创造了什么的问题——人类所有的发明都仅仅是工具——而是这些发明创造被用来干什么的问题,因为无论科技有多先进,现代人类依然在内心保留着几万年不变的东西——同样的情感,同样的关注。”[1]那就是对自然的关怀、敬畏与依赖。而在三部小说中人们只关注自身的利益,对自然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漠不关心,到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生态反乌托邦景象:地下水变咸,冻土层融化,海面上升,干旱、荒漠化日益扩散……然而,“大院”内的科技精英们和掌握权力的生物科技公司关注并亟待解决的不是生态问题和环境恶化本身,而是打着“挽救人类”的口号进行着骇人听闻的基因技术实验,残害生物,打破自然规律,把自然界变成“巨大的、无节制的试验场”:在“器官猪”上做细菌实验;制造出只有嘴巴的鸡和长满耳朵的猪。因为 “动物在人类眼中仅仅是为人类谋福祉的工具,人和动物之间不存在任何伦理”[2]33。人类与自然本应作为一体而共存,二者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然而正是科技精英和制药公司漠视他者的生命和尊严,让孤独的人类远离了自然,让与之不再保持亲密关系的自然濒临荒芜,让自然的生命遭受践踏,这些罪行“少说也是一份长达两百页用蝇头小字打出来的清单”[2]82。在一个人与自然关系极度冷漠和疏离的世界中,人类对自然的肆意践踏和疯狂破坏,被以这样一种轻松口气的游戏面貌呈现出来。同样在《证言》中,阿特伍德仅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类在 “连年不断的恶性循环”中苦苦求生的困境:环境恶化、资源匮乏、核泄露频发、经济危机、道德沦丧、低生育率[3]43,这不仅是坏境的灾难,也是人类的灾难。随着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的不断恶化,人类在为了自身利益不断侵犯自然的同时,也受到了自然更猛烈的回击。
2 社会道德危机:人与人的疏离
雨果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与人关系的延伸。因关怀缺失所导致的社会失和带来了环境问题的加剧,而环境恶化又强化了社会矛盾的不可调和。伴随着资源耗尽而来的惊天浩劫导致了人类社会的动荡不安,政府退场,经济体崛起控场,等级分化严重,人类的道德底线不断下滑。诺丁斯认为,“社会中的道德冲突实质是关系的分离,源于原则的无情束缚和关怀的严重缺失。”[4]32阿特伍德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与关怀,人类在单调的、孤独的、压抑的情感状态中挣扎。
2.1 对边缘女性的关怀缺失
作为人际关系疏离社会的受害者,羚羊是阿特伍德在《生存》中归纳的第一种类型——否认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女性[5]29。人际关系冷漠的社会导致了受害者心理的畸形。社会缺少对女性群体的关怀,更可悲的是女性缺失了对自我的关怀,否认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失去了其主体性的身份。贩卖女人是“以前很多人都做过”的“一种风俗”:她们以影像信息形式出现在色情网站之中。没有人关心和在意人类实体已经被消解,“人”的概念被重新定义[6]。在一个男性树立的秩序和等级模式中,女性一直处于他者的卑微地位,她们从未体会过生命的自由与美好,感受过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和谐的人伦关怀。特朗托认为关怀缺失源于权力分配的不平等。关怀分配上的不平等产生了一个“要求关怀”阶级,这是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结果[7]。这种等级伦理关系带给人类的是对自由的禁锢和对生命的漠视,从而导致了人类世界对女性的疯狂索取和无情占有。女性逐渐丧失了主体地位,成为无法拥有主体情感和思想的商品。当这种生活被受虐者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且无可抱怨之时,社会道德就已经跌至空前的低谷,社会对人类的异化已经到达了令人无比的悲哀,荒诞至极的至暗时刻。相较于否认受害者身份的羚羊来说,《证言》中的女性主角意识到并承认自己是受害者,她们同样无法摆脱被边缘化的工具身份。她们被剥夺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被“分类”,被驯化,被分配,被抹去身份。她们被叫作使女,是主教家的附属品,生育被定义为她们存在的意义。她们不配拥有真名,只是被用“of”加上所服务的主教的姓氏称呼着,表示其所属关系。待孩子生下之后,她们再被安排到另一位主教家完成生育任务,直至没有任何生育能力为止。除了“那些曾经爱过她、又被迫和她分离的人”,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死活,她们仿佛“不曾存在过,不曾是真实的”[3]106。在缺失人性关怀的社会中,女性是隐性的、被压抑的,她们的身体被管控,精神被驯服,成为人性堕落的受害者。
2.2 对模糊男性的关怀缺失
除边缘身份的女性受害者以外,阿特伍德以边缘男性作为主角,树立了与传统“恶魔式男性”相对的模糊男性形象。他们对女性和自然的影响是复杂的、微妙的[8],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人性残存的男性形象。
《羚羊与秧鸡》中,吉米长期缺失父母有温度的而非基因技术的爱,以至多年以后仍在他脑海中深刻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草芬芳”的“真实”的蛋糕[2]52,因为这是唯一记住他的生日、真心为他庆祝生日的菲佣德洛丽丝女佣给予他聊以安慰的“母爱”。关怀伦理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关怀,强调人的道德关怀能力的表达以及回应。“首先学习被关怀意味着什么,然后关心亲密的他人,最后关心那些我们不能直接关心的人。”[4]31吉米继承了母亲莎伦的正义感,有过仆人留下的温暖记忆,经历了童年时爱的渴盼期、青春期的爱的叛逆期和成年阶段的爱的自我放逐期,他最终成为一个富有同情心、道德敏感性和对生态关怀之心的人。他对人(母亲与羚羊),对物(烧死动物),对文化(使用旧词)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悲悯同情,具有善良宽厚的博爱精神。教育(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是培养社会关爱的核心,家庭是其主要的教育场所[4]32。虽然吉米获得的是不完整的、有距离感的父母之爱,但他已是三部小说中获得爱与关怀最多的人。
学校教育在吉米的成长中也是缺位的。诺丁斯强调情感在道德教育中的作用,认为学校的主要工作是关心我们的孩子。不仅要教育孩子有能力,而且要关怀他们,并让他们也学会关怀[4]151。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人,要培养对自我、对他人、对环境对客观世界有足够理解和尊重的人,而这种教育必须建立在关怀概念基础上。相反地,《羚羊与秧鸡》中的学校教育追求实用、功利:戒备森严、设施完备、美轮美奂的工科学院的教育目的是激发学生发明研制各种各样新型的科技产品,追求获取最大利润;衰败破落的文学院为了使学生具备适宜从业的文字技能专攻“应用修辞学”,以便学生毕业后顺利进入广告行业,为生物产品设计“华丽而肤浅”的广告词,用来粉饰“这个冰冷、坚硬、数字化了的现实世界”[2]194。在冷漠的世界里,吉米是一个仍然残存着关怀意识、人性残存的艺术无用时代的弃儿,秧鸡选择了他作为秧鸡人的监护人和导师,颇有深意。也许只有依靠关怀和艺术、道德的回归,才能改善社会。
2.3 对科技内化人类的关怀缺失
在理性被推崇,情感受抑制的社会中,时代的“弃儿”(吉米)无法体会父母毫无保留的完整之爱,即使是技术的“宠儿”(秧鸡)也同样遭受关系疏离的迫害。进入青春期,孩子的欲望、抵制和目标可能对他人或自己造成伤害,他们的认知和情感发展也易于被扭曲和抑制,所以需要“被教养”[5]189。秧鸡的蜕变是一个悲剧:正义的父亲在准备披露真相之时被推下高架桥,母亲和继父是害死父亲的间接杀手;母亲“因病”早逝;“孤僻者大学”里道德教育缺失[2]133;人情淡薄等级壁垒分明的社会。这些青春期的遭遇导致了秧鸡心理上的创伤和缺憾。作为补偿,在冷冰冰封闭的人工环境里成长的少年为寻求感官和心理上的刺激,沉迷于与暴力、战争、大屠杀和种族灭绝有关的游戏,学会了掠夺、践踏,屠戮;浏览热门色情网站、裸体新闻和死刑区现场直播,以获得片刻的刺激和兴奋。
当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中关怀失去地位时,科技所代表的理性占据了秧鸡的精神,他已然成为玛丽·雪莱笔下弗兰肯斯坦式的疯狂科学家,质疑社会现实,对社会和人类有着深深的厌恶和仇恨。因此,秧鸡以非常超然和冷漠的态度向吉米讲述公司惊人的肮脏内幕:公司通过消费者把病毒传播开来,再把研制出的抗生素投放市场,以此牟取暴利。缺失关怀、被科技内化的人类面对丑恶与不堪时仍保持冷静,无动于衷,置身事外,他们再也无法同他者融合亲近,丧失了关怀的能力。
关怀伦理下的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相异而非陌生的关系。这种关系以关怀、同情和友爱为基础,既尊重和承认自我与他者的独立性和主体性以保证各自的差异性,又相互处于网状关系的个基点保证相互间的延续性[7]34。羚羊、吉米和秧鸡恰恰都没有充分体会过来自家庭的温暖和被关怀的滋味,是关怀的渴求者。绝望下的大灭绝,不仅是受害者的绝望,也是科技内化者的绝望。关怀伦理的丧失,仇恨占据了人类心灵,导致人类覆灭的局面。正如阿特伍德所说,“工具没问题,是人出现了问题。”[1]在关怀缺席的危机中,没有人是幸存者,人与人的关系冷漠,最终导致了人类的情感危机和社会道德的沦丧。可见,对关系的重视不仅是关怀理论对正义伦理补益的要点,更是缓和并解除道德冲突的关键。
3 精神世界荒芜:人与艺术的疏离
《羚羊与秧鸡》是一个文化堕落的寓言:过分迷信科技导致人文价值的失落。盛气凌人的科技工业主导一切,生物工程和基因工程成为社会文明的支柱,而人文价值失落至尘埃中,人文科学遭受前所未有的排斥和贬抑。包括曾经被人类热爱追求的语言和艺术的人类文明不再是给养人类的精神食粮,只是“华丽而肤浅的词藻”,用来为生物产品设计广告词,粉饰“这个冰冷、坚硬、数字化了的现实世界”沦为科技的附庸[2]84。
语言价值被忽略,语言词汇慢慢丧失。正如在“血与玫瑰”的游戏中,血代表对人类的大规模杀戮,玫瑰代表人类的伟大成绩。玩“血”的一方通常都能取胜,但取胜却意味着“你的战利品只是一片荒原”[2]81。人类利用科技将文化压制在地,以牺牲人类、丧失情感为代价的科技的胜利最终获得的只能是荒原。人类的精神无所依托,人类的实体地位也将消亡。
相对于文化精神的枯萎和被冷落的文化(书籍),《证言》中的语言和知识成为被基列专制掌权者牢牢控制着的禁物,是压制和驯服受迫害者的工具。他们剥夺了除嬷嬷外其他女性的一切知识权和书写权,通过肆意篡改、添加《圣经》,对年轻一代进行着政教合一体制下单一宗教意识形态的洗脑式教育。
人类获得道德教育的主要场所是家庭、学校和社会。家庭中父母角色的缺席、学校里实用功利思想的泛滥、社会里人际关系的冷漠,导致人类爱缺乏,爱无能。
4 关怀伦理照耀下的危机出路
阿特伍德通过三部作品入木三分地描摹出一幅生态问题尖锐,权力空前专制,关怀伦理缺场的画卷:《羚羊与秧鸡》中生态危机和人类社会危机的全景图;《证言》中被压迫者的控诉和抗争之路;而在《洪疫之年》中阿特伍德集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类在自然和社会中自我救赎之路的思考,展示了一条关怀伦理照耀下的危机的出路:关怀不仅局限在人类,更是对事物、对环境的关怀。关怀他者才是人类自我救赎之路。
关于危机的出路,阿特伍德在三部小说中给出了一反一正两种方案,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秧鸡的遗产”秧鸡人是他因对人类感到绝望、经生物工程改造的类人生物,他们冷静、和平,并保持全植物饮食。在秧鸡看来,“人类是极少数几个在面对资源急剧减少时仍然不限制繁殖的物种之一”[2]35,他试图用秧鸡人来表达对未来社会和未来人种的设想——去差异性的物种,符合他构想的理想人类:他们拥有一样的美貌;他们只吃树叶、浆果等数量丰沛的食物;他们的粪便可以再回收利用;他们定期发情,不需要伴侣或情人;他们没有等级观念,没有种族主义,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表面上,这群人造人是所谓的“人类造物者”完美的作品,但是他们缺少差异性,缺少情感需求和给予他人关怀的能力,彻底否认了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更可笑的是让缺失关爱、认为“金钱比爱更可靠”的羚羊去做他们的“母亲”[2]130,从而让人质疑,他们如何了解和体会什么是真正健康的爱呢?如何正确地对待他人关怀并给予他人关怀呢?而《洪疫之年》中奉行环保主义的基督教团体“上帝的园丁”坚信“修缮在我们心中”[9],关爱自然和他人,将道德关怀扩展到所有的生命共同体,他们通过演讲传播关怀思想,倡导爱与尊重的回归,唤醒、拯救了许多弱势群体,把动物当作有感情有思想的主体对待,让孩子在自然这个真正的游乐场中学习知识和本领。《证言》中,三位女性主角心怀悲悯之心,坚信知识的力量,以“血统谱系档案”为战斗武器,联合所有已觉醒的被压制群体,于权力的夹缝中寻觅微弱的希望之光,进行着顽强的反抗神权暴政的斗争。
5 结论
人类应先学会关怀并实践关怀,掌握以理解为前提、以爱为核心、以责任为保证、以道德活动为践行的实践要素,保持一颗感恩的心面对他人,与他人道德地相遇,将他人融于我的世界,为相遇的关系而负责,努力共建充满关爱、和谐温暖的世界。作为当今时代的见证者,阿特伍德将小说和政治声音结合在一起,为“眼光敏锐的读者,受压迫和未被充分代表的人,灾后苟且偷生者”[10]发声,描述着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件。“作为一个物种,我们是否拥有成熟的情感和足够的智慧来控制我们强大的工具?”[1]阿特伍德借羚羊之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爱,每个人都应该得到。”[2]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