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痴如梦话“采莲”——《荷塘月色》“江南采莲”典型情境浅析
2022-03-16莫俊峰
莫俊峰
典型情境,对于阅读教学而言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能否科学创设典型情境,是判断教师教学智慧高低的一个指标,也是驱动学生走向深度阅读,提升核心素养的关键所在。”[1]在《荷塘月色》教学中,引领学生逐步感受“江南采莲”意境和意义的过程,就是师生不断创设典型情境,一步步走入“荷塘月色”深处,理解作品主旨和表现手法,体会作者思想情感,认识作品独特个性的过程,也是逐步提升学生“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等语文核心素养的过程。
通过还原文本来创设典型情境,就无法回避对文章的逻辑思考:作者为什么设计“江南采莲”环节?“江南采莲”表达了怎样的内容?“江南采莲”的审美价值何在?如果回避或者曲解这些问题,那么,不止“江南采莲”的价值会湮没,就连《荷塘月色》文章本身的魅力也会大打折扣。
一、“江南采莲”,源自月下之荷的触发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是文学作品常见的手法;以客居之地和故乡都能看到的景物、事物作为媒介触发情思,引起乡愁,也是古典诗词常用的技巧。诗词中以荷为媒介引起联想,表达乡愁,古来不乏其例。如宋代词人周邦彦的《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在这首词里,作者就由客居之地“长安”(实指汴京)水面上一片片迎风而举的荷叶,联想到驾着轻舟,穿行在故乡吴门“芙蓉浦”的朵朵荷花之间的趣事。由“一一风荷举”,而“梦入芙蓉浦”,其乡愁之浓,可窥一斑。
那么,《荷塘月色》中的“月下之荷”是不是触发作者情感的媒介呢?课文的第四段这样写道: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作者漫步荷塘,看到了“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似的荷叶,看到了“袅娜地开着的”和“羞涩地打着朵儿的”的荷花,这对于根在绍兴、长于扬州,有着深厚古典文学素养的朱自清来说,联想到诗意盎然的“江南采莲”典型情境,也就不足为奇了。
课文第七段写道:“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忽然”,说明当时作者是沉浸在荷塘月色的静谧和柔美之中;正是月下亭亭的荷叶,袅娜、羞涩的荷花及花苞,触发了作者对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江南的怀念,进而生发出对于“江南采莲”典型情境的无尽联想。而从初开的“荷花”想到“采莲”,属于相邻联想,它是由时间上的相邻关系和事物上的因果关系引起的。
“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一个是现实景物,一个是联想的画面;一个是月下荷塘、新荷如玉,一个是少男少女相约相戏的“采莲”盛会。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由月下之荷触发,作者打通了现实与历史,打通了人境与幻境,从而梦回江南,神游于千年之前的风流季节。从文章“起承转合”的思路来看,这里的“触发”“联想”自然而然,应时而发;这一“转”,使文章拓展了思路,别开生面,进入抒情的高潮,思想也提升到全新的境界——一种充满古典之美、人文之美和生机活力的境界。
朱自清的散文,善于通过“转”来推进结构,善于通过联想、描摹画面将情感推向高潮。如《背景》一文,在回忆了“车站送别”情景之后,作者写了读父亲的来信时“背影再现”的情形,将读者的情感带向了高潮;在《怀魏握青君》一文中,作者在讲述了魏握青“玩世不恭”的性格之后,“转”入临别前的月下长谈,写出握青的坦诚、率真,等等。而《荷塘月色》中的“江南采莲”,由月下之荷触发,借助古典诗词渲染典型情境,属于联想里的经典之笔,是画面描摹的极品,这对于借以营造典型的教学情境,可谓得天独厚。
二、“江南采莲”,源自灵魂的寄托
在朱自清的心中,江南,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更是文化意义上的。“江南采莲”所体现的,是作者对于灵魂的故乡——诗化的“江南”的赞美、眷恋之情。先看“江南采莲”的内容。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采莲赋》里的少女,美丽、多情、活泼,尽情地展现着青春的美好、生命的活力,表现出对爱情的热烈向往与追求。而《西洲曲》则更像一幅静态的人物肖像画,简练的线条不露声色地勾勒出了采莲少女怀春的娇羞。
这样热烈的典型情境,本身就是一种幻境;画面的背后,是一种古老的风俗,体现着一个古老民族旺盛的生命力。《周礼·地官司徒下》记载:“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本文所描写的,当是一种类似的风俗,即借“采莲”活动,青年男女互相表达爱慕之情。文章所体现出来的,是作者对江南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无尽狂想,是对青春世界的深情赞美。“感觉与感情是创作的材料,而想象却是创作的骨髓。”[2]“江南采莲”就营造了这样一种充满想象力的典型情境。
如同他笔下的“青年”一样,朱自清也“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朱自清《论青年》)。而这些,在“颇不宁静”的现实中——包括现实中的南方决难寻到,因为“南方这一年(按:1927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社会的动荡,思想上的徘徊,让朱自清“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朱自清《一封信》)。唯有在月下的荷塘边,作者才能嗅到梦幻中故乡的气息,寻得心灵的慰藉,得到短暂的解脱,走进“海阔天空的境界”,所以文章结尾写道:“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当然,作者心中的“故乡”,是个模糊的概念。朱自清祖籍绍兴,1898年11月出生于江苏东海,1901年其父朱鸿钧赴任扬州,两年后举家定居于此。之后除在江西住过一年,其余时间,朱自清一直住在扬州。1916年,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0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又在江浙一带教中学,直至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从童年到青年,朱自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江北的扬州以及江南一带度过的。虽然朱自清说“我是扬州人”,但是作者心目中的故乡,却应该是突破地域界限乃至时间界限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江南”。这个属于自己的、“到底惦着”的理想化的“江南”,正是朱自清心灵的港湾、灵魂的寄托。
三、“江南采莲”,源自独特的审美取向
在《荷塘月色》中,作者先是将荷叶比作“亭亭的舞女的裙”,将花朵写得娇媚、羞涩,继而又在“江南采莲”这一段中引用两首古诗,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带有古典韵味的女性之美,再现了“采莲女”的典型艺术形象。这一方面是按照描写对象拟人化的内在逻辑来安排的,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作者独特的审美倾向。
在散文中,朱自清喜欢将美好的事物比作女子,以表现清新脱俗的“艺术”之美。例如写梅雨潭:“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绿》)再如歌颂春天:“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又如描绘威尼斯的公爷府:“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在朱自清眼里,似乎只有外在宁静而内心火热的纯洁的女子,才能代表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之所以有这样的审美取向,首先与朱自清先生所处的时代有关。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诗刊《诗》的编者,朱自清在“五四”初年即开始新诗创作,成为文学研究会对新诗贡献最大的诗人。当时,在“民主”与“科学”的世界新思维的影响下,年轻女性的形象作为一种美好事物的喻体或象征,经常出现在抒情类文学作品中。如郭沫若的《炉中煤》,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便都以“姑娘”来象征“祖国”;而一些爱情诗如汪静之的《伊底眼》,刘大白的《邮吻》,应修人的《妹妹你是水》,等等,则带有女性崇拜倾向。时代的审美习惯,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朱自清的创作。
其次,与个人独特的审美情趣有关。朱自清在扬州接受了小学与中学教育,其后在北京大学读哲学,又到清华大学任教,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哲学的思辨、睿智,中国古典文学的典雅、厚重,丰富了他的知识储备,也丰厚了他的文化涵养。1931年,朱自清留学英国,后来又漫游欧洲五国。东方文化的熏陶,西方文化的浸润,使富有诗人兼学者气质的朱自清形成了独有的审美情趣。而在西方文化中,人体美,尤其是女性的人体美,多含有“圣洁”“高贵”之类的意义。在朱自清的散文作品中,年青的女性常常是作为“美”的符号,作为“艺术的女人”出现的,这些形象融合了西方女性的圣洁、高贵之美和东方女性的典雅、内敛之美。朱自清先生说:
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朱自清《女人》)
贾焕亭对朱自清先生有关“艺术的女人”的论述作了如下评价:
朱自清借白水之口表述自己“所追寻”和“所发现”的女人,是“艺术的女人”。并在解释“艺术的女人”含义的时候,表明他是沉浸在一种高尚的精神境界中,在神圣的艺术领域里,去寻觅领略女人身上超然的美质。[3]
把“荷”与纯真、美好的女性联系起来,与少男、少女纯洁的爱情联系起来,与朴素的劳动、勤劳的品格结合起来——“江南采莲”就是作者漫步“荷塘”自然而然产生的联想,是由月下之荷所触发的乡愁,是作者灵魂的深情寄托,是作者人格的含蓄体现,是作者审美取向的自然流露。“在这些境界里,没有种种计较厉害的复杂的动机,也没有那个能分别的我,只有浑然的沉思,只有物我一如的情感,这便是所谓‘忘我’。”[4]“江南采莲”便是这样一种“忘我”的典型情境。
朱自清说:“人性虽有大齐,细端末节,却是千差万殊的,这叫做个性。人生的丰富的趣味,正在这细端末节的千差万殊里。能显明这千差万殊的个性的文艺,才是活泼的、真实的文艺。”[5]作者笔下的“江南采莲”,赋予心中之荷以外表沉静而内心火热的人格美,艺术地表达了对理想生活的热爱,对青春世界的想往,淋漓尽致地彰显了个性色彩。有了这一笔,文章也便画龙点睛、满纸灵动了。
在课堂教学中,感受“江南采莲”意境、探究“江南采莲”意义的过程,便是依据文本创设典型情境,引领学生进行情境学习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学生认知不断“生成”的过程,更是师生还原文本、二度创作、不断刷新审美体验的过程。有了这个过程,语文课堂便有了师生与课文的对话、读者与作者的交流,便有了思想情感的汇聚、碰撞与升华。语文核心素养的接续提升,便在悄然之中成为现实。
注释:
[1]齐好芝:《典型情境任务驱动下的深度阅读》,《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1年第11 期,第22页。
[2][4][5]桑楚主编:《朱自清经典》,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373 页,第378 页,第372页。
[3]林非主编:《朱自清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01年,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