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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可能补语式中的同音归并和成分衍生

2022-03-16王自万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蓟县同音傀儡

王自万

(河南警察学院 警察管理系,河南 郑州 450046)

同音归并即两个相同的音合二为一,这里的“音”既可以是音素,也可以是音节。在语音学中有“掉音”的概念,“掉音”(haplology)是一种语流音变现象,指发音相近的语音序列中某音的省略,也称为脱漏、删略等[1]。这个概念最初是针对印欧语多音节单词中的音变现象说的,由于这些单词中的某个音素并不单独表示意义,所以一般认为这是一种音素省略现象。在汉语中,某些相邻的同音或近音的音节也会发生类似的变化,由于汉语单音节语素居多,因此这种变化经常会造成语素的减少,但从意义上说并不会造成任何缺失,所以这时不宜认为是省略了一个音节,因为意义上并没有随着音节的减少而变得不完整。

成分衍生是一种过度的类推。类推是产生新的语法结构的一种方法,类推得出的新格式和所模仿的格式相比,并不存在多余的部分。但方言可能补语式中还有一种过度类推的情况,具体指受某种强势格式的影响,在本已完整的结构上又增加了某种成分,从而造成成分的多余或重复,我们称这种现象为成分衍生。

汉语方言某些可能补语式存在同音归并和成分衍生两类句法变化形式。普通话中有“V得”可能补语结构,朱德熙[2]认为这里的“V得”是由“V得得”省略了中间的助词“得”而形成的,仅留下动词“得”作V的可能补语,方言中存在“V得得”式可能补语。方言研究中也有认为可能式“V得得”是“V得”按照“V得C”结构类推得出,在有的方言中,可能补语还会发生过度类推即衍生出多余成分的情况。那么“V得”和“V得得”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成分衍生又有哪些具体表现,以下分别列举具体方言例证加以说明。

一、方言可能补语式中的同音归并

(一)“V得得”和“V得”

在湖北大冶、鄂东等地,可能补语式“V得得”也可以说成“V得”。汪国胜[3]指出,大冶话中“V得得”归并为“V得”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同音,而且两个“得”功能也大体相同,一个是可能式的标记词,一个是傀儡补语,二者共同参与构成可能补语的形式。考察鄂东方言中的情况[4]也属于同音且功能大体相同。

有的方言中两者读音相近也可以发生归并。安徽绩溪方言中,补语标记“得”音nie,而补语“得”音tie,两者声母的发音部位相同,仅发音方法不同,可以同时出现,也可以省略补语标记“得”,只出现补语“得”。[5]如:

(1)绩溪:顾(得)得尔个,顾不得那个︱尔舍(得)得舍不得?尔舍得不舍得︱渠坐(得)得,我就坐不得︱件衣裳我把尔补得穿(得)得了

某些地方只用“V得得”的说法。柯理思提到江苏北部涟水话里,跟“吃不得”对应的肯定形式就是“吃得得”,而不用“吃得”[6]。山西文水话有“V的的”的说法[7]:

(2)文水:果子红了,吃的的了︱果子还青,吃不的︱麦子黄了,割的的了︱麦子没熟,割不的

(二)“V了了”和“V了”

在北方方言中,有一部分地区同时存在“V了(咾、唠等,下同)”和“V了了”两种同义可能补语式。山西平遥方言中不带补语动词的可能式是“动词+咾”,如问:“这碗面你吃咾吃不咾”,答:“吃咾”。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可以说“吃咾咾”。[8]北方话里这种归并既不要求完全同音,也不要求必须是傀儡补语,一些有实义的补语也可和标记发生归并,如山东临清方言,当“唠”前补语成分为“了”时,可以归并,“你拿了唠吧?”有时可以说成“你拿唠吧”[9],这里的“拿了”完全可以理解为“拿完”。

从意义上看,方言中有的“V了”可能式中“了”具有实义,相当于“完”,如:

(3)太谷:(问)一个人两碗面,吃喽吃不喽?(答)我饭量大,吃喽[10]

(4)聊城:半斤酒他喝喽/半斤酒他喝得了[11]

(5)曲阜:三个馍馍吃了(同上)

(6)林州:一瓶茅台他喝咾/一瓶茅台他喝得了[12]

有的“V了”可能式中“了”无实义,仅指动作V的实现,如:

(7)淄博:(问)这活又脏又累,你能干了吗?(答)干了![10]

(8)晋源:你来咾来不咾嘞?来咾/来不咾[13]

(9)阳谷:这件事我办唠[14]

但以上这两类“V了”可能式是不是来自于“V了了”的归并无从得知。也有傀儡补语和标记同音,但不发生归并的例子:

(10)博兴:看见哩/看得见︱听清哩/听得清︱走哩哩/走得了[15]

河南开封方言中,存在“V喽喽”可能补语式,但并不发生归并,没有“V喽”可能式。由此可见,同音不是必然发生归并,是否发生归并很难找到统一的规则。

(三)归并还是类推?

从历史上看,可能式“V得”先于“V得C”出现,“V得得”作为“V得C”的一种特殊形式,有可能发生同音归并而成“V得”,但无法断定所有的“V得”都来自于此,因为历史上早于“V得C”出现的“V得”并不是同音归并而来的。今天方言中的“V得”究竟是来自于对历史的继承还是来自于现实的删略,无从确定。罗常培、王均在论述同音删略(其称为“同音脱漏”)时说:

这种现象不常发现,原因是在一种语言或一种方言中不容易同时找到脱漏的和未脱漏的两种形式。假使在一种方言中真找到了两种形式(长形及短形),也不敢断定短形一定是脱漏的形式,而长形是本来的形式。很可能短形是本来的形式,而长形是短形的重叠形式。所以,如果要断定脱漏现象,必须依靠历史的或比较的材料才能断定。[16]195

这段讨论本意是针对多音节单词内部音变说的,但从道理上说,同样也适用于语法结构的分析。与此类似,对方言中“V得”和“V得得”的关系还有另一种解释,汪国胜[3]认为“V得得”有可能是由“V得”仿照“V得C”类推得出,吴福祥[17]也推测大冶等地方言中“V不得”的肯定形式最初为“V得”,由于肯定和否定的不对称,说这种方言的人参照“V得C”的形式类推出“V得得”。

“V了了”的情况稍有不同,目前无确切证据证明历史上先有“V了”可能式,因此从“V了”类推出“V了了”的可能性不大。

二、成分衍生

(一)傀儡补语的衍生

根据陈淑静的调查,北京话中的两种可能补语说法“谓词+得de+补语”(如“吃得完”)“动词+补语(得)de”(如“吃得”)在平谷方言中都常用,此外平谷还有两种特殊说法:一种是谓词或述补词组+了得liǎo de(或“了liǎo喽”)表示可能的说法。[18]如:

平谷:这趟车要走不了,下趟车准走了得︱这个箱子我拿了喽︱这俩西红柿下霜前红了得︱那个孩子我也抱动了喽︱你放心,他这病好利落了得

另一种是:

那个小虫儿我看见喽(=看得见)︱声儿再小我也听见喽(=听得见)︱三人一条板凳坐下喽(=坐得下)︱这碗饭我吃了liǎo喽(=吃得了)

从以上描述可以得知,平谷方言既有可能标记“得”(同北京话),又有标记“喽”(同很多北方方言),而用谓词或述补词组+了得liǎo de(或“了liǎo喽”)表示可能的方法则出现了成分衍生。

首先分析“了喽”。以“喽”为标记的既有“拿了喽”,又有“抱动了喽”,不管可能式“拿了喽”中的“了”是有实义的“完”还是仅为傀儡补语,其格式都是“VC喽”,这种格式并不奇怪,因为平谷方言中“看见喽”等于普通话“看得见”,“坐下喽”等于普通话“坐得下”。“抱动了喽”的说法中间多了一个成分,本来按照“VC喽”的结构,“抱动喽”就是一个完整的可能式,现在多出来的“了”显然是衍生出的一个傀儡补语。这种衍生与“V了喽”格式有关,由于单个动词后用“了喽”可以表示可能意义,说话人会认为“了喽”是一个表示可能固定的结构(陈淑静文章正是将“了喽”看作固定组合),在动补短语VC后也用“了喽”表示可能,和可能式“VC喽”相比,衍生了一个多余的成分“了”。

再看“了得”。平谷方言中,“得”作为可能标记与北京话用法相同,这在有“VC了”可能式的北方方言中是不多见的,可见“得”“了”在当地方言中的地位和作用基本相当,平谷方言并没有从“V得C”类推出“V喽C”,说明该方言还是默认一种“VC+标记”的结构方式,从“V了喽”类推出“V了得”也就不难理解了,所以有“走了得”“红了得”这些说法,“得”是处于末尾的一个可能标记,“好利落”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述补结构,照此标准“好利落得”即可表达可能意义,因为这已经是“VC得”结构了,但方言中还是有“好利落了得”这种结构,其中的“了”应该是衍生出来的一个傀儡补语。

(二)可能标记的衍生

1.“了”的衍生根据杨秋泽的研究,山东利津方言中,可能补语既可以使用标记“哩”,又可以使用“得”。综合当地方言语料判断,“哩”就是北方话可能标记“了”的地方变体。在使用“哩”构成的可能补语式中,既有“吃哩哩”又有“吃完哩哩”,都是表示“吃得了”“吃得完”的意思。分析“吃哩哩”这个可能式,其中第一个“哩”是表示完结意义的“了”,是述补结构VC中的补语C,第二个“哩”是可能标记,而“吃完哩哩”中“吃完”就是述补结构VC,后边除了可能标记“哩”之外还多了一个“哩”,大概是受“吃哩哩”格式的影响而衍生出的。杨著中指出,利津话中如果可能补语带宾语,宾语应置于“哩”前,如“我拿动这些书哩哩”,动补结构尾部带一个还是两个“哩”,多属习惯问题。[19]

辛永芬[20]谈到,浚县话可能式带宾语无论是肯定式还是否定式都有衍生可能标记“了”的情况,并且形成特殊的带宾语的语序结构。如:

(11)浚县:我听着了你嘞声音了/我听得见你的声音︱这个布袋儿装进去了三斤了/这个袋子装得进去三斤︱你打不过他了/你打不过他

在河南开封方言中,表示“舍得”有“舍嘞”和“舍嘞喽”两种说法,如:

(12)开封:舍嘞花钱︱舍嘞花钱喽︱花钱可舍嘞喽/花钱非常舍得(自拟)

其中“嘞”相当于“得”,“喽”是可能标记。后两式相当于普通话“舍得”再加上可能标记,“舍嘞喽”中的“喽”明显是受“VC喽”格式影响而衍生出来的多余成分,因为“舍嘞(得)”本身就是表示可能意义,只是已经词汇化了,并不同于一般的述补结构,后加“喽”的时候一般前边要加上表示强调程度的副词“可”,作用是为了加强语气。

2.“得”的衍生根据陈凤霞的记录,天津蓟县话中存在以下说法:

(13)蓟县:去亲戚家,你吃饱了都吗?︱他们走了好半天了,你快点儿,追上了都︱他家有狗,进去了都吗?没问题,进去了都[21]

原作者解释:在这些格式中,“了”都不再做补语,而只是一种标记,使补语的肯定式成为可能。如果去掉“了”,就不再是可能补语的形式,或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形式。如果把“都”去掉,句子仍然成立,人们有时也这样说,似乎“都”只是起某种语气作用。从这段解释可以看出,“都”是一个衍生出的成分,而“都”的性质,在这里似乎只表示某种语气,但蓟县话中“都”还可以作为可能标记:

(14)蓟县:东西这么多,你拿了都吗?拿了都︱这么多肉,你一个人吃了都吗?吃了都[21]

这里的“都”实际上是“得”,在蓟县方言中,还存在北方常见的“VC了”可能式:

(15)蓟县:吃完了/吃得完︱进去了/进得去︱看见了/看得见[注]委托天津师范大学支建刚博士2018年实地调研蓟县方言获取的用例,下同。

观察蓟县方言中的“吃饱了都”,其中的“了”本可以做可能标记,“吃饱了”就是一个完整的可能补语结构,而“都(得)”则是衍生出的可能标记,因为在V和“了”组成的可能补语式中,可以以“得”为标记,如“拿了都(得)/拿得了”“干了得/干得了”。当V和其他补语成分组成可能补语式时,则会衍生出一个可能标记“得”:

(16)蓟县:进去了得/进得去︱打过了得/打得过

同音归并和成分衍生是两类相反的句法结构变化现象,前者使音节减少,后者造成音节增加。汉语方言中“V得得”和“V得”的关系既有可能是从繁到简的同音归并,也有可能是从简到繁的类推,方言中“V了了”和“V了”的关系更倾向于是从繁到简的同音归并,因为历史上没有可能式“V了”先于“V了了”出现的证据。类推和衍生都是受到某种强势结构模式影响的结果,衍生是一种过度的类推,在可能补语式中傀儡补语和可能标记都有可能出现衍生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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