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西域诗路论略
2022-03-16李世忠王梦旎
李世忠 王梦旎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喀什 844006)
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朝统一新疆后,为转运过往官兵物资、接济公务、传递文报,在天山南北“遍置台站”,尤其是建立了以伊犁为中心的军台系统,并辅以围绕乌鲁木齐的营塘系统及其他边防要隘地区的卡伦系统,从而构筑起当时西域交通主干体系。其最重要的交通路线,按《钦定新疆识略》《钦定西域皇舆图志》及祁韵士《西域释地》等叙述,是出嘉峪关由安西州西行至新疆门户哈密后,以天山为界分南北两路,形成东西相距七千余里的两条官道。南路:从哈密沿天山之南西行至吐鲁番、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然后西北至乌什,西南至叶尔羌、和阗、英吉沙尔,再西北到喀什噶尔;北路:自哈密逾天山之北西行,至巴里坤、古城、乌鲁木齐、库尔喀喇乌苏,再向北至塔尔巴哈台,向西至伊犁。天山北麓的交通大动脉处在当时新疆人口分布最多、经济文化最发达地区,官员、商人、士兵、民夫、邮驿、遣戍人员往来频繁。曾经在这条道路上经行的清代官员、废员及其他文人人数众多,他们得西域“江山之助”创作了大量诗歌和散文,时间分布在清早期直至清末。
所以,清代新疆这两条南北逶迤的交通线,既是当时最重要的公务与商旅之路、文人遣戍之路,更是典型的文学创作之路、文化传播之路。本文将围绕清代西域诗路形成过程及其地理面貌、诗歌创作等进行分析,具体论述清代西域诗路如何形成、清代西域诗路的面貌以及其诗歌创作有何特点。
一、清代西域诗路的形成
清代西域诗路的形成,从文学角度看,有两个方面的背景不可忽视:一个是文学传统,一个是文人心理。
(一)清代西域诗路形成的文学传统
以文学传统而言,记录西域古道行程与见闻在中国文学中由来已久。如早在西周时期,周穆王就到达西王母之邦所在昆仑山与其相会,并对唱《白云歌》;北魏熙平中求法僧宋云、惠生在胡太后支持下前往西域访求佛经,撰有《宋云行纪》;唐玄奘取经归来撰《大唐西域记》;唐新罗僧人慧超往印度诸国巡礼,经中亚回长安撰《往五天竺国记》;唐僧人圆照入竺求法,撰《悟空入竺记》;唐人杜环行经西域撰《杜环经行记》;五代人高居晦奉使于阗撰《使于阗记》;北宋前期外交家王延德入西域后作《使高昌记》等。其他如元耶律楚材、金乌古孙仲端、蒙古国时丘处机、元代刘郁、明代陈诚等,入西域后都撰有与之相关的游记、行记等作品。而清代以前的历代西域边塞诗,及著名神魔小说《西游记》等,更对清人热衷书写西域道路行止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所以说,历史上西域行旅催生文学,西域古道有悠久的文学创作传统,其创作历时久、影响大,这是不争的事实。
(二)文人创作心理
清代西域诗路形成的第二个背景,是政府官员及大量遣戍文人进入西域。此期,走在天山南北的文人比以往更多,他们在西域交通线上作诗撰文的创作活动,也比前代更频繁,从而使得西域交通线作为文学古道的性质更加明显。尤其是诗歌创作,达到了历代西域诗创作的巅峰,其创作动机,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清政府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平定准噶尔叛乱、收复新疆后,人们对疆内的情况缺乏了解,故入疆文人多以闻见者身份作诗,旨在提供信息。最能反映这种创作心态的,就是大量西域竹枝词的撰写,曹麟开、祁韵士、福庆、舒采愿、庄肇奎、汪廷楷、洪亮吉、林则徐、萧雄等一大批文人,都有数量不菲的竹枝词作品问世。如乾隆后期文人王曾翼任巩昌府知府期间,曾入新疆创作了《回疆杂咏》组诗,他明确说自己记载西域风土信息,旨在增广人们关于西域认知:
乙巳(1785)冬月,随节侯赴喀什噶尔小住两旬。经过各回城,或停骖数日,或信宿而行。所见所闻,拉杂成咏,共得断句三十章,仿古竹枝之遗意。窃谓回疆风土十有七八矣。[1]442
还有一部分作者是以作诗表达对清王朝皇恩之感怀,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诗·自序》说,他创作《乌鲁木齐杂诗》就是出于像柳宗元般“思报国恩,惟有文章”:
乌鲁木齐,初西番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来,休养生聚仅十几年,而民物之蕃衍丰,至于如此。此实一统之极盛。昔柳宗元有言:“思报国恩,惟有文章。”余虽罪废之余,尝叨预承明之著作,歌咏休明,乃其旧职。今亲履边塞,纂缀见闻,将欲俾寰海外内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开辟绝徼,龙沙葱雪,古来声教不及者,今已为耕凿弦颂之乡,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无极,实所至愿。不但灯前酒下,供友朋之谈助已也。[2]125
正是有了这些前赴后继入疆文人带有明确目的性的创作,从而使得新疆天山南北交通古道变成了实质上的诗路。
第二,长途旅行的孤寂及所见奇观异景,也成就了清代行役西域古道文人创作诗歌的内驱力,如祁韵士《濛池行稿·序》说:
岁乙丑,以事谪赴伊江,长途万里,一车辘辘,无可与话,乃不得不以诗自遣。客游日久,诗料滋多,虽不能如古人得江山之助,然无日不作诗,目览神移,若弗能已。忆曩者纂传时……窃慕康熙间图侍读理琛奉使绝域之事,思亦躬履边徼,详志所见,以广所闻。讵知此念一动,早为今日谶乎!愿藉是得以孳孳于诗,补平生所未逮,亦未始非幸矣。[3]721
由此知祁韵士入新疆后频繁作诗,一是源自克服孤寂的“以诗自遣”心理,一是记录行役所历以广闻见。他甚至说:“少小时所读伊凉诗,多言征戍之苦,及天山、黑水、饮马长城诸迹,一一皆亲见之。叩关西出,景象苍凉,雪窖龙堆,纠纷极目。辗转走瀚海中千余百里,迭经风穴、火山、沙坂、急流之险。又数月,始抵戍所,已祖秋矣。自念此行若非得诗以为伴侣,吾何以至此。重五之年,羸弱之躯,幸未僵仆于道,皆诗力也。”[3]721这就说明作诗于他而言“自遣”已属其次,大多情形下作诗已成他漫漫长途中的“救命稻草”。
乾隆四十六年(1781)谪戍乌鲁木齐的蒋业晋在《出塞草序》中说:“余因人波累,远戍新疆。起行时,亲友多以作诗为戒,余亦心绪甚恶此事,已不废之废矣。行次西安,晤吴舍人竹屿于关中书院,以诗送余出塞。读之,怦怦心动……余未尝以诗得罪,则诗不负余。余岂以诗为警哉。”[4]59在《北庭杂咏》组诗序文中,他又说“龙沙物类,可纪者甚夥”[4]69;遣戍伊犁的汪廷楷在《西行草·序》中也说自己进入西域后,“眼前之生趣,意外之奇逢,从前身所未经、目所未睹,俱于此时遇之”[5]。在伊犁送别同为戍客诗人的韦佩金返归内地,他赞其西域诗“高怀自得江山助,彩笔真将气象干”[5]。可见对诗人来说,在前往新疆谪戍之地的长途行旅中,“江山之助”及特殊行役生活之感发,确实促成了他们大量道路纪行作品的问世。由此,西域诗路就成为一种客观存在。
二、清代西域诗路的面貌
相较历史上内地各处形成的诗路,清代西域天山南北诗路不仅纯属陆路,而且还具有道路里程长、地形与路线复杂及行旅困难等显著特点。所以清代西域文人在漫长行旅途中,大多都会把所经之地及沿路景观予以记录,如嘉庆间祁韵士谪戍伊犁时说:
西戍之役,余以乙丑二月十八日自京师启行,阅两六月,至七月十七日始抵伊江。时经一百七十余日,路经一万七百余里,所见山川、城堡、名胜、古迹、人物、风俗及塞外烟墩、沙碛一切可异可怖之状,无不周览遍历,系于心目……一路程途里数及景物大略分注如左,以志远游之迹,抑使他日东归,可按册而稽焉。[6]1-2
因文人有意记录,故清代西域诗路面貌十分清晰,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地貌多变
在古中国疆域版图中,西域当是地貌形态最复杂的地区之一,它不仅有雪山草地、瀚海沙漠,更有戈壁荒滩与绿洲农业区域。如形成了西域地理上南北分界的天山雪峰,“自嘉峪关起龙,蜿蜒而西,或起或伏,或断或续,或析而三,或聚而一,或嶐然岌耸、干插云天,或散漫平冈、回环千里”[7]1。天山以北是水草丰茂的牧区,也有如乌鲁木齐一带“山川灵秀,沃野千里,草肥水甘,足资农耕”[7]5的绿洲农业区;天山以南则“大半皆系戈壁山岗,亦系沙土,其平原旷野,亦尽沙碛、石滩、卤碱之区”[8]。所以在清人纪行诗文中,西域诗路不仅有雪山冰川、峡谷隘口,也有荒原高峰、沙碛盐碱及牧场农田等丰富的形态变化。
如常被文人记述的伊犁沿路二台至五台,每一军台间相隔约四五十里,[9]均深处塔勒奇山中,尤其是在惠远城北九十里、俗呼为果子沟的峡谷中,“岭下出泉,汇为大河,径流谷中,往来者分绕水之东西,自松树头至山口,凡桥四十二座”[9]。这里沟谷深纵、河流密布、树木葱茏,就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地貌,也是清代文人最热衷描述的西域著名景观之一。其他如初入西域地界以“乱石错落”[10]360得名的星星峡,就是典型的险关隘口地貌。成书《星星峡》诗称其“乱山隐孤驿,叠壁纷纵横。居人无数家,土窟依山棚”[11];方希孟说它“横略大荒东,倒饮雪山水。逶迤乍中断,岭崟并孤峙”[12]746,都是对其险要阴森特点的描述。
其他如天山以北木垒河、呼图壁、卡顺等地,又呈现出荒原兼河川地貌特点,而格子烟墩、托多克、碱泉等地,又是沙碛盐碱地貌特点。这在当时谪戍文人陈庭学、王大枢、杨廷理等人诗歌中都多有述及,更具体记述则见于清人行旅日记,如方士淦《东归日记》说,伊犁五台一带沿路“水草好,平路,有柴薪”,至八十里外精河县,则“碱土地,盐池出盐”,过精河五十里“尽沙戈壁”,但到乌兰乌苏,“自喀喇岛苏以下,直至乌垒,村落树木,小桥流水,风景绝佳,间断戈壁”,“出绥来东门三十里,树阴茂密,风景绝似江南。”从乌鲁木齐三台城至济木萨,“中亦戈壁”,过奇台县、木垒河一带,又是“山环水绕,草场肥美,牧畜尤旺”。然过木垒河直至巴里坤,则“尽戈壁,地无青草,上无飞鸟”[13]30-32。这都说明清代的西域诗路,确实较国内其他各地诗路的地貌要复杂得多。
(二)气候复杂
这主要表现在天山南北气候差异巨大,及同区域内气候亦变化多端等方面。如位处东疆的哈密“夏极热,冬极寒”,而天山以北的巴里坤、乌鲁木齐一带,则因“依雪山之背,故严寒大雪”,巴里坤“五六月间犹飞雪霰,尚需裘御”[7]5。位于“雪山之麓”的伊犁亦“气极寒,八九月间木叶尽脱,间有桃杏交冬,须聚土埋藏,不然来春枯矣”[14]。至天山以南,则“气候迥异内地,经年不雨,四时多风”[8]。如辟展一带,“夏极炎热,火繖当天,炎风匝地,东南一带沙山绝无草木,日光照射尤不可耐……冬日无祁寒大雪”[7]2。所以对这种寒暖悬殊而复杂多变的气候,历经西域行旅的文人均深有体验,如方士淦就说:“吐鲁番之热,巴里坤之冷,安西之风,三绝也。”[13]35
复杂的气候特点,当然在诗路作品中也多有反映。如乾隆末陈庭学自伊犁东归途中所作《五台》《紫泥泉》《自松树塘至南山口》《自南门口至哈密》等诗,都写到了旅行中的炎热气候;《木垒河》《大石头》《噶顺沟》《大泉遇雨店中宿次日至古城》等则写到了一路上遇到的雨天;《托里》《阿克他斯》《五日精河作兼赠王宰》《卡顺》《普尔哈济》《碱泉》等写到了沿路遇到的大风与打雷天气;《自奎素梁至松树塘》《自松树塘至南山口》《自南山口至哈密》《寄哈密富别驾恒斋》①本文所引《东归途咏》诗均出自《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5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21-432页,下文不再一一注明。[15]421-432等,则写翻越天山时南北气候的寒暑突变。除陈庭学外,清代入疆文人如王曾翼《巴里坤》就说:“伊吾五月如当暑,才度南山凛若秋。雪岭千年常冰玉,炎天一雨即披裘。”[16]131汪廷楷在他的《过巴里坤》一诗中也说:“寒威凛凛催征骑,五月羊裘著体凉。”[5]
清代西域气候复杂,也反映在同一季节不同地理空间气候的多变上。如春天草长莺飞之时会有大雪封路;夏日酷暑之际会突现披裘天气。嘉庆间杨廷理从伊犁动身东归,在《头台山行偶忆乐天“浅草才能没马蹄”句因成三截》组诗中,就连续三次以“浅草才能没马蹄”之句,言当时初春转暖、青草遮路情形,但当他继续前行一百多里地后,却写下了《松树头阻雪》;在《颓山雪》中甚至写到了在果子沟里经历的雪崩,[17]218《奇台县道上》又写到了山原盛夏气候的截然不同,[17]599《呼图壁遇雨》一诗则又写到了夏热忽变秋冷等情形。[17]598
(三)景观丰富
这主要包括自然地理景观与人文景观两大方面,地理景观如星星峡、松树塘、蒲类海、果子沟、雪山、穆素尔岭冰达坂、三眼泉、怪柳,以及乌鲁木齐城东南“冰雪晶莹,望之如琉璃世界”[7]1的博克达峰等,都是文人诗歌咏写的热点对象。
如果子沟,“两山矗立,松树参天。中有涧溪一道,迤逦盘曲,小桥七十二道。石壁蛾岩,青绿相间,人在画中行。山景之佳,甲于关外”。冬天雪后,则“松林茂密,野兽奔驰,冰塞长河,雪满群山”[13]。杨廷理、惠龄、舒敏、宋伯鲁、汪廷楷等许多诗人都有作品描写果子沟。
又如巴里坤至哈密的天山山口,山高林密、万松参天,景观壮伟,路经文人也多有诗歌书写。如岳钟琪、王曾翼、洪亮吉、颜检、汪廷楷、杨廷理等都对此地“大可百圈,高可数百寻”[18]的老松,以及此地高山峡谷、风云变幻的气候等做过描写。
至于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伊犁、阿克苏、叶尔羌等地区,沿路自然地理景观更是千汇万状,路出其地或曾短暂驻留的文人都多有诗篇歌咏。如裴景福《哈密》说:“天山积雪冻初融,哈密双城夕照红。十里桃花万杨柳,中原无此好春风。”[19]265正是在这种不同于中原的奇异自然地理景观激发下,诗人创作灵感勃发、佳作层出。
除自然景观外,人文景观也构成了西域诗路上的奇观,这主要包括沿线商业贸易、农牧活动及荒驿野店、古塔寺庙、民风古迹等。如哈密“故垒烽台遗迹,处处可考”[7];巴里坤“东门外有汉永和二年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天山之巅“有唐贞观十四年姜行本纪功碑”;[9]伊犁南山,有文字剥蚀尚余二十字的汉代张骞碑,还有乾隆平定准噶尔部后在格登山所立御制勒铭碑;喀什噶尔有和卓坟;库车洋萨尔地方有被称为“沙碛中清凉世界”的“新疆之第一奇景”[8]91柳树泉等,这些都在路经文人笔下有精彩描写。
其他如商贸活动,在清人诗路作品中也屡屡出现。如陈庭学乾隆六十年(1795)初夏离开伊犁所作《头台》诗说:“北蕃远贸逐羊来,西旅依山毳帐开”,诗下自注称这两句是对哈萨克贸易商队及厄鲁忒商人毡帐搭建情形的叙述;路经精河县时他又以“盐产车行贩”“商旅云辏集,市肆风恬熙”等句,再现精河城贸易繁华情形,此均为眼见实录。
另外,新疆历来农作物种类繁多①如《西域闻见录》称此地“百谷皆可种植,而以小麦为细粮,粳、棉次之”。参见椿园七十一:《西域闻见录》卷七《回疆风土记·土宜》,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几乎全靠雪水浇灌,这也与内地不同。如《回疆志》:“回人播种五谷不赖雨泽,惟依大山流下雪水作渠灌浇,即各城屯田处所,亦必视其水之多寡,酌量开垦。有泉处绝少,若无河流积雪之水,每多乏水。”[8]此种情形在文人诗路作品中也多有书写。如杨廷理《奎屯》:“扶犁处处事农功,陇麦青青一望中”[17]598;《双泉子》:“为问双泉何处是?平畴麦浪湧千层”[17]599;陈庭学《东归途咏》中的《呼图壁》《小湾》《图古里》《乌兰乌苏》等,都以纪实笔墨写途中看到的屯田灌溉及小麦丰收等景象。
三、清代西域诗路作品的特点
自诗路创作问题在学界引起人们广泛关注以来②陈国灿:《钱塘江诗路的历史解读》,《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2月28日,第6版;崔小敬:《富春江诗路文化特征刍议》,《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2月28日,第6版;赖勤芳:《浙江诗路文化的美学品格》,《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2月28日,第6版;钱志熙:《东晋南朝时代钱塘江诗路的形成》,《浙江学刊》,2021年第5期;李剑亮:《夜航船与浙江诗路》,《浙江学刊》,2021年第5期。,迄今人们还多把目光集中在江浙一带与水上交通相关的诗路讨论上,陆地诗路涉及不多,西域诗路问题更无人论及③关于陆上诗路的讨论,目前仅见李芳民:《论秦蜀交通与唐代的蜀道诗路》,《人文杂志》,2020年第2期。。但是,从上述概述可知,清代西域不仅有典型的陆上诗路,而且其创作极具特色。
(一)创作题材上的纪实性
这主要体现于两方面:一是记录当地土风民俗,一是记录文人进入西域后的道路生活经历。
中国文学史上,清代以前诗歌,还没有出现过如清人西域诗路作品这样大量以记录文人道路行旅见闻与生活状况为主的诗歌,尤其是在一定的地理范围之内,出现了大量文人在一百余年时间内,不间断地对一个地域土风民俗与道路行役生活予以热情书写,这在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这种鲜明的纪实性创作特色,使得清代西域诗路文学具有了无与伦比的独特价值与意义。
清代西域诗路作品纪实性特色的形成原因,主要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与清政府收复新疆后亟须了解当地实况的现实需要分不开;另一方面,则与作者记录自身入疆生活的创作心态有关。就纪录当地土风民俗的作品而言,以竹枝词体诗歌创作最盛,在清代入疆文人笔下,这一功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庄肇奎谪戍伊犁十年,其《伊犁竹枝》被人们称为“尤详于风土”。其他如曹麟开、祁韵士、林则徐、萧雄等都作有数量不菲的西域竹枝词,此类诗上文已有列举,不赘述。
能体现纪实性的第二个突出方面,是诗人用纪行组诗形式如实记录自己独特的入疆生活经历。这种创作性质,清晰体现在很多诗歌题目上,甚至从诗题就能明确看到作者一路所走路线。
如乾隆年间陈庭学谪戍伊犁十四年,被放还时所走的路线是天山北路,他就是用一组由98首诗组成的纪行诗《东归途咏》,记录自己从谪戍地伊犁动身后走出新疆的全过程。所有途经的重要驿站、军台及险关要塞,基本都是以诗题形式呈现笔下。
乾隆年间王曾翼任职甘肃时曾两入新疆,他的西域诗中有《过哈密》《星星峡》《南山口至松树塘》《巴里坤》《苦水至格子烟墩竟日行戈壁中二首》《吐鲁番》《阿克苏》《叶尔羌》《喀什噶尔》《讨赖泉至梧桐窝》《晓发杜齐特台二首》等作品,这也都是按照行进路线创作的,他走的主要是天山南路。
嘉庆元年(1796)杨廷理谪戍伊犁、赐还放归时,走的也是天山北路。杨诗《将抵松树头口占》《三台雪海冻尚未开·率吟一律》《生日五台道中马上口占》《奎屯》《入靖远关》《昌吉县》《出乌鲁木齐,过红山嘴,登彩云观》《滋泥泉旅舍对博格达正面·率成二律》《从小南路行漫兴》等作品,都是对其行程的记载。
嘉庆四年(1799)遣戍伊犁赎罪官员韦佩金抵戍途中,经嘉峪关、玉门关、阳关作《三关诗》《出关》《安西》,此后又有《哈密古伊吾庐地》《哈密五十韵》《除夕次马连井》《星星峡》《南山口风雪次石城子》《天山顶》《松树塘万松歌》《宜禾道中积雪次滴水崖》《噶顺塘》《北山口》等诗,从诗题即知,他前往伊犁所走之路线也是天山北路。
嘉庆七年(1802)汪廷楷谪戍伊犁,透过诗题亦知其所走路线为天山北路,一路上他写下了《出嘉峪关》《过玉门县》《过安西州》《过猩猩峡》《过哈密》《过天山由山口至松树塘早尖》《过巴里坤》《过乌鲁木齐》《过呼堡壁》《过库尔喀喇乌苏》《过果子沟》等诗。
嘉庆九年(1804)祁韵士谪戍伊犁,作有《五月廿七日出嘉峪关西行》《玉门县道中》《宿三道沟有感》《夜行戈壁中》《红柳峡》《星星峡》《晚宿格子烟墩》《抵哈密》《梧桐窝次壁间韵》《风穴行》《辟展》等诗。他所走路线与陈庭学、韦佩金、杨廷理、汪廷楷等稍有区别,他是从吐鲁番越天山进入北疆。
成书嘉庆年间两入新疆,作有《东行巡屯》《伊吾绝句》30 首,以及《重九抵温宿》《乌什即事》《发乌什》《发叶尔羌》等诗,从诗题知他几乎每到一处都有诗作,所走也主要是天山南路。
以上诗歌,都是“乾嘉”文人在西域诗路上行役生活的真实记录,学者指出“乾嘉”文人具有“共同认可的‘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20],上述作品中,作者行旅的时间、地点,见闻、感受,甚至感情起伏动荡等,都被刻画得历历如画,这样的特点似乎也正是其“实事求是”的时代学风使然。不过,透过这些行旅诗的创作,亦可见诗人有计划、有目的记录其西域生活经历的用意十分显豁。
(二)创作趣味上的好奇性
这与文人自内地入疆后的个人观感有关。西域诗路上,作家记录自身生活经历的意图,几乎与对沿路地理生态书写目的并重,因为这种行旅在一个人一生中不仅多具“唯一性”,且其“奇异”性质实足令人难忘,以致有人平生并不喜作诗,但在西域独特地理环境及生态条件激发下,也变成了爱写诗的人。如祁韵士《濛池行稿》序言就是这样解释自己入西域后作诗之因:
余所见山川城堡之雄阔,风土物产之瑰奇,云烟寒暑之变幻,一切可骇可愕之状,有所触于外,辄有所感于中。悱恻忠爱,肠回日久,无一不寄之于诗。吟啸偶成,吮笔书之,长短惟意所适。其所不能尽,则又为行程记以纪之。是役也,余始信诗之不可以已。向者独不好此,乃余之陋也。发行箧中所存,得百数十首,汇录之,题曰《濠池行稿》,志不忘,且待删定也。[3]721
裴景福遣戍新疆,在《河海昆仑录》中记载路过星星峡经历时说:
峡口道左山岩洞内回回墓,有亭有堂,墓在洞口,上覆石室,室中青石如砥,有卧像,仰如尸,下褥上被,又以白单遍书回纥经,掩覆之,而头颅手足凸痕宛然。启门而入,遗蜕在地,阴森逼人,为之却步。土人呼为回回坟。其门首题云:“唐朝回回一千三百四十年,高人不服水土到此间。”语甚俚,缠回称之为圣,过者必祭。土人传系肉身干腊,发长几二尺,何以不棺不藏,千年不坏,与高僧坐化同也。余启视之,乃坟也,故作人形以示异。[19]249-250
当地人把山岩洞内一座墓中修建为“人”形的卧像,视作肉身干腊的“木乃伊”,作者惊诧之余,亲证其伪。有了这样的经历,他的《过回回墓》一诗遂脱口而出:
峡口巉岩叠石屏,墓门香火閟芳馨。幸逃南海青蝇吊,来取西天白马经。蜕化衣冠藏古洞,灵来风雨暗空庭。一抔占断云岚色,手酹清尊倒玉瓶。[19]252
在《河海昆仑录》中他这样描述库车梨:
初食库车梨,大盈握,色鲜黄,皮薄如纸,味甘如蜜,入口即化,如嚼霜雪。[19]266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裴景福西域诗会写得如此清新好奇,这全是因为其所经见事象之异而催生。
其他如汪廷楷也很典型,这位诗人谪戍伊犁时已59 岁,面对流放豪情满怀,《抵伊犁》诗说:“投笔遐方兴转豪,宫袍脱去换征袍。从知间外军容肃,皓首书生也佩刀。”诗下自注:“伊犁系军营,不用长拎袍褂,初见将军俱带刀。”《爬犁行》一诗也写得奇情壮采,原来,该诗也是写他从未见的伊犁雪车冰上滑行情形。他的《伊江杂咏》八首,写伊犁地理环境、特产、屯田、贸易、习俗、狩猎生活等,皆充满好奇。如在叙述哈萨克人商业贸易诗后自注:
哈萨克岁贩羊十万有差,每羊一只,换布一匹。除各官兵口食羊外,其余变价归还布价。[5]
这种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在作者看来也新奇无比。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清代西域诗中会有那么多描写当地风物的诗作。可以说,正是当地独特的地理气候条件及自然生态环境,成就了新疆与内地不一样的民情风俗与生活观感,有了这样的创作背景,“好奇性”自然就成为清代西域诗路作品的突出特点。
当然,清代西域诗路作品的好奇性,与传统诗歌文学创作中因使用浪漫主义创作手法而呈现出的奇情壮采特色,是有显著区别的。人们熟悉的浪漫主义诗歌,大多是诗人在表现客体对象过程中,因融入主体丰富想象而“再造”客体的结果,如屈原、李白、李贺等人诗歌,但清代西域诗路作品所体现的“奇”,一定程度上却是因客体对象特性超越了主体认知范围而生成的“奇”。从这个意义上说,清代西域诗路文学无疑丰富了中国古代文学的题材与风格。
(三)书写内容上的系列化
现存清代西域诗路文学作品整体看,可分散文与诗歌两大系列,前者以文人行旅天山南北时所写行记、日记为主,主要记述道里行程及所见所闻,内容丰富。如椿园氏《西域闻见录》,洪亮吉《伊犁日记》和《天山客话》,祁韵士《万里行程记》,方士淦《东归日记》,林则徐《荷戈纪程》,倭仁《莎车行记》,裴景福《河海昆仑录》,陶保廉《辛卯侍行记》等。后者主要以谪宦流人与任职新疆官员所作大量诗歌为主,诗路作品书写内容的系列化,主要体现在此类诗歌上,这可从两方面来看:
首先,是书写路线的系列化。行走在西域诗路上的文人,在以诗歌绘景状物、写意抒怀时,往往是有计划、成体系地对所经行路线进行记录与刻画。如洪亮吉谪戍伊犁时,就是按顺序写下了很多以所行经地名命题的诗①洪亮吉前往伊犁时系列化的诗作,如:《安西道中》《疏勒泉》《安西至格子墩道中纪事》《天山歌》《进南山口》《下天山口大雪》《松树塘道中》《松树塘万松歌》《菩萨沟道中》《廿八日抵巴里坤》《镇西元日》《肋巴泉夜起冒雪行》《人日白山道中》《自日山至噶顺》《发大石头汛》《乌兰乌素道次》《古城逢立春》《夜抵木垒河》《元夕过阜康县七十里宿黑沟》《安济海夜起》《赠呼图壁巡检沈仁澍》《三台阻雪》《发二台》《行至头台雪益甚》《芦草沟》等;返归时所作诗,如:《别惠远城》《玛瑙斯龙斗雷行》《绥来县》《呼图壁》《二十日抵乌鲁木齐》《将至滋泥泉汛雨》《四十里井汛》《三台夜宿》《廿九日发古城》《奇台访同里张县尉潮海》《道白山口取小南路往哈密》《将至七个井宿》《朝发七个井雨》《初四日至节节草店露宿》《早行四十里至一间房小憩》《自三堡至头堡,一路见刈麦者不绝》《自哈密至苦水铺作》《十三夜三鼓抵星星峡》《月夜自马连井至大泉》《度赤金峡》等。,放归返程的路上,他也是按照一路行程前后,写了一系列作品。来去伊犁,所走本是同一条路线,但两次经行所作诗记录的沿路景观并不一样,第一次未写到的,第二次经行时就予以补充。由此可见,作者确实是在有意识地进行系列化的诗歌创作,这就很容易写出西域诗路面貌的独特性,从而形成清代文学世界中西域诗独有的文学景观体系。洪亮吉如此,其他如陈庭学、王大枢、杨廷理等无不如此。
其次,是书写意象的系列化。在天山南北交通线上,因文人对沿路景观的不断歌咏,从而形成了人们关注最多、书写最频繁的几大意象系列。如天山北路,就有天山意象系列、松树塘意象系列、蒲类海意象系列,以及玛纳河、果子沟、伊犁江、冰达坂等系列意象。如松树塘的群峭奇势,果子沟的流光溢彩,冰达坂的触目惊心等,都是清代西域诗中多姿多彩、令读者过目难忘的文学意象系列。
所以说,清代行走在新疆天山南北交通线上的文人,正是通过这种系列化的诗歌创作,不仅较全面地反映了西域经行地的生态面貌、地理景观,同时也对自身在新疆境内行旅生活做了全面记录。这些诞生在西域诗路上的系列化作品,基本都遵循着这样一个创作逻辑:独特的诗路行役见闻感受,激发了作家心灵深处的“好奇”心理,“好奇”的创作心理促成了作品的纪实特色,而纪实的目的,又使得作者要努力把自己的西域生活经历做一个完整记录。由此,形成一条诗路所必需的三大要素:人、路、诗,结而为一。
综上,清代西域诗路不容忽视,它不仅孕育、承载了进入这片土地的文人创作活动,同时,文人在其道路行止中所形成的作品,也具有不同于他地文学的鲜明特色,即此一端,亦值得人们做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