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晚期福州旗人的维系与变化
2022-03-16张慧
张 慧
(福建社会科学院历史文化研究所,福建福州 350001)
清晚期,清王朝由盛转衰,尤其在鸦片战争之后,福州被迫“通商”。作为驻防东南疆域的福州旗人①本文所指的福州范围包括现今的福州市区和长乐区的琴江地区,即清代的省城福州和三江口水师旗营(今长乐区琴江),两地当时都隶属福州八旗驻防,故本文讨论的福州旗人是指这两处的驻防旗人。,也面临内部维系力不足,外部遭遇冲击的困局。晚清新政的施行也没有改变福州驻防八旗最终被裁撤的命运。目前学术界已有的关于福州旗人的研究,主要是从民族认同②刘正爱:《自我、他者与国家:福建琴江满族的认同》,《民族研究》,2006年第6期;潘洪钢:《清代驻防旗人的民族关系与民族认同——以福建长乐市琴江满族村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等等。、福州旗人汉化或信仰③林希:《试论清代福州八旗驻防及其历史作用》,《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06年专刊;罗桂林、王敏:《清代驻防旗人的生活与认同——以福州洋屿赖氏为中心》,《清史研究》,2014年第2期。等角度论析,抑或在关于清代整体驻防八旗研究时偶有提及④任桂淳:《清朝八旗驻防兴衰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定宜庄:《清代八旗驻防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3年;谢景芳:《清代八旗汉军的瓦解及其社会影响——兼论清代满汉融合过程的复杂性》,《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潘洪钢:《清代八旗驻防族群的社会变迁》,人民出版社,2018年,等等。。但对清晚期福州旗人的内部变化、内部维系等问题的研究尚少,故本文对清晚期福州旗人做进一步的研究和解读,解析清晚期福州旗人所面临的内外变化及他们在时代变迁中的选择,敬请方家斧正。
一、道光朝以前的福州旗人
随着清王朝完成对全国的统一,来自北方的旗人进驻福州等地,成为镇守东南疆域的重要军事力量。有清一代,福州旗人从客居的军队逐步扎根当地,成为福州新的居民,这也是福建满族形成的基础所在。
(一)稳定东南的劲旅
明清更替之际,福建也处于动荡之中。顺治二年(1645),抗清的南明隆武帝被斩于福州,隆武残部只得转退福建等沿海地区,继续抗清的战斗。顺治四年(1647)至顺治六年(1649),南明军力最盛,清军仅仅控制了福建的福州、泉州、漳州、邵武等孤城。[1]431清廷与南明对福建地区的争夺十分激烈,双方互有胜负,随后,台湾的郑成功成为抗清的主要力量。顺治十一年(1654),郑成功与清廷和解谈判破裂,双方进入僵持局面,次年“九月,贝子王同固山额真率满州兵披甲及汉军三万驻福州”[2]6。福建局势长期不稳,对清廷而言反复征调军队入闽非长久之计,顺治十三年(1656),清廷“始设福州驻防,以固山额真郎赛及梅勒章京赛音达理等统兵镇守”[3]286。顺治十四年(1657)五月,“清移兵驻防福省屯城中,东门、汤门、水部三关民居概令搬移,住兵,谓之匡屋,为满洲营。其兵正披甲三千,统之以将军”[2]7。福州驻防八旗与当时清初福建整体局势有着密切的关系,面对福建地方的持续动荡,作为新建王朝的统治者从心理上更为信任和倚仗满洲旗人,让自己最为信任的军队驻扎省会福州,既能保持朝廷对福建中心地区的控驭,又能达到震慑闽地其他区域的目的,更有助于阻止台湾郑成功势力在福建地区的渗透和影响。
顺治十八年(1661)八月,清廷颁发迁界令,意图彻底切断福建地区与台湾郑成功势力的联系。同年,“靖南王耿继茂自粤移闽,遂撤都统、副都统”[3]286,福州等地的驻防转由靖南王主理,这也给以后三藩之乱埋下了隐患。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在福州发动叛乱,台湾的郑经趁机再次入闽应之,清廷开始了再一次大规模的平叛。三藩之乱的平定,使清廷进一步增强了对福建的控制。康熙十九年(1680),清朝“始设福州将军副都统,辖四旗”[3]286,其所辖四旗成为福州稳定的驻防旗人——称“四旗营”,并且“皆汉军。由杭州调闽”[3]286。这是朝廷第二次调整并增派福州府的驻防旗人,这些旗人依然从外地选调来闽,在构成上以汉军旗人为主,从而改变了以前以满洲旗人为主体的驻防人员结构,出现这一变化的原因大致有三点:其一,这些汉军旗人并非本地汉人,不存在与地方抗清势力“勾结”的可能性。清廷也开始着手收复台湾,军队大规模入闽,重新部署的福州驻防旗人既可稳定后方,又可酌情增援前线;其二,三藩之乱平定后,福建地区整体的不安因素大减,汉军旗人完全可以胜任驻防的需要;其三,满洲八旗人口不足,福建的驻防军队不可能完全依赖满洲八旗,这一点在当时清朝全国各驻防地皆是如此,依靠汉军旗人、绿营镇守地方是清廷惯常的做法。
雍正二年(1724)七月,清廷考虑到福建地处沿海、遥对台湾,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且水师历史悠久,朝廷覆准:“江宁、杭州、荆州、京口、广州、福州等处驻防兵丁,请令学习水师,勤加操演”[4]359-360。雍正六年(1728),应福州将军奏请,“设立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三江者,闽江、琴江、乌龙江也”[5]689。雍正七年(1729)十月,征南将军赖塔奉旨选取驻防旗人500 余人进驻长乐琴江,组成三江口水师旗营。从此,福州的驻防旗人分布在省会福州城和琴江水师旗营,这次分营增设水师仍以汉军旗人为主体,主要从福州驻防旗人内挑选组成,目的在于增强清廷对福建水域及中国台湾地区的管控能力,福州水师提督、福州将军等均对台湾有着日常军事事务和应急事务处置的权限和职责,因此,福州驻防旗人在闽台地区的军事意义和作用十分重要,是当时镇守东南地区的一支劲旅。
(二)多重措施下的旗内维系
清朝自建立起,八旗就是由不同的族群构成的一个群体,尤其“外省驻防八旗,原为国家肱骨心膂之寄,关系綦重”[6]74,故而增强八旗的内部认同,保持旗人内部维系力是重中之重。福州驻防旗人有满、汉、蒙等多民族组成,祖籍多数为北方人,他们携带家眷来闽驻扎,守备疆海,身份上明显有别于“民”。无论是旗人还是当地百姓,彼此都面临着语言、习俗、族群、文化等诸多差异,双方在交流等方面存在诸多困难。为保持驻防旗人的稳定性,朝廷实施了“旗民”分治的政策。首先,将旗人和民人的居住地分开,福州旗人必须居住在“旗汛”中,且“凡城门启闭,专司筦钥,聚居会城之东偏,公私庐舍计四千七百四十五楹”[3]286。将“旗”“民”生活空间隔离,致使背井离乡的福州驻防旗人长期持有一种“外来者”的心理,同时又持有某种特权的优越感,这种复杂的心理加深了驻福州旗人对“旗人”身份的认同感,在很大程度上也淡化了内部血统上的差异性。
与此同时,“清语骑射”作为清朝的基本国策之一,让满、蒙、汉等旗人都学习满语,这成为增强八旗认同感和归属感的重要措施。但事实上,在康熙晚期旗人的满语退化已见端倪,至雍正朝时情况更加严重,朝廷不得不对满语、满文教育采取了严格要求,福州旗人也深受影响。雍正五年(1727),雍正帝命福州将军:“尔福建汉军,原是旗下,若不晓满文,即昧根本。尔回去时必教导他学满洲话、满洲书方好。”[7]625次年,福州设立清书官学一所,并从四旗中每旗选30名学生,共120名,以协领一员、笔帖式一员督率之,每旗又设总学长一名,分管各旗学生。这些总学长是由在甲身内且善于满语、满文者中选任而来,目的就是加强福州四旗对满语(文)的学习。雍正八年(1730),福州四旗又各设学房一所,采取月考并分三项考核——即翻译、编话(即写作)、缮写满文,意在加强对福州四旗旗人满语学习的日常考核。为鼓励旗人,乾隆八年(1743),乾隆帝又批准每年赏给官学生240两白银作为考试奖赏,并每月给在学诸生纸笔之费。[7]626-627乾隆十五年(1750),应福州将军新柱所请,“选翻译精通之笔帖式一员,发来闽省,专司教习”[8]1148。朝廷和地方大员对福州旗人的满语教育可谓用心良苦,虽然福州旗人主要是汉军旗人,但通过雍正、乾隆时期不断地强化满语,福州旗人的满语教育水平得到了一定的提升,也使得福州旗人长期保持了使用满语、官话的习惯,增强了旗人内部的维系力和凝聚力,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福州旗人整体的稳定性。
(三)在地化程度渐深
随着时间的推移,福州旗人开始扎根地方,融入地方社会的迹象也越来越鲜明。例如,福州旗人形成了独有的“旗下话”①福州旗人绝大部分来自北方地区,在“旗汛”中使用的方言融合了北方方言,这种方言有别于福建方言和官话,因为它是在“旗汛”中被使用,故被称为“旗下话”。,也逐步学会并使用福州方言,在语言上开始出现地方化。福州驻防旗人与民通婚、混居的情况也屡见不鲜。雍正五年,福州将军蔡良奏:“细查此一万二千六百余名之内,兵壮娶民人之女以及营兵之女为妻者共二百一十四名,将女聘与营兵为妻者二名,余皆四旗相互嫁娶”[9]182。虽然大多数福州旗人依据规定,保持了旗内通婚,但仍存在旗人“娶民人之女”的情况。又如福州旗民混居的现象,乾隆八年,福州将军策楞上奏:“或典与民人,本员仅自住数间。或全行典出,而本员反赁民房居房。不独有违定例,且官员至无衙属,竟与民人杂住。”[7]671可见,乾隆时期的福州旗人早已不像初入闽地之时,严格遵守旗、民分居的规定,随着旗民之间的生活交往加深,官员“与民人杂住”也习以为然。
乾隆时期,朝廷对驻防旗人相关制度的重大调整,也促使福州旗人进一步融入当地的地方社会。乾隆十九年(1754),清朝开始允许驻防八旗汉军人员“出旗”②“交总督喀尔吉善、会同福州将军新柱,将彼处汉军人等,或亦照京城汉军之例,各听其散处经营,或将军标绿旗营兵缺出,将伊等转补”。参见《清高宗实录》卷459,乾隆十九年三月丁丑条,《清实录》第22 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967页。。福州汉军出旗之缺额由“即将京城满洲兵派往,顶补”[12]968,随后大批满洲旗人进入福州,前后两批共计639户,约4000人。[13]234同时三江口水师旗营原计划“暂留汉军水师兵,令满洲兵渐次学习顶补”[14]532,后因当地条件艰苦,新来入闽的满洲旗人不愿前往,最后未能成行。福州汉军出旗之人面临着巨大的转变,他们必须自谋生路,被迫快速融入地方,从享受优待的旗人变为普通的民人,待遇和心理的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乾隆以前,驻防旗人遵行归旗制度,将驻防之地视为“不过出差之所,京师乃其乡土也”[10]288。归旗意味着不留骸骨在异乡,但归旗路途遥远且费用高,由寡妻送返亡故旗人十分不易,加之驻防旗人逐步在地方扎根和生息,乾隆二十一年(1756),朝廷准许驻防旗人就地营葬:“嗣后驻防兵丁,著加恩准其在外置立产业,病故后即著在各该处所埋葬,其寡妻停其送京。”[11]379从此,驻防旗人开始由“他乡”变“故土”的转变,福州驻防旗人也彻底以闽地作为生息之地。今福建长乐地区(三江口水师旗营原所在地)的云门山坡仍有数百的旗人墓地,采取的是二次葬形式。这种葬俗最初为了逝者归旗,旗人过世入葬后可再次拾骨归旗,遗骨不留他乡。后归旗制度废止,尽管难返遥远的北方故乡,福州旗人仍保留了二次葬的习俗,他们身上仍有着异乡来客的痕迹。
至嘉庆时,“因各处驻防兵丁较之雍正、乾隆年间生齿增倍,而披甲名粮例有定额”[15]212,驻防旗人人口滋生,生计问题成为一个难题。嘉庆时,朝廷准许驻防八旗可就近本省考试,且可以以汉文入学。[15]211嘉庆十八年(1813),清廷又再次完善相关规定:“现在驻防旗人,并议准就近应武童试,嗣后,各省驻防子弟入学者,即令其于该省一体应文武乡试,于造就人材之道较为有益。”[15]212清廷最终完成了驻防八旗科举的就地化,大大扩宽了驻防旗人通过科举寻求生计的途径。这一举措自然也给福州旗人带来了新的机遇,以三江口水师旗人赖氏为例,其家第一位举人赖安便是嘉庆己卯科(1819)福建省举人。在赖安一辈中仅有他一人有功名在身,在他之前其家没有人中过科举,但至其子侄辈,赖氏的11人中便有8 人考取了功名①《福州洋屿颍川赖氏家谱》卷下《世系》,江苏省立官纸印刷厂排印本,1914年,第9-16页。现藏于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从一个侧面映衬出那些未能披甲食粮的福州旗人,力图通过科举改变自身和家族的命运。
综上,朝廷政策和制度一直深深影响福州旗人。雍正和乾隆时期,满语和满文的教育被强化,福州旗人深受影响。乾隆朝时,出旗政策的出台和归旗制度的废止,迫使福州汉军旗人必须在短时间内快速融入当地社会,这就从身份上、心理上对福州旗人产生了深远影响。福州旗人虽然保持了旗人内部的维系和稳定,但融入地方成为大势所趋。同时,旗人人口滋生,而披甲食饷者却定数不增,让驻防旗人的生计愈发窘困。嘉庆朝时,朝廷不得不调整八旗科举,以期增加旗人的生计出路,这次调整让一些福州旗人的家族和家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二、旗人内部勉力维系与诸多挑战
嘉庆以降,清王朝由盛转衰,王朝的统治受到了内外的冲击,内部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外部面临西方国家的入侵。在此背景下,福州旗人内部的维系能力也面临诸多挑战。
(一)教育上的维系与矛盾
嘉庆朝时,“各驻防弁兵子弟,往往骛于虚名,浮华相尚,遂致轻视弓马,怠荒武备,其于应习之清语,视为无足轻重,甚至不能晓解”[16]1085,驻防旗人不重骑射,视“清语”学习为无足轻重,这与数代皇帝一直强调的“清语骑射”之国策相悖。因此,道光二十三年(1843),朝廷增设翻译科,其目的是为了能培养满语人才,刺激驻防旗人学习满语的热情,也可增加驻防旗人的进身途径。借由此机,福州将军保昌同年便上奏,提议撤销福州等地汉文书院,试图扭转福州等地旗人“染儇薄习气,渐荒本业”的风气,更提议“专习清文”②(清)保昌等:《奏请将福州驻防八旗汉文书院裁撤俾得弁兵子弟专习清文清语骑射事》(道光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朱批奏折》,档案号:04-01-38-0185-06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咸丰朝时,朝廷再度重申:“驻防八旗人等仍不得以专骛汉文,致将翻译国语稍涉荒废。”[17]292-293因朝廷和地方大员的大力支持,福州地区成为道光、咸丰时期为数不多的有效提振满语、满文的地区。[18]但只专注满语学习并非长久之计,汉文学习一直是旗人教育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故而同治五年(1866)福州将军英桂奏请复设汉文书院③(清)英桂:《奏为福州驻防八旗请准复设汉文书院并动支经费事》(同治五年九月二十八日),《朱批奏折》,档案号:04-01-35-091-05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光绪十六年(1890),虽然福州将军希元称福州满语教育“三十年来蒸蒸日盛,现在肄业生员计有四五十人,即未进生童亦百数十人”①(清)希元:《奏报筹给翻译生童膏火以恤寒畯事》(光绪十六年四月初三日),《朱批奏折》,档案号:04-01-35-1016-03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但是,据清末在福州生活22年的美国传教士卢公明所记:“他们(福州旗人)互相交谈基本上是说汉语官话。”[19]12显然,清末的福州旗人实际使用满语者越来越少,即便朝廷和当地大员努力维持满语教育,满语没落难以改变的状况是不争的事实。尤其在清末新政颁布后,废除了八旗科举,满语教育也被停止,旗人学习满语的外力支撑完全消失,满语所带来的旗人内部维系力也随之消散。
清代加强对旗人的满文、满语教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强化了八旗内部的维系力,但旗人学习满语、满文的内在动力一直在减弱,尽管朝廷通过增设翻译科,刺激了驻防旗人一时的满语学习热情,以满语作仕途之道的功利性也愈发明显,但在现实中满语的使用率和实用性早已大打折扣,以语言来维系八旗的效果不断减弱。同时,旗人一直在吸收和学习汉文及相关文化,满语、满文的影响力不断消退,纵观清代的旗人教育一直存在来自“满”“汉”文化上的某种冲突感,而这种冲突感一直难以消除。
(二)粮饷、生计等问题
道光朝时,福州旗人的人口压力已十分严重,加之朝廷出现“军饷无款可筹”[20]391的境况,朝廷不得不削减驻防旗人的“优待”。咸丰三年(1853),“八旗官员红白事,及兵丁红事赏恤银,均暂行停止”[20]573,福州旗人的“红白事请赏”②“凡兵丁红白事请赏者,该旗营一面具册结呈报,一面知会生息店,左司协领同管生息中军副将着一员亲资送验,给发承领。水师营生息店利银不敷赏给,该营协领详请于在城生息店内,每次拨银一百两,以为预备赏给之用”。参见(清)新柱纂:乾隆《福州驻防志》卷4《营政上》,马协弟主编:《清代八旗驻防志丛书》,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73页。也随之被取消。咸丰六年(1856),福州将军英桂上奏:“矧自军兴以后,尺布斗粟,倍昂于前,在得食钱粮者尚不足以赡家室,其闲散者更无论矣。”③(清)英桂:《奏为遵旨酌拨福州驻防八旗官兵移扎杭州镇守拟请变通补拨事》(同治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朱批奏折》,档案号:04-01-01-0894-05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物价的不断飞涨让福州旗人生活入不敷出,即便在额披甲者也难以养家,那些闲散旗人生活更加艰难。同治五年,虽然朝廷恢复了八旗兵丁白事恤赏,但也仅“按照定数减半放给”[21]337,国家财政不足已无法支撑庞大数量的旗人需求。光绪末年,福州旗人生活窘困更加严重,据载:“家庭人口不断增加,所得银饷难以维持生活。尤其是庚子以后,国穷民贫的状况日趋严重,旗营中人的生活水平亦每况愈下,但钱粮数额不见增加,而且不准自谋生活,还将冬衣、瓦片、房银等津贴取消,所以旗营官兵均感失望。”[22]3艰难的生存状态直接导致福州旗人不思驻防,只专注生计。光绪朝时,福州将军增祺在三江口水师旗营“特挑壮丁数十人,拨往南较场孙军门静山麾下充当兵额。然各兵所得饷银,尚不敷赡养家口,多半辞差就商,只余十余人”[23]754。因兵饷不足以养家,闲散旗人选择“辞差就商”也不愿充兵额。清末,福州旗人整体的生存和心理状态不再似从前那般优越和自信,福州旗人内部的维系能力大减,对未来的忧虑与日俱增。
(三)武力持续削弱
早在乾隆朝时,福州旗人武力下降之态已显。在“林爽文事件”中,乾隆帝曾斥责道:“此次派往台湾……广州、福州满兵亦殊庸劣,不过随众行走,深可痛恨。”[24]9564福州旗人因为长期不作战,日常军务松弛,战力不断衰减,到清晚期,这种武力下降情况更加严重。随着鸦片的大肆贩卖,福州旗人深受鸦片之荼毒,据载“福州城内外,估计鸦片馆总有数千家之多”[19]451,而福州旗人“身有嗜好者几近十之六七”[25]736,沾染烟毒的旗营兵弁“精神颓弱,生计艰难,防务废弛”[25]736。数任福州将军如崇善、松寿、朴寿都采取禁烟和戒烟举措,甚至在将军衙署旁设立戒烟局作为督查之用,[25]737但效果不佳,福州驻防旗人整体武力和身体素质不断下滑。
朝廷也曾试图使用新式的洋枪、大炮并采取西方的训练方法来重振旗人之武力。同治五年,福州设立了福建船政学堂,从各处挑选人员学习并传授外国先进的军事和技术专业知识,其中便有不少福州旗人进入学堂学习,福州旗人开始接触新的知识和新的世界。光绪十年(1884)马尾海战爆发,清政府采取保守御敌之策,同时主要官员畏战,加之战术不佳、武备滞后等原因,清廷最终战败,福建新式水师和驻防福州三江口的旧水师均遭重创。在随后的甲午中日战争中,清朝再次战败,迫使清政府再寻改革之法。光绪二十五年(1899),福州的“捷胜营改练新操,现将练兵挑选成营”[26]774。光绪二十七年(1901),福州将军景星奏报期以捷胜营为常备军:“于八旗现练捷胜营三百名外,加添七百人,无论甲兵闲散,挑选精壮千人,成为两营,派委统领营哨各官,延聘教习德国毛瑟步操。”①(清)景星:《奏为筹办福州驻防旗营练军各情形事》(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朱批奏折》,档案号:04-01-18-0055-10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后又在福州驻防旗人中选送百名佼佼者入武备学堂学习,营内设立的“学兵营”分为两班,学习军事学、满文、英文与日文等课程,择选优秀生赴日留学。[22]13-14尽管朝廷一直期望福州等地驻防旗人能再振雄威,但只学西方技术的做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福州地区旗营官员“老朽保守,不思更张”、士兵“纪律松弛,自由散漫”[22]14的状况,此时福建驻防旗人的军事战斗力早已不似从前,其能起到的军事作用也再难恢复到清前期之水平。
三、福州旗人的式微与外部冲击
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面临内外交困,朝廷启用了以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湘系和淮系官员,迅速开展了洋务运动,湘军、淮军登上了历史舞台,汉人权力集团的崛起使晚清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也直接影响了福州旗人的驻防地位和作用。
(一)驻防力量之变
乾隆朝时,清朝便确立了福州将军的巡台制度,即平时福州将军肩负有对台湾绿营将领和军队的监督之责,当遇台湾局势不稳时,朝廷必定会派福州将军、闽浙总督等大员赴台处置相关事宜。如嘉庆、道光年间涉及闽台两地的蔡牵、张丙起义,朝廷便主要以福州将军等为主处理相关事宜,在调遣的军队中也有福州驻防旗人的身影。但至清晚期,随着汉人权力集团的崛起,福州驻防旗人的作用大幅削弱。同治二年(1863),湘系首领左宗棠出任闽浙总督,并在福州马尾设立船厂,后左宗棠又举荐沈葆桢为总理船政大臣,从此,汉人开始主持福建船政等军事相关事务。同治六年(1867),淮系马新贻接任闽浙总督。同治七年(1868),被“曾国藩、李鸿章、马欣贻交章荐举”[27]12250的王凯泰出任福建巡抚。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以“琉球事件”为借口入侵台湾。面对此种情况,清朝并没有命福州将军或闽浙总督处置相关事宜,而是命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为钦差大臣,率军赴台并督办军务,福州将军坐镇福州。这与以往朝廷处置台湾事务时有很大的不同,这也是一个信号——福州和台湾驻防权力发生了重要转换。光绪元年(1875),丁日昌出任福州巡抚。光绪七年(1881),左宗棠的旧将刘璈出任台湾道。光绪十年(1884),因“法人扰海疆,朝旨以闽事亟,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主军务,(杨)昌浚与穆图善佐之”[28]12495。次年,法军侵入台湾后,清朝任令刘铭传为福建巡抚兼领台湾事务大臣。光绪十一年(1885),刘铭传出任台湾巡抚,率淮军十营赴台并在台机要处驻扎。同年,湘系出身的闽浙总督杨昌浚兼署福建巡抚一职。不难看出,从同治朝起,淮系和湘系势力在福建军政事务上的控制力不断强化,淮军也逐渐涉入台湾事务,这种政治格局的变化直接导致了驻防力量的变化。福州将军在台的职权被逐渐削弱,尤其在台湾防务上,从曾经的军政主导变为辅助角色。
驻防八旗与绿营也逐渐被湘、淮团练武装所取代,刘铭传出任台湾巡抚后,原台湾班兵被整顿裁减,驻扎台湾要处的淮军成为台湾的主要驻防力量。军事上,福州旗人从将军至兵弁的地位和作用都大幅削弱,八旗地位下降的态势十分明显,甚至呈现出边缘化之态。
(二)排满情绪的蔓延
《马关条约》签订后,虽然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但守将刘永福依然率军抗击日本侵略者,然而他们的英勇之举却得不到朝廷的支持。民众早已不满列强的长期侵略,日本对台湾的侵占更是让社会上长期积压的不满情绪爆发,排满情绪与抗击侵略情绪交织在一起,清王朝面临的危机不是单靠所谓的革新举措所能解决的。光绪三十三年(1907),江苏巡抚陈燮龙便指出:“抑排满革命一切妄谈,三十年前尚无此说,自甲申中法战事后,其机已露,甲午中日战事后,其焰发张,近则推波助澜愈无忌惮”[29]。清王朝不得不推行新政,以维持岌岌可危的统治。光绪三十三年,清廷下令裁撤各地驻防:“从前各省分设驻防,原为绥靖疆域起见。迨承平既久,习为游惰,坐耗口粮,而生齿滋繁,衣食艰窘,徒恃累代豢养之恩,不习四民谋生之业。”[30]651曾经效力国家的驻防旗人此时早已变成了社会和朝廷的累赘,两百余年的八旗制度全然崩塌,旗人不能再以终身食饷为生。面对前所未有之变革,旗人在心理上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生活上的迷茫让他们感到无措,以致出现“各省驻防旗民,竟有痛哭流涕、群谋抵抗”[31]的情况。一时间,当时社会蔓延着“排满”思想,旗人不断挣扎反抗,同时伴随着不断高涨的革命呼声,中国正面临着未有之变局。
(三)福州旗人的选择
在辛亥革命爆发之前,福州旗人中的有识之士便“认为革命爆发不可避免”[22]22,他们开始着手解决旗人未来的生计问题,在兵营空地组织旗人种植果树、养殖鱼鹅、种桑养蚕,鼓励旗人妇女从事生产。[22]22当革命爆发后,旗人中不乏响应者,如张增存为“海圻”驾驶大副,当革命消息传来后,他在舰上易帜,后投身护法运动。[32]3264又如贾勤,在武昌起义爆发后,他十分同情革命,随“海容”舰易帜起义。[32]224这些旗人都经过晚清的福州船政、马尾船政等训练和学习,他们不但掌握了新式海军技术,也接受了先进的思想,很快顺应时代之变。很多原三江口水师旗人加入民国海军,成为福州旗人中转变最为迅速的群体。[33]466
对时代、政权的更迭无法接受者也很多,福州将军朴寿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革命消息传来后,朴寿命驻防旗人加强戒备,甚至让妇孺集结一处,不得已时全体自焚,以表忠节。[22]26另据载,“时革(命)军决死迫满军,满军遂不能支,伤亡百余名”[34]122。福州佐领定煊,“督死士袭山垒,深入,中炮死”[35]13716。福州旗营翻译举人巴扬额,“福州变起,巴扬额入阵从战曰:吾虽司文牍,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非丈夫也。力战死之,年三十”[36]214。水师旗营旗兵蔡宗纯“不忍负清,先期用枪自裁”[23]745。死忠殉节的这些福州旗人,他们的选择顺应了自己的内心,传统的忠君思想让他们无法接受时代的遽变,采取了激烈的手段应对时代之变。但绝大多数的福州旗人则处于迷茫无措状态,被卷入时代洪流之中。清亡之际,福州旗人大致可分三类:有识之士、顽抗者及迷茫者,他们的结局也有所不同,其背后有对新时代的迎接心态,也有旧式忠君效命之思想,更存在着对未来不可知的迷惘。在时代遽变中,内心复杂的福州旗人所表现的不同的选择及行为,正是清末整体驻防旗人的一个缩影。
辛亥革命后,福州旗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尤其旗人女性的生活十分悲惨,据载“福建军身之女,无以为生,择人而事,祇须由男子略给津贴,便可双宿双飞,故外省人入闽任事或经商者,每以廉值蓄女……旗人生活,日益窘迫,妇女辈末路可怜”[37]。另有记载:“福州公理会传教士卫玛娥和学生薛子隐,来到旗营,发起向旗人布道……后见旗人生计困难,设立‘妇女工艺厂’。”[38]辛亥革命后,很多旗人因受教育程度高于当地汉人,他们转入地方的基础小学和初中,从事教学工作,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仍有很多人从事教师职业。尽管民国政府颁布了优待福州旗人的相关政策,但执行的效果不尽人意。民国时,福州旗人及其后裔因为歧视等问题,刻意隐藏了曾经的旗人身份并转以地域性——“籍贯”来重新认定自己,完成了最后一步融入地方社会的进程。但福州旗人的后裔仍保有两百余年的驻防记忆,心理上对满族的民族认同也长期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让各民族实现了真正平等,福州旗人的后裔得以重拾以往的身份,这也是福建唯一的长乐琴江满族村出现的原因之一。这些后裔绝大多数是汉军旗人,血缘上无疑是汉人,但他们心理上更认同“旗人”身份。可见,一个民族的形成是复杂与变化交织的漫长过程。
四、结语
综观,清晚期的福州旗人内部维系能力持续下降,融入地方的程度逐步加深。在驻防上,福州旗人因为自身武力持续下降,加之湘、淮系政治、军事力量在闽台地区的势力大增,让福州旗人由镇守东南地区的主力变成了辅助角色,呈现出边缘化之态,丧失了其曾经的重要军事作用。清末时代激荡,福州旗人人心浮动,他们对未来、自身有着复杂的认知和选择。辛亥革命爆发后,福州旗人可以分为有识之士、顽抗者和迷茫者三类,他们在心态上有很大的差别,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福州旗人最终完全融入了当地社会,并在民国很长一段时间内隐藏着曾经的旗人身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民族实现了真正的平等,福州旗人的后裔才重新捡拾其以往的身份。清代福州旗人虽来自不同的族群,历经两百余年的旗人共同记忆和认知却一直存在,产生了近代的民族意识,从而最终形成了今天福州的满族。在清晚期福州旗人的身上,既能看到社会的变迁,也能映照出满族形成的漫长而复杂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