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话一千零一夜
2022-03-16
鸟人说茶空间内一角:前景处最左边的马来西亚皇家雪兰莪年年有余锡茶叶罐挨着正中三个纯锡软火茶叶罐,后面则是一个清代老字号澄海捷兰锑锡茶叶罐;木盒上方有上世纪90年代出口东南亚的岩茶,其左侧为民国时期新丰窑青花筷子筒,最左边则为清代景德镇青花笔筒;图片最右侧摆放着清代浙江工竹茶厨,其上有清代竹雕和漆金笔筒,以及莆田工荔枝木树瘤瑞兽香炉。
对页 老杨坐在鸟人说茶空间内的饶平手工马口铁茶叶筒与民国杉木衣柜前自在饮茶。杨带荣:老杨,50后『大茶虫』,凤凰单丛第一本专著《潮州凤凰茶树资源志》主编,广东省潮州工夫茶专家库专家、潮州市潮州工夫茶文化研究会顾问、资深茶人。
有水系滋润的城市总是灵动,顺着韩江漫步,再延古城墙缓缓行来,走过广济楼的城门,一片葱茏的异紫色花丛后,杨带荣又刚刚好“路过”这个没有招牌、没有招呼,也没有招摇的茶空间。此间主人也姓杨,常挂一张扑克脸,欲进门得先脱鞋,若他心情有半点不淑,遇客就只答:老板不在家。唯有老杨来时,这位小杨主人才有谦恭。
今日老杨破例没有散步,而是骑了那辆黑色加重古董自行车,但进得门来,老杨与小杨照例先抽两支烟,然后对坐,开始泡茶。
从2016年在茶会上偶遇,年轻的杨泽英就与业已退休的杨带荣结下了这段忘年之缘。彼时凭着几分美术功底对茶器入道的小杨,听闻这就是从1996年开始,对凤凰山3000多棵老茶树中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茶树进行了持续六年、每棵树45个项目细密调研,从而编写出《潮州凤凰茶树资源志》的老杨,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的敬意,两人就此开始了这场牵系六、七年、夜夜共饮的漫长茶会。老杨和小杨的茶话就这样无企图、无目的、无高低地说了不止一千两百天,听起来颇有几分唐传奇里的侠意:沉默不语、身怀绝技、事了拂衣去。
茶是世界的饮料,但对中国人来说,它也是连接天地人的一叶扁舟,有的能通到水穷处去看云起,有的会伴着落花意来逐轻舟,还有的则千帆过尽只道天凉好个秋。但到了老杨这地步,虽居江湖之远,由他驾着的这只小船要航往何处,他却总能熟稔于心。
“这一泡,它来自乌岽最高的湖厝村,海拔1180米。”从小杨手中接过第一杯茶,只消一口,老杨就将茶叶的前世今生道明:这棵茶树在何处生长、何时采摘、怎样加工、雨水是否过多、生长土壤是沙砾多还是石头多……这种听得我们瞠目结舌的“密码解析”术不知是多少人修炼终身而不可得的无上“功夫”,老杨却随性放下了。“你喝啊,只管喝,茶自己会跟你说话。”
到底是根植于土地的人,讲起话来总有踏实的底气,半分不晃虚招。因為都是实践过的,所以每字每句全有出处、一树一叶皆是故人。林谷芳老师曾答问:什么是内行?分得出高下!在老杨这里,不光是高下,连这高下里的十八般层次都清清楚楚,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那是1968年,老杨作为知识青年被分配到了潮州铁铺镇的“中华名茶园”,由此终身与茶结缘。作为已从农业局退休的老专家,他的那本著作已然成为凤凰单丛的“第一书”。几乎我的每一个问题,都能在这书里找到答案,我一问,老杨就准确翻页,指着一段生物学样的专业文字,说:“这段,你读吧。”虽然文科生被当场考试很是惶恐,但他语气里那股认真却怠慢不得。大概正是这股认真,让他在那6年艰苦的野外调查中情愿甘心。寒夜客来茶当酒,虽然在这温暖的南国少见梅花,但质朴的农家生活却真让老杨窗前的月亮也有了那么一点与茶农同甘共苦过的不同。同样因这认真,他吃了苦头。当年不少人拿着茶树的材料要求老杨录入书中,他一概不留情面,很是得罪了些人:没有依据不录,无法采信不录,爱茶成癖的他写书本不为留名,倒像专为这单丛在天地间作传了。
“1986年商业部搞了一个全国名茶评比,当时凤凰单丛的总分得到了99.85,你说这分数高不高啊!”老杨隐在烟雾后面的脸上忽而露出一股“少年意气”。的确,潮州人多幸福,拥有凤凰单丛。这种茶,香气因子之丰富,冠绝六大茶类之首;又因多为小乔木而凭其根茎获得了“深度”——既优美又芬芳还韵味十足,简直就像一位美少艾能舞善诗还有内功,潮州人却可以得意地说一句:我的!老杨啜茶一口,沉沉自语道:“嗯,底韵还是好,还是好。”高扬而优雅的花香总易令人一见倾心,但老杨和小杨却强调:“不要只追香,底子很重要!”上好的单丛讲究一树一香、一树一味,无香、无韵、无蜜都成不了单丛。
“但你也要知道,人无完人,天下也不存在完美的茶。有时候恰是因为它的缺陷,才让你有滋味去品,有个性去读。”多数人都爱讲单丛的平衡性,诚然,花香高扬更要求内蕴稳重,如人相交,常常会让你记挂于心的却是那一点点“不同”。“好的单丛都生长在高海拔的环境,山巅之茶,无尘无瘴,喝起来有骨有肉,气韵天成。”老杨自言腹中“茶虫”太贪心,每日若不饮上300杯就睡不着觉。什么好茶的滋味都尝过了,到如今他的要求只简化到两个字:舒心。
“老杨本身是个单纯到了极致的人。”他直到最近才换了智能手机,小杨手把手教他使用,现在又添了新任务:帮他厘清网络上那些泥沙俱下的真假消息。对于一个一辈子跟土地、跟植物、跟山川日月打交道的老人而言,老杨宁愿“躲”进茶里,乾坤清静,何况还有“技术流”的小杨泡茶给他喝呢。
这一千多晚的茶话,从每晚8点到10:30,你随时来,我一直在,风雨无阻。有时呼朋引伴,有时两家争鸣,有时传道授业,也有时教学相长。小杨对于凤凰单丛的专业知识几乎都汲取自老杨,而老杨对器物的赏玩或偶有损坏的茶器,又都“倚赖”小杨来“修缮”。但更多时候,他们会在浅浅一方茶桌两岸对坐无言,小杨静静泡茶,老杨静静喝茶,脉脉不得语也相看两不厌。在这茶桌上,位份无宾主,不管老杨还是小杨,都只是茶的宿命者。如此奇妙的关系大概也只能在潮州这样的城市里产生、保留、延续,这两个似古人般往来的茶痴人,证实了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有时候的确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让我们这些外来者忍不住地艳羡。
但两位杨先生都不肯松口。问老杨为什么偏找小杨喝茶“?因为他闲啊!”问小杨为何就爱跟老杨喝茶?“因为他总有好茶啊!”两个人的关系到底要松弛到什么地步,才敢这样无挂碍地“互相伤害”?但说起老杨的好茶那绝对一等一。今天老杨照例提着他的小口袋,只泡自己的茶。一小包、一小罐,有二三十种,大多无标也无字,所有信息全在心中。老杨说自己的茶虫瘾大,非老茶不喝,他没说的是这些老茶里许多是母树已死,再不可得的珍茗。但他从来舍得给大家喝,言谈间聊到哪种立即从百宝袋里翻出来,只用眼神指挥小杨:“叫他泡。”
茶和古玩不同,再好的茶不喝它就“死”了,而与知己共饮,大概也是一泡茶最佳的归宿——物质载体已消逝,精气神魂却永存于饮茶人的舌尖心上。“没有懂它的人,茶也是很寂寞的。”老杨认真地说。一次敦煌艺术学院的来印法师带朋友来此交流,老杨拿出一泡茶,安溪茶艺世家出身的乔颖当即惊叹:这是什么?老杨不紧不慢吐出7个字:“几片烂树叶而已。”哪知这就是杨梅叶母树的“烂树叶”啊。
小杨到底像这样喝到了老杨多少“烂树叶”?又从这些“烂树叶”里把多少潮州人对茶、对人和对生活的如实与诚恳经由一杯茶汤融会贯通到自己的血液里?所谓润物无声,液体似乎总能充当最柔性的黏合剂:雨水、江水、茶水,在这个温暖的城市里,很多传递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生发了。
他突然就服起“软”来:“我和老杨每天茶話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了吧,就像一种条件反应。我很感激他从没把我当外人,我们很亲近,有一种自然又没负担的关系。他已经像我的一个亲人一样了。若子女不在身边,他有什么事,我总希望能帮他处理。”我们一时失语,这般奢侈的连接,哪里是我们能够置喙的呢?倒是老杨羞赧,只说起自己喜欢的一幅对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有知心老友肯前来探看,一起喝茶,那得是累世的福分了。
这让我们常常回想一路颠簸去凤凰茶山的情景:踏过那些土地,穿过那些云雾,抚摸着茶树枝干上那带着蒙蒙灰调的冷峻苔藓,沾上满眼、满身、满怀的青绿,人在动辄数百年的古树面前真的只是一瞬间。但作为天地间的过客,我们有幸与茶为伴,至少在那个当下拥有了一片冰心。“我跟老杨都特别厌恶对自然的破坏,茶是自然留给我们的礼物,我们必须要保护好它。而茶也很诚实,我们怎么对待它,它就怎么回报我们。虽然与人的交往并不能刻意求得同等回应,但重要的在于我们如何做自己。就像我们的生命,最重要的也是过程,茶也好器物也罢,我们与之相处的过程,都是为了服务好自己的心。”
数泡茶毕,老杨要回家浇花了。他又跨上那辆古董大自行车,复古的背影渐渐延着古城墙的曲线骑远了。我们站在路边怔怔目送,只有小杨不以为意,他知道晚上8点他还要回来呢。还有明天,还有后天……他也知道即便终有琴诗酒伴皆抛我的一天,也不会负了雪月花时最忆君的长念。毕竟在茶里,他们早已决定放掉小舟,江海余生,择此一事,续此一生。
远望凤凰山官头畲村360年树龄的古老单丛茶树,为了保护以及采摘,茶农们为它搭上了保护木架。这里海拔高峻,终年云雾缭绕,村中尚存300年以上树龄的古茶树众多。
一近观300年树龄的单丛老茶树。在茶界,树龄是一个硬指标,一棵茶树要够老,才会长满这种被潮州人统称为『茶毛』的寄生物。
二 老杨骑着他那辆保养良好的90年代28寸上海牌自行车沿着古城墙,顺广济楼的方向,经远景处的饶宗颐纪念馆回家去了。晚上8点他还会再回来,还有明天,还有后天……
三 鸟人说的主人小杨正在为大家泡茶。远景处右侧的大炉是民国时期的老煤炉,它左边的是流溪小泥炉,其上放着红泥砂铫,茶桌为清末铁梨木板,桌上摆放的茶具是小杨从老器皿中汲取灵感而设计的龙窑复烧工夫茶五件套,一旁还有一个龙窑草木灰烟灰缸。杨泽英:小杨,80后茶痴人,潮州鸟人说茶空间主人。爱茶之外,同样热衷茶器物,亦擅金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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