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交往中的“柔性”沟通
2022-03-16张一张华军
张一 张华军
【摘 要】师生沟通常常失效。这种失效,并不是“谈话”作为一种沟通手段的失效,而是谈话未触及“心”而造成的结果失效。谈心的教育逻辑与中国教育传统有较深的历史勾连,这样的情势使得我们有必要去重温中国教育实践中“谈心”的传统,特别是中国儒家传统的心术教化中对心的观照,以及革命和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做群众工作时采取的“治心”“翻心”的实践。教师需要改善当前教育中出现的无效沟通的情况,在现实中开展谈心的教育,尽可能地实现对学生的心灵抚慰,促进其生命成长。
【关键词】沟通 谈心 师生交往 “双减”
一、现实中师生沟通失效的表现
科学技术水平的不断提升和新型社交媒介的兴起使得教育面临着新形势,师生交往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师生关系的内涵被重新赋予,交往形式和手段体现新特点。在教育中,教师与学生的心灵沟通关系着学生的成长发展与精神建构,但在实际教育情境中的沟通经常是不“开”心与不“关”心的。
不“开”心指的是师生双方在沟通交流的过程中,不向对方打开内心。具体表现为教师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权威的心理状态而不愿走“下”来与学生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学生相应地选择将心里话传达到网络这类虚拟空间中,抑或选择自己消化以及与同伴交流,不愿向師长倾吐,师生双方在心灵上的闭锁导致师生沟通常常僵化且无意义。
不“关”心即不关切心灵的沟通。这种情况下教师所进行的沟通往往多关注学生的认知层面而忽略了学生内心的情绪情感状态,关注形式效率而忽略精神成长。这种沟通的背后带有评价性色彩,因律,但不因人,呈现重视工具理性、忽视对人的心灵培育的特点。
这类沟通之所以失效,其根因在于没有触及人心。何谓“心”?中华传统文化中对“心”的定义有很多,或与道德或谈人性,而我们在此处所谈的“心”,则是以情感体验与感知为功能的心。早在《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中就有言:“凡至乐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哀、乐,其性情相近也,是故其心不远。哭之动心也,浸杀,其央恋恋如也,戚然以终。乐之动心也,浚深郁陶,其央则流如也悲,悠然以思。”心与情的关系不言而喻。
在师生交往中,良好师生关系的建立要做到以心动情,有情感上的体认。这便需要教师与学生达成心灵的共振,需要以一种柔性的沟通方式—“谈心”,即通过交流沟通而达到心灵上的契合、感应,建立师生之间的和谐关系。中国古今教育实践中早有“谈心”的传统,例如,中国儒家传统的心术教化中对心的观照,以及中国革命和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做群众工作时候采取的“治心”“翻心”的实践方法,都为我们在现实中开展谈心的教育提供了前人智慧,可以用来酌古御今。
二、儒家传统心术教化对心之观照
钱穆先生曾说,中国人极重心灵生活,认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在于现实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心相照印,即在于人心之交互映发[1]。在儒家心术教化的实践中,“谈心”作为教化方法被充分运用。在《论语》和《孟子》中,孔子、孟子与弟子们的许多对话,都体现出师者在师生沟通交往中向学生打开自己内心时对学生的心理和思绪的拳拳关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侍坐”章)
对这一篇章历来有很多方面的解读,此处按下不表,仅从师生之间的谈话方式进行解释。孔子在谈话之初便讲“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让弟子们不要因为老师比他们年长便不敢说话,这便是师者首先打开了心扉,以一个相对平等的姿态让学生不要因自己年长而畏惧或是自抑。管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位差效应,指的是由于地位的不同使人形成上位心理和下位心理,具有上位心理的人因处在比别人高的位置而有某种优越感,下位心理的人则有自卑感[2]。夫子在与弟子沟通前先以平等姿态打开出口,也相应减弱了客观存在于弟子心中的下位感。从之后的谈话中可以得见,师生双方交互沟通是打开心灵的,不论是弟子回答后,“夫子哂之”“夫子喟然叹”,还是弟子再追问“夫子何哂由也”时孔子的回答,均可见夫子与弟子交流时的开心见诚和坦荡真情。而另一方面,弟子纷纷坦然地向老师倾吐内心又何尝不是对师长的披心相付。
再看孟子和弟子的交往。在《孟子·公孙丑上》第二章中,公孙丑向老师起问,其间一共十二问,师生一问一答,开诚布公,环环相扣。初问:“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答:“否。我四十不动心。”公孙丑则以扛鼎武将孟贲作比:“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忽将尊师比力士,孟子也不纠于此,而是进一步拿四人分别举例向弟子细细解释,显耐心真心。公孙丑这穷根究底的十二问及对答之间,不免见公孙丑或有问答不当之处,却可侧面看出平日师徒弟子间交流的和谐与互相信任。也见得孟子作为师长并不在学生面前掩盖内心想法,向弟子表达真实的心意,弟子也充分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这种问答沟通不是一种硬性的观念灌输,而是在双方充分真心、教师足够耐心的情况下的一种心意沟通和相互回应。
不论是孔子与四弟子的侍坐闲谈还是孟子与公孙丑的师徒论道,都反映了传统儒家心术观下,师者以柔性的沟通方式,对弟子作心灵安顿的指导。这种“柔性”沟通即“谈心”。
三、中国共产党的群众工作中对心之观照
这样一种“动心”“触心”的方法不仅为儒家心術教化所广泛应用,在中国共产党对群众展开的革命教化之中,在除旧革新、打破群众思想枷锁的革命和建设时期也是群众工作的良策。毛泽东在其青年时期曾说“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3]。尽管这是毛泽东在还未接触马列主义思想时所说,但也呼应了近来史家越来越多地关注从儒家传统心术教化的角度理解中国革命的现代性展开。所以不论是中国古代传统儒家教育还是中国现代革命和建设,都体现着对心的观照。
以1946年到1948年北方解放区的土地改革为例,尽管我们通常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来理解这段历史,但不能忽略的一点是,中国共产党在强调满足贫雇农的经济要求的同时也高度重视这一实践过程中农民的心理状态及转变,重视农民对“义”和“理”的追求所带来的沟通复杂性。最初,不少普通农民不支持,甚至排斥共产党解决土地问题的革命方案,土改中频繁出现农民退地或拒绝接受土地的情况,土改工作很难顺畅进行。从当时的报道可以看出,农民内部频现“翻身亏心”等论调。所以,在贯彻执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过程中,“翻身先翻心”的领导号召作为革命工作的要求被提出[4]9。所谓“翻心”,其实就是触及民众心灵,从思想上进行启发,进而形成民众的自我觉悟,实现其思想上的转变。这类“翻心”的实践实质上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革命教化。
首先,作为“翻心”主体的农民,他们对阶级关系的固有认识成为阻碍“翻心”工作的最大阻力,对共产党提出的土地分配政策和革命方案并不理解甚至十分排斥,有的贫农分到土地后苦恼不已,称“八路没来我也没饿死,现在硬分给俺地”。许多农民在阶级斗争中的表现显得较为消极,“翻身亏心”是他们在此时期的主要思想顾虑,因着“亏心”一事,“翻身”也“翻”不彻底,共产党的革命方案难以推进。这在不少文艺作品中亦有展现,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穷苦老汉把分给自己的一亩半地退了回去,因为“几千年了,没有穷人当家的……”[5]。共产党的基层干部走入群众中,通过介入农民日常生活,在生活中与农民进行沟通,从而对农民展开革命教化。
其次,阶级觉悟必须建立在农民实际个体经验的基础上,而“苦”就是一种具有普遍性和切身性的身心经验。为了达到“翻心”的目标,共产党以“诉苦”和“访苦”为操作途径。“诉苦越诉得苦,斗争亦好发动, 群众越能翻心,否则群众即是翻了身亦不能翻心。”[6]诉苦作为认知的外向表达,使得个体被引导着去思考、回忆今夕境况,并被鼓励着表述出经历与感受。在土改实践中主要是以引导、启发为主要方式,一方面,干部引导发动个体先诉出来,诉出来之后再做拆化、解释,既诉又引,之后与实际行动结合,在行动中展开教育。另一方面,在诉苦的实践过程中,个体主动或被引导着“发现”关于自身的真相(受苦),并被鼓励公开讲述这一真相(吐苦水),这样所谓的“亮心”实际也是一种锻造自我的实践[4]16。而在进入“亮心”这一程度时,往往就需要更细致的抚慰、以柔性的手段托起“亮心者”更丰沛的外向表达,这时就需要“访苦”来作为主要方式了。“访”为外来者立场,“访苦”强调了访苦者作为教化者应该具备的特征以及如何运用教化权力。如果说在诉苦阶段对教化权力的要求是做到充分而有效的宣传,通过党员干部以“心灵鼓手”的角色来敲拨、激荡“翻心”对象的内心世界,以引导回想、鼓励倾诉,那么访苦所展示的教化方式便是以动“情”为主要特征,同时更具针对性和具体性,以更为柔和的循循之法触动人的心灵。
从这段时期的“翻心”实践中得见,共产党干部的“翻心”实践与教师的“谈心”引导有诸多共通之处:从教化者身份角度,不论教师还是土改中的干部,他们都是循循善诱且真心诚意的教化者。在教化关系层面,二者都强调建立一种柔性的教化关系,通过建立感情来拉近双方心理距离,打动内心。在“谈心”逻辑方面,不管是干部对农民的“访苦”还是教师对学生的谈话,都是基于教化者耐心而有针对性的具体引导。如土改中的“以苦引苦”,引导者必须熟悉个体的生活情况,把握每一个细节,再在“拉扯”中实现随机点化,而师生间谈心也是教师通过个性化引导,实现与学生自内而外的情感共鸣。同时,共产党的“翻心”实践给教师“谈心”的启示还在于:在教育领域,教师作为教化者,曾经也是被教化者。教师如今承担教化者的责任,一方面,可以思考自己在学生生涯中的体验,回溯个人背景是否有可利用的层面,用以进一步的“访”和“引”,以“老师的心”来把握好“学生的心”;另一方面,谈心成功后的学生未尝不可成为新的发动者和教化者,从而实现以师带生、以生带生的相互感化、激发。
四、“双减”背景下师生交往须重拾“谈心”传统
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此次“双减”政策对教师和家长都提出了新要求。对于许多家长来说,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学生在校外机构学习时间的减少,意味着亲子空间与时间相应增加。对于教师来说,面临着更多非常细化的要求,如课堂“45分钟”的效率保证、零起点教学、作业布置等。教师同时应更加关注在校外办学力量撤出后,教师对学生个性化需求的把握,对不同层次学生提供有针对性的帮助,真正做到为学生的全面发展和健康成长服务。在这样的背景下,师生间基于“心”的柔性沟通是促进教育发展、实现教育目标的“软支撑”。“谈心”的教育在“双减”背景下尤其具有现实意义。不论是儒家心术教化还是共产党的“翻心”实践,都能为学校日常教学情境中的师生柔性沟通提供有益启示。
1. 平等交流,开心见诚
受中国传统师道尊严的影响,师生之间在因尊师重道之说而保持相对和谐关系的同时,也将教师在师生交往情境中置于一个相对较高的地位。这种情况下,教师难下,学生难攀。教师有心与学生进行情感交流,却限于长者或师者身份而不好把握尺度;学生觉得老师高高在上,不敢与之开怀畅谈。教师作为教化者,就要首先放低姿态,先向学生释放信号,诚如孔子所言“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教师先伸出手来,学生才会回握,师生之间的平等交流要求教师做到不以师者姿态去做硬性灌输,而是抱以足够的耐心,先做到以诚动人、以情动人、以心动人,实现师生双方的“开心见诚”。
2. 充分了解,结合实际
教师要充分了解学生,尽可能从多方面了解学生的生活史。做好充分了解,既做到了与实际行动结合,在行动中展开教育,又从实际出发,以学生的现实困境为主线,进行心灵沟通及深度挖掘。这样,能让学生感受到关怀及被尊重,为进一步深入沟通做好情感积累。
3. 循循善诱,因人而异
在师生沟通中,教师要做到拨动心弦,启发思想,就需要步步引导,柔和地引导学生去思考问题,并鼓励学生表述内心想法与感受。正如在土改实践中的“诉苦”环节一般,教师同样要引导、发动学生愿意去讲。当学生表达出自己的经历及想法时,教师再做解释和指导。同时,学生具有个体差异性,对待学生要做到因人而异,比如,在偏内向的学生在引导下依旧不愿交流的时候,教师可以选择先向学生付诸心事,根据自己的经验,在自己的经历中找到可以与之引起共鸣的地方,如“我当年上学的时候也……”,以期拉近距离,打开心灵。
4. 行动先行,思维后行
一言以蔽之,师生交往中的“谈心”,要做到行动先行,思维后行。所谓行动先行,即教师要做好前期的一系列准备工作,先打开心扉,先了解情况,先营造情境;思维后行即不做先入为主的判断、解释,不下定论。学生作为独立个体,有各自独一无二的身心体验和情感支持,教师的任务就是在学生将正向体认内化于心时给予引导,在面对负向体验感觉无从着手时给予支撑和疏导。
综上所述,师生交往中进行的“柔性”沟通,指的是师生之间通过“谈心”的方式進行自然舒畅的交流沟通,进而实现心灵上的共情和共鸣,教师通过“谈心”为学生正向积极情感的建设提供支持和引导。“谈心”需要教师具有把控力,即在“谈心”的过程中,态度如何,怎样选方法,如何进行语言表达,以什么样的表现甚至表情来对待。这其实正是需要教师学习的学问,中国儒家传统心术教化、共产党的“翻心”“治心”给我们指出了可行之策。总的来说,“谈心”的目的是教师帮助学生解决情感和心理问题,为学生的心灵成长和整体发展提供感性引擎。“谈心”的手段不是程序化、教条化的,它是一种自然、自如的交往沟通,它不拘泥于形式,是通过师生间心与心的互动应答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知晓彼此的内心关切。“谈心”的逻辑是指向“心灵世界”和成长发展的,最终以心灵之碰撞实现化育人心,做到激荡心志、启蒙心智、抚慰心灵。
通过对“谈心”传统的简要温习,本研究试图为在现实中构建和谐的师生关系提供历史借鉴和经验支持。在这样观照于“心”的行动下,我们希冀师生交往能真正关乎人的心灵成长,教师通过“谈心”术的恰当运用,帮助学生构建精神气象积极向上的心灵世界。
参考文献
[1] 钱穆. 钱宾四先生全集46 理学六家诗钞 灵魂与心[M]. 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16.
[2] 曹建军,姚培培.师生沟通从“位差效应”中走出来[J].北京教育(普教版),2002(5):23.
[3] 黎锦熙.毛主席六札纪事(上)(毛主席1915到1920年的来信抄存附按语)[J].党的文献,1995(4):53-59.
[4] 李放春. 苦、革命教化与思想权力——北方土改期间的“翻心”实践[J]. 开放时代,2010(10):5-35.
[5]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75-78.
[6] 李里峰.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7(5):97-109.
(作者单位:教育部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孙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