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我师说
——费新我先生写给张海的书信集》读后
2022-03-14范小青
⊙ 范小青
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忽然和张海主席联系上了,我们加了微信,还聊了些话题,这让我感觉有点不真实。
张海老师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但却是应了那句老话,隔行如隔山。因为隔着行,还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所以这种敬重是放在心里的,在心底深处,一般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坦露出来。
可是世界之博大,世事之奇妙,谁又能料定些什么呢?
就这样,忽然地,我就和张海老师联系上了,我们中间的牵线人,是费之雄老师,书坛大家费新我先生之子,同样是一位书坛大家。
我和费之雄老师是有一些来往的,我们都住在苏州,都从事着与“文”有关的工作,难免经常见面、接触、交流,一来两往,虽算不上十分熟悉,却也是相互知晓。
于是,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张海老师要出版费新我先生的书信集,欲寻找一位合适的人来写序,用张海老师的话说,他曾经是很“纠结”的,后来和费之雄老师商量时,费之雄老师介绍到我,张海老师说他“一丁点没有犹豫,觉得非常合适不过”,于是,故事就向前走了一步,张海老师联系上我了。
其实,于我来说,写这样的文章,不是“非常适合”,而是非常不合适。我向张海老师和费之雄老师推辞了,我说了我的“不合适”的理由:于书画艺术,我几无半点修养,胸无点墨,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纯粹外行,怎敢应承这样的要求,怎能挑起这样的重担?若胡乱写来,岂不是对自己一直以来敬重敬仰的费新我先生的不恭不敬,也对不起张海老师的真心托付。
我是于心不安的。
所以我同时回复了张海老师和费之雄老师,我是实话实说,着实惭愧。
对于我的推脱,费之雄老师干脆一言不语,不作回答,呵呵,简直是让我猜谜。
张海老师则真诚地坚持说,你是我和之雄兄认定的不二人选,给你添麻烦了。
面对这样的信任,我还有何可说。
我向张海老师表态:先好好学习,再努力完成。
其实心中完全无数无底,惶惶然了好些天,才打开了张海老师寄来的“费老手札”复印件,厚厚的一叠,小心托在手里,重量顷刻间传遍全身,让人感受到了历史的分量和人文的力量。
难怪张海老师如此郑重,如此执着,现在在我手中、在我眼前的这些信札,虽然只是复印件,却分明弥漫和飘散着历史的烟火和名人的气息,行走在这些信件中,能听到特殊的亲切的如同来自亲人的声音——这是费新我先生从1980年到1992年的十多年间,写给张海老师的亲笔信,几十年风雨兼程,张海老师始终尽心精心保存至今,何其珍贵,何其难得。虽有部分的散失和遗落,但是近两百余封的存留,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珍贵遗产,是千金难换的精神财富,是历史给予我们的馈赠。
张海老师跟我说,让我写这篇文章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是苏州人,对费老的情况比较熟悉。其实并不然,我和费老没有什么交集,也许,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也许,在苏州的某次文化的会议上,我们曾经有机会同坐。可费老是高山仰止的前辈,是众望所归的大师,即便真的同坐,恐怕我也没有上前问好的勇气和底气,也许就错失了,人生就此缺少了一部分的力量和美好。
但是现在我很庆幸,庆幸张海老师的坚持,庆幸让我获得了这个机会。认认真真地读了这些信件,让我在这样的阅读中,看到、了解到,甚至是认识了真实直率的费老,既认真严谨,令人敬仰,又生动鲜活,栩栩如生。
《新我师说——费新我先生写给张海的书信集》书影
此时此刻,已经离开我们近三十年的费老,重新又回来了,重新又出现了,他的生命,如行云流水,在这里延伸舒展,他的品格,高节风清,在这里升腾弥漫,他的为人为文,经过这些信件的字里行间,击中了我们的内心,直抵我们的灵魂深处。
这一次特殊的阅读,我感觉是我在和两位书坛大师对话,我在聆听他们的教诲,而这样的教诲,是铺展在朴素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的,是穿透在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中的。这些书信,虽然只是费老晚年的十二年中的点点滴滴,但它们却是费老一生的写照和总结,它们能够照亮后来人的人生,点燃后辈的激情,提升我们对于生命、对于艺术、对于万千世事的感悟和认知。
所以真的应该谢谢张海老师,因为他的坚持,使我有幸与它们相遇,而不至于酿成错失良机的错误。
在这个喧闹的节日长假中,我安安静静地读着费老的这些信件,渐渐地,原本只敢远望的德高望重的费老,似乎离我越来越近;渐渐地,原本几无交往的甚至有点陌生的费老,感觉越来越亲切、越来越熟悉了。
费老的性情品格,在他的信札中充分地展现出来,在20世纪80年代的那些日子里,费老对于来自各方的各种邀约要求,各种应酬应付,实在是应接不暇,难以周全,这许多复杂而丰富的时光以及时代的特点,在费老的书信中,都一一充分展示,同时,费老的柔软的内心,费老的直率的性格,费老的实实在在的作风,也都一点一滴地渗透在每一页信纸里边。
费老是柔软的费老,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希求,全部应承是不可能的,但是不复不理吧,他心里又不得安宁,正如他自己在信中多次坦露的那样,费老总是反复地忧虑“不应也恐不好”,所以,即便是犹豫,即便是为难,到最后,费老都会一一兑现。当然,这就累煞费老,那些书信中,费老反反复复地写、写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忙”。那个时候费老已经八十多岁,仍然一直在忙着事业,忙着帮助别人,常常就是在“拼老命”“硬着头皮挺了”“简直在拼写”。看到这些书写内容,既让人会心会意,又让人倍觉心疼。费老对工作,对事业,对他人所托,都特别严谨认真,他还经常在信中列出一大堆要做的事情,一二三四五六七,让人不得不感叹八九十高龄的老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执着和负责。
费老是率真的费老,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复杂,而且都是直露的,对不喜欢的人,道不同,有些看不惯,他也会在信中直说,“我为了他心里不高兴”,不加掩饰,这语气,是有一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有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在里边。
费老的率真十分可爱,他对张海老师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真挚的关爱,在这些信札中处处可见。有一回费老建议张海老师去向人索要一些珍贵材料,但又不想别人知道是他建议的,所以直接在信中写道:“你不要说我讲的,你只说听见别人讲的。”读到这儿,我忍俊不禁,独自笑出了声来,一个可爱的真实的老先生的形象,鲜活生动地出现在眼前。
费老的率真,是接地气的真情实感,是最真实的家长里短,在他的信里,你看不到一字虚言,更没有什么应付之词。我们的前辈大师,始终脚踏实地、身置生活的洪流之中,他的踏实的朴素的风格,来自于大地,来自于人民。费老为文坛后辈子弟,做出了表率,树立了榜样。
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是费老一直对张海老师关心呵护有加,无论是长期相处或短暂交流,无论是对张海老师,还是对书坛其他同志,费老都是处处关怀、时时惦记,几乎在每一封信中,他都会写上代问某某好,他的心里,一直牵挂着别人。
费老年过八十后的这十多年,还一直在为书法事业鞠躬尽瘁,竭尽全力,始终都在忙碌中,或奔波,或创作,或交流,连生了病,也要带病坚持,就像一部停不下来的永动机——这些平常书信,彰显出前辈书坛大家的人生格局、高尚人品以及对于后辈的良好影响。
读费老的信札,还有一个特殊甚至十分奇妙的感受和印象,那就是对于张海老师的认识和了解。近二百封的信札中,虽然并没有张海老师写给费老的信,但是张海老师的形象,却和费老的形象一样,从费老的语言字句里浮现出来,让我们隔着那些信纸,隔着那些文字,看到了张海老师的真实生动的形象;虽然没有张海老师的片言只语,但是张老师的言行举止,张老师的过去未来,在这里尽显风采。
费老给张老师的所有的信,可谓句句真言,字字真情,而且是无所不言,言之有物,言而有意,由此可想,如若不是关系特别密切,费老恐怕也无法做到信信都是如此坦率和随性。从书坛大事,到艺术探讨,从外出行程,到家中琐事,从身体状况,到日常饮食,一切的一切,真正是无话不谈,无事不提,亲切自然,犹如家人。
正如张海老师自己所言,“与费老亲密紧密,书坛尚无先例”,在费老给张老师的这些信件中,“亲密紧密”,随处随时都在,让人深切体会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的意气相投,习性相近,所以,费老在写信时,没有顾虑,没有拘谨,没有虚与委蛇,只有推心置腹、实话实说、亲切和蔼。张海老师曾经说过一个令人感动的细节:因为张海是单名,平时他人相称,都是连名带姓,唯有父母亲会喊他一个“海”字,但是有一次费老在信中竟也称他为“海”,这让张海老师十分动容,永久难忘。
在感受到费老对于张海老师的亲密紧密的同时,我们通过这些信件又能够体会到张海老师对费老的敬重、深情、贴心。张老师和费老的交往,既是书法业务文化工作的交往,更是灵魂与灵魂的交流,是生命与生命的交融,是人与人情感的互相流淌,是平常生活的互相补充。他们既是师徒,又是忘年交,不难看出费老给张海老师写信时的信任和放松,朴素的情感跃然纸上,真实的想法从不掩饰,有些比较私密的话,只有对最亲的人才能说出来。由此可见,张海老师确实是费老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
于是,就在这些普通的信纸之中,张海老师的形象,也站立起来了,凸现出来了。在这里,还有值得一提的,是每一封信件后面的编记,文字不一定直接出自张海老师之手,但口气和内容,皆是张老师的风格,皆是张老师的性情。这些内容,既十分感人,又很真实,读来令人惊讶,真是十分了不起,多少年前的事情,至今仍记得如此清晰,一一叙来,如同昨日,如同就在眼前——情深潭水,记忆才能时时掀起涟漪。
对于费老的书法,向有“费老左笔,天下所重,凝重奔放,纵横捭阖”之说,而读过费老的信件,你会感受到,费老之为人,亦是如此,凝重奔放,纵横捭阖。
行文至此,忽然醒悟,数千之言,竟无一字提及书法艺术。当然,这不是遗忘,或者说,这是故意遗忘。一个外行,要想对着一代大师的精湛艺术说三道四,指手画脚,那是必定见笑于人。不说不提,无知无罪,也罢也罢。
更何况,在费老的书信中穿行,往事历历在目,人生起起伏伏,历史就在身边,你会感觉,费老也好,张主席也罢,他们不仅属于书坛,他们不仅是书坛大家,他们更是历史的见证者,是历史的书写人。同时,他们的书信,还不仅是历史的记忆,不仅是艺术的记录,也是做人的风范、做事的楷模,出版这样的信札集,对于今天的读者,尤其年轻的读者,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教益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