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聆教诲 为恨是追思
——怀念吾师潘主兰先生
2022-03-14郑春松
⊙ 郑春松
潘老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年了,回首三十多年的师生感情,至今依然心恸。曾记得“白马河边聆教诲,绿榕道上话推研”。
1966年初,时届旧年春节将至,我是个穷学生留校作业,先生当时是“脱帽右派”,校内卫生及杂事都要他来包干,我有幸与他相处。当时我心想这位老师虽是“右派”,但肚子里有学问,何不向他请教?于是主动向他提出学书学画的要求,先生只是把历代书学的概要如数家珍般说了一番。我又向他提出要学墨兰、朱竹,他说先把书法学好弄通了再说。但出乎我的意料,老师约我待到暑期,他将挥毫示范,还说要作指书、舌画送我。不过再三嘱咐,只是寻趣不可声张。当时我既惊喜又感动,以热切的心情期盼着暑期的到来,怎晓得这年的夏天,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劈头盖脸地袭来了。一切都始料不及,美好的期盼,也被无情的狂潮所吞没。
老师被斗、蹲牛棚,我心里虽然很同情,但也不敢亲近他,对于我们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面前,实在是心劳意攘。有一次批斗会上,一群“左派”学生将所有校内的批斗对象一并列队,当然,潘老亦在其中,命令他们学狗叫,在那种形势下,个个都情愿或不情愿地叫开了。轮到了潘老,潘老说:“我不会叫!”学生嚷着:“为什么不会叫?”潘老答:“我是只老狗了,所以不会叫。”引得哄堂大笑。现在想起来这笑,应该是带泪的,体现了潘老的不屈人格与睿智。批斗之余当然是要劳动改造,对于潘老来说使用机器是极其陌生的,可是造反派就安排他上打磨机把漆器产品磨光。不一阵子,在打磨的过程中产品飞出了磨盘,打到潘老的下巴、脸上和手上,鲜血直流,顿时昏厥在工场里。等到包扎完毕,潘老竟能独自走出医务室,我记得当时天是那么灰,潘老的脸色是那样苍白……
“文化大革命”经过了一年,我毕业了,被分配到了工厂,而后听说学校解散了,潘老被安排到了福州角梳厂翻砂车间。这时我去看望他,在幽暗的车间里见到了潘老,他微笑着,精神还爽朗,可是显得更清癯了,我心里既难受又不安。他的年龄已近花甲,能挺得住这繁重的体力活吗?只见满地是粗笨的模块、熊熊的炉火,伴随着隆隆的鼓风机声,以致说话时只好提高嗓门。而四周的墙上贴着标语和生产统计表等,那些字都是潘老写的,大标语有《龙门二十品》的气息,小字却是瘦硬的潘老自家的书体,与那些模具正好交相辉映。谈话间一个稍胖的中年人,粗声粗气地喊着,叫潘老搬模件。潘老立刻行动起来,外表裹着黑粗砂的铸块,一块大概有成百斤重,只见他吃力地用臂膀抱住往小肚上靠,趔趄着向另外一个车间走去。这时我连忙凑上前去帮助他,可他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动手。因为他还属改造对象。顿时我心中掠过一种苦涩的感觉——虎落平阳。待我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在伏案抄写什么,而一位工人告诉我说:“你的老师那天命大,两人抬模,绳子断了,模砸在他的脚上,烂了三个脚趾,如果砸近一点,不是腿断就是踝没了……”老师还是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顿时又生凄凉之感,一个文人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吗?我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潘老还风趣地说:“这就叫锻炼吧!”此后我经常去看他,总是带着敬重的心情去,而带着惋惜的心情回来。
1973年夏天,此时“文革”虽已宣布结束四年了,但动乱还在继续。我去潘老家,他欣然赠我一幅黄绢本《兰花图》,画得清新爽利,其中题跋意味深长,题曰:“雨窗写兴,适有客来,曰:‘此几笔韭欤兰欤?’余漫应之曰:‘人以为韭即为韭,以为兰即为兰。’二十几年前所作却是兰,嗣后或都是韭。韭属蔬类,可以佐餐,若幽谷之兰仅供观赏而已,无足贵也。”雨窗说明当时气候不好,客非有识之士,连兰花与韭菜都分不清,言外之意,那时中国的艺术和贤达之士均无人赏识。二十几年前潘老筹创福州工艺美术学校时,如未被打成“右派”,那他这个人也就没问题,所画的画就当然没问题,反之他画的兰就都成韭菜了。当时国家经济已濒临崩溃的边缘,物质十分紧张,发的肉票有时都买不上肉。彼时人们对物质的需求比精神需求更为渴望,故韭属蔬类可以佐餐,而谷之兰仅供观赏而已,无足贵也。先生耿介的性格虽经过运动却丝毫没有改变,可见当时被错划为“右派”时,所自题一联“枯可分无颠老树,浑难甘自涸名泉”确系难能可贵。
潘主兰 篆书 《史记·孔子世家赞》轴
潘主兰 篆书 《漫从长慕》联
粉碎“四人帮”后,文艺的春天到来了,先生常应邀雅集。记得一次,我陪同先生前往洪塘金山寺游览挥毫,席间有已赋成者,潘老指着陈明鉴先生的诗告诉我,这两句写得精彩:“寺立中流清静家,儿时遥赏塔尖霞。”遥赏塔尖霞:天真、可爱、真挚……我觉得老师多么谦逊,不在学生面前摆架子,以能者为尊事之。
俄顷先生便题一绝:“闲来听梵兵间断,痛定题诗劫后惊。莫道状元已陈迹,而今处处有书声。”此地正是明万历二十年状元翁正春的出生地,先生结合地理人文,抒发出新时期的美好心声,一切都转入正轨,恢复高考,人才辈出。此诗为群座所喝彩。
随先生出游或盘旋左右增益不浅,然积学非厚,难免浮躁浅露,时时受到教师的教诲。有赠册页数帧,其中一幅竹图上题诗云:“不似湖州竹数竿,繁非容易简尤难。若教貌得人潇洒,风雨庭前仔细看。”寄意深幽,教我治学、为人。竹子与人一样,为什么能那样的超凡脱俗呢?就要经历风雨般的磨洗,可谓语重心长。
潘老由于子女多,老屋窄小残陋,政府给安排了新居——洋下新村单元房。初至感觉不错,可惜书房太小,不到八平方米,堆放了那么多的书籍后,作书、作画都难施展,但是潘老近二十年来的佳作,都是从这间书房中诞生的。有一次谈话中,老师说:“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不错,名春松,但要有青松的风格。春夏不争荣,秋冬不摇落。改天给你画一幅《松风图》,要大的,不过现在居住条件所限,或者可到画院去画。”我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潘老爱我,我受学多年毫无建树,没有给老师争光,因此,一直没敢催促老师赐画。潘老后来又搬了新居,可画室还是显得不够宽敞,况且他年岁又增高了,就更不敢再言及作《松风图》的事了。
老师虽然已经离开我们,但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宝藏——崇高的品德和精湛的艺术作品,值得我们永远学习和效仿。当初所约定的指书、舌画,被“文革”所冲没,我并无遗憾,我想文人的指书、舌画是用以直抒胸中逸气,排遣精神罢了。老师经历了风风雨雨,境界极高,常墨常纸纵横笔下,自然浩荡飞扬。至于《松风图》,在我的脑海中,即是他的气格风姿融为一体,这一幅无比高大的画图,在我的追思中将永远地去充实它,眼前已是无限的挺拔,更郁郁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