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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及闽中谁好手 独托幽岩展素心
——潘主兰艺文及其启示

2022-03-14蔡清德

大学书法 2022年1期
关键词:甲骨文书法

⊙ 蔡清德

潘主兰先生《题鹤山画》云:天地精英在林泉,我辈供养在云烟。武夷武当皆绝景,嵯峨仰止已华颠。辋巾水法荷叶皴,数及闽中谁好手。引人入胜挥洒间,翛然直逼大痴叟。

潘主兰先生是第一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生成就奖得主,也是当代福建书家在国家级评奖中的最高荣誉获得者。先生以甲骨文书法驰誉当代书坛,对甲骨文书法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他善于运用长锋羊毫再现刀刻甲骨文的瘦硬锋利风格与趣味,挥洒之际,运笔如刀,精妙跃然纸上。启功先生说临碑习书要能透过刀锋看笔锋,而潘主兰的甲骨文书法则让我们透过笔锋看刀锋,体验甲骨文锲刻的铿锵爽利,与前贤侪辈借金文笔法体势书写甲骨文迥然不同。潘主兰认为:“甲骨文不能写像玉箸悬针形体,不能写像铸造出来的钟鼎文的浑圆线条,更不能把它写成像锤凿出来诏版文的方折模样。”“书写甲骨文应别于金文、小篆,一定要写出它特有的锲刻意味,笔致应瘦硬劲健,其结体和构图要注意那种大小、疏密、斜正的错落关系,这样写出的甲骨文作品才有意趣。”要如东坡所云“字外出力中藏锋”那样意味深长。潘主兰树立学习甲骨文不得精髓不罢休的信念,从他传世的甲骨文书作来看,无论是从形还是神都更接近甲骨文的本真韵味,寄托着他遥接殷人书艺的幽古之思,放置于同时代书家所作甲骨文书法中,其书作显然有傲视群雄之慨。如何理解和认知“潘主兰现象”,对于当代书坛而言,仍不失其时代意义。

关于书法学习,潘主兰先生有自己真切的体验与感悟,先生认为“学书不可去形似而求神似,要先学像,入门精工,后方可谓字外功夫”。注重书法实践与手上功夫的锤炼,以之为习书者之必备前提。先生特别强调书法家应加强文字学修养,这对丰富书法的艺术性,准确地运用文字非常重要。先生从少年起即饱览群籍,数十年如一日,他认为“言印莫先于识字,学书安可不通文”,尤于《说文解字》等用力至深。先生自言:“我治学在严谨,对文字学、金石学多有研究,对《说文》下过苦功。刻“读说文馆”朱文印,原因家藏说文善本多种,鉴于各本互有误错,曾把商务局影印兰泉藏宋本作为底本,又参校汲古阁初刊本及第五次刓刻本椒花吟舫本、额勒布藤花榭本、平津馆本等作校勘,订正出六百条。”其为学之谨严深入由此可见一斑。先生曾在《甲骨文字类》跋中这样写道:

龟甲兽骨文字类书多刻于平津,居南中欲得颇艰。又以各家相沿,许氏《说文》例为排次,不易翻检,遂有从事类编之作。因就记忆所得区十类,属室人誊录之。隺山、虚我皆恶太简,稿既成,书其大概如是。

乙丑十月

先生自觉将文字之学用于书法实践,以《说文》学与甲骨互为印证,为方便甲骨文字学习,先生专题采集收罗甲骨文字资料,重新进行分类编纂整理,纠正原先诸家以《说文》编排、不易翻检之陋。显然若不深谙甲骨与文字学二者之关捩,迨难完成如此之作。

潘主兰先生认为书家要重视读书方能以学养书,他说:“读书最好,读书最乐,要有文学修养。我对古典诗歌研究颇下功夫,对书法姊妹艺术绘画、篆刻也曾涉猎,以加深书法艺术的精蕴。”从先生众多留存翰墨来看,自撰诗文已然成为其自觉的日常书写内容。先生曾有论印诗云:“朝习操刀暮印人,乏金石气腹终贫。不知款识为何物,多事牢骚议秦汉。”他认为:“谓为篆刻家者,应通晓六书,并懂得多种书体、碑版、铭器文等,于书法也能辨各流派。”“治印功在印外,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胸次墨汁很必要。印有书卷气、金石气并非迂腐,最怕染上江湖气,江湖气不可医。”字外功与印外求印一直是先生自觉倡导并身体力行的为艺之道。先生提倡学艺之人应当多交流,广见闻,大家要经常聚在一起研讨,“以文会友”才能进步,关门做学问是不够的。“我小时就如此,十多岁学作诗,经过比我年长的同学介绍参加诗社,结识了老诗人。他们中陈笃初是画竹的,肖梦馥是画兰的,洪亮是画梅的,使我也喜欢画画,对我影响很深,很有启发。”先生一再强调做学问要严谨,不知的东西不要乱发言,以免被人当作笑话。

潘主兰 《论印绝句》印屏

潘主兰 篆书 《海岳山谷》联

关于创新,先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做学问、写字、教学都得老老实实。学习书法篆刻都得从传统来,先学像然后再变。金冬心、郑板桥的怪也离不开传统。赵孟、董其昌、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皆是从传统中出。”他认为学习某体书,学到一定程度再不能发展了,并形成了自己的体势,此即创新。何谓创新,可从“水到渠成”四字领悟。学习一定要下足功夫,不能贪多不化,囫囵吞枣,“学字只要一二本字帖就可以学好,买了许多字帖也难使字变好。古人更难得到字帖,却都能学好,可见功夫下得深”。相比古人,今人所能接触见识的字帖书迹不可谓不丰富,然于书道为何差强人意?原因或许正在深入精髓的学习不足。先生认为学习书法不可急求名利,要多打基础。先生反对那种朝学执笔,暮夸其能,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创新”。先生刻有一方“如来无祖”的闲章,意在双关:

现在有提倡创新的人,或认为改革书法,提高书法,一定要脱离汉字,才能达到“创新”目的。那种似字似画,怎么变都难解决“创新”书法问题。那些立下“雄心壮志”,要在现代书坛上成为新一代造字的“仓颉”,甚嚣尘上,……须知脱离汉字怎么成书法艺术。另一意则要入古出新,不可相袭、墨守古人面目,要有自我面目,自我作祖。

先生重视创新,但认为要学有所本,唯有入古,方能开新。不能异想天开,脱离汉字,违背书法规律,一味盲目标新立异。先生另有闲章“自己文章”一方,亦取意双关,其曰:“对自己不要妄自菲薄;反过来,则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自高自大、自认为了不起者含有讥诮与告诫之意。”先生认为为艺之人要有清醒的头脑,既不能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也不可自我膨胀,过于高标自许,目空一切。

对书坛浮躁炒作之风先生亦予以尖锐批评:“艺术也不能靠吹拍拉,不能靠出几本书来宣扬。搞艺术要讲品德、学识。”学艺当以德为先,以学为本,脚踏实地,不趋世,不媚俗。要靠的是真学问,而不是钻营各种投机与造势吹捧。先生还呼吁书界中人要讲团结,不要搞派别。要大力支持年轻人参与书协工作,多予以重任。培养和扶持青年学子成长,储备后继人才,助力书法事业发展。

正是根植于如此清旷之怀与深厚的文字、文学修养,诗文书画印和谐一体,遂使先生展现出传统文人在古典艺术实践中最为精致的一面,也铸就了先生独具风采的艺术风貌。

前贤有云“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观潘主兰先生其人其书其文,正是“书如其人”在现实中的真实写照。张善文先生认为“澹泊”不仅是潘老崇高人格之所在,更是潘老学术精神之凝聚。“唯潘老之澹泊,故能造其学术创获之宏博,示其学术品性之浑醇”,潘主兰先生书法自有一种简淡深远,精纯脱俗之气韵,其立意与格调之高标,时代同侪其匹寡,而这种境界应该源自其为文为艺之精进与澹泊名利、旷怀自守的融合统一。“本之固者其实藩,膏之沃者其光晔”,以之来形容先生之文艺则再合适不过了。

先生之书艺显然是一种书斋式的文人自我修为,有雅人深致的情怀,自然没有洪钟大吕式的气概与张扬,然正因其淡泊名利,不与世俯仰,一生谨严为学为艺,故能超拔脱俗,自鸣于世。闽地自古地处偏远,山水阻隔,远离中原文化,艺文素有“闽习”之称。潘先生生于斯、长于斯,滋养于斯地斯文,然不为地域所囿,心怀旷远,竟能于千里之外,遥接万古之思,赓续殷人堂奥,不能不叹为奇观。任随时光流逝变迁,先生之艺亦仍将洞烛来时。先生曾有诗云:“天地精英在林泉,我辈供养在云烟。”尘世浮华,守住一方净土,唯有心静淡远,或能“悠然见南山”。主兰先生之道与艺已然前行垂示,当可为吾辈所参悟。

诚然,先生之旷远情怀与卓拔书艺远非三言两语所能涵盖,我们的研究也远远没有抵达其艺术与学识的深层内核,仍有待学界更多的关注与深入探讨,本文仅为抛砖引玉之念。

兹附潘主兰先生题记数则,从中或能略窥先生字学、书学之一二,期于裨益同道之读,揽者自知,不赘述。

自叙甲骨说文证

龟甲兽骨出于安阳洹水。洹水,殷故虚也,世遂有殷契文字之研讨。夫往古中国,畛域自封,语言各异,嬴秦有鉴,书同文字,此斯翁秦篆之所为作也。然文字之不同,爰举其大者,阙疑有三:

许洨长《说文解字叙》引《周礼》教国子六书,曰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汉书·艺文志》则曰《周官·保氏》掌国子,教之六书,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此六书造字之本也。郑众《周官·保氏》注曰,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凡此三家,皆出汉代,记述六书宁无师承?其不同有若是者,阙疑一也。

考汉碑字中,“柷围”为“柷敔”,“无沂”为“无垠”,“苗萌”为“苗民”,“规”为“蹈规”,“蠭起”为“蜂起”,“涒歎”为“涒灘”,“雷洗”为“罍洗”,“胡輦”为“瑚璉”,“文陽”为“汶陽”,“識方”为“職方”,“浴神”为“谷神”,“涿摩”为“琢磨”,“余谷”为“斜谷”,“行理”为“行李”,“壅蔼”为“壅遏”,“犁魋”为“犁堆”,“汾沄”为“纷纭”,“芳形”为“萻形”,“百遼”为“百寮”,“彝戎”为“夷戎”,“欧羊”为“欧陽”,“瑛雄”为“英雄”,“仲泥”为“仲尼”,“憲”为“獻”,“述”为“術”,“氏”为“是”,“侠”为“夹”,“墨”为“默”,“欧”为“讴”,“蔭”为“陰”,“飛”为“非”,“卑”为“俾”,“澹”为“贍”,“縱”为“蹤”,“墜”为“地”,“犁”为“黎”,“絪缊”为“烟煴”,“畺易”为“疆埸”,“墦瑚”为“璠瑚”,“寋鄂”为“骞谔”,诸如通假,尤所恒见。汉人去古未远,书碑当有所据,而别字如是者,阙疑二也。

或以夏楚音乖,南北语殊,各凭臆说,射弋古文,更代历绵暧,执柯以求,不可得也耶?余穷处海陬,性命干戈,一线悬绝,公退遣生,就龟甲兽骨墨本寻绎,从其可识者表之,有与金文合,有未尽合,倘取证《说文》六书亦未尽同,姑为条理之,所憾吾家藏书有囿,参考窳陋,况静安既死,雪堂已老,虽有启发,实觉未安,天或假我以年,进而补苴,其或有待。

乙丑十月,潘主兰序于素心斋。

宋拓《华山庙碑》残本跋

《西岳华山庙碑》毁于嘉靖三十四年,其拓本近今海内存者有三,曰长恒,曰四明,曰关中,同称至宝。长恒本乃明王鹏冲旧藏,入清归放鸭翁宋牧仲,世亦谓之商丘本,后转陈伯恭,而成亲王,而东武刘燕庭,而乐平黄琴心,而宗室湘文,而香山叶顾之。四明本,明季间藏宁波丰南禺万卷楼,清归勤县全谢山,而范氏懋柱天一阁,而嘉定钱辛楣,辛楣售与仪征阮伯元,而完椟山。其关中本者,万历中为陕西东云驹、云雏兄弟之墨庄楼旧藏物,寻以赠武平郭允伯,允伯赠华阴王无异,世谓之山史本是也。厥后流传淮安张力臣、歙之何氏、上海黄星槎。槎赠大兴朱笥河,后归长乐梁茝林。至光绪丁未岁,三本并为端匋斋所得,名其盦,曰宝华,一时传为佳话。就中推论书形义,以朱竹君跋语为最确。论各本之异同,则以赵能静跋之最详。朱少河谓四明、山史二本相斠,纸色数相埒,殆同时拓于宋末者。而四明本乃未经剪裁,尤为可贵。二本并缺九十七字。又云:闻桂未谷言,陆直之在西安曾见两本,一售惠民李衍孙,亦未剪本,想未毁之前,必有好事者时拓之。傅华撰《商丘本流传始末记》,有祁门马氏大全本,益见当时不仅此三本也。宋氏本,雍正初姜任修摹刻于扬州。郭氏本,曲阜孔继涑亦曾重刻,道光初,卢敏肃再刻,立于庙中。阮伯元以四明本摹刻于北湖荐祠。则皆翻刻本,虽毫发不爽,究未能以虎贲貌似中郎。此五十六字不全本也。然四明、关中二本中“持节祀焉至于亡新”句,“节”“祀”“至”三字已缺,而是本犹存,其椎拓在二本之前者当毋疑。乙丑十二月。

宋拓《绛帖》张芝章草一叶跋

黄昏市上,一丧髽抱残帖求售,路人不之顾。适余过之,展而熟视,实为宋南渡以前拓者,纸墨夐异,神采焕发,洵下真迹一等物也。为双红豆馆主人陈沩生所藏,愿易十万金,且云“吾家已尽散所有,独此星凤同抱冰霜”,语已泣下。曩闻陈氏客平津,垂二十年,于厂肆中得金石碑版拓本数万纸,宋拓无有也。时或见及,则皆悬价千金,非大有力者不能豪夺。此宋拓《绛帖》一叶,捐其数月俸入,乃为箧中之冠,比南旋,从不示人。今兹鸿宝,何幸归我素心斋,而架上元明毡蜡之本如土苴矣。己丑十二月。

《绛帖》考

《石刻铺叙》谓潘驸马正夫本,乃以《阁帖》增损翻刊,《洞天清录》则作潘舜臣公私二本,为舜臣死后二子析而为二。逮靖康兵火,石并不存。其后绛州公库得其一,于是补刻余帖,是名东库本,曰北本,曰又一本。其辨识在第九卷大令书也。新绛本卫夫人、宋儋二帖,无燥笔。武冈本出于新绛之重摹,有释文,殊失真。彭州本不甚精彩。唯纸类北纸,人多以为北帖。资州本则以新绛前十卷刻之,贾秋壑本亦用北纸模拓。又有福清本、乌镇本,则皆版本,非石本也。《淳化帖》自宋以来传模不绝,若《绛帖》宋亡后已无复翻刻。宋人莆田方楷藏《绛帖》,刘后村有跋云:“坡公重《潭帖》,山谷自叹《阁帖》不能致,仅藏《潭》《绛帖》。”此时二帖未分优劣也。自中原幅裂,北碑难得,始轻《潭》而重《绛》矣。元初方一轩藏本,涿鹿冯铨以内府凡数部皆不全,择其精者合成之。于以见方氏藏本在明时已不复全,故冯氏以它本足之。清初,孙退谷止得四卷,然则宋拓《绛帖》之可珍者若是,况为潘本《绛帖》中之尤善者乎。

己丑小除饮武夷茗试黄司马墨记于素心斋。

《林萱孙印稿》叙

世无不知汉之印足为百世法,以精意神气所在磅礴,斯能与古会,是治印者诚莫治汉印若也。溯自吴下宗顾书美,新安宗程穆倩,武林宗丁敬身,怀宁宗邓石如,后海上则竞尚吴俊卿。夫顾、程、丁、邓何尝渊源于汉,唯端静浑朴又若各有其门户之树立者。乃如俊卿寝馈汉制,更沉潜泥封,其排奡涯岸,令人有不可捉摸之慨,盖学古而撤其藩篱者也。而汉印之秘,迨是似已发越殆尽矣。萱孙治印,亦治两汉之印也,独往独来,不随俗俯仰,当其飘然运腕指,胸次冲和,但蕲可拙不可工,岂非精意气所在磅礴斯能与古会者,遽能如是邪?吾州人士相迷鼠璞,重耳轻目抑何多!按其平日所称道某者印文能搜奇抉新,某者印之边缘擅残缺,以余观之,直野狐禅耳。古者八体有摹印,六书有缪篆,庶几汉印犹存饩羊,其字皆人人所易识,其文亦人人所易为,及其分朱布白,错综参互,遂为后无来者之作。萱孙即以易识易为者而求之,玩索既久,不为时俗所称道者移其操,则其进于斯道,岂曰浅鲜哉!余穷居城隅,日务述作,独自语嘿,匪求纷华。萱孙好古之士,于余神交逾十年,以余为可商,携印稿来请叙,因书汉印之门户而归之。丁亥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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