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大观园游览之前
2022-03-14
王 玉
青年作家
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
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之后,我們所熟知的大观园才被赐名为“大观园”。我们为大观园的鬼斧神工所惊叹,这个园子不但建得巧妙,还跟人物性格和小说情节走向紧密相连。只是有个问题被很多读者提出:从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可卿去世开始,作者就开始写大观园了吗?
秦可卿在魂归离恨天之前,先找到凤姐托梦,称家里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这个“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就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后“加封贤德妃”,并且要“省亲”。于是贾府要盖省亲别墅,预备“接驾”,这是大观园的由来。
如何建?建在何处呢?文中称: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建园子需要的人才有几位清客相公、各行匠役,还提到一个老明公“山子野”。清客指的是在豪门富室里帮闲的文人,也就是大家族养的门客;相公也有此意,后面提到的老明公,本来是称呼有学识、有地位的人,后来也用作对人的尊称,这里的山子野应该就是清客相公中的一位。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贵族为了巩固地位就会招揽门客,其中不乏有些非文非武,只是有“鸡鸣狗盗”的一技之长,也成了“门客”,典籍有称“食客”等。这些人出谋划策、占卜吉凶,甚至为主人付出生命。“毛遂自荐”这个成语中的“毛遂”就是门客,荆轲刺秦王中的“荆轲”也是门客,张仪等辩论人才也是门客,战国四公子和吕不韦都因为招揽门客并重视门客而声名在外,其中“信陵君窃符救赵”,信陵君更是带领三千门客与秦国一战流芳。中国古代这类门客制度,其实是门阀政治的体现,也成为历朝历代的一种人才招揽方式。
贾府的门客有哪些呢?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呢?这些问题可以另做专门讨论,但是贾府门客出场,一般都带有贬义色彩,几乎都是趋炎附势之辈,从名字就能看出。比如程日兴、詹光、单聘仁、卜固修、嵇好古、胡斯来、王尔调等,谐音有“沾光”“善骗人”“不顾羞”等。在游览大观园时,这些门客对贾宝玉极力奉承,实在将门客的贤能古风丧失殆尽。而作者对此处的山子野,以及一些为建园子“审察”“缮画”的清客相公却没有贬义。文中称,山子野作为“工程师”将园子建得又有体统又省钱不费事,原有的该利用的地方也利用得很好,游览之时,被称赞“胸中大有丘壑”。
一向是“贬义”的清客相公,为何单单在贾府建园的时候有如此正面的形象,很符合清客相公中出能人异士的古风呢?除了门客本身有好有坏之外,很可能也跟这部分门客并不是“政治”参谋,不管官场之事,也不负责贾宝玉的仕途经济有关,他们是古代的“艺术家”,是带着“手艺”的。也就是说,同样是凑趣的闲散人,这部分建设园子的人因为“技能”被作者肯定。曹家作为一个大家族可能有建园子的经历,或者曹雪芹将他见过的园子作为原型写入《红楼梦》中。关于大观园的原型也是众说纷纭,比如胡适认为与袁枚家的随园关联甚大,吴世昌有“随园加创说”;周汝昌和吴心柳认为关联大的是北京的恭王府;赵冈认为是江宁织造署;等等。这些现实中的园子都美轮美奂,是千古名园,体现了修建之人的高超技艺。
可以说,即使是曹雪芹对清客相公再不待见,他也欣赏能工巧匠,无论多么腐朽的朝代,都可能诞生精湛的艺术,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流芳百世的。我们现在出土的文物,时时让我们叹为观止。也就是说,人们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趋炎附势都是一时的轮回,而艺术反而超脱物外,构成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所以曹雪芹没有给山子野一个可笑的谐音。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和冷子兴讨论“正邪二气”中就提到了“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他们都是在艺术上颇有见地之人——陈后主有“玉树后庭花”,唐明皇有“霓裳羽衣舞”,宋徽宗有“瘦金体”,抛开朝代衰败的政治因素(这三位中,陈后主和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而唐明皇遭遇安史之乱也险些亡国),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看三位皇帝,都有值得被肯定的地方。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一个理想世界,里面有贾宝玉这个护花使者,姐妹们在园子里吟诗作对、酌酒赏月、听琴垂钓、扑蝶葬花……可以说度过了一段超脱尘世的快乐生活,随着园子里人越来越少,随着贾府获罪抄家,这个园子逐渐没落、黯淡。可以说,这样一个所在,曹雪芹怎肯将此处的景致写得随意?既然不能随意,当力求尽善尽美,那么就不可能安排“不作为”的清客相公来建,而让诸位姊妹处于俗景之中。大观园在小说中是乌托邦、桃花源一般的存在,也决定了山子野等人的正面形象。
文中关于“省亲别墅”的建设方案至少有两种——“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要么修整旧园,要么另盖新园。贾府重修会芳园,可见其选择修整旧园。那么贾府为何不另外盖园子呢?仅仅是体现清客们“俭省”又“体面”的才能吗?
原因大略有三。一是贾府中荣府比宁府要低调一些,贾元春在游览大观园之后就给出了评语“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让大观园里面住人,也是元春怕自己幸过之后,园子被敬谨封锁,反而寥落了。从贾元春的处事态度来看,荣府不像宁府秦可卿丧礼那样连亲王老千岁无法用的棺椁都敢用,他们还是低调一些。文中类似说宁府奢靡不成样子的笔墨还有不少,这里不一一赘述。二是元春虽是荣府人,如今成了皇家人,园子的修建是将宁荣二府连在一起,既尊重宁府居长的家族体面,又展现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意味。还有第三点,就是修园子的话是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从贾琏、凤姐、赵嬷嬷的谈话中引出的二三十年前的事情,称“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言语中可见当时的银钱比现在的丰富,也从侧面体现贾府的逐渐衰败,至少不敢像“流水”一样地花银子,而是“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此外,还有两件事被不合时宜地写在了游览大观园之前。第一件是秦可卿之死,第二件是秦钟之死,再往前推算还有贾瑞之死、黛玉父亲之死等。接连的死亡写在元春省亲之前,本就饶有意味。接下来,贾宝玉第一次进入大观园,是被父亲考学问,在元春正式参观之前,去大观园里面题咏。按说以宝玉的个性,能去看新的景致,考的又是他擅长的“对对联”——这是他不喜读书的“歪才情”,应该心情大好。实际上,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开头,却着力说明宝玉心里其实不太痛快,他此前因为秦钟去世日日思慕哀悼,痛哭不已。为什么将如此多的死亡事件安排在前面呢?应该是设置一个浓厚的悲剧氛围,也就是说,宝玉并不是带着阳光灿烂的心情去题咏的,他内心蕴含哀愁。这跟大观园的设定很像,在污浊的宁荣二府中,有这样一个小天地,里面的欢乐只能是一时的,在开始就预设了悲剧。所以,对里面的美好景致以悲凉的心情看,跟曹雪芹在世俗哀歌中写一部体现女子美好的《红楼梦》是一致的。这跟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悲剧谶语的提前设定很相似,都是氛围的铺设,帮助读者体会主旨。
最后让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是不是可以把第十三回秦可卿的托梦看作作者写大观园的开端呢?若是从大观园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就提到的西方灵河岸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来看,这个园子的书写早在第一回就已经开端,而宝玉游览太虚幻境和游览大观园可以形成对照。第五回中,宝玉被仙姑领着看太虚幻境的景致;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因为匾额和题联都是宝玉写的,更像是宝玉带着元春在游览,这种奇妙的对照让人不免唏嘘——似梦似幻的大观园早在第一回中就显露端倪,可谓早早开了头,而由谁人导览并不重要,反正早晚都同归离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