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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先生立伟

2022-03-14龚曙光

山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伟哥圈子长沙

龚曙光

说造型,怎么看怎么像个旧时先生的,是何立伟。小圆帽,大烟斗,熨帖而随适的休闲西装,除了三伏天,还有一根绕颈三匝的长围巾。这款型,既英伦风,又民国范。撇开早年一起穿开裆裤的小伙伴,但凡文艺圈中人,想到立伟,必是这副考究体面的先生样范。

当然不只是形貌,立伟的小说写得空灵邈远、诗兴舒张,散文则圆通老到、言辞隐忍。其境界,既远山孤寺,又烟火市井,要说文字的意趣与况味,却也不输知堂、实秋一路的老先生。

我和立伟交往,不早不晚,不浅不深,断断续续三十多年。每回见面,他总给我一种隔世感,仿佛一夜回归了民国校园。而今风尚变化比大小姐变脸还快。立伟的造型,一经定格几十年不改,自然特立惹眼。走到哪里,同行人再多,人家总能一眼辨出,且脱口而出:伟哥来了!

也怪,论形象、学问、名头和辈分,立伟都该被人称先生,可只要与他相遇,圈内圈外,长者少年,开口便是哥!甚至好些正经的场合,依然伟哥前伟哥后,好像称先生,反倒折损了对他的那份恭敬。

这事后来我弄明白了,立伟好热闹、爱朋友,只要性情投合,无论男女皆兄弟。聚在一起,烹茶煮酒扯栗壳,称呼伟哥显得亲近热乎。偶尔也有新认识的叫何老师、何先生,立伟抬起头来翻翻眼,好一会才确认是在叫自己。再说,长沙的文艺圈,也颇有几分江湖气,如不哥呀姐地叫唤,便觉自己混来混去入不了圈,撑死了,算个围着圈子跑腿的。

我的第一篇作家论,写的就是立伟。说起来,我和立伟是师范学院的校友系友,但我入校他毕业,在校园里失之交臂。离校不久,立伟的小说便出了名获了奖,真正大红大紫了。我写文章论说他,当然也是因为他的如日东升。文中讨论的,是立伟文体的寂寞。那时我重文本,好以文论人。读立伟的小说,便以为他就是那种搬一把小板凳,坐在古街老巷里,守着夕阳没入市井的寂寞青年。哪知道,那时他掏稿费买了辆锃亮的摩托,早早晚晚在大街小巷拉风飙行,一帮狐朋狗友,追在车后大呼小叫。

但凡读过立伟小说的人,大抵都会如我,想象他是个寂寞的人。可在众人眼里,他却爱热闹也擅长把场面搞热闹。以文论人的不靠谱,在立伟身上,我算得了一回教训。立伟艺术追求的孤高脱俗,与其做人交友的和光同尘,既说不上悖反冲突,也说不上顺理成章。但那时,我总想用一根逻辑的链子,拴起他人生的方方面面,自然捉襟见肘。人生原本非驴非马又亦驴亦马,更何况是才艺百变的立伟。理虽是这理,但真要认识到驴也立伟,马也立伟,非驴非马也立伟,还真得经些事儿阅些人物。

如今立伟已六十开外,日里夜里,照旧被朋友邀来请去,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别人年逾花甲,喜好会越玩越少,朋友愈处愈寡,立伟却恰恰相反。除了著小说、写散文的老手艺,晚近又画漫画、搞摄影,甚至插足艺展和文创,几乎所有热闹好玩的行当,他一样都没舍得落下。人家各守各的圈子,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种瓜得瓜,立伟却爱啥种啥,孩子做游戏一样,在各種艺术田土间随意摆弄。有时候瓜田种瓜,有时候瓜田种豆,到头来得瓜还是得豆,他倒并不在乎,他得意的是,在每块地头都混出了一帮朋友。一年下来,立伟的收获五花八门:小说、散文、诗歌、漫画、摄影……其中还有一样,便是所交的朋友。我觉得,交朋友是立伟最看重的一种艺术。

倘若约立伟,一般得排队。排归排,大体也不会落空。立伟心里明白,如果放了谁的鸽子,或许就过拂了一圈子的人。因为不管是谁出面邀请,只要立伟应了,便是整个圈子的喜事盛事,一传十,十传二十,呼啦啦就是一大帮人。起初约的一小桌饭,吃到后面,小桌换大桌,一桌变几桌,酒足饭饱准备散了,还有人气喘吁吁赶过来。平常圈内人比长较短,邀桌饭你去我不去,一听伟哥来了,便风驰电掣跑过来,生怕少了自己一张椅子。立伟原本是在不同圈子间串场,全无鸠占鹊巢、夺人山头的意思,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被推到了众星捧月的位置上。

此类聚会,我也曾参加过一两回。立伟照例是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先抽烟,再品茶。抽烟先拿通条通斗柄,接着掏出烟丝填烟斗,填满轻轻压一压,然后点火吸上两三口。喝茶先揭起杯盖,放在鼻边闻一闻,再端杯子吮一口,让茶汤在舌面滑来滑去好一会,然后似叹似赞地说:好茶!若在饭桌上,则是吆喝大家举杯喝酒。当然,他一杯酒端在手上,与人连连碰杯,酒自己却只是舔一舔,没几滴真正入喉下肚。

无论品茶喝酒,目的还在聊天扯栗壳。立伟聊天大多没有题目,见事说事,先从身边人事聊起,然后插入故事。抓住张三李四一两个有趣的细节,便能把人勾画得活灵活现。立伟讲故事,不似平常写小说,像是写散文,边叙述边评点,总之要抠出故事的笑点来,让人觉得有趣好玩。等到听众会心一笑,立伟才话锋一转,正式进入艺术探讨。那天去的是哪个艺术圈子,他便说哪个行当,话题每每从这圈子最新的作品切入,然后高屋建瓴剖析评价。立伟形式感好,对色彩、线条、构图和节奏极具审美悟性,且能将这种即兴的领悟,上升到某个审美的大原则、艺术的大思潮。话一到这个份上,立伟的言说便有板有眼、掷地有声。那派头那气场那权威,令你除了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不会有其他的生理反应。

很少人能像立伟那样,对多种艺术有爱好、有领悟,有真枪实弹的创作实践,并能在理论上触类旁通。听立伟谈艺术,就像看一个名厨做菜,看上去各种食材佐料皆是信手搭配,一入口,便知其中的匠心与道行。如果身边是一群画家,立伟和你谈笔墨创新,所举的例证,却是博尔赫斯与卡夫卡;如果身边是一群摄影家,立伟和你谈起超现实记录,所举的例证却是梵高与葛利叶;如果身边是一群作家,立伟和你谈语言的时代感,所举的例证却是八大与金农……他能把这一切说得既丝丝入扣,又别开生面,让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牵强附会。这种时刻,面对他的小圆帽和大烟斗(偶尔会是雪茄或高档香烟),面对他敏锐灵异的审美感悟,面对他贯通各种艺术的颠覆性言说,你会情不自禁击节一呼:伟哥!

立伟在文联、作协戴了多顶帽子,尤其多年担任长沙市文联主席。这种身份,使他在艺术圈中的游走,带有了某种官方色彩。别人倒也看重,立伟却不以此唬人,他对自己的人设,始终是活成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一个在圈子里古道热肠的江湖客。

每个圈子邀请立伟,都不会以官方活动的名义,平日里谁想约他,便说发现了某个有趣的去处。只有这个理由,立伟大体不会推辞。他倒不在意那地方是否高档,风物清雅或者风味地道,他便视为有趣。长沙城里城外,凡有点模样的去处:酒肆茶舍、画廊书斋、佛寺道观,他都悉数到过。这些地方的主人,也以立伟到过为荣耀。若是新辟了场子,或者旧址作了翻修,只要立伟未光临,不管开门迎客多久,心里仍觉得不算正式开张。作为长沙的文化偶像和风雅达人,立伟的位置无人比肩,更无人替代。我很少见到一个文艺家,能像立伟那样将自己的艺术声名,既根植于如此宽泛的专业领域,又根植于如此深厚的民间土壤。

弃文从商的头几年,我极少出入文学圈,偶尔和立伟不期而遇,多是在画展或者音乐会上。主持《潇湘晨报》那些年,我致力于媒体对城市文化的维新再造,常常举办画展、书展、影展、设计展,每值新年,必邀请欧洲著名交响乐团来长贺岁,并形成了“岁华纪丽”的音乐会品牌。立伟小圆帽、大烟斗地来袭时,身边除了一帮朋友,必有一群帅哥靓女文化记者,呼着喊着请伟哥说两句,似乎不管画家或者指挥家是谁,即使是黄永玉或祖宾梅塔,只要立伟没开口叫声好,当晚的稿子就没法发出去。

在长沙,立伟喜欢的媒体是《晨报周刊》。刊物创刊时,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了你这份周刊,长沙才像个大城市!一个城市没有一本像样的周刊,譬如一个绅士没有一套体面的西装,一栋豪宅没有一个堂皇的客厅。一本城市周刊的主张,就是一个城市的主张;一本城市周刊的品味,就是一方文化的品味……立伟绕口令似的说了二十多分钟,我感到他欣喜和赞誉的热情,已让手机发热烫手。立伟时常领着周刊的一帮记者编辑,出入各个艺术圈子,和他们一起策划选题,差不多成了一个不挂名的主编。

后来,周刊又推出了一年一度的“风尚大典”,评选出湖南各个领域的风尚事件和人物,有一年,还为长沙市政府颁过奖。颁奖典礼隆重而风雅,贾樟柯等出席颁奖,主持人则多由汪涵担纲。立伟几乎每届必到,到则必赞,说这是一项为城市风尚定义并制定标准的活动,让长沙成了中国真正的风尚之都。韩国人后来将长沙评选为“媒体艺术之都”,晨报与湖南卫视居功至伟,立伟所作的鼓呼和参与,亦功不可没。在城市文化建设和风尚引领上,立伟无疑是最具公益心和影响力的文艺家。

外地来长沙的作家、艺术家,无论办展或新书发布,如果请嘉宾,立伟是首选。立伟接得住话题,撑得起台面,随便哪种艺术,聊起来都能本色当行。每一年,这样的活动不下数十场,场场立伟都乐此不疲。去年我和立伟同过两次台,一次是蔡皋先生的《一蔸雨水一蔸禾》首发,另一次是王蒙先生的《生死恋》分享。立伟总能抓住一两个文本细节,提炼出别致而高蹈的艺术见解。

不仅是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即使那些寂寂无名,依然在底层苦煎苦熬的作者、画人,立伟同样古道热肠。早年做裁缝的残雪,当装修小老板的何顿,都是拿了自己的小说手稿,战战兢兢地找到立伟,请他判断自己是不是块当作家的料。立伟读了,不仅大赞其好,而且立马推荐给熟悉的杂志发表。这些年,经立伟推荐发表处女作的作家,应不下二三十人。两三个月前,立伟又策劃了一场名为《黑屋之光》的画展,绘画者叫贺龙元,是一位年逾七旬、长期吃低保的下岗工人。老人从未上过美术班,也未拜人为师,因为见人在湖边写生,便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买了各种各样的画册回家,闷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斗室天天临摹,几十年画稿堆了一屋。虽然生活拮据,老人却不愿卖画,甚至不肯以画示人。立伟偶然听说了老人的故事,专程跑去“黑屋”看画,为其作品震撼,惊呼极具大师相!立伟动念为其策展,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推介其人其画。文章发到网上,立即引起关注,老人顷刻成了圈内圈外的热搜人物。看过立伟的文章,我也对老人的画萌生了兴趣。立伟得知,立马跑来陪我看展。

长沙的文艺圈,绝对是因为立伟而热闹的,一个伟哥不在场的文坛艺苑,几乎没有人可以想象。然而我一直疑惑的是:白天黑夜,立伟泡在各门各行的圈子中,耗在这样那样的活动里,他自己的创作,时间从哪里来?

他要写文章。至今他还在为《南方周末》写专栏,那些充满都市现场感的文字,既具庞德式的惶惑,又有明清笔记似的鬼魅,读来撩人而隽永。

他要画漫画。王蒙刚刚出版的新著《页页情书》,就是他画的漫画插图。去年,他还在俄罗斯喀山举办了个人画展,出版了漫画集《我想拖着故乡的拖鞋在全世界散步》。他的漫画偶见黄永玉式的犀利,更多是丰子恺式的温煦,细一品,却又两者都不是。立伟寓传统文人意趣于市井机灵之中,寓古典人文幽默于现代反讽之中,形成了漫画与趣句相映相称的何式风格。

他要搞摄影。所拍的片子,虽是对身边图景的忠实摄取,然黑白光影的传统调型中,透露着现代都市生存的困窘、单调和寂寞,如同20世纪中叶的法国电影,用极端写实的镜头,捕捉生活的魔幻感。立伟的摄影浸润着生活的无助和无聊,但却温和、随意,没有尖刻的批判和绝望的呐喊……

立伟的这些创作,应该是需要一个相对孤独、寂寞的精神空间的,可他似乎时刻都在热闹中!他真能在倾情的应酬和兴奋的言说中,隐藏和持守一份灵魂的孤寂吗?或许是。如此,那便不是一种切换、一种撕裂,而是一体两面、一体多面的同时拥有:他写空蒙灵动的小说,同时又写圆通老到的散文;他画幽默机灵的漫画,同时又拍纪实写真的片子;他倾情于文字、色彩、影像的文本创造,同时又醉心于以人为媒的行为艺术……立伟无疑属于当代艺术家中最富才情的那一类,几乎没有哪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装载得下他那一腔汹涌澎湃的才华。

这一点,立伟倒是像极了他素所敬爱的前辈张岱和李叔同。张岱虽说在史学、戏剧、绘画、书法、诗歌、散文等众多领域精品冠代,然而真正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生无所重却无所不重,学无所成却无所不成的奇迹人生。终其漫长一生,他自己才是自己最令人戚戚于心的旷世之作。李叔同虽在戏剧、音乐、绘画等众多领域为现代艺术开山奠基,然而真正让人引颈仰望的,还是他悲欣交集、苦乐皆轻的人生行状。世上多数的艺术家,是为创造某种艺术品而生的,只有极少数,则是为把自己创造成一件不朽的艺术品而生的。我们读到的张岱、李叔同和何立伟,大体都属于这种自我创造的艺术品。

有人说,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而我说:在长沙,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人吆喝“伟哥来了!”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寂寞中的吹箫人,肯定是立伟,只是吆喝散去,此时留下的听客,肯定也只有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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