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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4杨莎妮
杨莎妮
“你好。”眼前的男孩儿带着点儿腼腆和年轻气盛的自信冲胥潇潇点了点头。
“你好。”胥潇潇礼貌地回应。
男孩儿刚进公司,年轻得像油漆未干的崭新家具,带着浓烈的气味,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以及不考虑别人的莽撞。
胥潇潇已经好几次在公司的露台上与男孩儿相遇了。在这家公司的格子间工作已经五年多了,每天几次溜达出办公室,站到露台上眼神涣散地眺望风景,寻找些灵感和素材,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
“想问一下,请假的话是什么流程?”男孩儿向胥潇潇凑近了几厘米,这是具有攻击性的距离。
胥潇潇不动声色地把身体向后撤了撤,“在铛铛上发起申请,写明请假事由,艾特你的主管、分管领导,等审核通过就可以了。”
“要是没通过呢?”男孩儿问。
“没通过的话就按时来上班呗。”
“那可不行。”
胥潇潇忍不住看了看男孩儿的脸,下颚角上还有一些未消退的痘痕,嘴唇厚嘟嘟的,不算英俊,但混合着年轻、自信,但又不那么自信的神态,让胥潇潇感到似曾相识。
“真有事不来上班,然后扣工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胥潇潇看着男孩儿的脸,学着他的样子,摆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我们有支乐队。”男孩儿的声音不大,像是炫耀,又像是下定决心告诉胥潇潇一个重大的秘密。
呵,果然。胥潇潇惊叹自己的直觉简直太准了。
毕业那年,中文系毕业的胥潇潇投递了无数份简历,传统媒体、新媒体、互联网大厂小厂、广告公司、游戏公司……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寄出了多少份简历,参加了多少场面试。但没想到,最后录用她的是一家唱片公司,职务是文案。这是胥潇潇的第一份工作。
入职那天,总经理和胥潇潇有过一段简短的聊天。
“……那么,好好干吧。”总经理说。
“其实……”胥潇潇吞吞吐吐地问,“其实,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录用我,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总经理愣了一下,“我们的招聘信息里就没说要懂音乐、会乐器啊,就是要求会写,看过你写的东西,有股子热爱,这就对了。音乐这东西根本不必被过分阐释,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那么你睁眼看见的就都是音乐,如果你根本不爱生活,那就说什么都是多余。”
胥潇潇对自己的热爱毫无知觉,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还有,”总经理说,“你写得够‘虚’,虚无缥缈的‘虚’,这样刚好。公司的产品需要文字宣传,但实际上又根本不需要,包装而已,所以你知道你的重要性了吧。”
胥潇潇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么,好好干吧。”总经理再次嘱咐。
第一次看公司旗下糜鼠漫步乐队的演出,胥潇潇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这是她第一次走进livehouse。拿着公司的工作证,还是在门口被工作人员拦住盘问了半天。要不是为了工作,才不会来听这种不知所云的音乐呢,胥潇潇一边想着,一边在工作人员质疑的眼神里走进黑黢黢的场地。
当天晚上有三支乐队同台演出,后台已经来了七八个人,歪歪倒倒地坐着、靠着。后台的光线也很昏暗,不知从哪里散出的几缕光线,把他们的脸照出深深的阴影轮廓,看起来不太友善。虽然看过海报,胥潇潇还是认不清自家公司糜鼠漫步的成员,玩乐队的人长得都挺相像。胥潇潇悄悄地坐在角落的一只箱子上,观察起这群玩乐队的人来。想着在宣传的文案中加入他们的日常生活,这肯定比写音乐来得容易些。
他们聊着他们的话题,有关于音乐的,有关于他们共同朋友的,还有关于不为人知的往事的。圈子之外的胥潇潇完全听不懂他们一阵阵笑声的笑点在哪里,无聊地捻着包上的一根包带,脚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踢着屁股下面的箱子。
这时,背对着胥潇潇的那个人回过头,从垂着眼皮到猛地抬起眼睛盯住胥潇潇,用了不到0.01秒。胥潇潇吓得一颤,也定定地望着他,一时来不及躲避。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拖沓地走了几步,来到胥潇潇面前,一步一步地靠近,逼得她后背紧贴住身后的墙壁,他用食指在胥潇潇的肩膀上狠狠戳了一下。
“起来。” 他说。
胥潇潇乖乖地站起来,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可他一个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原处,把呆立着的胥潇潇丢在一边。胥潇潇一头雾水,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又扭过头去寻找箱子想坐回去。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发觉那个人又用那道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盯着自己。胥潇潇瞬间被钉在原地。
演出的时候胥潇潇才知道,在后台,她屁股下面的那只箱子叫卡洪鼓,那个眼神冰冷的人是卡洪鼓的主人——糜鼠漫步乐队的打击乐手宋楠。胥潇潇全程看着宋楠暴躁地打着架子鼓,或者坐在卡洪鼓上,晃动着身体双手交替地敲击鼓面。
“乐队?”胥潇潇问男孩儿。
“对,独立摇滚,就是脱胎于八十年代地下摇滚和另类音乐的摇滚,它强调乐队需要不受干扰地按照自己的思想创作音乐。我是乐队键盘。”
“我看是键盘侠吧。”胥潇潇挑了挑眉。
“这种低级无聊的玩笑有意思吗?”
“这种毫无价值的阐释有意思吗?”
“你根本不懂摇滚。”
“现在哪有真正的摇滚。”
“……”男孩儿愣了愣,“算你说对了。”
“那是当然,”胥潇潇觉得自己在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声音柔和下来,“知道我最早一份工作是什么吗?”
“嗯?”
“唱片公司的首席执笔,你所知道的国内大大小小的乐队,有一半我听过现场,有一半的主打歌我能说得出来,也写过,你曾经看过的摇滚乐评里面大概率就有我的文字。”
“厉害哈。我们的乐队叫雀麦草,我叫邢浩。”他伸出手等着与她相握。胥潇潇在他的掌心拍了一下,笑起來,像是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像是一个用诗缝制起来的热气球。
乐队的排练室和录音棚在公司租的厂房二楼,胥潇潇的工位在一楼。一大片透明的玻璃隔开通往二楼的楼梯,但只要乐队过来排练或者录音,从胥潇潇的位置就能看见他们出入。别的乐队进进出出,在胥潇潇看来和路人无异,唯独糜鼠漫步经过的时候,胥潇潇会忍不住眼珠转到左侧,瞥向楼梯方向。几次宋楠扭头与人说话,像是看向了胥潇潇这边,都会弄得她脸红。胥潇潇使劲低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发烧一样的脸,也克制自己的脑袋,不要随着眼神的转动而转向楼梯方向。
企划总监让胥潇潇把稿子交到二楼时,糜鼠漫步正在排练室排练,经过的时候胥潇潇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红了。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在昏暗的墙角,让她站起来的男孩儿,但不能抑制的像恋爱一样的身体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写成这样不行啊,”总监拿着稿子,在桌上敲了敲。
“噢……”
“这是通稿,是要让人读了想去看演出。你这写得像新闻稿,你觉得有可能去看演出的人,愿意看这些死板的报道吗?你不是挺年轻的吗,怎么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胥潇潇觉得有些委屈,为了让稿子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刚入职又不懂音乐的人写的,她拼命装出一副成熟的笔风,对摇滚的阐释,对乐队口号般的注解,都让胥潇潇绞尽了脑汁。她也用了一些被总经理夸赞的够“虚”的句子,比如“糜鼠漫步乐队会让观众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感受到摇滚带来的惊雷般的震撼和不容错过的漂浮与失控感。”
“那……那我就去改。”胥潇潇低着头喃喃地说。
“你知道怎么改?”总监问。
“不要像新闻稿。”
“不像新闻稿像什么?”
“不……不知道。”
“你去和乐队的人聊聊吧,听听他们是怎么理解他们的音乐的。”
“好,我知道了。”
胥潇潇在排练室的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看见糜鼠漫步乐队停下排练,围坐在小舞台边休息,这才拿上录音笔和笔记本,推开厚厚的包着海绵的隔音门进去。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和进来的目的。
“噢,寫通稿啊,你等会儿。”主唱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胥潇潇听话地坐在那张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奇怪乐器的椅子上,听着他们的聊天。听着听着,她后悔了,他们没在谈论太多关于音乐、关于乐队的内容,他们在说关于消夜吃了什么,关于在路上看到了什么……半个多小时里,他们没往她这里看一眼,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之后,糜鼠漫步的主唱冲着胥潇潇抬了抬眉毛,“我们要排练了,你出去吧。”
“可是,我还没采访呢。”
“没什么好采访的。”
“不采访,我怎么写呀。”
“随便写写呗,反正也没人会认认真真地看什么通稿。”
胥潇潇看向鼓手宋楠,他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胥潇潇不知道要不要向总监反映一下这个问题,对于乐队的不配合,公司能不能给予一些帮助。但或许是自己的原因,现场也看了,他们的第一张专辑也听了,他们的日常和排练也部分参与了,写不出来难道不是自己的问题吗?
胥潇潇嚼着口香糖,在电脑前面做了一个深呼吸,宋楠冷酷的眼神又一次在头脑里闪现,胥潇潇下定决心要好好写,好到让宋楠看到就能深刻记住的程度。
晴天过后的夜晚,并没有比平常的夜晚晴朗,除了月球比平时在黑曜石般的天空上滑动得更快。糜鼠漫步乐队的成员比太多人了解夜晚的滋味,在各个城市,在周末的凌晨。一辆辆车从小饭店油腻的窗前驶过,仅仅出现0.01秒。在繁华喧嚣后活动一下肠胃,是糜鼠漫步的日常,也是旅行的一小部分。
糜鼠漫步在livehouse的圈子里不算陌生,形象却相对模糊,他们第一张专辑对夜晚、街头和周末这些主题作了充分的研究。毕竟这些随机的生活比他们出生时自带的生活,更能卡进脑袋里,拧紧。
糜鼠漫步喜欢的音乐并不是兰迪·纽曼或者弗兰克·辛纳屈,受到自然主义影响,吉普赛风格的元素,竟然很合他们的胃口。因为吉普赛民族就是一个神秘的民族。神秘,才会让人想要去挖掘,从魔法中舀起一勺钻石。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拉威尔的《茨冈》,还有更多。他们会有更好的旋律,在油腻的小饭馆里,哼出大致的旋律,而并非被围困在公司逼仄的排练室、工作室里。他们有时候喝得很大,桌球也都打得不错。
糜鼠漫步的成员全都出生在淮河以北,这不是个大问题,却也是个问题。演出在南方偏多,但这不是个大问题。他们更喜欢车流、人群、拥挤,还有可以大声喧哗的私人影院。
专辑对于乐队来说等同于毕业文凭,让事业进步,让演出排满档期,作为暖场乐队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作为暖场的音乐,他们会选择旧的歌,不,是经典的歌。我们不应该问这音乐是不是新的,而该问这音乐是不是地道的。糜鼠漫步的音乐就是地道的,一板一眼地推敲出来的。
乐队的打击乐手有一堆奇怪的乐器,除架子鼓之外,还有卡洪鼓、康佳鼓、颤音琴等,马林巴也敲得不错。
“把最后一段删掉,其他写得还行。”总监拿着稿子点了下头。
下班后,邢浩截住胥潇潇,“晚上干什么,要不要去听我们乐队排练?”
“你饶了我吧!”
“对啦,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唱片公司,来这个没有生气,温吞吞的公司呢?”
“哈,这么大的公司你说它没有生气,温吞吞?”
“我知道这个公司好,我爸把我弄进来费了不少力气。可是唱片公司,唱片公司哎,听起来就充满了力量、躁动、狂热。”
“嗤。”胥潇潇看着小弟弟般的邢浩,发出不屑的笑声。
“你如果还在唱片公司,就可以把我们推荐给你们公司老板,我们就可以出专辑,可以多接演出,你给我们写文案、通稿、宣传稿。”
“我要是还在唱片公司,你能认识我?”胥潇潇忍不住用拳头捶了一下邢浩的胳膊。
就在几天后,胥潇潇在邢浩的介绍下,认识了雀麦草乐队的所有成员。邢浩把大家聚到一家口碑很好的饭店包间,一边向胥潇潇介绍着他们乐队的成员,一边等着他们一一握手寒暄。其架势和他们所在的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相当吻合:能与客户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们别看她长得瘦瘦小小的,她之前在唱片公司担任首席执笔,那家唱片公司你们可能不知道,但它旗下的乐队都太厉害了,像骄傲打火机、沙棘草艺术团、逃命的拉面、糜鼠漫步、PDP……都是他们公司的。” 邢浩热情地向大家介绍着。
胥潇潇颔首微笑,雀麦草乐队的主唱频频向胥潇潇敬酒,“我们是一支刚成立不久的乐队,还比较稚嫩,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您作为老前辈,不对,”主唱假装抽了自己一巴掌,“呸,哪里老,又年轻又貌美。您作为前辈,请给予我们指点和提携,我们是新人,最需要您这样有经验的评论家的点评和对我们乐队的阐释。”
“音乐这东西根本不必被过分阐释,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那么你睁眼看见的就都是音乐,如果你根本不爱生活,那就说什么都是多余。”胥潇潇把当年唱片公司总经理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好,说得太好了。”主唱啪啪地拍着巴掌,“不愧是唱片公司的首席执笔。”他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机举到胥潇潇面前,让她看他们乐队的演出视频,几分钟过后他问,“你现在和原来的东家还有联系吗?”
胥潇潇的反感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但似乎被邢浩发现了。
“你和我们说说你认识的那些乐队的事情吧。”邢浩打断主唱的问话。
在糜鼠漫步乐队去福建演出半个多月回来后的某一天,胥潇潇成了宋楠的女朋友。能不能成为男女朋友,大概率来说,一个眼神就能判断。在今后经历的几段感情中,这个判断多次得到印证。身体总是相当诚实,无论对方的条件再好或是再坏,与身体反应相比,这些条件在恋爱中都可以忽略不计。
胥潇潇加入了糜鼠漫步乐队在油腻小饭馆中的聚餐。从福建回来的宋楠瘦了很多,本来宋楠那么细的胳膊,竟然可以敲击出那么大的冲击力,就让胥潇潇觉得不可思议了,现在他更是瘦得让胥潇潇有些心疼。宋楠的皮膚虽然比之前黑了一些,但还是苍白少年的模样。
乐队成员们聊着他们在福建发生的各种难堪或搞笑的事情,其欢乐程度不像一支对世界持有某种态度的摇滚乐队,更像是参加综艺节目的艺人在用夸张的表演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宋楠也一反常态地大笑着。
胥潇潇坐在宋楠旁边,疑惑地看着他从福建回来后变得奇奇怪怪。宋楠突然一把搂住右手边的胥潇潇,吓得她一哆嗦。在后来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之后,胥潇潇越发觉得,从事艺术的人,会比其他人有着更为敏感的神经,他们能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好感或恶意,哪怕只表现出一点点,也逃不过他们的感受。宋楠知道他对胥潇潇的唐突举动不会遭到拒绝和反抗,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她喜欢他,胥潇潇的喜欢已经清晰到无法隐藏了。
吃饭过程中,宋楠与胥潇潇有着自然而然的身体接触,他的手臂搭在胥潇潇的椅背后面,说话的间隙拽一拽她的马尾辫。汤汁溅到胥潇潇的胳膊上,他抽出纸巾不经意地递到她手上。刚开始胥潇潇对于他的亲密还有些躲闪,但不一会儿,他那些不经意的举动,让胥潇潇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好像他们早就是一对趣味相合,又有默契的情侣。胥潇潇开始享受被默默照顾的快乐,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想给他盛碗汤,或者擦拭掉他嘴角的一滴汤汁。但胥潇潇羞于做出这些动作,她向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情绪。如果没有宋楠的帮助,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到三十岁也不知道该如何谈恋爱。
宋楠租住的房子远到让胥潇潇觉得走着走着,天就要亮了。因为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旧小区,在几乎无光的通道里,胥潇潇紧紧攥住宋楠的袖子。距离宋楠的屋子还有几步之遥,宋楠将胥潇潇抵在石灰脱离的外墙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片泡沫板,重重的呼吸通过胥潇潇的嘴唇直达她的身体。
直到第二天早晨,阳光穿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照进房间,胥潇潇这才看清屋里的样子。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屋子,既是卧室,也是餐厅,除此之外还堆放着架子鼓以及大大小小好几件打击乐器。看起来像样点儿的物件,是桌上的一只蓝牙音响,价格、品牌这些,胥潇潇不懂,但至少新崭崭、干干净净的,不像那张老旧破损的桌子,也不像身体下面那张稍一动弹就吱呀吱呀乱响的铁床。
凌晨的时候,胥潇潇想爬起来去上洗手间,被宋楠一把按住。
“你陪着我。”
胥潇潇乖乖躺了下来,听宋楠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话。
“我们肯定是公司最不被看好的一支乐队,公司的所有考量标准就是看赚不赚钱,和我们一起过去的PDP,他们的主唱能说会道,长得也是那么一副娘里娘气的样子,好多小姑娘买票就是去看他,听他说段子去的,她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音乐怎样。去听乐队不是去听主唱唱得怎样,乐队演奏得怎样,是为了看脱口秀表演得怎样。我们排练得再细致,编配得再出人意料,根本没人发现,连公司的音乐总监也不懂。他们就是认钱,认门票的销售排名,而不是音乐,不是乐队。
“和我们一起去的几支乐队,火车上我们还是一起的,大家礼貌地点个头,打个招呼。去了以后,我们被安排到了不同的酒店。对,不同的酒店,不同在于房间的价格不同。PDP住的是星级酒店,就是那种早餐有长长的几排食物可供选择的星级酒店,酒店里还有健身房、游泳馆,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听说的,我们没有资格住在那样的地方。我还知道,和我们同场的一支乐队,他们住的虽然不是星级酒店,但里面的设施也说得过去,酒店里有一个可以打篮球的小操场,酒店的地下室里,还有小酒吧和台球室。我们呢,我们住的是快捷酒店,走廊窄窄的,每一间房间里都有一股汗臭味,是再怎么打扫也打扫不掉的味道,已经渗透到了墙角、桌缝里的味道。我知道我租住的房子也是这样,我不配住在高档的地方。但是,没有窗户,我们乐队成员的房间都没有窗户。这多好,我们白天就是在睡觉,我们是昼伏夜出的爬行动物,我们被困在了黑暗的牢笼里。我们被划分了等级,我们是最底层的乐队。我们的表演被安排在波丽·托丽和‘万国旅店’之间,我们很快就结束了表演。有人向我们扔东西,还好我坐在乐队的最后面。”
“我想住高级酒店。”宋楠一把搂住胥潇潇,勒得她呼吸艰难。
“我想住那种很庸俗,很诡异的房间。层高很高,先是一间摆着长沙发和贵妃椅的客厅,茶几上有红酒和鱼子酱。穿过客厅有一间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巨大的圆床,从天花板上垂下帷幔,厚厚的床垫大概铺了有十几层。还有一间浮华艳俗的浴室,浴缸和香水,也许该用‘洛可可风’这个词来形容。”
胥潇潇突然明白宋楠像握着一根稻草似的抱着自己的原因,他能把握住的东西那么有限,特别是像音乐这种无法阐释的东西,给他带来的冰冷和打压,无论如何也不如身边一个有体温的人来得真实和安全。
胥潇潇想,我马上去公司就要写一份关于糜鼠漫步乐队的评论稿,一篇能把观众看不见的音乐写得能看见的稿子,至少要让宋楠看见,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耳机里播放的是糜鼠漫步乐队的新歌,我于是精神恍惚地闯了一个红灯,差点儿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大卡车撞到。不得不说听他们的歌会让人忘掉周围,他们的音乐采用一种大胆而协调的力度变化,只有展示出真实的自己或者祭出音乐上最高明的骗术时,才能这般毫不费力。与此相呼应的是在他们二十出头的年纪,用内心的热忱吸收了一份意蕴丰富、影响深远的文化养分。
一直以来,当我们谈论永恒、未来这些词的时候,实际上我们在谈论的都是某些瞬间,比如糜鼠漫步在福建的演出现场。鼓手的深沉大气,吉他的幽默乖张,主唱永远都是现场的导火索,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狂野和活力。好在,他们玩儿得并不过火,看似疯狂的他们,其实对音乐拿捏有度,闪灵般的时刻闪烁其中,High得恰到好处。
他们的表演很快结束了,有的人离开,有的人向他们扔东西。他们并不介意,但……在那一阵过后,这种事让他们感到一丝苦涩,简直备受折磨。这牵涉到一个问题,要搞懂糜鼠漫步得对歌词、形象和音乐全都有清醒的认识吗?其实只要把他们倾倒在一种带电宿醉的模糊感中,毫不客气地说,糜鼠漫步的艺术能把人淹没。
所以,要问是否懂他们的音乐吗?不用。音乐嘛,又不是学校,你要不就听得进去,要不就听不进去。
“你讲的这篇关于糜鼠漫步乐队的乐评是你写的?”邢浩问。
“是啊,很特别对不对?”
“嗯。”邢浩认真地点点头,“这篇评论叫什么名字?”
“叫……”胥潇潇转着眼珠想了想说,“叫《请假一天,扣三百块钱》。”
邢浩笑得直不起腰来。
胥潇潇和宋楠的恋爱,比一般的恋爱更加甜蜜一些。大概是因为没钱吧,每当胥潇潇回忆起那段最愉悦的时光,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胥潇潇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宋楠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除了带去的一些衣服和日用品,胥潇潇还添置了不少厨房用品,但后来她发现想要和宋楠在家里好好吃一顿饭的机会并不太多。乐队的演出多在晚上,下午过后,宋楠便和乐队的其他成员汇合,一起聚在油腻的小饭馆吃东西,演出结束后还要喝酒消夜,回来已是凌晨。再加上他们时不时要去外地演出,很多时候,胥潇潇在下班后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和宋楠窝在家里的时候,他们常常无事可做,“听听音乐吧。”胥潇潇说。她一直想听听那只看起来很贵的音响的效果。连接上手机后,宋楠播放了一只国外乐队的歌,唱到一分钟的时候,歌曲停了。“靠,”宋楠骂了一声,“不是会员只能听一分钟。”他们靠在一起,听了一首又一首只有一分钟的歌,“粗粝而优雅。”“你别说,蓝调还真是一种有启发性的素材,像泉眼一样。”“他就是一个自我中心者,总带着某种意义上的极端性。”……宋楠时不时点评一下这些一分钟的歌,听起来像是强词夺理,但胥潇潇觉得足够了。
宋楠去外地演出,总会给胥潇潇带些礼物,去广西回来,他的包里塞了一只他从果园摘回来的柚子;去新疆演出,他带回一只比脸还大的馕;去海南,装了一大袋海边捡来的贝壳……这些东西应该都没怎么花钱,但胥潇潇觉得足够了。
胥潇潇第一次知道,宋楠有那么大的脾气。他把桌上的杂物呼啦一下全甩到地上,那只看起来很贵的音响撞到墙上,砸在地面。他把椅子踢倒,椅子在胥潇潇身边折断了一条腿。他的拳头嗵的一聲捶在桌上,桌面呈现出一条裂缝。胥潇潇也不能确定,这条裂缝是之前就有的,还是被宋楠敲击出来的。
宋楠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他没有说,胥潇潇也没有问,但她写的那篇乐评没有一点儿用,这倒是事实。宋楠告诉她,他们乐队打算和公司解除合约,然后离开这里。也许他们会和其他公司签约,也许就地解散,各自单枪匹马地闯荡。无论结果怎样,都比在这个地方被排挤被打压被各种限制来得强。
街头的晚风不冷不热地吹着,带起身边邢浩的气息时不时拂过胥潇潇的脸颊,这味道如此熟悉,像是做乐队的人共同拥有同一种体味。邢浩执意要送胥潇潇回家,现在看来他是有话想要和胥潇潇讲。
“其实不应该问你还和之前的公司有没有联系的。”邢浩说。
“没关系。”
“让你不舒服了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靠着别人的帮助才成功。”邢浩闷闷地说,“从小到大,我爸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大学,甚至工作,都是靠我爸的关系。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况且排练、演出还要和工作时间冲突,冲突的话,我当然选择乐队。走着别人铺设好的道路,这感觉真的很糟糕。我唯一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做的事情,就是和他们组建了这支乐队。我当然想要乐队红,想要我们有很多演出,很受欢迎咯,但不是靠任何人,是靠我们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实现的。我爸的观点是,努力只是一个方面,不管多优秀的人,多优秀的作品,没有人际关系,那只能成为还不错的人,还不错的作品。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对不对,但我们已经成立这么久了,还是默默无闻,还是没什么地方要我们演出。我很想要出名,我想让我爸到处都能看到我们乐队的演出和海报。我想让他知道他是错的。”邢浩恳求地说,“你来看看我们的演出吧,然后帮我们写一篇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好就不写,你自己决定写不写。”邢浩突然皱了皱眉头,“我算不算是在利用我的人脉做对我有利的事?”
“哈,我们可没有利益关系。”胥潇潇笑着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音乐啊?”
“这还用问?”邢浩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还用问?”宋楠曾经也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过。
胥潇潇翻了个白眼。也许邢浩想要的是父亲对他的认可,宋楠想要的是公司对他的认可。和音乐的关系有多大呢?
“你继续说你以前的故事吧。”邢浩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你相不相信存在不同时空的穿越?”胥潇潇问。
“你是说音乐上的和声或者复调吗?”
“不是。”
宋楠去上海演出了,这次演出回来,他们大概就要向公司提出解约了吧。尽管胥潇潇一再地劝他,至少再等两年,等合约到期了再说,可还是不能阻止他离开这里的决心。
胥潇潇一个人坐在破旧的出租屋里玩着手机,才十点多钟,老旧的小区里已漆黑一片,就连路边杂草的影子也变得安静起来。胥潇潇想着和宋楠在一起时心里暖烘烘的感觉,愈发不想离开他。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
突然胥潇潇听见窗外传来汤姆·威兹的歌声,仔细听,像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再仔细听又不像是汤姆·威兹。那歌声持续了一分钟以上,至少是个会员吧,胥潇潇想,但又或许是用CD机播放的,磁带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八首歌之后,换成了另一支乐队的歌,应该是CD没错了。胥潇潇入迷地听着,似乎加入唱片公司之后,她对音乐的喜爱程度越来越高,也或许是因为在和宋楠交往的这些日子里耳濡目染,听他抱怨着生活中的不公,指出那些他不喜欢的乐队的瑕疵,也偶尔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那些音乐中打动他的部分。
胥潇潇贪婪地听着外面传来的音乐,想立刻就把听到的感受讲给宋楠听。等她发觉窗外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音乐声还在持续,并且像是从天空中播放出来,并与世界的每个角落产生共鸣一样。胥潇潇走向窗边,眼前的景象在响彻整个街巷的音乐声中,看似与以往无异,却能让她目睹夜晚的黑色中包含着湛蓝。胥潇潇觉得自己着了魔,似乎自己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上,像是漂浮到了一颗陌生的星球。
胥潇潇从房间里出来,想确认这种漂浮感来源于哪里。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清晰、高品质的声场像穹庐一样笼罩着大片的区域,过于美妙的感受,反倒让她有了一丝恐怖的体验。
在走出单元间的一小截坡道上,有一个凹陷的小坑,胥潇潇总是习惯性地跨过,但此时小坑消失了,坡道平整,还有些打滑。除此之外胥潇潇还发现了各种细微的与日常的差别,但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以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渐渐融入其中,在寻找不同中发现乐趣。
胥潇潇找到了发出音乐的地方,小区杂草丛生的花坛里,一座帐篷似的巨大建筑拔地而起,琴弦似的无数根细密支架将一片巨大的灰蓝色薄片支起。从“帐篷”内散发出的魔法般的吸引力,伴随着响彻天际的音乐声,并不是嘈杂的轰鸣,而是恰到好处地在身体边环绕,牵引着胥潇潇想也没想便走了进去。
“帐篷”的四壁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歌手或乐队的海报,就像是公司的展示大厅,但其数量和面积增加了数十倍、数百倍。与海报相对应的是按照字母顺序摆放的CD展示柜,有听过的歌手和乐队,也有完全闻所未闻的。
胥潇潇没多想,便走到了标有“M”的展示柜前,按照字母排列的检索顺序,很快找到了糜鼠漫步乐队的专辑。封面上的宋楠和他的队员们摆出像是要融化了的姿势,依靠、侧躺、斜卧在一只巨大的浴缸四周。这是一只洛可可风格的浴缸,摆放在一间洛可可风格的浴室中。墙壁及屋顶,抽象的火焰形、叶形或贝壳形的花纹、不对称花边和曲线构图,展现着整齐的、神奇的、雕琢的形式,令人无法忽视,甚至忽略掉了宋楠他们冷酷而痛苦的面部表情。
胥潇潇从展示柜中抽出专辑,想要立刻听到他们的歌,这张新的,从没见过的专辑。胥潇潇想,也许这里是未来,或许这是一张还没有面世的专辑。就是说他们出了新的专辑,虽然现在还无法听到里面的歌,但就CD的制作水准,精致程度而言,堪称完美。封面的照片虽然与他们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但或许所要表达的意图就是让他们的表情在新古典主义的风格中弱化,甚至瓦解,以此阐释与里面的歌曲相一致的或完全相反的概念。不管怎樣,这无疑是一张精美的、值得珍藏的专辑。
胥潇潇拿着这张精美的CD寻找播放器,突然意识到来到这里将近二十分钟没有看见一个人,或是一样生物。总该有在街上出现的路人或车辆,住宅里亮着的灯光或闪现的人影,突然蹿上围墙的野猫,被脚步声惊出的犬吠……什么都没有出现。她慌乱地奔跑,气喘吁吁之后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奔跑。既没有被怪物追赶,也没有发生灾难,唯一让她想要回去的一件事,就是家里有一台CD播放机,她想赶紧听到这张CD里的声音,里面有糜鼠漫步的音乐,有宋楠的鼓声。
不得已的睡眠让胥潇潇在那个世界里睡去,又在醒来时回到了这里,当她从自己家的床上睁开眼睛,看见床单上平摊着一张CD的外壳,而那张来自未来的CD正好好地插在CD播放器里。
“不对啊,糜鼠漫步就出过一张专辑。”邢浩停下脚步看着胥潇潇,“哈,你是编故事给我听的吧,还穿越呢,我差点儿就信了。”
“随便你信不信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再想起那晚的经历,胥潇潇已经没有太多的纠结,和对找不到答案的迷茫。
“我们现在一张专辑都还没出过呢。”邢浩一边走一边用手枕着后脑勺。
“你爸那么厉害,让他给你们出一张呗。”
“故意的,你就是故意这么说的。”邢浩向前快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拉住胥潇潇的胳膊,“你是不是骗我的,你说的糜鼠漫步的第二张专辑?”
“你觉得呢?”
“当然是骗我的了,他们只有一张专辑,可你说得又像真的似的,我差点儿就信你了。”
“编个故事骗你?至于吗?”胥潇潇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更多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怀疑那是她自己编的故事,“要不,跟我回去听听那张专辑?”
“好嘞。”邢浩开心地打了个响指。
与邢浩走在温度宜人的街巷,胥潇潇竟希望这样的陪伴能持续到天亮。与宋楠分开后,胥潇潇又断断续续谈过几次恋爱,她不否认,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挺开心,但与和宋楠的交往不同,他们带给她的快乐或许是真正的快乐,而宋楠带给她的快乐不能算是快乐,甚至连高兴都谈不上,但就是让人不能忘怀。而此时邢浩带给她的感觉竟与那时有了重合,虽然他和宋楠的性格毫无相似之处,但这或许是音乐在他们的体内蔓延,由此散发出的让人迷惑的相似感。
那张来自未来的CD已尘封太久,透明的外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雾,有关宋楠最坏的记忆在打开CD的同时一并打开。宋楠狠狠地抽了胥潇潇一个巴掌,“跟你说了,做乐队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乐队的生存,我自己的生存都已经很艰难,你跟去算什么,住哪儿?干什么?你一定也知道了,我们成员内部意见不合,解约后想继续留在公司等待重新组合的,想要找份稳定工作业余做乐队的,还有像我这样的。后面会怎样谁知道?有谁知道?你知道吗?所以,你听好了,你别一直缠着我,爱干嘛干嘛去!”宋楠一贯的冷漠瞬间变成了暴躁,在胥潇潇还没来得及把那张不曾发行的专辑拿给宋楠看的时候,这一巴掌把胥潇潇打得天旋地转。
“听起来确实是他们的歌。”邢浩一边看着专辑上的简介,一边踩着歌曲的节拍。“嘿,不错哎。”一段架子鼓的solo之后,邢浩由衷地夸赞道。
“的确如此。”
“听起来像是用的这套鼓,”邢浩指着墙角宋楠走时带不走,被胥潇潇拿回来的鼓说,“如果说来自未来的话,这里面的配器、节奏类型和现在的处理方式的确有些不同。”
“所以说,你是相信我的?”胥潇潇眨了眨眼睛。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糜鼠漫步好几年前就解散了,这还真是一张存疑的CD啊。”
关于那场解散音乐会,胥潇潇记忆犹新,整个圈子里的人应该也都记忆犹新。没有经历那场告别演唱会,胥潇潇和公司都不知道糜鼠漫步有那么多的粉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看得出来,公司为这最后一场的演唱会花费了巨资,无论是灯光、舞台还是大屏,都非常抢眼,整个演唱会的策划非常炫酷,舞台很美,特别是各种灯光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甚至有记者在报道中写道:糜鼠漫步的解散演唱会真的是摇滚乐的巅峰了。
演唱会当天有好多拿着横幅的粉丝在给糜漫应援,还有各种大屏、花墙、海报等,每一位成员的都有,在演唱会举办地周围都贴满了宣传海报。就像画家去世后作品会升值,糜漫的演唱会从此成了“限量版”,公司利用了他们最后一场的价值,利用他们最后的“限量版” ,把他们的剩余价值利用殆尽。
当晚,糜鼠漫步像是挥霍尽了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炸裂的舞台不仅让现场观众形成了一股股人形热浪,靠近舞台的乐迷更是弹离了椅子,蹦跳摇晃着加入这场摇滚盛宴。歌曲躁烈时跳到停不下来,深沉安静之时,全场静默聆听。乐迷们期待并悬置已久的喝彩,如果不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那么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错过了,那就是错过永远。这一场糜漫脱胎换骨的演出,是他们在长久沉默之后的厚积薄发。现场,除了欢呼、呐喊,没有人像胥潇潇那样,發现在这场演唱会中摇滚乐与节奏美学的结合。那是宋楠拼尽全力想在最后的时刻散发出回光返照的可能,他那么珍惜这一场“观后即焚”的演出。主唱也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他的冷漠和木讷一直被公司诟病,但这一次在一首歌与一首歌之间他滔滔不绝。他聊他理解的音乐美学,摇滚文化、包豪斯艺术以及昆汀·塔伦蒂诺,还有他私藏的歌单,像是想让现场观众们深入他的音乐世界,这在以往他是排斥的、拒绝的。只有胥潇潇觉得,糜鼠漫步的音乐美学始终未变,他们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或许一辈子都是这样。
糜鼠漫步每一个成员完全沉浸式的表演,和台下每一个独立个体的自我陶醉互不干涉,仿佛所有的人同时进入多个共存且被撕扯的空间。胥潇潇和宋楠和乐队的其他成员,还包括他们的大部分粉丝,他们统统不喜欢煽情,他们是耻于释放情感的人,他们的音乐就是他们炙热情感的唯一释放通道,他们不用语言表达,因为他们害羞、懦弱,他们只会呐喊。
但这一次,他们说出了口,观众和这支乐队,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了,的确再也没有相见过。
“这是一生中最奔波的一趟旅行。”
“我就是那个你们最熟悉的自己。”
“所以我会和你一起等待。”
“在魔法消失前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们会再次出现在光束的尽头寻觅你。”
……
演出最后,在一声声的“安可”中,糜漫上台返场了两次,之后还有太多的观众带着遗憾离开。
“你不觉得这场演唱会并不是结束,反而像是刚刚开始?”邢浩问。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听着那张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唱片,周围的嘈杂声不知不觉隐没了。
“我们会不会在这个世界里消失?”邢浩问。
“瞧你说的,一点儿都不觉得你是玩乐队的家伙。”
“什么意思?”
“你们每一首乐曲的完成度都很高。”胥潇潇加大了说话的音量,像是怕被糜鼠漫步第二张专辑的音量盖住。
“谢谢。”邢浩笑嘻嘻地把脸凑近胥潇潇。
“可你们把情绪化的东西做成了职业化,没有热血没有冲动,失去了勇气,挺好,总比唱着唱着就解散了要强。”
“也不知道你是在夸还是在骂。”邢浩慢慢把头靠在胥潇潇的肩膀上,任凭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让房屋摇晃起来。
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只猫,不由分说地跳上宋楠的架子鼓,猫的身体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吊镲。猫的落脚点与专辑中的鼓点恰好和上,它又好奇地挠了一下还在晃动的镲。像是故意编排,奇怪的重音恰到好处。
“这里的氛围,这里的猫,所有的东西都很棒啊。”邢浩慢悠悠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关于这张专辑我好像也不那么纠结了,大概在某个时空,糜鼠漫步已经出了很多张专辑。”
“大概在某个时空,我们的雀麦草火得不行,没靠一点儿关系,全凭实力。”
“绝对是这样。”胥潇潇推开邢浩,朝那只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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