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间碎事
2022-03-14李庆西
李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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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钱塘江又拐了个弯,形成一段“之”字形水道,楔入北岸的丘陵。一弯清澈的溪水从山里下来,渐而荡开几丈宽的河面,在这个叫做十八间的埠头注入大江。十八间,又叫十八家,光绪府志说此地早先有“十八个灶头”之称。江河汇合之处自是人居之地,但这地方没有真正的原住民,长毛作乱时湘军入浙,在十八间设立军械所,老百姓都赶跑了。
后来,河东河西渐而形成两处聚落,河东那边叫许村——民国初年安徽过来一拨灾民,各家七胎八胎地蕃衍两三代了,山坡上竹林掩映的破烂农舍逶迤相接,足有百十户人家。河西,贴着沿江公路,这几年建起了好几幢三层四层的楼房,红砖和混凝土的单元房。许村人把这边称作“新村”。新村不是许村人的村,是疗养院职工家属区,这边也有百十户人家,还有供销社、学校、派出所和邮局。
疗养院建在许村后面宝瓶山上,盘山车道绕过村落从北边插入山里。新村到山上三四里路,一多半是坡道,有些路段坡势很陡,弯道接着弯道。院里职工上班大多抄近路,有一条铺砌石阶的人行小道,穿过几段车道,可直插山顶。这山里树木蓊郁,层峦叠翠,像是图画中的风景。走到半山腰,回头看钱塘江,阳光下扭动的江面是一条闪亮的白练。
宝瓶山并非这一带的最高点,后面更高的那座山叫大排岭,两山西侧是小排岭。往下去是幽暗之地,月月说有一处刻着哪吒的石墙,你该去看看。早就说了,却一直没有带我去。
2
疗养院与新村是一个折叠的世界,两边是对应的剧情,那套脚本没有小孩子的戏码。我们是在折缝里生长。过了许多年,又过了许多年,我终而意识到,老爸老妈的简单人生竟是嵌入了某种复杂逻辑。十八间的故事如果囿于任何个人视角,总觉破碎而简单,我们只能将那个成人世界导入孩童叙事。
月月总说,他长大要去占领那个山头。那时月月九岁,或者十岁?我妈说月月比我大两岁。我妈还说月月脑子不好,你跟他混在一起,早晚变傻子。其实我并不只是跟月月玩,还有楼上老马家大驹二驹,隔壁单元宝乾,七号门赵家双胞胎,还有院长的儿子麻饼。这些玩伴都比我大,我喜欢跟大孩子“轧道儿”。
轧道儿,新村大人们的惯用说法,就是谁跟谁混在一起,他们说这话多半带点贬义。
他们说月月脑子有问题,是因为他读书不好。其实,读书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好。思想跟脑子是一回事吗?我怎么每次都让他们给绕晕了。反正大人们觉得他说话有些四六不着调(就是言语表达有问题),总是指东说西。你说山深闻鹧鸪,他说庙里有尼姑。老师说不能随地大小便,他说报告警察叔叔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一号门丁师母最喜欢拿月月寻开心,清早见他下楼倒垃圾,堵在楼道里盘问他,昨夜是否又挨揍?月月说触霉头,天不亮乌鸦叫,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乡下外婆死了,那几日出门箍着黑纱,逮住个说话的,就劝人家要想开些(就是“节哀顺变”的意思),说大家不会忘记她老人家。月月说话时流着口水,声音呜囔呜囔的,总见上唇挂着鼻涕。其实,我觉得这也正常,供销社老倪脸上长个疣子,却没人说他傻。月月抽鼻涕的动作,就像女生说话咬嘴唇咬辫梢,反正不叫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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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八间往山里走,丘峦连着丘峦,上山的石磴走着走着又分岔,蛛网似的游戏路径。有时,我们下午逃学去山里玩。在大排岭西边一处山坡上,有许多埋于杂草灌木间的坟茔。月月带我在山里转悠。一路风声簌簌,头上白云飘飘,他说听见外婆在喊他,他要找寻他外婆的坟头。他外婆不是葬在绍兴乡下吗?我有些疑惑,却也顾不及多想。
在一处坟圈子里,我们找到生长极好的覆盆子,枝条上密密匝匝的。还有一种俗名乌米飯的浆果,每回都让我们吃得满嘴发黑。月月说,所有的宝藏都藏在山里背阴的地方。
月月念书是真不用脑子,他说拿起书本脑袋就发胀。等我升到三年级了,他还在二年级。可是踏进山林野地里,他懂的比谁都多。他知道哪处山坳里有杨梅或是枇杷,哪棵树上有天牛或是金龟子,哪片竹林有蛇还是没蛇。坟地里的覆盆子长得又大又甜,一颗颗晶莹剔透,那些表面凸起的颗粒就像渗出的水珠,看着就很馋人。我们一连去扫荡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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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说,他最恨他阿爸。月月哀叹自己命苦,话里带有一些情感夸张的字眼。他撩开衣服,身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瘢痕,都是他阿爸打的。他说,心都打碎了,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他要反抗,他的反抗就是不读书。有一次,月月吮着被灌木枝条扎破的手指,另一只手指着山下的河流,瓮声瓮气地说,他想顺着这条溪沟游到江里游到海里,游到上海去,要不就游到绍兴。月月水性很好,游多远都没问题。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月月出生在上海,之前曾去过绍兴乡下,见过他外婆。说起外婆,他总是痴痴地笑,那是在享受记忆中(还是想象中)老人家的疼爱。
我没觉得月月脑子不够用,如果说不够用,那是他比我们想得更多。
攀岩,爬树,泅水,摸鱼,掏鸟窝,采野果子……这些都是月月教我的,这些也是许多十八间孩子的日课。在家庭以外,月月是我第一个人生启蒙者。我一直记得月月带我去斫野苋菜的情形,就在许村那边的荒地里,一丛丛的野苋菜长得很茂盛,梗子有胳膊那么粗,比我们人还高。那东西长满尖刺,手不好抓。我们没有手套,月月叫我把外衣脱下来,用衣服裹着手。然后教我怎样使用柴刀,怎样给苋菜梗打捆——他手脚很灵巧。绍兴人拿苋菜梗做腌菜,月月老妈把梗子洗切后扔进一口大缸,撒上盐。他们家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就是这个。那时新村尚未建成,我们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平房里,腌菜缸搁在两家后窗下,数日后缸里蠕动着一片蛆虫,我看见月月老妈拿着舀水的木勺细心地把蛆虫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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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最早上山的是水电工龚师傅和院办秦秘书,一个要检查水电设备和锅炉房,一个要赶在院长上班前稽核各部门夜间值班记录。这两人建院时就来了,都是上海调过来的第一批职工。两人每天脚前脚后地走一路,彼此却不说话,大概是说不到一处。龚师傅是大老粗,人是直性子,张嘴就是拆呐拆呐,秦秘书不喜欢这种污秽的口头语。老秦是知识分子,说话一板一眼,做事很讲规矩。
院里复杂的人事,我们多半是听麻饼说的。麻饼脸上有麻子,就得了这绰号。他是曹院长的老来子,要讲顽皮不逊于新村别的孩子,只是照大驹说来,麻饼有玩性没有玩法。
这天,快走到山顶时,秦秘书突然喊住走在前边的龚师傅。“老龚,你那宝贝儿子要给他抽抽骨头了,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他还没说到什么事情,老龚就知道月月那“贱胎”又惹祸了。龚师傅是绍兴人,说到儿子女儿一概称“贱胎”。老大月月是他一块心病,因为脑子不大好,不喜欢读书尽贪玩,玩得拆天拆地。老秦说,这几天不断有人来告状,说月月带一帮小鬼头在新村里用弹弓打鸟,把人家玻璃窗打破……有一句话他没说,新村里的议论是月月把麻饼带坏了。龚师傅脚步不停,嘴里嚷嚷了几句,“晓得啦,晓得啦!今朝夜里让伊吃生活!吃耳光!吃棺材板……”他说的“棺材板”就是打屁股。他管教孩子一向是拳打脚踢。龚师傅打孩子的夜晚,整个新村都能听见他家窗口传出杀猪般的叫喊。
秦秘书明知这样打孩子徒劳无用,可是劝说也无效,就不说了。其实他懒得管这类破事。只是现在有一桩事让他有些心烦,院里要增补工会委员,总务后勤这块报来的人选就是龚师傅,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院长说这事儿。总务科长老滕万事撒手不管,甚至很少待在自己办公室,整天泡在那个花圃里,担水挑粪,扦枝压条。这哪是总务科的正经工作?滕科长家那个万利也不学好,整天跟着龚家的傻子瞎混……
那个滕科长就是我爸。后来听秦秘书说,我小时候太淘气,他对我没有一点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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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外面疯疯闹闹,我妈站到街口喊我回家,那是一阵声如裂帛似的叫魂:万利啊!万利——!她嗓门很大,拉着长音,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促狭的大驹二驹学着我妈的声腔,跟着叫喊:万利啊!万利——!喊声惹得新村所有窗口都贼眉鼠眼地探出脑袋。这种时候,我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缝儿钻进去。
老妈总说我是一匹野惯了的劣马或驴子,就该套上笼头,戴上嚼子。
其实,楼上大驹二驹才是两匹野马。那兄弟俩胆子忒大,有一回把所有楼道的保险丝都给拔了,整个新村到晚上一片黑暗。龚师傅打着手电去各楼修理,整夜忙得团团转。保险盒瓷栓都让两个小子扔了,只能用粗铜丝临时接上。事后龚师傅找派出所调查事由(怕是有人破坏),查到大驹二驹,然后就查到自家的“贱胎”月月头上。原来是月月怕老头子晚上又揍他,让那兄弟俩制造停电事故,许诺事成之后带他们到大渚桥去摘杨梅。其实,月月跟他老爸的斗争永不止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爸早晚有时间修理他。
比起月月,我简直就是个乖孩子,真不是那种叛逆性格。我只是不能老实地待在大人们特意划定的圈圈里。大人们不说话还好(就像我爸),就怕他们张口乱说,说是这孩子有没有出息什么的,那话听着让人害臊,惹一身鸡皮疙瘩。老妈倒是不操心我念书好坏,论学习成绩我总在班上前三名,可老妈还是要说你为什么不争取第一,说她不操心还少不了瞎操心。她不知道,小学课本上那点东西就是二加二等于四,不值得用心对付。月月倒是比我想得开,能不用脑子的地方就是不用。
7
月月一家是从上海来的,我们家以前在天津。后来我爸调到这疗养院,全家就一起搬来了。到了这儿,我妈就一直抱怨,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城一趟都成了大事。那些年我妈一不顺心,就想到天津如何如何。这儿各家做饭都用煤球炉,每天清早发个炉子,弄得屋里屋外都是烟,老妈呛得满脸鼻涕眼泪,便大骂老爸——“死老滕,把一家人发配到这荒野旮旯!”她怀念天津的煤气灶,开关一拧蓝汪汪的火苗就蹿上来了。如今跑到这鬼地方,一点小事就能难倒她。她和我姥姥都不习惯南方的生活,时常一往情深地回想天津卫的种种好处。老爸从来不说这些,姥姥说老滕就是根木头。我对天津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劝业场有好玩的,有好吃的,有狗不理包子(记得全家在店里吃过一回,还有一次是老妈带回家的)。对我来说,十八间才是真正的游乐场,这儿有山有水,有动物有虫豸,有覆盆子和各种野果子。天津呢,一条河是灰蒙蒙的,整个城市只见楼房和街道。这里你站在宝瓶山上眺望钱塘江,从江流拐弯处到连接两岸的大铁桥,脑子里突然就蹦出课本上学到的一个形容词——美不胜收。再说疗养院也有好玩的,有乒乓室、棋牌室、台球房和阅览室……
疗养院对孩子们是巨大的诱惑,但它有一套管理制度,偏是不准职工子女进入疗养人员娱乐区。有一阵子,行政科姓何的科长亲自抓专项治理,每天下午拎一把折叠椅坐在娱乐区门口。他知道我们一般都是下午逃课,就在那儿蹲守,手里捧一本《妇女画报》。
8
坐落在山顶的疗养院是一座宫殿式楼宇,主楼前是缘坡而起的高台,东西两翼后掠,平面分布呈倒八字形。小时候我没见过比这更宏伟的建筑,从十八间江畔望去,云雾间隐约透出绿色琉璃瓦的大屋顶。那感觉与其说是崇高,毋宁说是神秘。
我们去山上玩,很少从主楼大堂进入。大堂两边是各个科室,赶巧要是碰上自家爹妈,就被关进他们办公室了。每间办公室都有一堆娃娃,疗养院允许职工带孩子上班,只要不跑到疗养员娱乐区去就行。我们当然不愿跟那些娃娃一起在地板上搭积木,所以不敢轻易踏入大堂。不过,那个大堂倒是很值得一瞧。那里边挂着许多宫灯,中间有一道屏风,条案前供着一把硕大的红木椅,月月说是皇帝的龙椅(后来听说是清代官帽椅),那椅子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严,从来没人敢上去坐一下。我们总是从东翼底楼水泵房翻墙进入,那儿有扇窗子常年敞着。从水泵房通向娱乐区,要走一段地下暗道,七拐八拐,然后从水疗房左侧储物间旁转出,上楼梯到二楼,旁边就是台球房。这条迷宫似的路径是麻饼告诉我们的,他带着我们走过一趟,之后我们自己走,有时还会蒙圈。
麻饼跟我们不一样,他身为院长公子,自有进出各处的方便。他不用像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穿窬而入,秦秘書何科长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脸谄媚的表情。不过,在我们面前,麻饼从来没有显出公子哥儿的骄横跋扈,或是怕我们不跟他玩。早先宝乾、大驹他们就不带他玩,就只能找上月月和我,还有更小的一帮孩子。
9
麻饼跟着我们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很开心。他也学会了粘知了,捉蚂蚱,捉天牛和金龟子。月月玩性太大,还带我们去山洞里抓蝙蝠,不料那回惹了大麻烦。那洞里蝙蝠多得吓人,一群群轰隆隆地朝我们扑来,我们倒地之前已让那些东西抓得血淋淋了,脸上胳膊上尽是抓痕。麻饼老妈是院里的理疗师,她马上把我们弄到医务室检查身体,打什么预防针,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麻饼他妈便找龚师傅和我妈兴师问罪,平时这院长夫人从不仗势欺人,跟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可这回却像母老虎似的发飙。回到家里,月月和我都免不了挨一顿暴扁。“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野猫子。”老妈一边操起烧火钳揍我,一边拿这话来挖苦。那时没听说武大郎是什么人,老妈既是这样说,我就觉得他肯定比月月还会玩。
大人们都说月月“十三点”,可是不跟他玩,我们还有别的选项吗?那时候没有电子游戏,没有运动场,没有轮滑和滑板,也没有少儿钢琴什么的。不说这些,十八间的山里水里就是我们的“迪士尼”,十八间孩子会玩的头一个就是月月。
不几天,月月又带我们到江边沙滩捉毛蟹,泅水到对岸去偷甜瓜。就像野猪踏进瓜田,拱在垄沟里大啃大嚼,那些熟透的白兰瓜、黄金瓜吃到嘴里真是香甜。回来时,在江心遇上顺流而下的运砂船,大家爬上去,坐到氹口再游上岸,然后光着脚板踩着发烫又硌脚的碎石路面,十几里路走回来。一路上都是月月沉思的告白:“昨夜月亮又大又圆,钱塘江在歌唱,十八间的蚱蜢集合了……拆呐!吃一块孟大茂香糕,心都要碎了。”
蜿蜒的公路,坡道连着坡道,荒蛮的童年自有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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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抱怨老爸不管孩子。她羡慕南方人家,男人做家务,也管教孩子。老爸半天不吱声,老妈继续叨叨,最后老头子怼她一句:人家老龚天天管教孩子,你说管出个嘛样儿?这下把老妈噎住了,这样的场景隔三岔五总要出现一次。其实区别仅仅在于:龚家揍孩子是男人的事兒,我们家是老妈下手。我成年后,有次回家跟老妈提起这些事。她不觉得是错了,她说《红楼梦》还有拷打宝玉的一出。老妈信奉“棒头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当然,要说棒头底下的遭遇,我跟月月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不提也罢。
不过,我挨揍只因为顽皮惹祸,可月月首先是读书不好。学校程校长一再规劝龚师傅,拳头棍棒根本不解决学习问题,但龚师傅除了拳头棍棒哪里会有别的招数,他相信打总比不打好,这跟北方男人撒手不管到底不一样。这一点老妈没说错。
龚师傅从前在上海学生意(就是学徒,旧时在工厂学手艺也叫学生意),操着一口绍兴腔的上海话,总说“拆呐,小人勿打勿来晒”。听人说他很晚才讨上老婆,月月是他大儿子(下边还有两男三女),原本对这孩子抱有出人头地的企望。他知道没有文化总归混不出山。毕竟他混过大码头,见识是不一般,所以非逼着月月读书,读不好就打。
作为水电工,龚师傅手上的活很讲究。那次在新村换水表和安装管道,我见他用虎钳绞螺纹,那活计做得真是漂亮,比他现在带的那个徒弟阿春不知好了多少。尽管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他干活时嘴里还不时蹦出一些洋词儿,比如,阀门叫“万儿”(valve),开关叫“斯威兹”(switch),螺纹称作“丝歪得”(thread)……从前上海师傅都是这样教的,他师傅的师傅是英国人。但月月看不上他阿爸的水电工手艺,他要做疗养院的厨房领班。
龚师傅屡次跟我老妈建议,应该送我去上海拜师学手艺。水电、钣金、模具、喷漆,学什么都不亏的。我妈说,怎么不送你家月月去做学徒?他说月月脑子笨,读书都读不好,学什么都白搭。可实际上,月月就是我师傅。反正我先跟着月月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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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院长也是北方人,粗豪爽朗的性子,也跟我爸一样不管孩子。麻饼是他最小的儿子,上边一男一女是他前妻生的,都上大学了。听我妈说曹院长是山东人,但麻饼说他爸是东北人,这没多大区别,反正是在东北待过。打鬼子那时,他挨过枪子,一条腿落下残疾。因为跛足(不太严重),平时拄拐行走,上下班不便走山路,有院里小轿车接送。开车的洪师傅随院长一起从上海调来,跟他们一家人已是水乳交融,事实上成了院长管家。院里职工谁家有事要找院长,都要先找姓洪的,那些纯粹拍马屁的或是比较扯淡的,都让他给挡了。
外边关于院长两口子的种种传说,多半也是从洪师傅嘴里传出的。
曹院长这人资格很老,早年参加东北抗联,还出过国。他还曾被派遣到上海收集敌伪情报。关于曹院长的传说有不少神奇段子,听我妈说过他在虹口炸日军弹药库的事儿,用特制的弹射降落伞将即时引燃的爆炸物送入高墙内,听上去很像谍战剧的桥段。这在我们心目中构成了一种英雄传奇,就像是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在我们想象中,曹院长早年必是那种飞檐走壁的革命大侠。
新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谁家娃娃夜里哭闹不止,做妈的就吓唬道,“小赤佬再哭,曹院长来了!”这下孩子就乖了。是呀,曹院长来了,披一件灰色哔叽中山装,从远处走来,空寂的广场映出高大英武的形象……这是我儿时梦中的情形。
曹院长来了,走向突然冒出的一群人,挥手之间,一副凛然目光让你心头起颤。小时候,曹院长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摄入记忆的一尊塑像。
有时连月月也学着那个样子披着外衣,背着手踱来踱去。月月说要学会思考。他那件龙头细布染的蓝褂子皱巴巴的,披在身上像是挑在扫把上的一块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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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婶常在我老妈耳边嘀咕: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些人想到一出是一出,都是顾头不顾腚。我们两家是北方人,大人们能说到一起。丘婶老公大小也是院里什么干部,她自己虽一介家庭妇女,却比她男人更有审时度势的眼光。我老妈积极了一辈子也没能拿到个先进,丘婶问她自己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一提这事儿老妈就来气,便说上头那些人没长眼睛。听丘婶话里有话,待要细问,人家诡异地笑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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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道上的兄弟集体出动,去许村田里偷甘蔗。岂料没得手不说,结果还惹出了大事。之后没多久,麻饼突然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那次是栽得没面,哥几个被许村农民逮住,打得鼻青脸肿,扭送派出所。这事情惊动了曹院长。派出所李所长本不想叨扰曹院长,打电话给秦秘书,只叫把人领走。秦秘书带走了麻饼,剩下我们这些都扔在派出所那间禁闭室。那天不巧李所长又带人出外勤,把我们关到半夜才放回家,各家大人都急得跳脚。龚师傅恼了,第二天跑到院里大骂姓秦的。其实,那次行动倒是麻饼挑头。月月知道许村农民下手狠,从来不敢跑到那边惹事(他不像大人说的那么傻),可麻饼说这回他作主,大伙以为院长公子挑头保准没事,也就跟着去了。后来院长两口子追问起来,洪师傅瞒不住,只得将麻饼所有的事儿一五一十道出。按他说是“轧道儿”没轧好,成天跟着月月和我们这帮小赤佬上天入地,所以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因此,院长夫妇将麻饼送到上海念书去了。我妈想到孟母择邻的故事,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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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师傅在外面说,麻饼这孩子在家里很乖的,根本不用大人费心。曹院长日理万机对付工作,当然不能在麻饼身上耗费心思,但也不能说他不管孩子,平心而论,他对下一代的事情绝对是摆在心上的。过去许村这地方没有学校,疗养院建成后,开办十八间小学就是曹院长的主意。这所学校实际上是疗养院子弟小学(当然也招收许村农家子女),由院里提供办学经费。洪师傅有一个形象而准确的说法:院长是十八家的家长。
在新村里,曹院长在孩子面前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宽宽的国字脸上展露慈父般的笑容。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调皮的孩子,见到院长都换了毕恭毕敬的老实样儿。还记得一次,程校长请曹院长来给学生讲课。何科长女儿代表少先队给他系上红领巾,他亲切地拍着小女孩面庞。这一刹那,台下的几个鼓手噼里啪啦敲响了队鼓,我在队列中挺起了胸脯,月月用衣袖抹去上唇的鼻涕,扬起手臂,随之队号响起,哒哒嗒嘀嗒,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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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没有护栏的石板桥连接河东河西,就在靠近河口处。藤蘿缠绕的桥堍长满了青苔,桥面石条风化斑驳,看上去很古老的样子。西侧桥堍有棵老樟树,浓密的树荫遮了大半个桥面。夏日午后,月月和我坐在桥上纳凉,看河里鸭子戏水。暑假过去一多半了,月月说,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事情”,肯定不是暑假作业(老师布置的那些我两三天就做完了)。那是什么呢?他不说,不是要卖关子,其实是没想好。
河边柳荫里蝉嘶不已,不时有黄色和白色的粉蝶从桥洞下飞出来。我无聊地盯着停在护岸木桩上的一只蜻蜓。它就停在那儿,我看见它翅膀在振动,仿佛看见空气中的涟漪。月月说,你等着看,很快会有第二只蜻蜓降落。果然,另一只来了,两只蜻蜓扭在了一起。
一个孕妇拎着竹篮,吃力地攀上台阶走过桥面,从我们身后走过去。月月指指那女人渐渐隐没在桥下的背影,回头朝我傻笑说,这个大肚皮要生伢儿了。女人怀胎生孩子,这事情我知道,但我问他,女人肚皮里怎么会有伢儿?月月支吾着不肯说。我恼他卖关子,不理他,继续盯着木桩上扭在一起的蜻蜓。
月月比我大两岁,好像什么都懂。他嗓子嘶哑,却喜欢唱歌,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唱“上坟船里看娇娇”,唱“十送红军”,只是一唱就跑调。他高兴或是不高兴,就咿咿呀呀唱起来,他唱两句,就一头扎进河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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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师傅要我去上海学手艺,是有一个特殊背景的。当时,许多单位开始精简人员,行政科何科长找我妈谈过话了,说是组织上希望她和我老爸带头回原籍务农。我父母是在天津参加工作的,但老家都在河北农村,那时乡下还有亲戚。龚师傅实是一番好心,我若是跟父母一道回乡,到头来还是家里的负累。
那时大人脑子也简单,父母好像并未从家庭经济角度考虑这些。老爸的意思是回家务农未尝不可,反正他早先就种地,但我妈无论如何不肯,她说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又要回去。我听说是何科长的主意,自然恨死他了。这人整日拉着一张瘦筋筋的驴脸,新村孩子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我们去疗养院打乒乓球,让这姓何的撞上,总是被他掐着脖子拎出门外。但母亲不许我讲人家坏话,她说何科长凡事讲原则,工作雷厉风行……
动员回乡的事情卡壳了,开会时谁都不吭声。上面指标压下来,眼看交不了差,关键时刻显示出何科长确实讲原则,结果他自己身先士卒辞去了公职。老妈虽决意不回乡,对何科长的行为却是十二分敬佩。
有一天晚饭后,何科长的女儿(现在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来找我,她跟我在一个班上,是班长兼少先队大队委员,她把我叫到家门口楼道里说话。何委员说她退学了,要跟随父母回乡。昏暗的灯光下,她说着说着就黯然神伤地别过脸,好像是来告别的意思。其实我跟这女生并没有什么交往,我那时在女生面前很腼腆,从没跟人说过悄悄话。她是来还我一本小人书。对了,那是我自修课偷看被她没收的。作为班干部,老师不在时是她负责班级纪律。我以为何委员早将没收的小人书上缴老师了,却没想到一直留在她这儿。看我有些惊讶,她露出笑容,到了老师手里你还会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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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新村里搞了一个联欢会,欢送志愿回乡的干部职工,在露天空地上搭了台子,摆了一溜桌子,桌上是那年头难得一见的瓜子、花生和糖果。何科长和老婆戴着大红花并肩坐在台上,姓何的黑脸膛上大放光彩。可是我没看见何委员,何家就她一个女儿,却好像不存在似的。曹院长上台讲话的时候,我抓了一把糖果,整个会场转了一圈,没见她人影。
几天后,何科长一家走了。那天本来院里要派车送行,可听说人家死活不愿意,说不能占公家便宜。结果他自己从乡里找来一辆带挂斗的拖拉机,拉上老婆孩子和一堆坛坛罐罐走了。何科长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江对面的四桥乡。
那天,听到外面敲锣打鼓,我从家里奔了出去,只见拖拉机晃晃悠悠拐出新村大院,车上何家三口挥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不知怎么地,我突然甩开脚步追了上去,跟着拖拉机跑了好长一段路。跑过江边那棵老银杏树,我看见何委员扒在车斗后栏板上,整个儿把脑袋埋在手臂里。看样子她是哭了。跑着跑着,我想起何委员说过,到了乡下,家里就不让她念书了,因为村里没有学校。还想起什么?那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跑着跑着,感觉就像电影《白鬃野马》里那匹白色骏马,在四野苍茫中踏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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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树寒泉,空山魅影。野猪蹿过的山脊上,也有大人们的故事。
麻饼走了,现在换了麻饼他老妈上山“耍子儿”(当地方言,指玩耍)。当然,大人玩法跟我们太不一样了。院长老婆上山是打猎。宝瓶山西边山里有野兽,有黄麂、野猪、野兔之类,还有豹子。那年冬天,院长老婆就在小排岭打过一只豹子,雇了许村农民抬到新村,引得围观者人山人海。作为理疗师的院长老婆实际上不常上班,麻饼说过他母亲有某种慢性病。这女人身材矮胖,看不出她很能走山路(洪师傅说她去疗养院从不蹭坐院长轿车,都是自己走去)。我们常见她白天戴着墨镜和遮阳帽在河边钓鱼,晚上掮一柄双筒猎枪出门去。
喜欢打猎的不止她一个,院里司机小裴和膳食科老孔也好这一口。那两人是复员军人,玩枪是行家里手。那時国家不禁猎,尚无动物保护之说。许村农户发现大排岭上有老虎,有人带小裴他们去山上察看过老虎足印和粪便。小裴想邀院长老婆跟他们一起猎虎,说是自己和老孔两人怕是对付不了那个大家伙。可院长老婆不干,嘴上说得挺客气(她对谁都很随和),“别介,我一个女人家家的,弄不好得拖累你们大伙儿。”
结果猎虎不成,小裴和老孔两人惹出了大祸。那事情在各家大人嘴里传来传去,自有不同说法,但据秦秘书透露,大致是这样——
每到周六周日晚上,小裴和老孔便在那山上转悠,一连数月坚持不懈。一天深夜,他们在一处山垭蹲守。许村人说那是老虎巡山之路。忽然,远远看见前边晃动着荧荧发亮的两个光斑,老孔一激动差点喊出声了,被小裴一把摁住。那光斑想来就是炯炯有神的虎眸,小裴本想等它靠近了再开枪,可老孔按捺不住扣动了扳机。一枪过去,对面传来一声惨叫。原来那边也是两个狩猎者。老孔射穿前边那人箍在脑门上的探灯,自然一枪毙命。接着就听见院长老婆呼天喊地的叫唤,被打死的是给她作向导的农户。
这意外的惨剧让老孔蹲了监狱,小裴也在局子里关了一阵。不过,后来这事儿越传越离谱,有人还说那人是院长老婆打死的,但秦秘书对此矢口否认。但有些细节他记不住了,上了年纪他脑子时好时坏。
19
出了那桩事故,院长老婆不敢再夜间出猎,改作白天上山。白天只能打些野雉和兔子。起先她养了一条草狗,枪一响便让狗去寻觅落地的猎物。可毕竟不是正经猎犬,有时偏是指挥不动。寒暑假里,她找来一些孩子替她搜寻猎物,每次上山就像是搞夏令营。小褂子是那拨孩子里的头儿,吆吆喝喝干得挺来劲。有一阵,小褂子拉我加入他们的狩猎队。我说应该把月月弄进来,这山里的情况没人比月月更熟悉。他说俞婶(院长老婆姓俞,我们都叫她俞婶)嫌他脏,成天挂着鼻涕,不会要他。其实,八成是因为麻饼的事儿,她还记恨着。我跟他们混一道,纯粹是给小褂子面子。其实,这差事一点也不好玩。一伙人跟着俞婶在山里走呀走呀,走得两脚发麻,还不许嚷嚷出声。走累了,俞婶会掏出糖果分给大家,她身上吊一个沉甸甸的背囊,里边全是好吃的。只要她枪一响,不用吩咐,大家便撒腿扑了出去,就像七八条猎犬蹿进灌木丛去找寻猎物。她几乎弹无虚发,所以听到枪响大家都很兴奋。谁提着猎物跑回来,她便奖赏一只香蕉或是一只梨。
可是,有一次枪响之后,大家明明看见那只被击中的角雉扑棱棱掠过一株高大的冷杉,坠入山脚的阔叶林,可是跑过去找了半天,谁都没发现猎物。小褂子朝我做了个怪脸。看不出院长老婆是否有些扫兴,她拍拍手集合起队伍,带着大家转到别处。
那天晚上,小褂子把我带到白天那片阔叶林中,从岩石罅隙里找出中弹的角雉。原来这小子把它藏起来了,还用树叶在上面作了伪装。他身上带着家什,到溪涧里把野鸡剖洗干净,兴高采烈地燃起了篝火……满天都是月亮的清辉,我们两个在地上又唱又跳。一顿野味烧烤,让我记住了另一个童年。
从那以后,院长老婆不再打猎。她换了一副新钓竿,每天独自去河边钓鱼。
20
那些年父亲一直蹲在他那个花圃,起初是侍弄花草,后来改为种菜。总务科这处花圃就在山脚车道边上,原先种些花卉是用于院里各处厅堂装饰,畦床和化粪池都是现成的,正好改作蔬菜基地。
不知什么原因,老爸整天耗在那儿。母亲脾气不顺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骂老头子也骂领导,说老头子傻,由着姓曹的拿捏,照这样说来是院长存心让他去坐冷板凳。我懂事以后就不太相信这说法。父亲性子是挺倔的,却是与世无争,种花种菜并不是院长派的差事,没准是他自己就好这一口。不能说是人家把他撵出办公室,至少名义上他还是科长。照我看,他真的是不喜欢待在科室里。
花圃有一个玻璃暖房,我喜欢去那儿玩,里边的奇花异木让我长了许多见识。后来暖房成了培育食用菌的场地,仙人掌、龟背竹和各种盆景都没了。整个花圃原是一亩半地,老爸在荒坡上又开出一亩多。种菜的人手只是他和一个花匠。那几年,我每天放学后都被叫去干活。担粪、浇水、培土、除虫……给番茄整枝打顶,给豇豆豌豆搭架引蔓,这些活儿我都干过。看着老爸用竹篾编畚箕,我有些惊讶,那双结满硬茧的大手居然很灵巧,花圃里许多竹木农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在齐齐整整的苗床和菜畦之间,父亲荷担挥锄的身影给我留下了日后的记忆——老头子人生最后十年都是在那儿度过的。后来,院里不再需要这个菜园子了(它规模太小),可是也没有恢复花圃,他依然在那儿种菜。
老头子带我干活,从来不教我,做什么跟着做就是。但有一次,我俩在地头歇息,他不知怎么来了兴致——教你做样东西。说着从旁边树上掰下一根新抽的枝条,剥开树皮做了一只吹哨,还用那玩意儿吹了一段“小白菜呀地里黄”的曲调。简直太神奇了。老爸费了口舌教我的事情唯有这一件,可我没学会。树皮太嫩,沾手就破。
21
从宝瓶山西坡下去,山脚有几幢中西合璧的屋宅,由几条上下蜿蜒的青石小径连在一起。这是疗养院的一个分部,以前叫函庐。有一阵老妈在那儿财务室做出纳,我放学后常去玩,有时叫上月月,有时自己一个人去。古木参天的院落显得有些幽深可怖。
秋天,高大的栗树上挂满了带毛刺的果球,毛壳会慢慢裂开,起风时候就听见栗子啪啪啪地砸在石径上。听我妈说,函庐过去是一座别墅,传达室老韩从前就是在这里看宅护院的,那慈眉善目的干瘦老头总是独自摆扑克牌。当年,主人走后,他一直守着这房子,疗养院接收这儿时把他给收留了。传达室进来,拾级而上,有几间独立的平房,办公室、财务室,再后边是医务室。空闲时女人们都窜到医务室聊天,她们有时说到老韩和他家人的事儿,说是老韩的老婆很有来历。她们说,那女人妖妖娆娆,看上去跟老韩真不像是两口子。听见外边啪啪啪的脆响——栗子落在石阶上的声音,大家都跑出去捡栗子。老韩从来不去捡。
月月说,上次他阿爸在这里修水管,听见老韩跟他老婆大吵大闹。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冬天,老韩捧着铜火熜坐在传达室外边晒太阳,嘴里喃喃自语,说些什么谁都听不懂。他嘟囔够了,慢慢响起一长一短的鼾声。我蹑手躡脚走过去,拿一茎草梗拨弄那对翕动的鼻孔,老头嗖地一个鹞子翻身,把我按到水泥拉毛墙面上,身手好一个敏捷。
22
我家隔壁是一户无锡人。那家男主人姓孟,人长得高大肥硕,在疗养院做炊事员。女主人瘦瘦小小,是院里的洗熨工,每天要洗许多床单被套(机器不够用,主要靠人工搓洗)。她上班摁着搓板洗了八小时,回家还得接着洗,因为她有七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娘,每天都有一大堆脏衣服。她两只手长年累月泡在皂液里刺激得皮肤通红,手指关节格外粗大。
孟家两口子跟山下分部老韩一样,也是留用人员。山上以前也是别墅,老孟夫妇在这儿做杂役。当初建院时把别墅拆了,从那时老孟两口子就转为疗养院的人了。老孟没有专门技能,分配在职工食堂,外面说是做厨师,其实是烧大锅菜。
这两口子挣钱不多,如何养活十口之家,成了各家主妇可以发挥想象力的话题。其实,人家自有人家的过法。孟师傅上下班都带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出门是空的,回来沉甸甸的须用两手捧着——从食堂带回满满的一缸子菜肴。楼上冯姨碰上回来的孟师傅,说着话伸手揭开茶缸盖,拣一块熏鱼或是素鸡塞嘴里了。食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天的剩菜都分给炊事员带回家去。正是靠着茶缸里的这份“福利”,孟家老少好歹度过那些艰难的岁月,他们的七个孩子都养得好好的。后来说起这事情,我老妈大发感慨:“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孟师傅下班很晚(食堂关门后才能走人),老婆先到家,淘米做饭,等他把菜肴带回来。孟师傅捧着茶缸踱着方步一路走来,嘴里哼着锡剧小调。孟家的七个孩子早已远远迎出去了,老二是男孩,总是跑在最前边,迎到父亲又马上折返,把消息传给后边的老三——爹爹回来哩!老三再回跑告诉老四——爹爹回来哩!大姐带着下边三个萝卜头在大院门口延颈鹄望,见到父亲身影便是一阵欢呼雀跃。最后,一帮孩子簇拥着老爸浩浩荡荡涌进楼道,一起扯开嗓子向母亲报告——爹爹回来哩!这情形让人看了有些感动。
(无锡人说“爹爹”,不是diē-diē,而是diā-diá,那语调真是有些嗲嗲的)
南方男人也不见得都做家务,孟师傅在家什么都不干,回来就像文化人似的坐到破藤椅里看报纸(报纸是从我家借去),他老婆在水槽上呼哧呼哧洗衣服。夏天他把藤椅搬到室外,趁天光未暗先把报纸看完,然后拍打叮在腿上的蚊子,唱一段《珍珠塔》:“真所谓芥菜籽肚肠量气小,势利母亲偏偏养着小气女衩裙……”暮色里夏虫嗡嗡,一帮孩子围着爹爹的藤椅追逐嬉戏,真是其乐融融。
23
龚师傅做了工会委员,就有些牛气起来了,找行政科要办公室。那时何科长还没走。但老何叫他去找秦秘书。按说像他这种不脱产的工会干部无须配备办公室,老何是工会主席,明知这规定,却把一块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秦秘书也不傻,就一直拖着,说是要等院里科室调整后再统一分配。龚师傅表示理解,说既然组织上有困难他可以暂时克服一下。这期间,他就把电影放映室权当自己办公室使用。疗养院有一间礼堂,平时也用来放电影,放映室就在礼堂楼上。作为院里的电工,放电影一直是龚师傅的兼差,那间屋子钥匙原本就在他手里。
龚师傅每天忙完水电活计,就在放映室里办理公事,叫一些职工来讨论工会的事情。老何走后,工会主席空缺着,勇挑重担的龚委员自然就忙得不可开交。节日搞联欢,组织职工郊游,困难家庭补助,七七八八一堆事。放映室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秦秘书把这些情况都跟曹院长汇报了,当然是认为老龚这样做不大合适。可在院长眼里,工会工作本来也就是这样,他爱怎么折腾就由他去。这人是自己从上海带过来的,虽说他那儿子没管好,他本人终究还是不错的。
老秦每次去放映室,都见里边人头攒动,烟雾腾腾。他提醒过龚师傅,这里存放着电影胶片,你们不能这么抽烟。龚师傅嘴上应着,却也没真当回事儿。谁知,有一天真的着火了,堆在角落里的一些旧拷贝烧了起来,火势一下子蹿上天花板。幸好屋里备有灭火器,老龚和在场的几个职工奋力扑救,很快掐灭了火头。幸好人都没事,只烧毁一些胶片和杂物,放映设备离得远也未受损。
出了事故,龚师傅自然受处分,院长不能都替他担着。不但工会委员撸了,院里还让他徒弟阿春接管了放映室。事后我妈听龚师傅说,是有人故意扔烟头。是谁,他不肯说。
24
新村也和别处一样,年龄大的孩子自然居于“食物链”上层。对过三号门的宝乾开始捞世界了,他差不多就是大人了。他能举起百十斤重的石箍儿(土制杠铃,用石材作杠铃片),暑假里每天在自家窗下亮肌肉,肚皮上六块腹肌,臂下腋毛崭齐,让人望而生畏。
他在城里上学,平时不大回来。放暑假回来便成了新村孩子王。之前的老大是赵家孪生兄弟烧饼油条,他俩辍学后一直在街上晃悠,小褂子一度投入了他们麾下。现在宝乾要坐大,这对双胞胎有些急眼,便拉人跟宝乾这边开战。倒不是打群架,是模拟电影中打仗的偷袭战术,双方使用一种自制的弹弓枪,从暗处朝对方脑袋上打。那种弹弓枪用粗铁丝做成手枪形状,扳机绷住橡皮筋,弹射一种纸折的“子弹”,打在身上不至于皮开肉绽但也痛不可忍。我们谁都不敢落单,独自出门很容易就挨一下。
江湖事江湖了,后来不知宝乾用什么法子把烧饼油条给收拾了,新村里暂且太平不少。那时除了月月(月月会玩,动手不行,打架没人找他),我们都归宝乾管,屁颠颠跟在他后边,不光是看他神勇威武,还因为他会讲故事。夏夜乘凉,宝乾拉场子开讲《金台传》,又将大伙从游击战术引向江湖大侠的恩仇快意。金台怎么从老虎窝里长大,怎么到双林寺跟和尚学武功,再从进京打擂说到大破孟家庄……他口才不错,还会现编现凑,譬如把武松也扯进故事里,说武松是金台的拜把子兄弟,联络孙新孙立兄弟一起打登州,收服了瓦岗寨。我那时已读过《水浒传》,我说书上没说武松遇上金台这一节。他说你懂个屁,武松后来是跟金台闹掰了,后边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暑假过去了,宝乾还在新村里没走,原来他也辍学不念了。他在公交站卖冰棍。叫我们放学后帮他去清场,就是把其他卖冰棍的都撵走。老妈听说这事儿把我一顿狠揍,不让我再跟宝乾那些人瞎混。她长吁短叹,忧心忡忡:从小就这么胡闹,往后可怎么办?
25
被拿掉工会头衔的龚师傅有些失落,在外面却看不出郁郁寡欢的样儿,反倒更喜欢轧闹忙(凑热闹的意思),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清早各家主妇在埠头上买菜,他也拎只篮子挤在人堆里,蹭来蹭去,到处套近乎,帮人跟卖菜的摊主砍价。绍兴人会挑选各类腌菜,都找他看甏里货色的好坏。他在女人面前有些油腔滑调,说什么女人三十是暴腌菜,四十是倒笃菜,五十就成了霉干菜……他这么挤兑那帮姑奶奶,人家就合伙来对付他。
新村大院门口常年有一副棋摊,是退休的葛伯坐擂,引来一些闲杂人员跟他对弈,供销社老倪、饮食店老木也常加入战阵,龚师傅现在得空就往这里凑。葛伯人称葛神仙,别人一般赢不了他。龚师傅要找露脸的机会,腔调十足地给人支招。“轧脚马让伊吃,二路夹车炮,闷煞伊!将啊,将!……拆呐,双炮无垫子,伊没活路了……”一番大呼小叫,旁边一堆人跟着起哄,乱棒打死老师傅,硬是将葛神仙扳倒了。
龚师傅倒是真有些可以炫耀的本事,我亲眼见过他摒车的绝活,他能骑在车上在原地屏住好长时间。他说就是在车上吃碗面条也不在话下,自行车绝对不会倒下。人家只当他是吹牛,跟他打赌,有人真的去旁边饮食店叫了一碗油渣面。他要是赢了,这碗面就算让他白吃,输了他就得趴在地上转圈学狗叫。只见他飞身上车,在供销社前边空地上转一圈,突然刹住,然后双手离把。这当儿,一手接住那碗面,一手从人手里取过筷子,神采飞扬地吃了起来。他全凭两条腿的功夫,只稍稍晃动前轮,控制着身体和车子的平衡。他从容地吃完面条,剩下的面汤也都喝了。他身子不摇不晃,车轮还是牢牢地钉在地上。十八间看客们一片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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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问我,以前这里的别墅住的是啥人?我说你打听这事干吗?他告诉我一个秘密,说这里是藏宝的地方。放映室着火后,食堂孟师傅来找过他阿爸,询问是否有人看过那些烧掉了的电影拷贝,说是那里边一定有名堂。月月听到他阿爸跟孟师傅说,院里谁也没看过那些旧拷贝,这不会记错的,放什么电影都是他操作机器。我还是没听明白,那些拷贝里藏不住金银财宝,这跟宝藏有什么关系?
月月说话吞吞吐吐,有时说一半,另一半就不说了。也许是根本就没有另一半。
我想如果真有宝藏,当初拆建时就该发现。他老爸比我父母来得早,院里搞基建时龚师傅就来了,听说还在现场监工,挖到什么东西会不知道?月月说孟师傅也问起现场情况。
月月有些失落。自从宝乾回到新村以后,跟他玩的孩子越来越少。他现在带着孟家老二外号叫豇豆的,每天在山上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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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排岭,就是疗养院后面那座山,除了那些玩枪打猎的大人们,我们谁也没有上去过。月月说那山上不好玩。他肯定去過,但从来没跟我们说起。
我们去院里只是打乒乓球,从来不去台球房,因为没人会玩。以前只是麻饼会玩台球,那是大人们的游戏,让我很是羡慕,可惜当初没让他教我。月月不玩乒乓球,他对室内的玩耍都不感兴趣。他就是野蓟和水芹,山水之间的存在主义。我哪边都舍不得放下,就像被撕裂的风筝在风中飘荡。
麻饼走后,我们经常念叨他,可不知他是否还会想起我们这些兄弟。
28
我问月月几时带我去看石墙上的哪吒,他说明天就去,可第二天他又变卦,跟着江上打鱼的老毕去周浦吃喜酒了。老毕让月月假扮他自己的儿子,这是演的哪一出,月月也说不明白。他说大人们总是骗来骗去。
我觉得,月月也越来越像那些大人了,总是说话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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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十八间埠头有一爿不挂招牌的餐馆,在公路桥堍南侧,草筋黄泥墙面的简易建筑,倚着倾敧的老樟树搭建,顶上苫着茅草。掀开麻袋布做的门帘走进去,里边地方不小,摆了七八张方桌,有一个曲尺形柜台。建造疗养院和新村那阵子,这里是建筑工人、卡车司机和装卸工来喝两口的地方。工程做完后,建筑公司撤了,餐馆又存在了好几年,我家搬来时它还在。那店主姓章,瘦瘦的,冬天戴一顶罗宋帽,面相挺和善,见人就打躬作揖。
月月在家挨打的夜晚,有时躲到这店里。这时候没有别人,后厨炉膛里煨着番薯。
夜晚只听见树叶哗啦哗啦地响,江风刮得茅屋乱颤,毛竹搭建的梁柱吱嘎地呻吟。
油灯下,章老伯扒拉着算盘,用工整的小楷在账簿上记下每日收支流水。他问月月做啥挨打,做啥吃打不吃记,做啥不好好读书,做啥不想想读书的好处……这老伯回回都是这个劝学篇,每次都一个格式。月月说老师和阿爸都不喜欢他,读书有啥用?章老伯说,你不好好读书,他们才不喜欢你。月月将两张方桌并到一起,蜷着身子躺在那儿。他囔声囔气地说,他要困觉,便倒头睡去。他睡梦中的磨牙声,叽叽咕咕的梦呓声,断断续续刮到老伯耳中,“他们打牌打到天亮,拆呐,四只老K变出了六只老K……”油灯闪闪忽忽,桌腿吱嘎作响,章老伯定睛看去,那儿仿佛躺着一具毛茸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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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孟师傅,山下函庐看大门的老韩,都被叫到院长办公室问话。这二位算是宝瓶山的老土地了,过去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俩踩着地毯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彼此看到对方的眼神,好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曹院长招呼他俩在沙发上坐下,扯开一包中华烟扔过去,开门见山地说今儿抽空跟他们聊聊过去别墅的事儿,他俩能说的只是别墅主人日常起居或吃喝玩乐方面的轶事,而且两家主人并不经常来这儿,房子多半也是空着。孟韩二人毕竟是下人,琐琐碎碎说了一些,都不是什么重要情况。孟师傅想起,有天夜里主人痔疮犯得厉害,他跟着侍卫的车下山去氹口找医生。还有二小姐那次来山上,非要厨师长陪她去打猎……他们说话时,秦秘书跷着脚坐在院长对面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搁着小本子做记录。曹院长终于单刀直入地问起山上挖地窖的事情,老孟说这事情说不准,也许是他来这里之前挖的,他想起好像是听管家说过一嘴。老韩记得倒是挖过地,记不清是改建库房还是修筑防御工事,没准就是挖地窖来着。老孟听管家说过主人家拍过小电影,可惜放映室失火把那些拷贝都烧了。老韩认为纵使有小电影也不会拍摄到地窖那种隐秘之处。秦秘书插嘴问道,如果真有地窖它入口应该在什么位置?老孟嗫嚅着回答说当年整个房子地界大致不出这主楼范围,盖疗养院开挖地基时难道没有发现地窖……曹院长说这事情外面已经有各种传闻叫他们不要出去瞎嚷嚷。
关于传说中的宝藏,秦秘书曾整理一份文件,归档以后也就石沉大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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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孟师傅不再捧着茶缸回家了。楼道里依然传来“爹爹回来哩”的叫喊,却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老爸在疗养院做总务科长,有大量机会接触公家财物,科里负责日常工作的副科长老张被人揭发有贪污行为,这事情让老妈心生警觉。
每天晚饭后,父亲进了里屋,靠在床头拉京胡。母亲收拾好碗筷也进去了。兴致盎然的西皮流水戛然而止,门缝里透出老妈的唠叨。父亲一向少言寡语,并不跟她争吵。耳边的聒聒不休似乎并不惊扰那份自闭的心境,有时会不咸不淡地甩出一句:“你有完没完?”然后,京胡又咿咿呀呀响起,拉着拉着还要唱上两句:“你若是说不清来道不明,要想开城万不能……”老爸喜欢周信芳的《徐策跑城》。
我还不懂大人世界里的许多事情,或者说许多事情我还不想弄懂。可是,缄默与追问毕竟造成了一种让人忐忑不安的气氛。有一次老妈又在盘问一桩什么事儿,沉默良久的父亲总算开口了:“你有完没完,我是坏人行了吧!”这话透过门缝钻到耳中,我顿时就蒙了。我竟听不出那是一句反话,心里很害怕,总担心着会发生什么事情。
32
有一天,江边那爿茅屋餐馆突然消失了。那块地方辟为新设的郊线公交站,盖起一个半露天的候车室,顶上带有荷叶状的遮雨棚。这条线路乘客稀少,候车室渐渐变成小摊小贩的地盘,卖甘蔗的卖瓜子的卖香椿头的……还有场口那边乡下人挑着竹篮来卖。我和二驹、小褂子他们帮着宝乾来“清场”时,发现过去开餐馆的章老伯也在这里设摊,卖茶叶蛋和烘番薯。这老头佝偻着身子,人更瘦了。见我们朝那些买棒冰的小贩身上扔石子射弹弓,老伯一迭声地嘟囔:“作孽,作孽……”我们在那儿跑来跑去,我不敢直眼看他。
以前,下午放学时,我回家就喊肚子饿,姥姥有时带我去那茅屋餐馆吃碗面条。最便宜的汤面六分钱一碗,就叫“光面”,面里没有任何配菜,只是撒了一点葱花和霉干菜碎末。我吃得很香,因为有一股猪油味道。姥姥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她自己从来不吃。还没到饭点,店堂里没有别的客人。她偶尔跟店主或伙计说说话,但人家的南方话她听不懂,她只能矜持地笑笑。我吃完了面条,捧起碗喝着面汤,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她拈起一根筷子杵在我脑门上,叫我把碗放下。她说,剩下的面汤别喝了,出门在外不能显露一副穷酸相。
江上波光粼粼的落日余晖,预示夜幕将至,茅屋餐馆和十八间碎事已如云絮飘散。少年不知愁滋味,亦心有戚戚焉。
33
江上打鱼的也到公交站这里卖鱼,装在鱼篓里,或直接摊在水泥地坪上。白鲢花鲢鳊鱼草鱼老板鲫鱼,有时还有俗称黄尾巴和翘嘴巴的(这两种肉质最鲜美,我一直不知学名叫什么)。起初,一号门丁师母经常差使月月来替她买鱼,月月喜欢这种跑腿差事,而且他办这事很内行,一眼就能看出那鱼是否新鲜,甲鱼是当年的还是隔年的。后来有不少新村主妇找他办这事。再后来,就没人找他了。
现在渔船一靠岸,所有的鱼虾都让那个叫阿娥的女人包圆了。阿娥就是疗养科陈医生的老婆,那几年做了居委会小組长,对新村里大事小事都特别热心。她每天去江边溜达,有时提着一网兜伤筋膏药和感冒药,跟那些渔佬儿混得很熟。他们的鱼虾一概由她统购统销,人家不用上岸就跟阿娥做成了买卖。她都不用付现,钱是一月一结。
月月没想过自己是怎么出局的。他只知道江里的鱼虾是越来越少了,却没想过新村里人口是越来越多,鱼虾已是各家餐桌上难得一见的珍物。现在新村里谁家打算弄点鱼鲜改善生活,都要提前向阿娥订购。当然,如今是僧多粥少,她不可能有求必应,首先须照顾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院长科长主任之类一家家排过来……我家楼上马师母找过她几趟,想弄条白鲢给一家人解解馋,阿娥根本顾不上她。马大妈终于气得骂街,称阿娥是“鱼霸”。
34
我读到五年级时,月月已经辍学。他阿爸终于对他彻底失望了。整天在外面游荡不是个去处,龚师傅托人找关系,把他弄到氹口一家饮食店做杂工。去那儿只能是干粗活,洗菜洗碗,扫地抹桌子。月月曾说他长大了要做大厨,进了饮食店也不错,好歹跟他的志向挨着边了。我心里竟隐隐地有些羡慕。
只是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了。他很少回来。我有时独自傻想,离开了十八间的月月,还会是那个月月吗?氹口那地方虽说也在江边,可那儿没有山,周边是码头货栈,灰蒙蒙的市镇。
那年夏天,我只能和小褂子一起在山上玩耍。大驹考上外地一所技校,暑假也没回来。二驹不知怎么了,成天跟阿娥的女儿玩过家家(那女孩也喊她妈“鱼霸”)。
35
十八间的丘峦逶迤相连,那些林木,那些山岩,在我眼里依然新鲜如初。我们在浓密的树冠中像松鼠似的蹿来跳去,那是我们(只是我和小褂子两人)最后的放纵。我爬树的本事当初是月月教的,可现在月月恐怕也未必赶得上我。现在我身体柔韧度和肌肉力量达到最佳的平衡点,我拽着树枝轻松地从这棵树晃悠到另一棵树上,简直就像是飞行。我们沿着山麓的栎树林子在枝丫间疾速穿行,俨然感到飞檐走壁的快意,树叶啪啪啪地打在脸上,树丫和下边灌木丛里不时蹿出扑棱棱的大鸟……从宝瓶山北侧到小排岭足有三四里路,我们一路“飞行”,我就一直在树上,没有落到过地面。小褂子掉下来几次,拼着吃奶的劲儿要跟上我。那天没有时间去采野果子,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却是我在山上玩得最痛快的一次(第二年上树就没那么灵活了,手臂身躯都有些发硬,几乎武功全废)。
月月说的那个有哪吒的石墙,不知在哪处山坳,我始终没有找到。在小排岭后山干涸的溪涧里,我们终于稀罕地发现一样东西,卵石堆里露出一只比洗脸盆还大的龟壳。小褂子捡了回去,说是给他老妈做花盆,他们家窗下栽了一排凤仙花。
36
派出所来人找我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放学刚踏进家门,我就让他们带走了。姥姥踮着小脚追出去,拽住民警小王问,“你们得告诉我老婆子,俺家万利又犯什么事儿了?”人家没法跟她解释,只说“不是万利的事儿”,老太太这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的事儿,怎么又往局子里逮?”
在派出所,问话的是李所长和一个穿便衣的陌生人。听李所长说那人是氹口派出所的,这时我已猜到八成是月月的事情。他们不说是什么事情,只是问起最近这一个星期见过月月没有。我说有两个月没见他人影了。月月自从去了氹口,真的很少回来。我告诉他们,月月怕他老爸,他能不回家就尽量不回来。李所长点点头,他和氹口警察失望地对视一眼。原来他们已找过月月他爸,龚师傅说那“贱胎”干脆不认爷娘了,只跟外面的小鬼头来往,这就提到了我跟月月最要好。于是,警察转身就找上我了。接着,他们又让我仔细回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月月说过什么话,他在外面有什么藏身之处……这些问题在我心里钻来钻去,胸口就开始砰砰乱跳。
“难道,月月真的犯了什么事,跑了?”
我告诉他们,月月要跑出去,不是跑到山里就是江边的茅屋餐馆。
“什么餐馆?”氹口那人问。我告诉他,“就是江边那个茅草屋子,章老伯的餐馆。”李所长说,“你说这个干吗,那不是早就拆了吗?”我说,“我只知道,他挨了打就躲到章老伯那儿。”我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他们,派出所马上去人到章老伯家里。那餐馆是拆了,可没准会躲到他家里。章老伯是在许村租了间屋子,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报告说那儿没有。
他们当时没向我透露任何内情,问话中我能听出,月月的确是跑了。而且,不是离家出走那么简单,氹口来了警察,说明是在氹口犯了什么事儿。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我怎么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他们问完了,还不让我走。好像月月就在我身上揣着似的。李所长跟氹口民警在那边嘀嘀咕咕商量什么,他们估计月月八成是跑到山里去了,听李所长的口气有些为难,十八间这一带山峦太多,上百人也搜寻不过来。天色渐暗,我妈找来了。我的妈呀,她老人家终于来了,老远就听见那乾坤朗朗的大嗓门——“万利这兔崽子又惹什么祸了?看我回家不砸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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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飘来吱啦嘎啦的琴声,楼上秦秘书的女儿学拉二胡,拉得很难听。但凡这种不成曲调的胡琴声,本地人有个嘲谑的说法,叫做“杀鸡杀鸭”。我本来就心烦,楼上的鸡鸭惨叫更是钻心钻肺,我想我应该疯了才是,要不就死了拉倒。自从月月失踪后,晚饭后老妈好像担心我也离家出走,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去玩了。
躺在床上,身上热汗涔涔,胸闷,气短,就像快死的人。月月说,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不过,我是溺水的感觉,四肢抽搐,手里想拽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拽住。
姥姥说,万利这孩子病了。叫我妈去厨房熬姜汤,急忙找家什要给我拔火罐。
我知道一时还死不了,趴在枕头上哼哼唧唧,一个个瓷罐不由分说磕在后背上。
姥姥守在床头自言自语,秦家大丫头看似挺不错的姑娘,胡琴怎么拉得这般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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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的事情,新村里都传开了,谁承想,他不幸成为了一桩投毒案的嫌疑人。他做工的氹口饮食店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有人将蓖麻油掺入厨灶上的食用油,致使一些来店就餐人员发生急性腹痛和严重腹泻,据说受害者有二三十人之多。真是吓死人的事情。鱼霸阿娥到处说月月坏话,说当初幸亏没让月月独霸鱼档,要不整个新村的人都得死光光。
饮食店厨师和经理都怀疑是月月所为,因为他跟两个掌勺的师傅闹过别扭。出事当日店方找月月谈过话,要他承认是自己的恶作剧,可他就是不认。当晚他人就不见了。于是店里赶紧报警,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会是月月做的吗?我不相信是他使坏,一定是被冤枉的。可是,他跑路了,人真的不见了。我想,他之所以要跑,是怕被套上什么罪名,让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死里打。他不能不跑。要换作是我怎么办?我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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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霸阿娥到处扬言“恶有恶报”,好像已经坐实了月月的罪名。我诅咒这恶人,恶有恶报,在她自己身上应验才是。我怎么会有这种恶念?我让自己给吓住了。
我暗自祝祷,月月平安无事。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长大后我就明白了,冤枉和被冤枉是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就说小时候,我们被父母被老师被同学冤枉的事情还少吗?
老妈气鼓鼓地责问,你怎么会喜欢月月这种傻子?我知道她是恨铁不成钢。但这话很无理,喜欢什么,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我哪里敢说喜欢他顶撞大人,喜歡他无所谓地挂着鼻涕……
其实,我不觉得月月傻。月月比我有想法。他会思考,不像我这般浑浑噩噩。他想做大厨,要占领宝瓶山,他对身边的一切有着深切感受。他甚至想到了以后讨老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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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没有人见过月月。他真的是人间蒸发了。
很长时间,新村里也没见到龚师傅。过了几个月还是小半年,再见到他,人变得猥憋憋的(本地话畏缩的意思),脸色发青,脑门都秃了。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跟我说,“你要是能找到月月,叫他回来,你跟他说,阿爸这里什么事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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