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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中心(散文)

2022-03-14非亚

山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街道建筑

非亚

1

我抵达梅斯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左右,旅游大巴在城市里兜转了几条街道之后,停在了ibus酒店的门口。这原本是一个外表用枣红色石头砌筑的历史建筑,位于两条街道的转角,看上去并不显眼,有些陈旧,它被改造成了连锁酒店。街道的地面铺着小块的花岗石,凹凸不平。我拖着行李,从旋转门进去,发现酒店的大堂很小,电梯也很小,并且只有一部,每次连同行李,也只能进去一个人。酒店的门厅,站立着一群刚刚到达的游客。我站在后面,等了很久,最后总算上到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酒店的客房不大,但设施还不错,一张长条形的木质桌子横在窗户前面。我放下行李,拉开大幅的米黄色窗帘,跳入我眼睛的,是傍晚温暖明亮的阳光,以及不远处正对窗口的一排铁轨。天空下供电线路的金属架子,和铁轨一起,在阳光下静静闪耀着细碎的反光。没有一个人,也几乎没有一列火车。铁轨的一侧,是一个四方形沉默的建筑,外表陈旧,窗户很少,我想那应该是个车站。只是现在,这个位于德法边境的城市,仿佛成了铁路线上人迹罕至的终点站。站台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等候,也没有人离开。越过铁轨跳入我眼睛的,是金属供电架后面的房子,一组整齐出现在天边的新建筑。左边,一个白色拱顶的奇怪建筑,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是个来旅行的建筑师,职业的本能,激发起了我对这个建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房子,一本杂志?一个建筑网站?似乎是一个日本建筑师的设计。我努力搜寻,隐约想起他最近获得过普利策建筑奖,我费了很大劲才想起他叫坂茂。我有些奇怪,这个日本建筑师怎么能在如此遥远的欧洲内陆城市,建造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建筑。它就像一个天外来客,降落到这个满是历史街区和建筑的边境城市。这个思维特异的日本人悄悄来到这里,然后用他奇特的建筑,闯入这个城市的边缘。高耸的白色膜结构拱顶,在城市低矮的房屋之上,在日光的照射下放射出一片反光。我马上从行李箱中拿出相机,决定出去看个究竟,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继续我的旅行。现在,虽然已临近傍晚,但夏日强烈的阳光,依然让天空格外明亮和灿烂。

我带上门,通过窄小的电梯下到大堂,酒店的电动门,在我的面前瞬间打开。我跨入人行道,转弯,穿过一段过街楼,来到街上。此时,天空依然光亮,圆弧形的天空,呈现出几乎均匀的蓝色。街上行人稀少,汽车寥寥无几。我站在一棵大树旁边,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车辆过来之后,便迈开腿,横过马路。我打算从铁路桥下穿越过去,到对面那一片无名的陌生地带。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行走的桥下空间。寂静犹如一块石头,在接近傍晚的时刻,显得格外真实和清晰。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外加有些神情紧张地快速穿越过去。事实上,这里并不只有一座桥,而是很多座桥并列在铁轨下面。在有些地方,桥与桥之间相互脱开,因此傍晚的阳光,从铁轨上面的天空,通过这些窄缝灌入到桥底,然后光线再向周围蔓延。尽管如此,桥底下依然寂静而清凉。一个黑白广告牌伫立在人行道边,我注意到是一个音乐表演的海报,几个年轻人站在路边,看起来很帅气。因为阳光的照射,这一段几乎没人行走的桥底,看上去还不算太可怕。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突然环绕在身边的空虚与寂静而有些茫然和紧张。从桥底的这一边到桥的另一边,距离有些远。我,一个外国人,来自东方,拎着一部崭新的佳能单反相机,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我很担心从对面,突然冒出几个文身的,穿黑色T恤、耳朵和鼻子穿了不锈钢金属的青年,他们低着头,朝我这边走来,然后围上来,堵住我,掏出刀,压低声音,要我交出相机和钱包。

2

但是很幸运,我顺利地穿过了那几座并排的铁路桥。我松了一口氣,在傍晚散漫的光线中,我来到一个陌生的、有些开阔的城市边缘地带。草地,道路,树木,路灯,坐凳,一些胡乱生长的茅草,一个造型奇特、由白色膜结构和钢木结构组成的雨伞状建筑,静静伫立在一块空地的上方。我拿出相机,从远处到近处,从右边到左边,围绕这个建筑开始不停地拍照。靠近、进入、环绕、抚摸,然后观察、思考、探究、分析。我像一个好奇的外科医生,用眼睛探测这座建筑,用目光扫射各个细节。有时我坐在屋顶下方的一张条凳上,有时站起身,走到远处观察,我思考着这个日本建筑师的设计意图。我注意到有人骑着单车,从空地上快速地穿越过去。也有人进来,行走,停留,或者坐在我之前坐过的那个条凳上,然后再起身,默默地走向街道深处。

但行人依然很少,街上几乎空空荡荡。降落到四周并渐渐笼罩住树木、楼房的傍晚,看上去多少显得有点不真实。我站在那,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站在某个经度和纬度,甚至是不是站在某一块坚实的土地上。我甚至像周围的树木一样,用迟疑和犹豫,确认我是不是我。周围的空旷,在吞掉我之后,又像对待一颗果核那样,把我吐到脚下的水泥地面。

出于一种建筑学的好奇与兴趣,我暂时忘掉环绕在身边的空虚,决定继续自己接下来漫无目的漫游。不远处两幢崭新的建筑吸引了我,我决定越过马路,继续向前。仍然是没有人,如此空旷,因此我得以快速地来到那两幢建筑的前面。一幢建筑的表面,被木格栅的遮阳构件所包围,细腻、温暖的木材,充满明暗虚实的光影,我喜欢这样的建筑,遮阳形成了另一重立面的空间,阴影被镶嵌在坚实的材料之上。另一幢房子,则完全是另一种现代主义的风格,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错动的阳台,尤其适合瞭望城市周围的风景。只是现在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房子的阳台和内部出现,只有我和这两个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建筑,在进行着一场毫无用处的对话。我沿着人行道,从街道的正面,绕到了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个空旷、巨大的斜坡,以及一些花园和围墙。另一些房子,在傍晚这个时刻,和那两幢房子的沉默,构成了某种彼此对应的关系。

在一种过分的孤独中,我满足于自己在虚空中获得的一切,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这种感受。然后我离开,折向另一个街区的另一幢建筑,它沿着一个内部的花园和一条街道布置,一直向前延伸。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在一个过街楼的位置,我停下来,然后向右穿越过去,到了另外一边的花园。花园里有各种树木,台阶,坐凳,标高不同的草地,一些长满灌木和茅草的花坪,分散在花园的各个角落。有几座连接宅前路的天桥,架在草坡上,然后从空中穿过去,到达建筑的内部。在这个偌大的傍晚的花园,我仍然奇怪地没有碰到一个人。我孤零零地行走在花园里,仿佛只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此刻,明亮的光线已经褪去,月亮、星光从天空中冒出来,从遥远的灰蓝色的天空,注视着我。

我再次漫无目的地走回到街上,然后像游荡的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继续自己的漫游。我途经一个昏暗的、大门紧闭的老房子,尖顶下面的山墙,就像一张孤僻和拒绝交流的脸。在老房子的对面,是一个位于Y字形路口的小建筑,它同样是大门紧闭,没有任何灯光与人影。在暮色越来越浓厚的时分,我决定折返。我掉过头,开始快速地行走,我带着我的心,不真实地漂移于城市边缘的陌生街区,漂浮在这里和那里,出没于此处与他处。

3

我离开白色拱顶的梅斯中心,和那一片高楼遍布的新街区,打算再穿过铁路桥原路返回时,之前明亮的阳光,早已在这个边境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道开始变得灰暗,空气仿佛开始融进了一层不透明的灰雾,黑夜就要统治城市了,路灯似乎开始点亮,我又要再一次穿过那座光线昏暗的铁路桥,回到对面的酒店。此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他们是一对情侣,还是一起玩耍的朋友?是打算吵架,沉默,还是恩爱?当我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分别扭过头,朝我这边观望。我不敢肯定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我开始变得有点紧张。在他们再次看过来并注意到我之时,我开始以一种奔跑的姿势,像一只疾飞的蝙蝠,飞离地面,张开双手,闪电般地穿过了那几座铁路桥。

在我冲出桥底的瞬间,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正前方,就是ibus酒店,它静静地伫立在路灯刚亮起的夜晚。我站在街的对面,没有马上返回酒店。我选择向左,打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然后转折,环绕一圈之后再从另一条路返回。作为一个曾经在城市迷失过的游客,在路过的每一个丁字路口或十字路口,在准备向下一个街区行走之时,我都要反复确认自己的方向,寻找标志物,拍照,或者记住一棵具有特征的树木,一个广告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在傍晚去到慕尼黑,在市中心大教堂解散队伍并各自活动之后,我在夜幕降临时分从一家书店走出来,在灯光和霓虹灯亮起之时,我却完全迷了路,无法找到返回之前停车点的道路。在焦急、茫然、慌乱以及不断围拢过来的夜色中,我遇到了一个德国中年人,他站在我面前不远处,我向他求助,我拿出纸和笔,描画着停车点附近的小广场,一个带有柱廊和三角形山墙的建筑。那个中年德国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挥了挥手,带着我穿过了几条街道之后,终于把我带回到下车点附近的小广场。作为建筑师,我之所以如此谨慎,不过是想让自己,不再犯以前那种愚蠢的错误,迷失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

现在我的正前方,是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广场,左侧是安静的铁路和开窗极少的建筑,我知道它叫中央火车站是后来的事,它的建筑风格,属于带有德国特征的新罗思风格。车站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属雕塑。我站在路边,只看到很少的人从车站走出来,也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一前一后分散着走进车站。也许他们想坐夜行火车去往另一个地方,在疲惫的一天工作之后,坐火车返回自己的家,或者临时去出一份公差。但现在,车站里的铁轨静悄悄的,没有一列火车停靠在那里。也许火车全都开走了,它运来了最后一批旅客,不多的几个,从车站走出来,在出站口停顿了一下,确认自己下一步的方向,然后穿过广场,之后转眼消失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街区。我知道,在车站这样的地方,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极其偶然的擦肩而过的过客。

我从铁路桥这边走向车站时,需要走上一个缓缓升起的斜坡。车站一侧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靠在屋檐下,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女人后来干脆躺到了石头的平台上,男人则对她大声嚷嚷,然后那个女人又坐起来,愤怒地把脸转向那个男人,凌乱乌黑的头发,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愤怒。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但有些担心他们会突然打起来,或者突然朝我所在的方向冲过来。我迅速地离开他们,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我整个人终于越过车站的出入口,来到另一边,直到我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两个人。然后我站在那里,观察四周,想确认自己下一步,到底该往哪里走。

有两条路,同时在我面前展开。一条,沿着铁轨的一侧一直向前延伸,没有一个人,极其安静。另一条,和铁轨沿线一侧的这一条大约呈60度角。我站在车站这边,无法看到那条路更远的去处,一些路边的建筑、树木,遮挡住了这条路的走向。也许它通向市中心,一个商业中心,或一个市政厅广场,或者通向一个学校,一个住宅区,甚至一个足球场。那里,俱乐部的足球赛将在周末上演,欢呼声会淹没掉大半个城市。在这条路的入口,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了,桌子和椅子,已经摆在了马路和广场的旁边。有一个喝酒的男人正向我这边观望,另一对男女在另一桌的椅子上低头交谈。我并没打算去那里喝上一杯,或者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坐上一个小时,点一份晚餐,再要一杯啤酒。我觉得在几乎空空荡荡的广场上,那里的顾客实在太少了。我不喜欢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它缺少氛围,也缺乏情调。我仍然想探寻这个城市更多未知的空间。在思考几秒之后,我转过身,决定沿着与铁路线平行的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去。

4

我一个人行走在那条路上。从起点的车站广场,一直到某个我开始右转的路口,我没有遇到一个人。沿铁路线平行的街道,连一棵树也没有,整条街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我很纳闷在这个美好的夏日的傍晚,城市里的那些人都去了哪儿?他们难道全都躲在了家里,享用着他们美味的晚餐?暮色渐渐落在我的肩膀上面,我沉默着,一声不吭,只是快步地一个人走在这条铁路沿线的街道上。我要去哪儿?我要寻找什么?我会遇到谁?会有人从楼上的某个窗口盯着我,并注意到我的出现么?也或者,我仅仅只是吹拂过这个城市的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如同无色的停滞的空气,甚至掀动不了楼房阳台上悬挂的一件衣服、袜子和内衣。我仿佛只是好奇这里的宁静,欣赏那种人迹稀少的寂静,享受这种奇怪的空荡荡的不真实的感觉。在拐进另一条街道,并在一个丁字路口右转时,我不由得对着整个空空荡荡的街道,像个疯子一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我是一个偶然降落在没有任何一名观众的、灯光昏暗的舞台上的小丑,只是自己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台上,表演着独角戏。整个城市和空间,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随便我游走。我出現在那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部由我。也或者,所有的观众都躲在某扇窗口的后面,观看着一个陌生的来自东方的漫游者,在城市的街道上盲目地游走,没有目的,不知道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和他交流。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如同他脚上穿着的那对旅游鞋,在不停向前的交叉行走中,发出单独沉闷的响声。躲藏在每一个角落,观看这一幕独角戏的人,以此获得他们的人生启示——在孤独的人生和虚空中,追寻属于自己的爱与稀缺的温暖。

只是我那一刻,并没有上升为一个突然获得顿悟的哲人,在一种从未遇见过的巨大的虚空和不真实的场景中,我对着傍晚的天空、店铺、悬挂的灯箱、广告牌以及路灯,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空旷的路面上,连一只该死的狗也没有。

5

我身后,此时突然驶过来一辆白色的中巴。它黑色的橡胶车轮,碾压着起伏不平的花岗石路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在冲过我身边的时候,它仿佛停顿了一下,向空中弹起,然后又重重地落地,继续向前。这辆白色的中巴车,被路面突起的石块撞击之后,向上弹起,然后又很快冲向远处的街道,消失不见,十几秒钟之后,被中巴划开的空气,重新弥合,烟尘散向空中,街道很快恢复了寂静,没有一个人,又只剩下我自己,继续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在路灯的照射中,像一只患上孤独症的狗,在独角戏的舞台上,继续游走。

6

有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就是一条狗。我飞越万水千山,来到了遥远的欧洲,并且来到了一座我不熟悉的安静得过了头的德法边界的城市。我就像一条被孤独充斥、完全丢了魂的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没有人认识我,甚至我连对话和观望的人几乎都找不到。大街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种强烈的空虚感,就像一只打气筒抓住了我,不停地往我身体内部,灌注无色无味的气体。我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个细胞,都被那种气体充斥,然后膨胀,在无形的爆炸中变为另一种虚空。我想如果我丢失了回家的路,回不了我的国家和自己熟悉的城市,我将怎样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和城市里,度过自己的余生?我该怎么生活,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点?这个奇怪的被孤寂感充斥的内陆城市,给了我各种荒唐的想象和念头。市长不见了,警察全都消失了,医院关上了门,救火车被锁在消防局的车库了,餐厅也几乎全都关闭了,只有一两家几乎没什么顾客的咖啡馆或者酒吧还在街头营业。没有服务员和我打招呼,对我说,“嗨!朋友,过来喝一杯。”也许这里的人和我不一样,他们正在享受着孤独带来的奇妙感受——人与自己对话的美妙时刻,而我把自己丢弃在这里,我该怎么开始我以后的生活?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的孤独感因茫然而被一再放大。我身体里,仿佛有一个人钻出来,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衣领,不停摇晃,不停质问我,“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嘟哝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踢了一脚地面,用沉闷的脚步声,向周围一动不动的楼房发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7

只是那个疑问,一直环绕在我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这真是一个奇怪无比的城市,在宁静、美好的夏天夜晚,我几乎无法在街头,遭遇到聚集在一起的任何人。城市里的人都去了哪儿?也许他们都极其有钱,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安排好了旅行,商量好了在这个夏天,在一个全国的假期里,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离开这里,去往海边、小镇,或者山区。总之是离开原来熟悉的环境,去往任何一个陌生的或者去过很多次的旅游目的地,把他们曾经居住的城市,抛给我们这些好奇的观光客和旅行者。也许他们之前的生活,充满鲜花、啤酒、咖啡与笑声。餐厅里人影晃动,人们在优雅地进食、碰杯。下午的街头广场,充满了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人们。那种极其冷清的情形,只是偶然出现在一年中的某些时刻,然后这些时刻,刚好让我们这些观光客碰到。这未尝不是一种生活,即使它极其孤寂,冷清,但仍然是一种生活,让我们在几乎空无人烟的街头漫游中,在一种巨大的虚空中,再次去确认自己迷失已久的身份。

我在一个有中心花园的街头停下了脚步。路边的一个建筑,一个一楼的房间,我总算看到了有两个人在里面活动。街的对面,没有人出现在街头花园。花园里有规则、整齐的花池以及台地、小路与一些构筑物,中间的一些空地,散落着一些街头的健身器械。没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到花园中间活动。如果遇到一个人,也许我会走上前,跟他搭讪,或者我期待着房间里的那两个人,从里面走上大街,然后我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我来自遥远的东方,在这里丢失了自己的路。但没有,这一切完全没有发生,我连狗也没有看到一条。洒水车突然从前面的街道出现,发出一阵噪音之后,很快又转弯,最后消失在一个斜坡之上。仿佛这辆洒水车,只是作为道具,为了配合独角戏的演出。当演出接近尾声,洒水车已经彻底消失于它行驶过的城市街道,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印,在它驶过的路面上。

看着零零散散从楼房窗户透出的灯光,在停留了片刻之后,我决定离开,继续向前。夜幕此时已经完全降临,并吞没了城市的天空,仿佛一头蹲守着的巨大无形的狮子,让所有人都躲在了家里。唯有我,在从来没有走过的街道上,继续着自己的漫游。

8

街头这一幕犹如独角戏的场景,让我想起2005年在芝加哥旅行时写过的一首诗。那个下午,我一个人,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在街道、铁桥底下四处漫游,那一幕,如同今日。那首诗,在我的脑海里,在这个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路灯已经全部亮起的夜晚,像卡片一样,再次跳进我的脑海。我仿佛在若干年后,重温了当初的梦境和命运,在巨大的城市,遭遇到了另一次虚空。

如果不分行,那首诗大概是这样的——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之前,我和另一个人分手,约定是,十五分钟后在一个免费公车站见面。我向前,而他向后。一个街区的人行道吸引我左拐。没有人,我走到一个路口。有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街角交谈。这里是华盛顿大街?抑或是麦迪逊大街?我想问,然后他们,同时走开了(一个从我来时的路上消失,另两个,跨过了马路)。有一根电线杆,一个垃圾筒,一个闪耀红色信号灯又转为白色信号灯的交通牌伫立在我面前。我停顿了片刻,试着让自己,朝马路中间跨出去。房屋巨大,高楼投下浓密的阴影。我一个人,走在一段很长的铁橋下面。火车沉闷的轰鸣,压过了我的尖叫。

——《在芝加哥:昨天下午的一段路》

在另一首诗里,我却像个疯子,顽强地维持着自己在城市里得到的孤独感,避免被任何一个陌生人打破。为了强调出这种游离的状态,我强化了词语的结构分行,好让每一个读到这首诗,接触到我这个疯子的人,看出我是如何投入地表演着自己的独角戏——那种在街上走来走去,被虚空追逐,又拒绝被吞没的感觉。

其他人到来之前

我曾在

这里

站了一会

然后我

挪动

迈开脚步向下一个点

一个石头的

钟塔

我又走

离开

在一个陌生的妇女

到达我这个点

之前

我一直

沿着

这些街道

从这里到那里

拐弯

直走

又拐弯

然后我

停在那

一个几个人的公交站

汽车过来,一辆

然后

又一辆

没有合适的

我看了看

又离开

在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之前

我又开始走

日光

蓝色天空

阴影浓重的高楼

在听到一阵

尖叫之前

我带着一颗

密封在盒子里的

心脏

走来走去

我的想法是

不让任何陌生人

在这个下午

靠近我

——《走》

这两首诗,其实不过是证明了我是一个异常孤独的家伙。因此,当我到达梅斯时,我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现实配合我上演的一幕戏剧而已:没有一个人,然后只有我自己享受并品尝我求之不得的孤独,在城市的舞台上,自由地游走——观众全都走光了,路灯代替了聚光灯,从各个角度,照着我深浅不一的身影。也许我潜意识里,不过是一个一直在逃避人群,渴望个体与孤独的家伙。但是当孤独到来,我又惊恐地疑虑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人生所必须?我反复自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对自我和身份,对此时此刻存在的一种疑虑。就像我刚才看到的,日本建筑师坂茂在欧洲一座内陆城市设计的梅斯中心,他仿佛用这个建筑,回答了我有关存在的问题。这个奇怪的白色建筑,降落在一片空虚渺茫的城市边缘地带,孤零零地接受行人的注目和使用者的进入,并用其独特的形象,强调了建筑物自身的存在。只是人和物不一样,我们带着癫狂,出现在需要一次次确认自我身份的迷宫。哦,有谁能理解我吗?有谁可以让我安静地坐在街头的酒吧,或者咖啡馆,和他一起喝上一杯吗?人的本质来自孤独,连尼采也无法否定这一点。当有一天死神到来,挨家挨户去敲门,穿戴鲜艳的死神,拿着花名册,呼喊着一个又一个陌生者的名字,你恐惧地躲在房间,躲到衣柜、床底和某个角落,但仍然会被他发现,他推开门,然后把你带走。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最后一次出现在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你独自一人踏上一次遥远的旅程。只是当你离开,彻底地消失于热气腾腾的生活之后,喧闹会再次降临街头。经过漫长的一夜之后,太阳会再次照耀这个城市,阳光又一次穿透空气,洒落到树木、屋顶和花岗石块铺设的路面。窗户打开,一个女人在楼上向远处张望风景,或者和邻居打着招呼。有人在阳台拉着手提琴,有人在大声地歌唱,塑料花盆里的鲜花,开在黑色铁枝的护栏里,花瓣的色彩鲜艳欲滴。而午后电唱机发出的歌声,又一次从某一个酒吧、咖啡馆或者房间里飘出。男人打开店铺的大门,将招牌摆在路边。在一些人在大街不停走动时,响彻在街头、巷子与广场的歌声,伴随着鸽子的翅膀,飞向树梢和随夜晚一起到来的无限星空。

9

我知道,ibus酒店很快会出现在我眼前,我终于越来越接近它了。在一条路的尽头,我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树林,树林里的树木,树干都特别巨大,向前延伸的房屋,零散地出现在街区的路边。暗红色砖头砌筑的建筑,也或者石头砌筑的房子,静静地伫立于街道两侧。树林的那边,没有什么灯光,寂静的氛围中,似乎隐匿着未知的什么东西。我想起之前查阅过的地图,在不远的地方,就是法德边境。空旷的街道、树林、边境,突然激发起我的某种历史想象,似乎在树林的那一边,正隐藏着一支庞大的可怕的军队。我想起七十五年前,戴着深灰色头盔,穿着深灰色衣服的德国军队,像一群鳄鱼,突然从地平线冒出来,潮水一样越过边境线,瞬间吞没了这一座位于边境的法国城市。人们要么早已逃离,要么还沉睡在梦里。那时的街道,可能也像今天一样人迹稀少。战争就要爆发,寂静中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个体对孤独的享受与现实之间正隔着一条巨大的壕沟。历史的大幕揭开,某一天的早上,潮水般的德国军队,突然涌过德法边境,军队与深灰色的坦克、装甲以及卡车、摩托化步兵一起,像怪兽一样瞬间张开大口,吞掉了这个城市。我来不及躲避,我突然置身于此,置身于一种场景的置换和历史的想象之中。我衣服下面的身體,微微地有些震动。坦克隆隆地从街道和公路开过来,烟雾在树林后面升起,摩托车驮着士兵,啸叫着冲过马路,危机四伏的树林,迅速变成了一支又一支移动的部队。乌云吞没了城市的天空,纳粹恐怖与刺眼的旗帜,让天空与大地惊魂未定,全然失色。隐藏在树林里的鸟群,被金属发出的隆隆碾压声惊吓得向空中飞起,或者纷纷跌落地上。我站在夜晚的某个时刻,看着隆隆的军队从身边掠过,我个人的独角戏,转移到了大幕拉开的历史场景。孤独者的漫游,怎么会碰巧与历史的一幕相遇?也许仅仅是我的想象撮合了这一切,以此证明个体的孤独,在宏大的历史烟尘面前,都不值一提?当我回过神,突然感到从树林升起的硝烟已经褪去,纳粹军队金属的碰撞声与恐怖的杀人声浪,早已被大地吞没,成为烟尘与历史。地平线和树林那一边的想象,仿佛都成了皮影戏或者幻灯片,只会在小剧场的舞台上演。我动了动身体,拉了拉衣服,再次确认自己存在于此时此刻。哦,我不过就是一个突然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过分的孤独中,胡思乱想的游客而已。我开始转过身,拐弯,向我下榻的ibus酒店继续走去。我知道,在那座我傍晚穿越过的铁路桥不远,就是静静伫立,没有灯光,在空旷的夜幕和地平线上高耸着白色拱顶的梅斯中心。它用自己的存在,见证了我的存在、孤独与茫然,以及置身于一座陌生城市时,某种游移不定的不知所措。

在逐渐临近、灯火正明亮的ibus酒店,在看得见梅斯中心白色拱顶的房间,我的妻子、岳父,正焦急地等待我,回到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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