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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奔袭

2022-03-14林晓哲

山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方丈皇上孩子

林晓哲

(高宗)移跸温州,御驾自拱北门入,民家门首皆彩額,焚香奉迎至永宁桥。

——《弘治温州府治》

葵丑水患,民宅毁弃者不可胜数,汀公将宗支谱系藏诸寺之桁梁,幸得不失。

——《西河林氏宗谱》

大雨初歇。他站在政洪寺下,看着寺庙围墙上的瓦檐水点点滴落,清脆的响声甚至让记忆充满了惊悚的味道。寺庙大门打开了。他想象着三个孩子从里边走出来。他回想起不久前正是他带着三个孩子从这里跨进去。他回头看见方丈步履蹒跚地走下来。方丈看起来是越来越老越来越肥了,实在难以想象他可以追上三个飞奔的孩子。

方丈慢腾腾地说:“你终于来了,小和尚说他们是朝东跑去的。但贫僧觉着小和尚搞错了,朝东跑不远,就是海了。”

方丈接着说:“你看,这里就能看到海,跑不了多远的。”

方丈见他仍不回话,又说:“以前,贫僧常常看见皇上的船队。皇上就在海上漂着,不知漂了多久。”

他说:“漂了四个多月。”

方丈点了点头,不无忧虑地指向北山。北山连绵起伏,最后与天连在了一起。方丈说:“贫僧觉着他们是往北跑,那就麻烦了。”

他沉吟片刻,说:“法师,今年我给寺里捐了多少银两?”

或许是皇上南渡改变了他对生活的看法?他记得皇上上岸时,御驾正是从他家门口经过。当日一早他就在宅门前挂上灯笼和彩绸,双手捧着一支香伫立道旁,整整两个时辰都在准备拜伏。他为亲眼目睹皇上的尊容心潮澎湃不已,唯一的缺憾是不能与三个孩子一起焚香守候。府衙差役管束周严,凡妇女儿童及未成家之男性一律不得上街,以免喧哗打闹扰乱圣心。皇上龙辇午时方到,他睨眼看见整街的三叩九拜就像浪潮一般此起彼伏。他泪眼婆娑,周身打颤,期盼着皇上到家门口时掀起幨帷与他对视一眼。他已经疏通好引路差役,让他在经过家门口时稍作停顿。“只要放缓三五步即可。”他递上几锭银子说道。后来方知自己那时压根不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了龙辇的屁股。

一想到皇上就住在方圆五里以内的地方,他就莫名激动。他祈求皇上长久地留下来。这个三面环山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再不济也能回到海上,北方的铁骑断断不可能涉足海上。他时常想象自己觐见皇上的场景,一边想象,一边修修补补。有时,他想象自己是一个富有声望的乡绅,他的善德使众多乡邻联名上书,奏请皇上恩赐匾额表彰。有时,他想象自己是一个教子有方的父亲,他的三个孩子接连登第,皇上为之震动,亲临与之侃侃而谈教子经。有时,他也会把自己想象成宰相一类的人物——除了没有功名,不能吟诗作对,他从未觉着和那些熟悉的官宦相比有多少差距,于地方治理,他更有满腹宏论,绝非一介书生可比。有时,他沉迷于未来史书对他的记载。他认为,史书可能会有如下记载:

其一:林汀以善德称,瓯越人无不敬之,上闻其名,传见,御书“善德可嘉”。民皆感泣,奔走相告。

其二:瓯越林汀生三子,三子皆登第,上悦,御书“九牧传芳”“三桂之家”。“三桂里”由此得名。

其三,林汀,字水洲,号双莲放人,世居瓯越,以一介平民上万言书,上异之,引为国士,秉烛夜谈,未寝。

他把这些可能的记载抄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满意为止。抄录之后无处可藏,便藏诸束之高阁的谱匣。谱匣中保存着他的祖父太心先生二十多年前修编的族谱。他记得太心爷爷在完成族谱修编后的一次惊人之举。太心爷爷带着他故去多年的祖父的几件遗物去了一趟福建。据说在那里建了一座衣冠冢。太心爷爷原本期待来年清明举行家族大祭,但从福建归来不久便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他的父亲长年受癞疾折磨,生活不能自理。一想起这些他又激动不已,好像由他来主持家族大祭是命定的安排。

“你们兄弟三人登第之日,就是我们家族大祭之时。”

他不知道该如何寻找他的孩子。他带着几个仆人和小和尚一起走向大海,走向泥泞的滩涂。他向渔民打听是否遇见过三个兄弟模样的少年,一致的否定回话让他感到欣慰。他渐渐地从焦虑中走出来,把情绪调整为愤怒。他的三个孩子从寺庙跑出去已有两日,他相信他们第三日就会饿坏肚子,到时就会回来。他琢磨着该如何训斥那三个灰头土脸跑回来的孩子。“别以为把我蒙在鼓里。”他愤愤地说。他想单单训斥显然不能解气,鞭笞、罚跪、禁闭等也不足为戒。后来,他想到让孩子身体力行悬梁刺股的典故才可能有所裨益。他决定用麻绳把他们的头发绑在房梁上,用锥子刺他们的大腿。他被自己的这一想法折服了,嘴角不经意间浮现出一丝笑容。

“为什么我不再相信自己,而会去相信一个落第出家的老和尚?”

他打发仆人和小和尚分头朝滩涂的深处继续寻找,自己则踅了回来。他坐在湿漉漉的海塘上,一坐良久。他看着蒿草和芦苇丛随风摆动,天空浓重的乌云在海的另一头涌动。他的目光回落在海塘远处消失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他的孩子从那里飞奔而来。他看到他的孩子从三个小点渐渐变成三个小人。他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全身都弄脏了,手里摇晃着从浅滩抓来的大骹丸。接着他竟看到少年的自己摇晃着大骹丸。他看见他的父亲正在训斥他。当他的父亲挥舞开手掌的时候,他一个踉跄就从海塘上掉落下来。他掉进了一个水坑。他在水坑里翻滚着身子,试图逃脱父亲随之而来的庞大的阴影,但是泥泞的滩涂让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迟重,他只扑腾了两三圈,父亲就狠狠地把他拽回来了。

他此刻仍旧感觉得到父亲的手拽在脖颈上的温度。他站起来,打量着海塘下边的滩涂。他为没有看见水坑感到失望。回忆失去了凭借。他抬眼望向滩涂外的大海。他搜索着大海混浊的波浪。一个神色匆忙的渔民告诉他即将落雨——没有比涨潮时刮风下雨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他好像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好像又看到了皇上的船队。他曾经为哪一艘是皇上的御船与几个朋友争辩良久。那时候他们站在山顶的寺庙里。海塘和滩涂上零星地站着几个兵卒,一个渔民都没有。

“不妨等飓风来时赌上一把,我笃定皇上在最高的那艘。”

“非要等飓风作甚?我疏通几个差役问问便是。”

“我是怕你疏通差役谎报上情。”

“且问飓风来时又如何判定?”

“飓风来时皇上必定上岸,我等在这候着就是。”

“一言为定。赌注多少?我林汀一定奉陪到底。”

他没有奉陪到底。当初飓风来临之际,他差点带着三个孩子钻入地窖。幸亏夫人阻止了他。据说皇上也是受了飓风的惊吓才下定决心上岸的。皇上最后离开这里,也许正是出于对飓风的恐惧。

他看见他的仆人和小和尚耷拉着脑袋朝他走来。他觉着他们简直是在敷衍他。他再也不能容忍自己的仁慈了。

他睡在孩子平素居住的厢房里。

寺庙外不时传来的狗吠声让他感到不安。狗吠声好像划破了夜幕,风和雨从四面八方涌入。窗外支离破碎。他难以想象那三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会安稳地度过这个夜晚。他们原本安稳地住在新造的大宅院里。那座宅院曲楼重坐,门牖洞彻,小径两旁种着梧桐和垂柳,窗台上摆满了芍药。他的三个孩子住在三间厢房里,每间厢房的墙角都预置了一个隐蔽的小洞,他可以透过小洞观察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从三间厢房传出的琅琅书声让他神思及远。他时常感慨时间流动得还是太缓慢了。他时常走到宅门口,想象着从京城传来的飞马捷报。他时常摸一摸藏于袖口的数锭银子,想象自己将会如何毫不吝啬地散发喜钱。有时他也会哼几句从群花所聚之处学来的小曲,接着他便信步走出去。自从皇上在此寓居之后,夜市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他回想着是什么时候察觉三个孩子深夜异常举动的。他后悔一直忽视了诸多细节。他忽视了三个小洞为何塞上了小木桩,忽视了那个撂在一沓沓书下的箱子为何遗失了钥匙,忽视了厢房里的灯光为何时明时灭。简而言之,他以为自己刺探孩子的行动是单向的,殊不知他的孩子也在刺探他。他甚至觉着他们糊弄了他,即使他聘请的先生都称颂他养了三个乖巧伶俐的孩子,他们日益精进的学业必定使他们有所成就。

“先生以为,皇上如若迁都于此,疏通关系是不是会方便许多?”

“先生不必多虑,科考来临之际,犬子有的,先生也会有。”

他原本以为先生不置可否的微笑是暗示接受了額外的馈赠。他知道读书人总是扭扭捏捏的,但是那一晚的醉酒让他明白先生的笑容可能潜藏着嘲谑的意味。他解雇了他。他那三个不争气的孩子压根就没有精进什么学业。那一晚,他原本想借着酒兴撬开那个撂在一沓沓书下的箱子——他想借此回味一番少年时光,但是那个遗失了钥匙的箱子居然是开着的,他吓了一跳。接着他迅速打开箱子,发现里头珍藏多年的几册秘戏图不翼而飞了。他猛然从醉酒中惊醒过来。那些长期被忽视的细节一下子串联起来。他无心关上箱子就大踏步走向孩子的厢房。书卷散发出的气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没有瞄一眼孩子正在阅览的内容就拽着孩子的脖颈回到院子,其余两个孩子也很快被牵到院子里。他从未有过如此迅捷的行动。

他让三个孩子跪下来。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压根没觉着需要说什么。他拾起一把扫帚抽打在孩子的背上。平心而论,无论是抽打的次数抑或力度,他都是持平公正的。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几册秘戏图点燃烧了。有几片灰烬随风飘落在他的脸上,他捏一捏便沾在了手上。

他骂退了起床围瞻的仆从和丫鬟,唯独没有和夫人对视一眼。他尽可能背对她,或侧脸斜乜她。他的余怒几日后尚未消退,只是稍稍为自己的大动干戈懊恼。他觉着更为妥善的办法,无疑是不惊动孩子之外的任何一人。

之后他把三个孩子带到了这里。他也把家中的谱匣带到了这里。他想,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再惹事了。没想到他们还是惹事了。

他一夜未寝。他甚至对藏诸桁梁的谱匣也感到不满,天蒙蒙亮便离开了厢房。他在屋檐下木然伫立。风雨尚未停歇。他看见寺庙的院子里积满了雨水,昨日陪同寻找的几个小和尚正跪在其中,他们身上的衲衣湿透了。

方丈从大雄宝殿赶出来的步伐比以往快了许多。

“员外,怎么办呢?一早贫僧便想下山探查,山下积水很深,恐怕下不了山了。”

他厌烦地瞟了方丈一眼,双脚埋入院子的积水中,扶起一个个小和尚。

方丈抬高嗓门说:“员外,昨夜一宿贫僧都在为孩子们诵经祈福。”

他推开寺门时张望了一下海。一夜之间海离他更近了,灰蒙蒙的天空和海分辨不清边际。他感到风和雨把周遭都搅混沌了,只有脚下泥泞的山路是清晰的。他一声不吭地朝下山的路走去。为他撑伞的仆人不小心踩到了他下裳的裙摆,他一个趔趄蹲到石板路上。他拍了拍屁股,转身把仆人推倒在地。

“你们回寺里去。”他夺过仆人的雨伞说。

“都给我回寺里去!”见仆人仍然愣在原地,他又厉声喝道。

他走到山脚时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确定自己下不了山了。他凝视着倒灌进来的海水混浊而平静的面容,他仿佛看到他的三个孩子惨白的面容从水底钻出来。接着他听到了幽怨的哭声。他四下打探着,确定哭声不是来自夫人。他苦笑了一声。他不能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涉水而去抑或沿山绕行抑或返回寺中?涉水而去最可体察悲怆的心情,沿山绕行或可标明坚忍的意志,返回寺中则可传达从容的态度。在此三者中立马作出抉择,实在不是一桩易事。他捡拾起一片碎石用力刮去皮靴上沾染的泥土,接着站起来,从袖口掏出几枚铜钱。他一枚枚在掌心掂量着,然后朝积水的方向弹了出去。铜钱下沉的瞬间连一阵小小涟漪都无力形成。

他想起三个孩子出走当日的情形。他终于得到了独自观瞻皇上驻跸的寓所的机会。那里原是一家禅院的偏舍,自从皇上北归后,前来瞻仰者络绎不绝,禅院索性用砖头砌了一堵围墙。当日天色极为阴沉,他很难体会皇上御笔写下“清辉浴光”时的心情。他触摸着漆得金灿灿的木刻字,体会着皇上落笔时一撇一捺的方向和力度。他仿佛看到了皇上亲切的笑容。他缓缓移动步伐,跟随皇上步入正堂。他先是坐在正堂左侧靠门的椅子上,接着屈步走向右上角离皇上御座最近的椅子,他又毕恭毕敬地坐了下来。

禅院方丈的脚步声太轻了,推门声也太轻了,幸亏门枢扭动的吱嘎声提醒了他。他立即换上一副庄严的面容。方丈是特地来讲解皇上驻跸时的日常起居的。方丈的讲解就像念经一样流利,他听得饶有兴味。

之后,二人在一扇被一根麻绳拦着的门前停下来。

方丈说:“这里就是皇上就寝的地方。”

他“哦”了一声,往里瞄了几眼,又往外打量着,问道:“大师,我可否在龙榻睡上一宿?”

方丈愕然,低头不语。

他又问道:“此前有人在皇上龙榻睡过吗?”

方丈正色道:“从来没有。”

他追问:“果真没有?”

方丈坦白说:“上回知府大人曾略表此意,不过贫僧没有答应,知府大人也未强求。”

他笑道:“怕是知府大人碍于人多不好强求吧?”

方正讪笑着岔开话题:“员外可知这龙榻用的是什么木料?”

他解开麻绳走了进去,闻了闻龙榻的气味,没有探明个中端倪。

方丈说:“是从大理运来的奇楠沉。”

他不知道所谓的奇楠沉是什么东西。他由衷地点了点头。此时他已无心与方丈攀谈。龙榻上的一对玉枕让他怀想起皇上某位宠幸的皇妃。他想皇妃身体的芬芳与群花所聚之处是断断截然不同的。不知道有着古怪名字的奇楠沉会否留下皇妃的余香?

“方丈,今年鄙人的香火錢比去年再增一倍如何?”

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对自己竟把香火钱、天子的威严和皇妃的余香交扯在一起而感到不可理喻。一定是龙榻一宿的冥想触怒了天庭,天生异象与孩子的出走无疑皆源于此。他几乎是连跑带跳地赶回寺中,他几乎是扑倒在政洪寺的大雄宝殿前。他祈求方丈做一场消灾法事。“现在就办!”他叫嚷道。接着沐手洗浴,从厢房端来谱匣。他将谱匣置于一个蒲团上,双膝跪地,双掌合十,闭上眼睛。他的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不觉昏然入睡,须臾陡然惊醒。

他的眼前闪过三个孩子的身影。他感到自己在禅院时就瞥见了三个孩子。他以为他的眼睛欺骗了他。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他的三个孩子确曾在禅院门口一溜而过。他们还曾拐到皇上驻跸的偏舍,几个小和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和尚说:“今日有贵客来访,请施主明日再来。”

三个孩子都感到兴味索然。他们厌倦了寺院清幽的生活。他们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从寺院跑出来玩两天。他们的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他们连街市上的花生糕、炸油条、冰糖水梨都没有吃到。他们在一家客栈打发了第一个夜晚。次日傍晚,他们跟踪了两个从绸缎店匆匆出来的丫鬟。之后,丫鬟消失在群花所聚之处的门口。

他们现在就被困在群花所聚之处。他们现在坐在一间柴房的柴禾堆上。地上积满了水。他们从寺院逃出来的雀跃心情全然消退。他们饥寒交迫,沮丧不安。

“如若父亲知道我们在这里,非要摘下我们的头不可。”

“父亲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大哥,都是你,非要来这里看一看。”

“我从未强求两位贤弟跟进来,我是让两位贤弟在门外把风的。”

“如若我们一直在门外把风,我们早就被风刮到天上去了。”

他们争吵着。他们接着看到一个老妇提着一篮馒头走进来。

“你们三天不回家,员外不会惦念吗?”老妇好像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我们在政洪寺里读书,父亲不会知道的。”

“哦,政洪寺,我常去那里念经。”

老妇爬上柴禾堆,她在水里浸泡过的赤脚显得十分白净。她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说道:

“就给你们念经听听吧。还望菩萨保佑,助我们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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