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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微不二,载魂之舟∗
——评川剧《草鞋县令》的现实主义品格

2022-03-13周固成

艺术百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山民草鞋县令

周固成

(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 戏曲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05)

由著名导演查明哲执导,优秀川剧编剧杨椽、郑瑞林编剧,一级作曲李天鑫作曲,中央戏剧学院教授罗江涛担任舞美设计,一级灯光邢辛担任灯光设计,一级作曲李天鑫担任作曲,“二度梅”得主陈智林,携手梅花奖得主肖德美、刘谊以及李乔松、苏明德等川剧名家联袂主演的川剧《草鞋县令》,荣获第十七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大奖”。 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该剧找到了当下历史剧题材开掘的精神内涵与美学品质,作品围绕朝廷官员在个人仕途与济世救民之间的两难抉择的核心问题,通过纪大奎人物形象的艺术创造与个人仕途的坎坷不易,以艺术的方式透视了当代基层官员从政生涯的“官僚逻辑”;观照了多个具有强烈现实感和历史感的政治话题,为官者如何在仕途发展与百姓利益之间平衡抉择,为官者政治信仰的境界修炼,封建吏治自身的诸多痼疾,以及当代官员如何面对现实困境等。

一、人物原型:蜀中知县纪大奎“亲民爱民”形象的艺术创造

川剧《草鞋县令》以清嘉庆年间四川什邡知县纪大奎人物为历史原型,搬演了纪大奎救济百姓灾荒、消除山民罪籍、平息民间纠纷、治理什邡水患等最终立功成圣的戏剧,塑造了一位求真务实、身体力行、洒脱淡然、仁德亲民的“草鞋县令”形象。

纪大奎(1756—1825),字向辰,号慎斋,江西临川龙溪人。 据《清史稿》记载:“乾隆四十四年举人,充四库馆誊录。 五十年,议叙知县。 ……补丘县,历署昌乐、棲霞、福山、博平,民皆敬而亲之。 父忧归。嘉庆中复出,授四川什邡县。”[1]13034嘉庆十一年(1806)复出,奉命赴四川什邡县任知县。 四川什邡县属于干旱之地,历史上的纪大奎曾撰《设坛祈雨祝文》,其曰:“窃维生民急务,首重农功。 芒种以时,骄阳可畏。 荷锄负耒,望切云霓。 播种分秧,宝兹稼穑。仰惟上帝德在好生,念龙神职司行雨。 谨诹吉日,敬设法坛;乞佑生灵,立驱旱魃;宏施大泽,渥沛甘霖;四野咸沾,三农有庆。 密云在望,膏何恤以旁敷;树德务滋,深不妨于下尺。 杨枝遍洒,即是慈悲;桑林有求,于焉降鉴。 庶万姓有涵濡之乐,百苗无枯稿之虞。爰率同僚用伸虔祷! 神其有灵,来格来歆。 尚飨!”[2]1-2中国是农业大国,明清时期的祈雨文化逐渐演变为官方的祭祀文化,官方因神设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作为什邡县父母官的纪大奎重视农业生产,关心百姓生活,体现了心虔志诚、仁民爱物的士子情怀。 《草鞋县令》第一场中“山民(唱)洛水断了流,饿死老黄牛。 百姓(唱)城里断了粮,就要把命收”便是什邡县天干地旱、断粮缺水的见证。 开篇中营造的自然环境同样符合历史环境的真实写照,为剧中主角纪大奎的登场做好铺垫。

什邡县除了自然环境天干地旱之外,同时该地区民风剽悍,邪教横行。 “或谓:‘什邡俗强梗,宜示以威。’答曰:‘无德可怀,徒以威示,何益?’奸民吴忠友据山中聚众积粟,讲清凉教。 大奎躬率健役,夜半捣其巢。 获忠友,余众惊散。 下令受邪书者三日辙,予自新,民遂安。 撂合州知州,道光二年,引疾归。 年八十,卒。 祀合州名宦。”[1]13034当地奸民吴忠友聚众为乱,传播邪教,纪大奎亲自率领衙役捣毁窝点,捕获吴忠友,命令教徒三日之内解散,务必改过自新,运用德行教化当地百姓,使民风淳朴善良。 《草鞋县令》中的纪大奎在面对百姓的生存需求时,采取的同样是仁义教化。 第五场山民首领吴忠隆得知山民的五千担红白茶被朝廷扣留,县丞杨承祖引水野河滩而不是开山古瀑口时,高景关依旧是颗粒无收,难以为继,于是吴忠隆带领山民祭拜过李冰陵之后,准备私自炸开古瀑口。 此时杨承祖隔岸观火,纪大奎躬身前往古瀑口劝说吴忠隆不可鲁莽,一旦炸毁古瀑口,朝廷降罪,高景关山民将世代不得翻身。 无奈吴忠隆脾气暴躁,难以遵命。 纪大奎自带枷锁,以身犯险,运用自己的真诚、仁义平息了高景关的民间纠纷,维护了什邡的安稳局面。

历史中的纪大奎在面对各种自然灾害、地方混乱等带给黎民百姓的创伤痛苦时,体现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自身在宦海沉浮中遇到的各类棘手问题时,处世之道带有更多的程朱理学的色彩。 他在《敬义堂家训》中提及“五常之德第一是仁,人全赖此一点仁心。《中庸》言:仁者人也。 孟子言:仁人心也,又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又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张子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切纵欲悖义刻薄不仁之事,日习日熟久而不知其非矣。 故君子观人于微,盖微处可以见其心。 人物之介只在此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3]8-9纪大奎强调儒家仁爱在成人、立身、从政、立德等中的关键作用,于细微之处观人好恶。 “大凡人要受得苦,受得苦方才干得事,担得福,范文正公画粥断齑时便能以天下为己任”[3]9强调君子要能吃苦受累,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才有资格享受人间福气。 “大凡人要吃得亏,吃得亏便是得便宜,若不肯吃亏,纵使在我理直,也不足服人心,也不免招灾惹祸,所以说争之不足,让之有余。”[3]9君子不能过于计较自己的得失,否则很难服众,这些都是为官之道。 自身修行“要知戒谨恐惧是治心之本,敏行慎言是治身之本,孝友勤俭是治家之本,忠义恻怛是涉世之本,诸如此类,总要存得天地之心,当得鬼神之格,忧勤惕厉,根基牢固,可以一日,可以百年,方是能远虑,方是能忧患。”[3]10《草鞋县令》中的纪大奎在第一场中要求开仓放粮、救济漆娃、施粥赈灾等均是儒家仁爱的具体表现。 第二场中杨承祖担心若擅自招抚罪民,朝廷怪罪下来,难免会自毁前程,而纪大奎却认为“七品芝麻官,眼屎大点个前程,毁了就毁了嘛”。 可见纪大奎大公无私,一心为民,从不计较自己的个人得失。 第七场纪大奎与雍奴攀援古瀑口时,穿上草鞋之后,脚板磨破,痛彻心扉,依然初心不改,心系百姓。 剧中的纪大奎能够吃苦耐劳,解民于倒悬,人物的风神气度与历史上的纪大奎一脉相承。

《草鞋县令》属于历史题材剧,作为戏剧艺术的一个种类,要求剧作家把创作重心置于对历史人物纪大奎的塑造与阐释方面,纪大奎的自身素养与当今对广大党员干部的党性要求如出一辙,广大党员干部必须要有高远的政治理想、积极进取的意识和强烈的使命感,要不断加强吃苦耐劳、勇于奉献、大公无私的党性修养,才能站稳人民立场,做到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

二、思想主题:“民意大于天”的精神阐释

《草鞋县令》中的纪大奎曾任山东五地县令,颇有官声。 后来丁忧返乡,潜心学问。 花甲之年出任什邡县知县,任职期间兢兢业业,为当地百姓排忧解难,但也遇到诸多阻难。 第五场中纪大奎决定顺应山民之意,从古瀑口导洛通山,根治水旱之患。 此举需要破土李冰陵,因此激怒了当地的乡绅学究们,于是当地的乡绅、学究联合商人以及地方百姓等过来“捧杀”,雕刻匠送雕版一千张,商人愿意出资将纪大奎文稿写印成书,石匠愿意送德政碑,请老学究撰文颂扬,而老学究又吹捧纪大奎可与北宋苏东坡一样并肩流芳,千秋传颂。 众人以“立德”“立功”“立言”奉承纪大奎,要求纪大奎留墨增辉。 纪大奎略思片刻,挥毫写下“离微不二”这四个字。 这“离微不二”源于《宗镜录》, “无我无造谓之离, 有通有达谓之微”[4]1723,修心者需要达到无我、忘我之境,“是以凡夫不达离微故,常被内结所缚外尘所羁”[4]1724,告诫为官者需要自我修心,唯有超脱人世间的金银财富、高官厚禄以及千秋美名的羁绊,方能真正为百姓谋取福利。 历史中的纪大奎同样注重自我的道德修养,曾在《疏八识》中云:“以其微细,即谓之为第七识,故曰末那识,言微细也,亦云我见识,盖六识分别,缘有我身为患,粗者虽除,细者犹在,则我见维忘也,故仍有我执我所执,我所者,我所有之物,所受用之境也”[5]6,因个人潜意识当中仍然有自我的执念、私心的执念,“由此迷失无始清净本体真觉,若能从此根原处,斩断一切种子,不令潜藏,灭除幻垢,垢尽明见,成白净识,得清净虚空本体,即是能转第八识为大圆镜智也,此智为修行大本根”[5]7。 这执念需要从根源上彻底根除,从心源之处消灭,只有清净无我,才是修身之本,才能成就一番功业。

正是因为纪大奎自我修行能达到大公无私、清净无我的境界,才有剧中第七场纪大奎登上古瀑口,再探李冰陵,寻找治水方案的伟大壮举。 纪大奎在攀登古瀑口时,由于山高水长,路途崎岖,一路脱去朝服与官靴,穿上草鞋,轻松上阵。 纪大奎此时脱却的是名缰利锁与官场威仪,涅槃为平民百姓办实事的邻家大爷。 纪大奎登上山顶之后,环顾山下河谷蜿蜒,一方面寻找到李太守为后世导洛通山留下的暗示,另一方面看到川地以棺为舟,以舟载魂的民风习俗,感悟到:“人生百年,驶向彼岸之时,不能只是一副躯壳。 得有灵,有魂,有精,有神,所谓灵魂不灭,实则精神不朽也!”船棺葬起源于古蜀人的墓葬,是以船形棺作为葬具的一种墓葬,此类习俗在我国长江流域与四川地区分布广泛,“于是人们借助舟船、桥梁等文化造物送魂涉河,除了‘入地为安’的哀怜心态和祝祷转世再生之外,实也强化了人间与鬼境的不同。 古人构想这种生人与亡灵存在的空间不同,以求两者相安,各得其所”[6]162。 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若想心安,则需要有灵魂精神,此灵魂精神不是升官发财,不是妻妾成群,而是告诫为官者要心中有百姓,面对高官厚禄、千秋美名之时,能够泰然处之,自我的个人修行唯有达到无我、忘我的境界方能造福一方。 百年之后,自己的灵魂精神也会永生不朽。

纪大奎在剧中表现的“不改平生老性情”的理想信念,“民为国之本、本固邦才宁”的执政理念以及“民意大于天”的思想与当今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主题教育,“我将无我,不负人民”的崇高精神遥相呼应。 共产党员的“无我”“民本”思想赓续了数千年的中华文化血脉,如老子推崇“道法自然”[7]103“道常无为而无不为”[7]146的执政理念,墨子主张“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8]357的实干精神,孟子呼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8]367的民本思想,欧阳修秉持“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9]397的执政理念,文天祥坚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10]12540的文人气节等。 以此观之,“我将无我、不负人民”不仅传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时还深刻揭示出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为人民幸福、民族复兴而义无反顾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三、矛盾叙事:“个人仕途”与“执政为民”的二难抉择

戏曲作品正是通过一系列的矛盾叙事来展现剧中的人情世故与社会风貌,戏曲艺术在有限的时空内将历史生活中最为本质的场面、最为激烈的冲突付诸舞台,达到陶冶情操、批评教育与文艺审美的目的。

川剧《草鞋县令》总共七场戏中有十六次矛盾冲突,第一场纪大奎上任什邡县知县时,当地闹饥荒,山民百姓急呼救命,高景关山民遗孤漆娃击鼓呼冤,什邡县丞杨承祖诬蔑漆娃蛊惑百姓,这是第一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山民与县丞之间的矛盾,引出纪大奎出场。 纪大奎要求开仓放粮,杨承祖认为私开仓廪,朝廷会降罪,这是第二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知县与县丞之间的矛盾冲突。 纪大奎坚决要求放粮,以百姓人命为重,可官仓早已亏空,因为什邡此地有水大患,无水大旱,这是第三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冲突,引出纪大奎急需治理什邡水旱之患的问题。 第二场,漆娃告知山上石头多、泥巴少,可以种植红白茶,可衙门不准高景关人下山用红白茶换粮食,这是第四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上级衙门与什邡山民之间的矛盾,引出山民首领吴忠隆提着一篮红白茶求见纪大奎化解矛盾,可遇到杨承祖县丞,二人怒目相视,互不相让。 这是第五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山民与县丞之间的冲突,引出吴忠隆请求纪大奎知县恩准山民以茶换粮,但朝廷百年铁规不容翻案,纪大奎愿意招抚山民,会有自毁前程的遭遇,这是第六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济世救民与个人仕途之间的矛盾。 此时杨承祖要求纪大奎只需要治水出政绩,不要触碰山民罪籍之事,但纪大奎以百姓生存为念,这是第七次矛盾冲突,再次表现了知县与县丞之间的矛盾。 第三场,衙役兵丁将山口堵住,不准山民下山,并且征缴山民五千担红白茶物资,吴忠隆误认为是纪大奎与杨承祖合伙欺骗山民,引发吴忠隆怒斥纪大奎,这是第八次矛盾冲突,表现的是山民与知县之间的矛盾。 第四场,石竹娘劝解纪大奎只管治水,勿要逆水行舟,引发纪大奎数落夫人石竹娘不堪,表现的是夫妻之间的矛盾,这是第九次矛盾冲突。 第五场,吴忠隆带领众山民准备炸山引水,因炸山会淹没李冰陵,引得老者甲带领众百姓不准炸,这是山民与百姓之间的矛盾,这是第十次矛盾冲突,引出纪大奎知县自带枷锁过来阻止,双方各不相让。 吴忠隆决议炸山,欲与纪大人同归于尽,杨承祖为保护纪大奎,乱箭齐发,射中吴忠隆。 吴忠隆在将死之际与纪大奎盟誓,纪大奎决定顺应山民之意,“开山古瀑口,迁移李冰陵,山民尽削罪,还汝清白身”。 此时的纪大奎处在困境之中,一方面心系山民百姓,愿意为他们消除罪籍,治理旱灾。 另一方面,同僚相互掣肘,朝廷铁案难翻,表现的是纪大奎个人良心与朝廷政策难以撼动之间的矛盾,这是第十一次矛盾冲突。 第六场,什邡当地的乡绅、学究与商人等过来“捧杀”纪大奎,纪大奎陷入自我矛盾之中,表现的是文人追寻的千秋美名与个人的操守修行之间的矛盾,这是第十二次矛盾冲突,纪大奎果断放弃蜗角虚名,选择赤子之心。 但戈什哈府衙宣布县丞杨承祖主持什邡治水,引水野河滩时,直接激发了纪大奎要亲自寻找古瀑口,再探李冰陵,寻找治水方案的决心,石竹娘告诫要珍视前程,纪大奎再次强调君子修道,为生民立命的使命,表现的是夫妻之间的矛盾,这是第十三次矛盾冲突。 第七场纪大奎与雍奴一起攀援山高路险的古瀑口时,雍奴一身短打,十分轻便;纪大奎官袍长衫,举步维艰。 雍奴劝纪大奎脱却官袍官靴,轻松赶路。 虽然官袍官靴乃是朝廷脸面的象征,但纪大奎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放下官场威仪,选择本色底气,表现的是纪大奎自我矛盾,这是第十四次矛盾冲突。 此时漆娃也来探究治水方案,私自进入张师古的坟墓,寻找《三农纪》。 当地百姓认为漆娃此举惊动先人之墓,亵渎神灵之罪,表现的是百姓与漆娃之间的矛盾,这是第十五次冲突。 漆娃为了报答纪大奎恩情,纵身跃下,以命祭神。 漆娃的死再一次强化了纪大奎“水淹李冰陵,万世享太平”的治水信念。 此时山民知晓张师古《三农纪》的治水方案,也愿意相信纪大奎的治水理念,杨承祖也悔恨自己当初献假图骗上司,为了谋取治水工程的升迁利益,舍近求远,劳民伤财,弃百姓生死于不顾,表现的是杨承祖的自我矛盾,这是全剧的第十六次矛盾冲突。

纵观《草鞋县令》中的十六次矛盾冲突,其中官民矛盾有六次,夫妻矛盾两次,官官矛盾两次,官员自我矛盾三次等,矛盾的破解之处是官员在个人仕途与济世救民之间的二难抉择。 这些矛盾冲突都是围绕纪大奎展开,纪大奎知县要想有所作为,必须面对山民吴忠隆的误解,夫人石竹娘的不理解,县丞杨承祖的掣肘,府衙戈什哈的施压,乡绅、学究、商人等的阻扰,朝廷政策的强硬以及自身对千秋美名、官僚主义的破除等。 如同当今基层党员工作的展开,必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始终牢记“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始终把人民立场作为政治的根本立场,同人民想在一起、干在一起,以为民谋利、为民尽责的实际成效才能取信于民,才能创造新的历史伟业。

四、舞台美术:“诗意”的现实主义风格

《草鞋县令》的舞台美术致力于表现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戏曲舞台,该剧采用衬幕式舞台背景,主要由梅花图案、苏轼诗词书法、一轮明月等中国风的布景为主;舞台砌末由镇水神兽、治水石碑,文房四宝等中国物件组合而成。 舞台灯光设计与舞台氛围的营造、人物形象的塑造、情感世界的雕刻以及观众的审美心理相得益彰,熠熠生辉。

(一)“诗意现实性”的衬幕式布景

川剧《草鞋县令》舞台设计采取了衬幕式场景,能够上下自由活动,因衬幕式基本也是“一”字型的装置,具有古代建筑的立体感,戏曲舞台的空间感更加具体。 设计者将衬幕式场景的整体结构意象化处理,精炼其具有象征意义的结构元素,正如美国的舞台美术家罗勃·麦德蒙·琼斯所说,“大幕升起的那一刻,布景是通往戏剧的关键之钥。 舞台布景并不是单纯的背景,而是一种情景,表演者是在布景中演出,而不是在布景面前表演”[11]37。 舞台布景结合剧作描述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具有极高的实用功能与表现功能。 当衬幕式布景自由变化时,会呈现象征化的什邡县衙内景、纪大奎书房内景、纪大奎家院夜景、什邡县高景关采茶外景、什邡县蓥华山夜景等。 舞台空中的布景运用没有采用写实手法将高景关现实风光再现于舞台之上,而是将局部环境提炼凝结于吊景之中,在第三场中,舞台布景高度概括了什邡县高景关的典型景象,一群青年男女在月夜朦胧之下采茶舞蹈,在翩翩起舞中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现实困境的无奈。 同时舞台衬幕式场景的活动变化不但烘托了戏剧场景的氛围,而且能让观众随着舞台上流动的结构符号,对剧作情节的跌宕起伏进行深入解读,领悟剧作的主题内涵。 第四场,杨承祖出场时,舞台布景缓缓收回,舞台周围空无一物,独留杨承祖一人演唱,抒发自己与纪大奎不同的执政理念,也为后续二人的矛盾冲突拉开序幕。 可见衬幕式布景运用诗意的现实主义手法冲破了舞台的空间障碍,使场景空间能够灵活多变,情节背景可以自由转换。 这既能符合演员表演自由的转换需要,又可以将剧本的情节内容交代清楚,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戏曲美学思想。

(二)“诗意现实性”的舞台砌末

清人翟灏《通俗编》“俳优”条云:“元杂剧,凡出场所应有持设零杂,统称砌末。”[12]713翟灏认为“砌末”由小道具、小布景以及与舞台上演剧之需的零杂之物三部分组合而成。 川剧《草鞋县令》中的舞台砌末以中国传统的县衙石阶、鸣冤鼓、治水石碑、文人书桌、太师椅、笔墨纸砚、镇水神兽、大红灯笼等作为舞台的点缀景,详细刻画了什邡县衙前的击鼓鸣冤处、什邡县治水石碑处、纪大奎的家院里、纪大奎的书房中、什邡县高景关的采茶处、什邡县古瀑口处、什邡县衙大堂处、什邡县蓥华山处、什邡县李冰陵处等几个具有典型性、地域性的场所。 舞台砌末的造型在视觉意象上还原了清代什邡县高景关百姓的生活面貌,同时意象化的活动布景和逼真的舞台砌末建构了剧中人物生活的物理环境,在第六场中,雕刻匠的刀笔、乡绅的拐杖、商人的算盘、学究的古书等,分别展现了各自的社会身份与表演才能。 这些道具砌末给演员的表演提供了合理依据,也推动了戏剧情境的发展,唤醒了观众的联想进而引导观众对剧作的解读方向。舞台布景结构会随着剧情的不断流动发生变换,组合出一个个隐喻性的清代时期的四川生活场景。 舞美设计师运用灵活多变的布景结构,将多个特定情境巧妙地进行联系,以此产生关目情节之间的前后关联,将差距较大的现实场景进行分析、解构、重组,选取传统文化为全剧的核心元素,围绕传统文化元素在每一场景中增添局部布景与舞台砌末创造出具有写意性的戏剧世界。

(三)“诗意现实性”的灯光设计

川剧《草鞋县令》舞台空间的灯光运用,注重舞台灯光营造的有无、虚实、疏密的布局,从而对戏曲舞台空间的灯光、色调、光影进行调配,达到对舞台空间画面诗意性的创造,这诗意性的创造将戏曲舞台上的人物表演、景物特征、情节内容相互融合。 《草鞋县令》舞台灯光的设计充分利用了灯光的美学特性,第二场石竹娘追随夫君纪大奎辗转到四川时,吟唱道:“只说是陪夫研学翻书赌茶情缱绻,又谁知朝廷诏令夫君花甲再出山。 真可谓老牛自知夕阳晚,为民扬蹄不须鞭。”高处空间中的一抹淡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石竹娘身上,四周光影暗淡,给人一种空旷寂寥之感,画面整体而言,显得萧瑟落寞,增添了石竹娘追随夫君、身居异乡的孤寂之情。 背后纪大奎在书房伏案而作的身影若隐若现,暗示了纪大奎勤政爱民的精神品质,空旷的舞台却光影暗淡,剩下纪大奎书房的一星灯火在跳跃舞动,呈现出了纪大奎独立无援、身处孤境的局面。 整体灯光布景简约,具有含蓄内敛的特征,拓展了艺术的表现空间。 除此之外,《草鞋县令》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生活现实感。 其中灯光运用放大了舞台人物的精神世界,甚至能展现人物命运的走向。 第五场吴忠隆准备炸山之前的祭祀中,一段祭祀舞蹈与川剧的变脸动作营造出恐怖神秘的气氛,运用远景灯光投射在巨大的镇水神兽身上,众多演员齐身跪拜,创造出民间祭拜的物理环境。 运用近景灯光照射在演员脸庞之上,此时吴忠隆一双白眼珠向外翻出,嘴中喃喃有词,手中拿着祭祀器具,如同巫师一般。 此时的灯光将人物外在行为的神秘恐怖与内在精神的恭敬虔诚相互统一,舞台之光折射出戏曲人物的精神世界。 第七场中漆娃在山民逼迫之下,愿以自己生命祭祀山川神灵,以保什邡再无水旱,纵身跳下山崖之时,舞台采取快速闪烁的灯光展现漆娃对自己命运的挣扎,此时的灯光语言无限拓展了观众的思想空间与情感空间。 诗意的灯光再现了舞台人物的深沉心理与情感世界,整部戏的舞美与灯光设计具有视觉隐喻的写意精神。

五、余论

《草鞋县令》的结尾是传统的大团圆结局,剧中的纪大奎结合自身对古瀑口的实地考察,杨承祖拿出张师古《三农纪》的史料佐证,此时当地百姓才愿意水淹李冰陵,自家祖坟也可以动土搬迁。 此时朝廷亦能明辨是非,嘉奖仁政。 “今削去罪名,入籍什邡,留居高景关。 纪大奎广施仁政,士民感佩。 着令嘉奖!”官方消除什邡百姓的当年罪籍,肯定纪大奎治水理念,从此西川再无饥馑之日,什邡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当地百姓更是欢呼雀跃,要求纪大奎脱鞋留念,从此留下“草鞋县令”的美名。 虽然全剧最后官民同乐,皆大欢喜,但此剧中的欢喜却是芸芸众生勠力践行,甚至舍弃身家性命换来的。 因封建吏治的强权性质,纪大奎虽心向百姓,实事求是,换来的却是七品官位几乎不保;因朝廷不作为,山民首领吴忠隆欲私自炸山引水,却被官府放箭而亡;漆娃因私入张师古坟墓寻找《三农纪》得罪什邡百姓,只能以命祭祀山川神灵。 面对层层困境,地方官员是否还能守住“民意大于天”的政治信仰? 是否还能采取“实事求是”的执政理念? 正所谓“对于一部作品而言,如果不敢对现实表态,那称不上现实主义;如果甘于做现实的回声,那也不是合格的现实主义。 直面正在进行时的历史,是现实主义的必然要求,也是现实题材难写的症结所在。”[13]《草鞋县令》能够直面惨淡的历史,正视残酷的现实,并非单纯地塑造纪大奎亲民、爱民的伟岸形象,而是能够深入人物的灵魂深处,通过纪大奎观看到川地以棺为舟、以舟载魂的民风习俗,感悟到人生在世,要有载魂之舟,才能灵魂不灭,精神不朽,打破了唯有传统仁人志士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生信条。 唐人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分别做了界定:“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14]4298。 《草鞋县令》中强调无论是官还是民,均需要自我修行,才能不负载魂之舟。人生百年之后,不至于只剩下一副躯壳,而是拥有自己的灵魂精神。 剧中的纪大奎与四川历史上的治水名人李冰、张师古的灵魂精神一样永生不朽,这种文化精神正是为官者能将自己的仕途前程与地方的百年发展、千秋功业有机结合,与今日宣传的把个人理想追求融入国家民族发展的历史洪流中的主旋律不谋而合,这正是《草鞋县令》开拓的新思路,分别在人物形象、主题精神、矛盾叙事以及舞台美术方面充分体现了现实主义品格,谱写出新时代文艺的华丽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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