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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学科发展逻辑的新文科建设理念与路径

2022-03-13阮倩

学术论坛 2022年6期
关键词:文科社会科学人文

阮倩

自“新文科”概念提出以来,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都对相关问题展开了积极探讨,新文科建设工作从策划布局快速推进到具体实施阶段。2021年11月,教育部公布首批认定的1011个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覆盖了全部的人文社会学科门类,标志着新文科建设研究全面启动。有学者指出,我国新文科建设的一大特点是“自上而下、政府主导的国家工程”①黄启兵,田晓明.“新文科”的来源、特性及建设路径[J].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0(2):75-83.,即由国家倡导和整体谋划,动员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协同推进。然而,不应忽视的是,人文社会科学必然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新文科的产生其实兼具内在动力与外在导向。人文社会科学以人与社会为研究对象,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不论是人的主观精神世界及其积淀下来的精神文化,还是社会的结构与运行机制等都在嬗变之中。时代的变迁不断赋予人文社会科学新的使命,对文科的研究、教育提出新的要求,因此各学科也必然需要不断发展。为适应时代要求而启动的新文科建设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包括知识生产模式创新、课程教材体系设计、教学方式变革、先进技术手段应用、师资队伍建设、复合型人才培养、科研教学评价体系调适等诸多相互联系的内容。其中,创新知识生产模式尤为重要,因为新知识的生产是课程教材体系设计、复合型人才培养、教学方式变革、先进技术手段应用的前提,师资队伍建设、科研教学评价体系调适等工作也要围绕其展开,故而创新知识生产模式在新文科建设中居于基础和核心位置。鉴于此,对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生产模式的演进进行历时性考察,从中发现学科发展的逻辑具有重要意义。只有深刻认识了学科发展逻辑,才能据之确立新文科建设的基本理念,合理选择新文科建设的可行路径,准确把握新文科建设的方向。

一、研究回顾

(一)国外的相关研究

新文科概念最早提出于20世纪80年代,其背景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遭遇瓶颈,众多学者深刻感受到“文科的危机”①古尔迪,阿米蒂奇.历史学宣言[M].孙岳,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6.,而此时正值计算机应用技术浪潮的兴起,因此一些学者倡导文科给予数学和计算机技术更大的重视。例如,斯蒂芬·怀特(Stephen White)认为,“如果忽视数学和计算机语言,文科教育就不再完整”②New ways from the liberal arts?[J].Nature,1982(298):107.。1980年,美国斯隆基金会首次提出“新文科倡议”(New Liberal Arts Initiative),并在此后10年间出资2000万美元,用于推动旨在将定量和技术素养纳入传统文科研究领域的课程和项目。斯隆基金会的新文科项目报告(The Sloan Foundation’s New Liberal Arts Program)指出,“现代素质教育培养的毕业生,应该熟悉他们所生活的技术世界,并在广泛的领域中对定量方法、数学和计算机模型以及技术思维模型的应用有经验和适应能力”③GOLDBERG S.The sloan foundation’s new liberal arts program[J].Change:the magazine of higher learning,1986(2):14-15.。斯隆基金会的“新文科倡议”本质上是倡导将一些理学、工学的知识与技术融合到人文社会科学之中,不仅具有鲜明的跨学科特点,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够促进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生产模式的改变。此后,众多学科都依据自身的情况和特点,致力推动较为具体的跨学科研究。虽然文理学科间的融合性发展一直很受西方学界的重视,但“新文科”概念却较少被提及。

2016年,美国希拉姆学院提出“新文科模式”。作为一所小型私立文理学院,希拉姆学院当时正陷入办学困境。其原因则在于这类学校所能获得的政府补贴与社会捐赠日益减少,导致学生不得不承受越来越高的学费,而毕业时他们还会面临不确定的就业形势,这势必使入学人数不断下降。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小型私立文理学院逐渐关闭。为走出困境,希拉姆学院院长洛里·瓦洛特(Lori Varlotta)提出新文科改革计划,从2016年开始筹划制定《2017—2020年战略计划》。该计划的四大目标是增加学生总数、吸引更多来自更好社会经济背景的学生、创建以综合性和体验式学习作为每位学生学习经历关键部分的结构、确保学生展示出适应21世纪的专业技能和思维方式的能力。具体的举措主要包括让新生拥有共同的第一年经验、设置以社会问题为中心的连贯的核心课程、实行综合的专业课程、安排高影响力的体验活动,这被称为新文科改革四大要素④VARLOTTA L.Designing a model for the new liberal arts[J].Liberal education,2018(4):44-51.。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希拉姆学院的“新文科模式”与斯隆基金会的“新文科倡议”是有区别的,这项改革的初衷并非出于创新知识生产模式的考虑,而是为了使人才培养更适应社会需要,进而提升毕业生在就业市场的竞争力,以此摆脱小型文理学院的生存困境。希拉姆学院的改革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这种在小型文理学院内部实施的革新项目,社会影响力非常有限⑤张燕,陈良栋.新文科:从希拉姆模式到中国模式[J].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1):75-82.。不过,“新文科模式”对传统文科进行学科重组、交叉,并把新技术融入文科课程,帮助学生建立复合型知识结构,无疑是一种有益的探索。

(二)国内的新文科建设研究

2018年后,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在我国相继推出⑥马陆亭.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从教育理念到范式变革[J].中国高等教育,2022(12):9-11.,标志着中国式“新文科”概念的提出。2019年,教育部、科技部、财政部等13个部门联合启动“六卓越一拔尖”计划2.0,新文科由此从概念走向具体实施阶段。2020年,为加快文科的创新发展,教育部发布《新文科建设宣言》,对新文科建设作出全面部署,并得到各人文社会学科纷纷响应。对于如何推进我国新文科建设,国内学界展开了广泛而热烈的探讨,相关研究和思考呈现多视角、多层面、多维度的特点,其内涵相当丰富。从研究视角来看,不同学者从各自学科领域出发,纷纷发表观点、看法。在知网检索相关文献可见,2018年以来,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历史学、管理学、艺术学等均有相当数量的学者发表研究成果,其中教育学的论文数量尤为多。从研究层面来看,这些研究涉及新文科建设的核心任务、应遵循的原则、建设路径、具体措施等各个层面。从研究维度来看,国内学界对新文科建设的思考涵盖了学科交叉融合、理论范式变革、研究方法创新、教学方式与手段改进、课程体系设计与优化、复合型人才培养、学术评价体系更新等众多维度。

关于新文科建设的核心任务与遵循原则方面,樊丽明等人认为新文科有四“新”:新科技革命与文科的融合化发展、历史新节点与文科新使命、进入新时代与文科中国化、全球新格局和文科国际化①樊丽明,杨灿明,马骁,等.新文科建设的内涵与发展路径(笔谈)[J].中国高教研究,2019(10):10-13.。夏文斌提出新文科建设“新”在四个层面:一是服务国家战略上有新要求,二是促进学科的交叉和融合,三是高水平的人才培养体系,四是人文精神的现代传承②夏文斌.新文科新在何处[J].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6):133.。关于新文科的内涵定义方面,王铭玉和张涛③王铭玉,张涛.高校“新文科”建设:概念与行动[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03-21(04).、张俊宗④张俊宗.新文科:四个维度的解读[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5):13-17.、赵奎英⑤赵奎英.试谈“新文科”的五大理念[J].南京社会科学,2021(9):147-155.认为新文科是在新时代背景下传统文科的转型升级,具有创新性、交叉融合等特点。关于新文科建设路径方面,樊丽明认为新文科建设重在建设新专业或新方向、新模式、新课程、新理论⑥樊丽明.“新文科”:时代需求与建设重点[J].中国大学教学,2020(5):4-8.;龙宝新认为新文科建设要从夯实人文灵魂、弘扬中国文化、耦合学科体系、重振文科教育等方面入手⑦龙宝新.中国新文科的时代内涵与建设路向[J].南京社会科学,2021(1):135-143.;黄启兵、田晓明认为新文科建设要实施人才培养的新模式,适应学术研究的新范式,确立顺应社会需求的新标准和探索文科管理的新方法⑧黄启兵,田晓明.“新文科”的来源、特性及建设路径[J].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0(2):75-83.。周毅、李卓卓以开设数字人文专业为例,提出新文科建设的具体实施和推进策略⑨周毅,李卓卓.新文科建设的理路与设计[J].中国大学教学,2019(6):52-59.。还有学者探讨了新文科建设背景下新闻传播学、外语、教育学、档案学、金融学等学科面临的新形势、发展的对策等。关于新文科人才培养方面,王铭玉提出了五种方式:一是大类招生、大类培养,走大文科的发展路径;二是学科交叉、跨类培养;三是主辅结合、混合培养,即主修课程与辅修课程相结合,使学生兼具不同学科领域的知识、理论和研究方法;四是学科重组,融合培养;五是中外结合、跨界培养,即中外合作办学,联合培养,形成中外学科间的交叉⑩王铭玉.新文科—— 一场文科教育的革命[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19-22,30.。此外,张越认为要重视新文科视野下史学学科人才培养模式⑪张越.由史学转型看新文科视野下的学科建设[J].探索与争鸣,2021(10):30-33.。

由上可见,国内近年来对新文科的研究涉及面广且成果颇丰,但相较而言,基于学科发展逻辑对新文科建设展开的研究则尚显薄弱。在这方面,赵奎英在论述“新文科”“超学科”与“共同体”的关系中有所涉及⑫赵奎英.“新文科”“超学科”与“共同体”——面向解决生活世界复杂问题的研究与教育[J].南京社会科学,2020(7):130-135.。赵俊芳将新文科建设视为一种广义的学科更新运动,将其置于专业主义与后专业主义交互作用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指出作为专业主义矫正者的后专业主义,在学科更新和发展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并给新文科建设的展开提供了诸多重要启示⑬赵俊芳.后专业主义视域下的学科更新及新文科建设[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4):150-159.。不过,从总体上看此类研究较少,尚有进一步深入的必要。

(三)新文科建设研究的中西比较

通过以上对国内外新文科建设研究的回顾不难发现,中西方之间既有显著差异又有共同之处。关于中西方之间的差异,首先在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并未掀起如中国新文科建设这样的浪潮,其倡导者或是出于应对“文科危机”,或是为了摆脱办学困境,都是从大学、学术组织各自遇到的较为具体的问题出发,更像是“各自为战”。而我国的新文科建设则可以说是一项重要的国家战略,是在正确认识、预判新时代发展形势的前提下,有指向性地倡导人文社会科学界与时俱进、自我革新。正因如此,中国新文科建设的研究与实践显示出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并带有“举国体制”的色彩。其次,我国的新文科建设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不仅覆盖了几乎全部的人文社会学科,而且全面涉及大学的科学研究、人才培养、服务社会三大职能的提升。中西方新文科建设的共同之处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都认识到当前学科体制存在的弊端,认为当前的学科体制已不能与快速发展的社会相适应,学科的自我更新势在必行;二是在学科更新的路径方面,都极为重视突破既有学科的藩篱,通过文科内部及文科与理科、工科等之间的交叉、融通来开拓新的局面,尤其是在将文科与新兴信息技术相融合这一问题上,国内外学界具有高度的共识。由此可见,中国的新文科建设一方面与中国独特的国情密切相关,故而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另一方面,它与西方一起面对着若干共同问题,故而在学科发展方面也具有世界学术体系的一些普遍性特征。从我国的研究现状来看,当前还需要对更具普遍意义的基础性问题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探讨,基于学科发展逻辑分析新文科产生的动因、新文科建设的理念与合理可行的路径就是其中的重要内容。

二、分化与综合:对学科发展的历时性考察

学科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息息相关。自工业革命以来,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逐步分化出多个学科,渐次形成了现代学科体系。此后的两个多世纪里,为回应时代的要求,学科体制经历了阶段性的变迁。对学科体系变迁进行历时性考察,将有助于发现学科发展的逻辑。

(一)从博物致知到分科治学

在前工业化时代,不论是亚洲的官方教育机构与民间私塾,还是欧洲的各种宗教院校,虽然对关于人与社会的知识也进行过大致的类别区分,但都未形成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专业与学科。中西方都是以人文为主(哲学、文学、史学、宗教、艺术、伦理等),社会科学尚不成体系。学科分工发生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首先是自然科学开始分科治学。一方面,由于人类的知识不断积累和沉淀,一个学者的时间与精力越来越不足以学习和传承各类知识,故而需要不同的人专注于不同的方面,以将知识生产继续向纵深推进。于是,以研究自然现象为主的博物学开始分化出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学科。另一方面,工业革命大大促进了生产分工,对专业化人才的需要也越来越凸显,这对知识生产与人才培养提出了更为清晰的专业化要求。

随着人类迈入工业化时代,社会的结构、功能、运行也发生着相应的改变,社会系统向更高层次演变,并且加速度越来越快,这导致在自然科学出现学科分化之后,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生产也开始出现分工的趋势。例如,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科学体系,大约是在1850—1945年随着人们对一系列学科进行界定而逐步形成的①华勒斯坦,等.开放社会科学:重建社会科学报告书[M].刘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31.。欧洲在19世纪创立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分别研究人类社会某一方面的问题。例如,政治学研究国家治理与对外关系,经济学研究生产、交换与利益分配。尽管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但当时的联系远不及如今这样紧密,故而“分科而学”的方式足以在很大程度上满足认识社会与改造社会的需要。此后,这些早期创立的主干学科不断开枝散叶,人文社会科学从长久以来相互嵌合式的研究转向更为专业化、精细化、实证化的研究。随着这种分科治学的模式在科学研究、人才培养等方面逐步制度化、规范化,现代学科体系在大学里逐步建立起来。

从知识生产来看,分科治学意味着不同领域的学者分别从人与社会的不同方面展开专门的研究,这有利于其在各自领域将研究进一步深入,提高知识生产的效率,促使产量大幅提升。在这种分工体制之下,各个学科较为明晰地界定了本学科与其他学科在研究内容上的区别,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知识体系、研究范式,从而出现了严格意义上的学科专业分野。

百余年间,人文社会科学在分科治学的知识生产模式之下结出了丰硕果实,但也逐渐显现出弊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各学科的学者均是在自己的细分领域中深耕,他们的知识生产主要以其学科内在的逻辑结构为基础,注重的是知识体系的逻辑自洽性,而大多忽视与其他学科的横向交流与借鉴。与分科治学相匹配的制度设计、组织架构、学术评价等专业化体制,使学科之间被相互隔离开来。不仅文、理、工、农、医之间逐步形成了学科壁垒,不同学科的学者几乎互不往来,甚至连文科内部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割裂。20世纪上叶,人文社会科学的分化呈现加速趋势,专门学科和专题研究领域越来越多,学者们在各自领地上的精耕细作,造就了一个个专深但又狭窄的学科。然而,分科治学式的研究其实只能适用于那些对象内容边界明确的问题,而人类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系与互动日趋紧密,当研究对象与现实问题越来越不能当作一种符合学科分类的孤立存在,分科治学的局限性就日益显露出来。20世纪中叶,人文社会科学界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对于那些具有多方面属性的研究对象、由多个方面的因素复杂交织而形成的社会问题,任何一门学科单独对之进行的研究都将是不充分的,难以提供令人满意的理论解释,更难以给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二)从单一学科到多学科协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面临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涉及面与复杂度超出了单一学科的边界,这使分科治学的局限性进一步凸显。于是,在各主干学科不断向纵深发展并继续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开始出现学科综合的趋势,其早期形式是多学科协作研究(multidisciplinary research)。这种研究强调不同学科之间的合作,扩大了研究的范围,一般是由与研究问题相关的多个学科的学者通过建立能够相互协作的研究组织来实现。例如,美国为谋求在战后世界新秩序中的主导权,需要获取对其他国家、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地区(尤其是对于他们了解甚少的非西方世界)较为全面的认识,为此展开了旨在获得对“所有其他土地和其他人群的精确认识”的“区域研究”。由于这项研究的目的是了解研究对象的社会全貌,涉及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生产、生活等方方面面,意味着要生产出与此前以西方为中心截然不同的,以对象国为中心的知识体系。显而易见,任何单一学科的学者都无法胜任这项任务。对此,美国政府加强与大学、研究机构的联系,聚集多个学科的研究力量来从事这项服务于美国全球地缘战略的工作。当时的美国政府与学界相信,只要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学科的学者从各自领域展开研究,然后将他们的研究成果集成在一起,就能够获得对世界各国的整体认识。

区域研究所采用的多学科协作是学科走向综合的早期形式,它同时也标志着知识生产模式的一种转变。多学科协作的特点是不同学科的学者基于各自的知识背景和研究框架分别对同一对象展开研究,从而提供关于研究对象的多个方面的有深度的知识,这也是它最明显的优势。但同时也应看到,尽管在研究过程中各学科的学者会经常性地交流,某个学科的学者常常就某一问题,通过指导、建议等方式为其他学科学者的研究提供支持,但他们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学科独立性,相互之间仍然具有清晰的学术界线。这种研究方式依然存在明显的局限性,因为当一个学者对与之协作的学科的基本概念、理论体系及研究范式并未充分了解,他虽然能够在研究过程中获得临时性的指导或帮助,但毕竟只是在借助别的学科提供的但自己缺乏深刻理解的见解来展开分析,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跨越学科边界寻求全面的、有深度的解释。这种协作虽然看起来简单易行,但在现实中往往难以实现深度知识的有效集成。仍以区域研究为例,该研究进行一段时间之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学术分工模式:在非西方国家的历史与现实之间划出一条截然分明的界限,将所有涉及非西方社会的“前现代”的知识归属于人文研究范畴,而所有涉及“现代”的知识则被纳入社会科学考察对象;社会科学家们占据了大大小小的以特定区域命名的研究中心,而人文学者则把在全美高校中先后设立的语言文化系当作自己的大本营①刘超.美国区域研究的历史经验与发展脉络[J].学海,2022(2):56-61.。在这种情况下,知识生产过程仍然未能很好地摆脱细分的学科体系所造成的隔阂与割裂,研究成果往往是多个学科知识的简单叠加而非有机合成。正因如此,早期的多学科协作研究方法难以实现真正的综合,或者说只能实现浅层次的综合,其关键原因在于参与研究协作的学者未能对其他学科领域有深入的理解,实际上仍然是从本学科范围的认知入手。同时,这种协作机制也未能提供一个桥梁,将所涉学科的理论、方法有效整合在一起,以使参与者超越对母学科的依赖。

(三)从跨学科研究到超学科探索

20世纪下半叶,随着以计算机技术为主要标志的第三次科技与工业革命催生的信息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的联系与相互作用愈加紧密,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整体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学科的进一步综合也成为一种必然的发展趋势。一些学者认为,尽管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和研究范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可能运用共同的原理、整合的范式对复杂问题展开研究。在这些学者的努力下,学科发展从多学科协作进入跨学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阶段。“跨学科”概念早在1920年代就已有人提出,但跨学科研究的真正兴起是以1970年首届跨学科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法国召开为标志,首份国际跨学科学术期刊《跨学科科学评论》(Interdisciplinary Science Reviews)于1976年问世,此后越来越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交叉学科的不断涌现是其主要表现之一。

一般认为,跨学科研究是一个提出、回答或解决某个涉及面和复杂度超过单一学科处理范围的问题的过程,通过对多个学科的借鉴和整合,构建一个更加综合的视角来形成见解②KLEIN J T, NEWELL W H.Advancing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M]//GAFF J G, RATCLIFF J L.Handbook of the undergraduate curriculum: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purposes,structures,practices,and change.San Francisco: Jossey-Bass,1997:393-415.。与多学科协作研究不同,它不是简单的结果汇总,而是试图将不同学科的知识有机地组织起来,整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跨学科研究要求学者对所涉学科都有良好的理解,能够同时掌握运用相关知识系统的概念、理论、信息、数据、技术、工具等。这种知识生产模式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多学科协作的局限性,使得不同学科的融合更深,整合程度更高。具有跨学科研究能力的学者兼通多个领域,具备复合型的知识结构,因而在理论建构上视野更为开阔,能够将不同学科的研究方法相互补充,使之相得益彰,因而对问题的认识也更为全面和深刻。半个世纪以来,跨学科研究一直在改造旧学科,创建新的交叉学科,改变着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图景。

几乎在跨学科研究兴起的同时,奥地利学者埃里克·詹奇(Erich Jantsch)提出“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ity)概念。埃里克·詹奇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生产必须充分考虑社会、政治、经济和环境问题的多样性(指不同学科或主体在实践领域中的不同看法)和复杂性,故而建议政府、业界、大学要在更大的社会范围内进行创新,包括改革高等教育并使之成为教育创新的系统。他主张运用系统论来研究组织,进行知识重组使之成为分层目标导向的系统③赵奎英.“新文科”“超学科”与“共同体”——面向解决生活世界复杂问题的研究与教育[J].南京社会科学,2020(7):130-135.。超学科研究的目的在于通过整合学科和非学科的观点,来获得对整体现实世界的认识,通过不同学科的学者与各个相关行业的从业者共同工作,来研究解决现实世界中的复杂问题①MITCHAM C, FRODEMAN R.Transdisciplinarity: joint problem solving among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J].Science technology & human values,2003(28):180-183.,从而将不同的知识整合成一个比较全面的知识形式,这种知识形式的特点是具有较强的公共观点导向和问题解决能力。因此,可以把超学科看成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跨学科研究,这一研究形式不仅能打破学科之间的界限,还能打破学科内外的界限,对学科知识和非学科知识进行高度的整合②蒋逸民.作为一种新的研究形式的超学科研究[J].浙江社会科学,2009(1):8-16,125.。超学科研究有三个突出特点:一是强烈的问题导向意识,其研究过程为问题解决所驱动,强调理论和实践之间的不断交互;二是对非学科知识的重视,主张通过整合学科和非学科(公共机构、私立部门、公民社会等)的观点,来获得对现实世界的整体认识;三是深刻意识到高等教育系统必须通过改革来适应创新知识生产模式的需要,并推动以问题为导向的人才培养而非以学科为中心的人才培养。

在跨学科、超学科研究不断探索、推进的进程中,迈克尔·吉本斯(Michael Gibbons)等人于1994年提出了“知识生产新模式”(new knowledge production mode)。他们将传统的知识生产模式称为“知识生产模式1”,这种模式的主要特点包括知识生产以单一学科为基础、在大学的学术背景中形成研究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与应用相分离、主要接受学术标准的评判等。以上特点使其在全球化趋势引发的社会变迁中难以胜任知识生产的新要求,进而陷入无法与社会应用情景相适应的困境,但这也预示着一种新的知识生产模式的来临。吉本斯等人把新模式称为“知识生产模式2”,这种模式不局限于对现有学科的理论、概念和方法的简单借用,而是超越了原有学科的理论和范式,并且往往受到实际使用、社会政策、市场等因素的影响。它以解决问题为导向,通过问题将不同学科关联在一起,新知识的生产不是在某一专业学科背景下进行,而是以跨学科、超学科的方式在应用背景下进行③GIBBONS M,LIMOGES C, NOWOTNY H, et al.The new production of knowledge: the dynamics of science and research in contemporary societies[M].New York:SAGE Publications,1994:97-102.。

“知识生产新模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对超学科研究的深入阐释,但这种新模式的真正实现还面临诸多挑战。例如,有效整合不同学科(尤其是将文科与理、工类学科整合)绝非易事,如何将非科学知识整合到科学知识之中则是更大的挑战。因此,超学科研究当前尚处在探索阶段。

三、学科发展的核心任务与深层逻辑

通过对学科发展的历时性考察可以发现,人文社会科学经历了从博通到分科,再从学科分化到学科综合的过程。学科由合到分再到合的过程,并非简单地向原点回归,与之相伴随的是知识的不断积累和沉淀,对人类社会的认识不断走向全面和深刻。而学科发展的动力首先来自科学知识体系的内部,是源于人们对认识自我、认识社会的强烈意愿。因此,对新知识的不懈追求是学科发展的内生动力,同时它也受实际应用要求的驱动,这种外在导向也一直对其产生着深刻的影响,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一)社会变迁与学科的发展

人文社会科学以人与社会为研究对象,其目的是服务于人的发展与对社会的认识、改造。不论是人的精神世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是动态演进的,知识的增长也在推动其进程,这就决定了学科的发展与社会进步、时代变迁息息相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文社会科学面对的课题是不断变化的,不论是学科分化还是学科综合都有其时代背景。

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前,人类经历了漫长的知识积累过程。在这一阶段,社会进步相对缓慢,知识生产也相对缓慢,有限的知识量使得学者有相对充裕的精力来博通诸学,因此没有细分出众多学科。随着18世纪自然科学的历史性突破,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获得巨大提升,科学进步带来的新技术颠覆了人类传统的生产模式,工业大生产推动了社会的转型,深刻改变了社会的结构与运行机制。伴随着社会分工,这一阶段的知识生产开始出现领域分化。虽然政治、经济、文化等人类社会各方面一直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其相互之间的作用关系在工业化早期阶段较为明晰和稳定,于是对各个领域的深入成为知识生产最迫切的需要。随着各个领域的知识量越来越大,一个学者的精力越来越难以使之博通诸学。为了提高知识生产的效率,人文社会科学划分出一个个专业。此后百年间,分化成为学科发展的主要特点,随着主干学科的不断开枝散叶,庞大的现代学科体系逐渐成形。

然而,分科治学只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阶段性形式。20世纪中叶,随着战后新秩序的建立与信息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各方面的联系日趋紧密,相互之间原本较为明晰的作用机制也日趋复杂多变。对于人文社会科学而言,这意味着研究对象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必须创新知识生产模式以适应时代的要求。因此,这一阶段的学科发展呈现出分化与综合并进的态势。一方面,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等各个领域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化,专业学科还需继续向纵深发展;另一方面,如何获得对现实社会的整体性认识变得越来越重要,许多重大问题的涉及面超出了既有学科的边界,学者们开始努力克服分科研究的局限。于是,从早期的多学科协作逐步发展到跨学科、超学科研究,一些学者致力将多个学科知识融合成一个整体视角,在此基础上为复杂社会问题找到合理充分的研究框架。

在跨学科研究蓬勃发展、超学科研究积极探索之际,人类迈入了21世纪。经济全球化与借助互联网实现的世界性信息联通,使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相互之间的作用前所未有的广泛和频繁,尤其是新一轮信息通信技术革命,使人类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都呈现出新的样貌。在社会系统动态性,互联性、复杂性、不确定性同时增强的历史阶段,人文社会科学界开始面对一系列更加“令人生畏”的问题,如应对气候变化、消除贫困与不平等、保持生物多样性、构建新的全球治理体系等。这些问题的涉及面之广、复杂度之高,不仅远远超出任何单一学科的知识边界,并且从现有的任何交叉学科的视角进行研究也是不充分的,对人文社会科学再次形成了严峻的挑战。正是基于对这一趋势的准确预判,我国把新文科建设作为一项重要科教战略大力推动。新文科建设的核心任务是通过学科体系的更新发展,为新时代生产出新的知识体系。

(二)知识生产模式创新与科学方法论的演进

学科发展的核心任务是推动知识生产模式创新,而从更深一层次来看,知识生产模式创新进程的背后是科学研究方法的演进。伴随着学科的分化与综合,科学方法论经历了从还原论到整体论再到复杂适应系统论三个阶段。

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科学研究方法论处在倾向于还原论假设的分析阶段,即认为复杂的系统、事物、现象可以将其化解为各部分的组合来加以描述和理解。还原论的内核是认为世界的本质在于简单性。科学界对还原论有两个角度的理解:一是组合的有效性,即认为分别理解了复杂事物的各个组成部分,将其汇总在一起,就能获得对其全貌的认识;二是各学科之间的化约性,例如在自然科学诸学科中,生物学可以通过化约归结于化学,化学可以通过化约归结于物理学;在社会科学诸学科中,政治学可以通过化约归结于社会学,社会学可以通过化约归结于心理学,甚至心理学可以通过化约归结于生物学。基于这种科学思想,分科治学的知识生产模式不仅具有充分的合理性,而且能够最终实现统一性。换言之,只要把社会科学分成一个个专业的学科,让每个学科分别去研究社会的某一组成部分,当这些研究获得了足够的知识,就可以集成为对社会的整体认识,并且还能够通过化约将它们衔接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

20世纪40年代,生物学家路德维希·冯·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创立一般系统论,对还原论提出了强烈质疑。贝塔朗菲把系统定义为由若干要素以一定结构形式组成、具有某种功能的有机整体,指出生命系统、经济系统、社会系统等复杂系统不等于各个组成部分机械、简单地相加,其整体具有各要素在孤立状态下所没有的性质。系统中各要素在系统结构中处于特定的位置,相互关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如果将要素从系统整体中分离出来,它可能会失去原有的作用。例如,手在人体上是劳动器官,但离开了人体就不再是劳动器官。系统论不仅是反映客观规律的科学理论,对科学方法论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它的核心思想是要求把复杂事物当作一个整体来考察,从整体出发来研究系统整合各要素的相互关系,认为那种将复杂事物分解成若干部分来认识,然后再将部分的性质汇总起来去描述和理解整体的方法,只适合于认识较为简单的事物,而无法胜任对复杂问题的研究。这实际上是在方法论上指出了还原论的缺陷。在系统论的影响下,社会科学从还原论走向整体论,从分析阶段进入综合阶段,于是学科的交叉融合成为一种发展趋势。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众多学者都认为整体论高于还原论,但基于还原论的分析方法目前仍然一直在科学研究中使用。贝塔朗菲忽视了系统构成要素可能存在的积极作用,过度强调了整体性原则,乃至认为系统会通过“中心化”而形成一个越来越统一的“个体”①贝塔朗菲.一般系统论:基础,发展和应用[M].林康义,魏宏森,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66.。在贝塔朗菲之后,众多卓越的科学家一直在丰富和发展系统论。到20世纪90年代,圣塔菲研究所提出了复杂适应系统(complex adaptive system)理论,整合了整体论与还原论,标志着系统论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复杂适应系统是由用规则描述的、具有相互作用的适应性主体(adaptive agent)组成的系统。作为关键构成要素的主体具有目的性与主动性,能够与其他主体及环境进行交互作用,并且在持续交互作用的过程中,不断“学习”和“积累经验”,根据学到的经验改变自身的结构和行为方式,变换其规则、改变自身的结构和行为方式,从而体现了主体不断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②霍兰.隐秩序:适应性造就复杂性[M].周晓牧,韩晖,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1:9-10.。例如,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复杂适应系统,由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人组成,个人能够与他人与环境互动,并且通过学习和实践来适应社会、改造社会。复杂适应系统理论认为,主体之间、主体与环境之间的持续相互作用是系统演化的基本动因,它使系统产生自组织现象,向有序化程度更高的方向演化。显然,这种描述更为贴近人类社会的本质和发展规律。基于这种认识,复杂适应系统理论采取“自下而上”的研究路线,其思路是从微观层面的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入手,研究其如何通过“涌现”生成宏观层面的复杂性现象,从而使系统不断演化。其研究方法的特点是微观分析与宏观综合相结合,还原论与整体论相结合,科学推理与哲学思辨相结合③成思危.复杂科学与系统工程[J].管理科学学报,1999(2):1-7.,追求依据研究对象的复杂特征建构新的学术范式。

由上述分析可见,随着人类社会这一复杂适应系统向更高层次演化,以其为研究对象的人文社会科学也在适应新变化、新要求,通过不断创新知识生产模式来更好地回应众多时代课题,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也在不断演进之中,这是学科发展的深层逻辑。此外,方法论的演进也必然带来研究方式、具体研究技术和手段的改进与丰富。

四、中国特色新文科建设的基本理念与主要路径

明确了学科发展的核心任务与深层逻辑之后,可以据之对当前中国的新文科建设的若干重要问题进行分析和回答。在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正处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期的当下,人文社会科学界需要强化社会责任意识,加强价值引领,自觉服务经济社会发展。为此,必须从以学科为中心转向以问题为中心,以知识生产服务于社会需要为新文科建设的基本理念;以融通整合多个学科以及非学科知识来创新知识生产模式、改进和丰富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为新文科建设的主要路径。

(一)基本理念:以现实问题为导向的学科更新

进入21世纪以来,新一轮信息通信技术革命与产业变革,对社会结构和运行形成又一次巨大冲击,人类的价值理念、生产模式、生活方式等正经历一次全方位变革。一些学科既有的知识体系与知识生产模式已经落后于时代,如果不能与时俱进地推动学科自我更新,势必使知识生产脱离社会现实而“自成体系”,最终沦为空洞过时的形式化学术。当前,新文科建设的历史使命是使人文社会科学能够更好地回答时代之问、中国之问、世界之问。

科技进步引发的时代变迁,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问题,迫切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界对后信息时代的新问题作出回答。例如,网络空间综合治理是一个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的重大课题。互联网是世纪之交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普及的新生事物,但其发展极为迅猛,在短短20余年时间里已经成为主流生产力。同时,它也带来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问题或放大了一些既有问题,如有害信息传播失控、网络欺诈、数据安全等。互联网具有多重属性,它既是通信工具,又是技术平台和商务平台,还是传播学意义下的新媒体、经济学意义下的生产要素、社会学意义下的公共领域。因此,回答如何用网管网这一时代之问,超出了当前任何学科的能力边界。

2016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6-05-19(01).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迫切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界对中国当前面临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作出回答。例如,数字经济与数字治理是当前及近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驱动引擎,是决定中国在21世纪新一轮世界产业竞争中成败的关键变量,是重构国家核心竞争力的重要赛道。而数字经济不仅仅是经济学、管理学的课题,其本质是运用新一代信息通信技术塑造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形态。不论是数字产业化、产业数字化,还是国家治理、社会治理现代化,都涉及信息科技、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法律等诸多方面。当前数字经济的发展明显出现实践超前于理论的状况,数字治理则尚未将新技术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因此亟须依据我国现实国情和发展需要,做好顶层设计与体制机制建设,但学界在这方面尚未发挥应有的作用。究其原因,关键在于相关研究具有极大的学科跨度,既要融通文科内部诸多学科,又要准确深刻地理解新一代信息技术这一数字经济与数字治理的底层逻辑架构,而从分科而学成长起来的人文社科学者往往科技素养不足,难以具备如此大跨度的知识结构。然而,这是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必须回答的中国之问。

近年来,在气候变化、公共卫生危机、逆全球化、地缘政治博弈等因素的交互作用之下,世界正面临着“治理赤字、信任赤字、和平赤字、发展赤字这四大赤字”②当前世界面临着什么四大赤字[EB/OL].(2021-03-01)[2022-03-01].https://www.yebaike.com/22/2974973.html.。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世界贡献中国方案,迫切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界对全球治理等世界性问题作出回答。例如,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全球气候变化已成为人类必须共同面对的问题,尽快实现碳中和已达成世界性共识。然而,应对气候变化、协商全球碳减排方案、寻找合理可行的实现路径、制定相关政策、落实具体措施等工作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对气候变化原因、现状、趋势的认识,涉及大气科学、海洋科学、生态学等理学学科;在生产端实现碳减排涉及能源、冶金、化工、建筑、交通、计算机等工学学科,以及作物、畜牧等农学学科;在消费端实现碳减排涉及应用经济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学科以及林学、生态学等学科。协商确定全球性的行动计划涉及国际关系学、政治学等学科;每个国家依据具体国情选择和制定相关政策涉及管理学、经济学、法学等学科。这一个学科跨度极大的世界性问题涉及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诸多方面,不仅不可能纳入单一学科,甚至远远超出了当前所有交叉学科的边界。此外,实现碳达峰与碳中和还涉及很多的利益主体,因此要回答这个世界之问,还需要将众多公共机构、私立部门、社会群体等的观念和诉求纳入研究范围,这意味着还要将大量的非学科知识纳入研究。

要承担回答时代之问、中国之问、世界之问的历史使命,人文社会科学界尤其要注重围绕国家发展战略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聚焦新时代重要而紧迫的重大课题,通过创新知识生产模式提出新思想、新理论、新方法和新对策,并在研究实践中逐步发展完善。新文科建设应秉持这一基本理念来思考和推进学科的自我革新。

(二)路径选择:学科内的纵向深耕与学科间的横向融通

研究那些涉及面广、复杂度高的社会事物,需要根据问题的具体特点将所涉及的学科关联起来展开研究,以获取对复杂研究对象的全面深刻的认识,进而寻找解决复杂社会问题的合理可行对策。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是跨学科还是超学科,都不是要消灭传统学科。如前文对复杂适应系统研究方法的论述,其科学方法论是整合还原论与整体论,通俗地说就是对能够分析的问题进行分析,对应当综合的问题进行综合。因此,新文科建设中的学科发展有纵向深耕与横向融通两个方向。纵向深耕指的是在专业学科的范围内继续向深入发展,横向融通指个人或团队具备运用研究问题所涉及的多个学科的知识的能力。在这两个方向上,学科内的纵向深耕相对易于实现,真正困难的是学科间的横向融通。

我国当前的学科体制是在现代以来科学研究、高等教育的持续分化下形成的,但从总体上看,分科治学依然支配着我国高校的研究制度和规则,很多学科还是以自我控制的方式运作。我国的跨学科研究起步晚于西方,首篇跨学科论文发表于1985年,同年召开了全国首届交叉科学学术讨论会。此后虽然也发展出了一些交叉学科,但不少跨学科研究实际上还处于多学科协作的水平。有的跨学科研究团队中,各学科学者对合作学科的了解不够,尤其是在与理学、工学等外部学科合作研究时,一些学者难以真正理解合作学科的原理、方法、观点,交流存在较大障碍。有些学者尝试引入其他学科的知识,或借鉴其他学科的理论和研究范式,但受限于自身的知识基础,容易对相关知识、理论、方法产生严重的误解,导致研究得出错误的结论。例如,近年来的数字人文与计算社会科学的研究,由于有些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数学、统计学、计算机技术基础薄弱,对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新兴信息通信技术的认识陷入误区而不自觉,为数众多的研究难以保证质量①郝龙,罗俊,刘存地,等.计算社会科学:数字时代社会研究的新方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71-72.。对于西方学界尚在探索的超学科研究,国内学界还少有人问津。

学科间横向融通涉及不同知识领域之间的互动和整合,缺少具有复合知识结构的人才一直是最主要的制约因素,因此人才队伍建设是关键性问题。目前从事知识生产的学者大多是从传统的分科治学的细分体制中培养出来的,他们要在错过最佳学习年龄阶段后再继续拓宽知识面,完善知识结构,意味着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并且时间、精力方面的条件往往难以保证。对于在单一学科的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学者来说,能够在人文社会科学内部兼通多个学科已属不易,兼通文科、理科、工科则更为艰难,这是世界学术界共同面对的最大难题。虽然西方跨学科研究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但具备跨学科研究能力的通才依然处于缺乏状态。此外,新技术越来越广、越来越深地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之中。在复合型人才建设中,最重要也最困难的就是提高人文社科学者的科技素养,而当前的科研评价体系、教学评价体系也无法支持这项工作的推进。例如,传统文科的项目申报、职称评审等,必须首先确定学科归属,这无疑对跨学科研究形成制约,不利于复合型人才队伍建设。例如,计算社会科学的倡导者大卫·拉泽尔(David Lazer)等人在回顾计算社会科学十年发展历程时,曾带着些许无奈地指出:“计算社会科学的学科训练大多是孤立的,将计算科学融入社会科学与将社会科学融入计算科学的进展一直十分缓慢。例如:训练社会科学家学习如何编程,计算机科学家研究设计这些方向。跨学科合作往往得不到鼓励,甚至遭遇重重阻碍。计算研究人员和社会科学家通常在大学不同位置的不同单位工作,几乎没有相关机制将他们联结在一起。分散的编制模式,不利于各单位之间的协作,常常导致低效的重复。”②LAZER D M J, PENTLAND A, WATTS D J,et al.Computational social science: obstacles and opportunities[J].Science, 2020(6507):1060-1062.此外,科研评价通常也都侧重于单一学科内部,使融通多个学科的研究可能得不到认可和奖励。正因如此,融合计算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计算社会科学,虽然在十余年前就受到社会科学界高度重视,甚至掀起过研究热潮,但所取得的成果并未达到当初人们的期盼。

大卫·拉泽尔指出的这种“高校的失调”是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也意味着改变当前复合型人才缺乏的局面需要经历较长的时期。一方面,目前从事研究的学者需要在相互协作中加强相互学习,在研究实践中逐步拓宽知识领域;另一方面,要注重后备人才的培养,采用扩宽本科基础课程,研究生采用双导师、多导师制等方式,复合性地运用“专才”来培养“通才”,在这方面要特别注意借鉴国内外的相关经验①刘贤伟,马永红,马星.美国超学科人才培养的实践——以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社会生态学院为例[J].高教探索,2014(6):52-57.。此外,必须有相应的制度安排去引导、激励高校更新现有的科研模式和教学模式,因此在评价机制上进行新的探索,构建既适合学科内部纵向深耕,又有利于学科间的横向融通的多元性学术评价体系也非常重要。

五、结 语

自19世纪现代学科体系建立以来,人文社会科学在社会进步与时代变迁的背景下,历经从学科分化到学科综合的多阶段演进,从中可以发现学科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不论是分化还是综合,都是随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对象即人类社会的嬗变,及其带来的研究问题特点的变化,通过不断创新知识生产模式来适应服务于社会的需要。早在20世纪70年代,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促进的社会结构与运行机制的深刻变化,就已经使一些具有深刻洞察力的学者意识到,分科治学的学科体系需要自我更新。正如伊曼努尔·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人所言:“我们正处在现存学科结构遭到质疑、各种竞争性的学科结构亟待建立的时刻。”②华勒斯坦,等.开放社会科学:重建社会科学报告书[M].刘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10-111.于是,多学科协作、跨学科研究、超学科研究相继兴起,交叉学科不断涌现,丰富和改变着学科的版图。与此相伴随,社会科学方法论也经历了从还原论到整体论再到复杂适应系统论的阶段性演进。时代变迁要求创新知识生产模式,创新知识生产模式要求改进和完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要使新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充分发挥作用,要求学科体制作出与之相适应的更新与重构,这构成了学科发展的深层逻辑。

世纪之交,人类社会从工业化时代迈入信息化时代,科学技术的进步前所未有地推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引领着时代的变迁。经济全球化与借助互联网实现的实时性信息连通,将世界联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人类社会各个方面的因素交织在一起,相互之间的互动日益复杂多样。面对21世纪的复杂形势,在面对涉及面极广、复杂度极高的时代之问、中国之问、世界之问时,传统学科体制的局限性日益凸显,对诸多现实问题的研究更迫切地需要从以学科为中心转向以问题为中心,继续创新知识生产模式;需要人文社科学学者完善知识结构,提升科技素养,掌握运用新技术、新工具来创新研究方法。在国家大力倡导,人文社会科学界积极响应之下,新文科建设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基于对学科发展深层逻辑的认识,中国特色的新文科建设应秉持自觉服务于国家发展战略、服务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愿景,为中国和世界提出新思想、新理论、新方法和新对策这一基本理念来思考和推进学科的自我革新;应以学科内的纵向深耕与学科间的横向融通相结合为主要路径选择,将复合型人才队伍建设作为关键突破口,以相应的制度安排去引导、激励高校更新现有的科研模式和教学模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1世纪的学科体制革新正开启人文社会科学的一次“换道竞赛”,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应把握这次可能实现“换道超车”的机遇,充分发挥和利用“举国体制”的优势,通过中国特色的新文科建设,在回答当前重大的时代问题、中国问题、世界问题上交出优秀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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