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谦恒散文义法探析
2022-03-13张元
张 元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
吕谦恒(1653—1728),字天益,号涧樵,河南新安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参与编纂《大清一统志》《万姓统谱》,康熙五十六年(1717)典试山东,康熙五十九年(1720)典试湖广。雍正元年(1723),谦恒改官御史,典试浙江。雍正二年(1724),谦恒顺天乡试,以户科充同考官,后由翰林院御史转给事中,迁鸿胪、大理寺,官至光禄寺卿。雍正六年(1728),谦恒以原品致仕,四月二十一日卒于孝慈庄,方苞为其作墓志铭。
吕谦恒与其兄吕履恒以文学知名,时称“新安二吕”。在诗歌方面,谦恒著有《青要集》,存诗900余首,多为感时即事、题赠酬唱之作,颇得时人赏识。方苞认为《青要集》“兼初盛唐人之长,而风骨酷肖子美”[ 1 ]480。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收录谦恒诗6首,评价道:“光禄诗烹炼,兄元素司农诗古雅。”[ 2 ]工诗之余,吕谦恒亦兼治古文,今首都图书馆藏其别集《青要山房文集》(不分卷)一册,半页9行,每行25字,白口,四周双边,单黑鱼尾,为乾隆二年(1737)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85册据此影印。此本卷首有夏力恕《序》,末钦“夏力恕印”“观川”(按:夏力恕字观川)两个印章。次为目录,分序、记、状、志、说、议、论、辨、考、赞、铭、志铭、文、颂、赋、启16类,共40篇。每篇皆有吕氏门人亲故、时贤名流,如吕履恒、李来章、刘青藜、方苞等人的评点,或夹评,或附于文末总述,涉及篇章文法风格等多方面。
纵观文学理念与实践,吕谦恒本人尤其推崇方苞的古文义法之说,可谓桐城派在河洛地区的重要作家。方苞就曾直言:“余尝以古文义法绳班史、柳文,多可瑕疵,世士骇诧,虽安溪李文贞不能无疑,惟公笃信焉。”[ 3 ]282即可窥见二人在散文创作中的共同遵守和倾向。基于吕谦恒的生平事迹与《青要山房文集》的文献内容,笔者拟从方苞评语出发,对吕谦恒古文创作中的“义法”作探讨。
一、取材有则,讲究史法
结合吕谦恒的生平事迹和思想历程可知,吕谦恒的一生以1709年考中进士为界点,可大致分为读书治学、任职翰林、羁旅仕途三个时期。其中,读书青要山十余年、羁旅宦游二十载的经历,使其积累了丰富的文学素材,其义法理论也随之成熟与完善,这首先表现在其对材料的选择和裁剪方面。据门人张汉所撰本传,吕谦恒“性嗜书史,长诗古文词,诸史中尤爱南北史”[ 1 ]559。他本人也多次表示其志趣乃“希心在图史,庶几补所忘”(见吕谦恒诗《病起作呈四兄兼示六弟》)。面对纷繁杂乱的南北朝历史,李延寿秉承全国一统思想,“君臣流例,纪传群分,皆以类相从,各附于本国”[ 4 ],行文“颇有条理,删落酿辞”[ 5 ],突出叙述主要人物与事迹,内容较前代旧史简净许多。而吕谦恒早年读书青要山十余年,李氏以类相从、以简为贵的法则自然对其有很深的影响,由此看出,即使静观自然,他也能发出“物各以类聚,而乃得其情”(见吕谦恒诗《幽居》)的感慨。然因科场困顿、经验不足等原因,这一时期,吕氏主要是以史法入诗,借助诗歌阐明个人宗尚,而在古文领域,其史法理论依旧停留在意识层面,尚未展开实践。其后,在任职翰林院编修时,他参纂了《大清一统志》《万姓统谱》,张汉赞其“克擅三长”“精该简要”,此时,吕谦恒的史法理论得以初步实践。自古以来,封建统治者都十分重视史书与方志的编纂,修史重“直书”,以扬善抑恶,修志重“实录”,以记风显俗,二者互为表里。一方面,张汉所言的“三长”,源于唐人刘知几的史学观,指才、学、识三种长处。康熙十一年(1672),卫福祚奏请纂修地方志,并引据刘氏此说,其提出的修志三长(正、虚、公),及强调的修志人的才养学识和公正品德,得到了许多修志人的认同。据相关资料记载,新安吕氏家族6代9人连续修志,素有修志世家的美誉,他们不仅十分重视志书的教化作用,而且重视修志的方法和态度,甚至“形神交瘁,不知老之将至”。作为远近学者的楷模,新安夫子吕谦恒的文学才养自不必多言,其尚质行、谨慎的品格也多次受到称赞:“公性貌端严,生平坐立无无偏倚。读书数十年,所居特室临窗设几,座下二足迹深寸许,几穿其砖。”[ 3 ]283“先生性孝友淳笃,言行检慎,恂恂有道儒者也。”[ 1 ]559基于个人素质、家学传统、经验积累等方面的考察,吕谦恒已然具备修志素质。另一方面,门人口中的“精该简要”与粗芜繁杂相对,讲究取舍恰当、择要而记,突出了材料的选择与剪裁过程。《大清一统志》《万姓统谱》皆是博物之书,取材广泛,在修志、修谱实践中尤要注意对素材的分析与剪裁。同样是以史法入修志,雍正年间担任《大清一统志》主管官的方苞提出修志要体例统一,反复校勘,由博返约,尤重资料的真实可靠(见方苞《与一统志馆诸翰林书》),这正源于他所创立的桐城派散文义法之说,即认为修志与做文章一样,应遵循文章体例和章法。由此可见,不管是材料剪切还是行文规则,吕谦恒与方苞的理念不谋而合,体现了二人义法理论贯彻于志书的共通性。
然而,真正将史法理念移植于古文写作,要以吕谦恒所做的6篇墓志铭为典型。时人为他人写墓志,多叙述墓主的学术成就,而吕谦恒所撰的志在遵守传统碑志文书写体式的基础上,往往不书常事,努力挖掘个体的独特之处,在材料的有序架构中完成叙事。同时,还有意选取与正文言辞不相重复的材料来写“铭”,以完善人物形象,避免了因循守旧。这首先体现在《洛阳何子固墓志铭》一篇中。何鈵,字子固,与吕谦恒为同郡好友,康熙甲午年(1714)九月十六日因疾卒于家,其子何兆渤征言于谦恒,遂有此文。全文共752字,开篇追溯何氏世系官爵,继而叙述其素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之事,先后详略各有安排,正如方苞所评“详举孝友,别事用补叙,行文有纲领,深得史法”。何子固以文学孝友称于族里,而吕谦恒所作墓志对其文学成就未有叙述,而用极大篇幅写其孝友之事,晨昏定省的细节也不放过。叙事之后,谦恒又引南齐刘灵哲事母至孝、刘琎事兄恭敬之典,发出“世每谓古今人不相及,以公视之何如哉?”的议论,深切地表达了对逝者的赞赏与追念。在《舅氏章民王公墓志铭》中,吕谦恒自述“顾念知舅氏行谊,无如余者”,他以德行为视点追述舅父王荣谷的生平,细列逸闻琐事,如为侍奉生嗣二母,王氏特居街中“衡宇正对两太夫人,既可常常而见,公亦得左右就养”。面对昔日同僚,《中大夫太常寺少卿子厚耿公墓志铭》先按行状叙其生平大略,后方及于文章政事,细致刻画耿氏在平远邑的清廉善政,使“民无游惰,境无胠箧”,突出其丰功淳德。《拟山王公暨元配宜人傅氏合葬墓志铭》以吕、王二人之间交往作为线索,先叙友谊,再叙离合。王公疾走两千里的“京师之会”成为永别,吕谦恒直道“吾与拟山相聚久,相知亦最深。余不铭拟山,谁更铭”,情深而古。而后,吕氏又渐次叙述逝者生平,“双目炯炯如岩下电”的描写颇为生动地传达了王公的“异质”风貌。作于墓主逝世8年后的《明经赵届远先生墓志铭》,将着力点置于赵氏的“深于经术”,裁出“好学”这个特质使其面目清晰,结构严谨,平中见奇。这种有所取舍的选材原则,不仅突出了逝者的功绩、德行,也正是吕谦恒本人政治立场与价值观念的体现。以符合儒家道德观的事件作为中心进行书写,与吕氏家族良好门风、吕谦恒重孝悌之品格息息相关。据方苞所撰《光禄卿吕公墓志铭》:“公至性过人,丧父母一禀礼经,自少至老,未尝与司农(吕履恒)久离。戊戌春,司农罢归,次年五月公忽搏膺而呼曰:‘不得与兄见矣!’数日讣果至。司农至归也,思公为乐府一章,时命耀曾之子肃高相和而歌,歌竟而哭,厥后公展视辄掩涕吞声。”[ 3 ]282可以说,正是潜在的温柔敦厚之性与长期才学的积累,让吕谦恒刻画出了极具个人特色的人物群像。
二、立言有体,文风雅洁
“盖诸体之文,各有义法。表志尺幅甚狭,而详载本议,则拥肿而不中绳墨。”[ 3 ]137方苞认为,表志这种文体篇幅短狭,因此不能详载本议,否则便不合此文体的规则。此处所言的义法,即不同文体的写作方法。而吕谦恒的古文创作也讲究立言有体,强调写文章要遵守行文规范,在此基础上实现章法结构和表现形式的突破。面对南宋及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久失的文学现实,方苞大力倡导“雅洁”之风,桐城文士一以贯之。雅洁,意谓雅致高洁,以文体之“体”观之,即指诗文表现的体性;以文字语言品格观之,则与“俚俗”“繁杂”相对,讲究雅正之道,不杂不乱。以文学体性察之,康熙朝章奏尚简的政治要求、家族文风的浸染、个人宗尚等因素使吕谦恒之文呈现出雅洁的特征。在现存的吕谦恒40篇文中,10篇序文数量居于首位,其中既有诗歌自序,又有为他人作品写的序,还有为长辈作的寿序。康熙二十九年 (1690),谦恒之父逝世后,吕氏兄弟分别游梁宋和秦陇,由此开启了二人的羁旅生涯。吕谦恒就食秦陇、过晋祠、登泰山、游苏杭,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五古《忆秦栈诗》:“夏日山居高,林扇风不出。户庭而群峰,在目岂曰无?”以极简之笔追忆云栈之景,气调高古。然而,或许是诗体的篇幅限制,让吕谦恒产生了“得然未极山水之情矣”的遗憾,于是,他在《忆秦栈诗序》中阐明作诗缘由的同时,对所观风景进行了细致地追摹:
缘山溯流,探云扪壁,跻崇坂则猿臂相引,度危阁则飞鸟争高。耳有余聆,目非一色,亦云富矣。若乃虚明开朗,缘石窦而窥天光;窈窕忽邃,承风力而蹑地轴。飞泉若轰雷,巨阙开洞宇。阳晖翳木,阴水徂夏。虽巉岩顿折,殆足忘其劳,心乐其奥也。
此段写景、记游一体,继承魏晋以来的“见证语体”写作方式。作者从云栈之细、高、险处落笔,却以猿、鸟、飞泉作衬托,让读者目睹其游览路线和空间次序,语言精湛纯熟,引人入胜。“跻崇坂则猿臂相引,度危阁则飞鸟争高”一句,使人不得不联想起李太白笔下“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却让人全然陶醉于山水风光之中,足忘尘俗烦忧。全序仅152字,篇幅短小精悍,纵横开阖,言辞随目之所及灵活调整,规整而富于变化,“摹晋人手笔亦合”(吕履恒评语)。作为诗歌作品的重要部分,此序并不局限于诗歌创作缘由的叙述,不管是写景手法还是语言风格皆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可谓一篇赏心悦目的山水佳文。
与自序“明行事”不同,吕谦恒的他序以传人为主,以知人论世的创作方式、提供背景资料的创作理念,详细记述其姓氏家族、生平经历,并重点赞美个体道德之美与文采之盛,吕氏本人的文学观念、文学理论和文学思想也借助此类文章鲜明体现出来。《致远堂诗集序》一文中,作者首先以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开篇,随之又引朱熹“如风之动而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一句,对《毛诗序》的“风之感人动物”说做了简要议论,发端极有根据。接着,以“道州之诗,有以动人之流连感叹而不容已,是所谓动而有声,又足以动物也……先生吏治之卓,风节之峻,海内共仰望之”承上启下,站在彼此认同的立场赞美了王定山先生的善政与风节。最后,从创作主体出发再次议论风之动物说,提出学诗者应有“忧国奉公不忘民瘼之衷”的观点,首尾呼应,结构明晰。吕谦恒作诗以汉魏、三唐为宗,以求合于300篇之旨,尤得风雅之气。这篇序言为我们研究其诗学思想提供了重要参考。在另一篇《夏林遗稿序》一文中,吕谦恒模拟韩愈《马少监志铭》以其祖父为通篇之案,先从其宗伯之序入;又力学治古文的李雨苍评价其“深得前人笔法”,从安道之本生父引出叔父,明确主“意”,纲目可寻。值得注意的是,针对不同的诗文作品和不同身份的求序者,吕谦恒会不断调整自己的写作态度和写作策略,从而呈现出不同的文本形态。在《杨氏宗谱序》一文中,吕谦恒从谱论入手,依次阐释修谱的意义及修谱缘由:“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将家谱与国史类比,以凸显家谱身价,信今传后;“其义取于尊祖敬宗而收族,考世系,纪功德,传信以征实”强调家谱保族延嗣、维风厚俗之功用,显雅正之道。随后,他又详细叙述了杨氏家族渊源、迁徙历程,力求展现晋氏家族的隆盛。通篇笔意跌宕有度,序次井然。《舅母汪太夫人八褒寿序》《安太孺人寿序》围绕女德主题却写得真情动人,汪太夫人未二十而寡却守节如初,在年轻守寡的困厄中秉承贤良淑德;安太孺人虽为女辈,却有士大夫的操行,在她们身上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正如李季平所评“文生于情,自能动人”,吕谦恒的寿序书写既有义理的阐发,又饱含从胸臆流出的深挚的个人情感。
三、立论有本,深得要领
在古代文体学要籍中,包括诗文评、总别集文献等,曹丕《典论·论文》是最早从理论角度对论体文的写作规范作说明的文学专论。曹丕之后,陆机、李充、刘勰等人从多方位多角度对曹丕的文体论进行延伸,但他们都强调“论”以说理为主,同时要求语意应通畅精微,以服务说理。唐宋时期,论体文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甚至出现了《论学绳尺》这种专门探讨论体形制、写法、风格的专著。到了明代,吴纳、徐师曾二人对前代刘勰等人的文论观做了追溯和辨析,他们将论体文划分得愈来愈细,然以理为核心的要义则一以贯之。
吕谦恒的论说类文章在继承论体规范、以理为核心阐述要点的基础上,往往以古为题切入时事,以精简之语抒发己见。在《三传得失议》一文中,吕谦恒直奔主题,对“春秋三传”的得与失做了考议,他认为,《左传》“艳而富,其得也;详于记事,而其失也。或不免于诬”,《公羊》“辨而裁,其得也;指事类情,而其失也。或不免于俚”,《穀梁》“清而婉,其得也;约文申义,而其失也。或不免于短”。用一种笔法完成了三段论述,言简意赅、简明扼要。《唐府兵沿革论》从旧制旧例入手,先言府兵沿革乃唐盛衰之关键,而后从历史实情出发,指出唐代府兵制废除后方镇才得大势,唐的灭亡并非是方镇所致。接着笔锋一转,从府兵志自然切入清八旗制度,发“历览古今要,未有如我朝八旗之兵之善者也”之论,并依次从府兵之人、技、器等方面略论其善之缘故,删繁举要,考核确切,足见作者深厚的学识。《馆阁源流论》以述源流为旨,依次考述唐、宋、元、明的翰林之制,立论极有源本。吕谦恒的辨体文以分析事理、辨别是非为写作宗旨,有原有委,且不乏新见。《三礼同异辨》先总叙“圣人之经有不同乎哉,其不同者则以经非一体也,礼之为经者三:曰《周礼》,曰《仪礼》,曰《礼记》”,之后分条屡析三礼之异同,驳朱熹欲合三礼之说,有破有立,学识可见一斑。对于《尚书》的残缺,他充分认识到“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 6 ]之理,认为其“非亡于秦火,而缺于科斗文之不尽知也”(见吕谦恒《尚书古文今文辨》),会文切理,深得要领。
四、结语
综上,对吕谦恒散文写作方法、技巧的探析,为清前期河洛地区的文学研究提供了个案参考,而对方苞“义法知音”一说的论证,也展现了桐城文论在中原地区的早期接受情况。实际上,不管是在文献考述上,还是在文本分析方面,对以《青要山房文集》为代表的清代中原文人的考察,都还有待学界进一步挖掘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