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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的史传

2022-03-11漆永祥

名作欣赏 2022年3期

漆永祥

几乎每一位国人,从幼童到少壮的成长过程中,除了学校老师讲的和书本上学到的历史知识外,许多英雄人物的典故与传统乡土观念的植入,大都来自祖、父辈们讲的本乡本土先贤们的神奇故事。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放大了的史实和光怪陆离的传奇色彩,我们便是伴着这些令人神往又充满幻想的故事长大的。

让笔者不妨从自己的乡先贤说起,我的故乡——甘肃省漳县,在祖国西北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即使在今日,您都可能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一块地方,县城小得让外地人讽刺说,点着一根火柴,从城东头走到西头,火柴棍儿还未烧完呢!即使全县也只不过是一块“弹丸黑子”之地,从开天辟地到中世纪前,在这块山青水秀的土地上,却没有产生过使全县人民增光添彩的有名人物,确实让大家既垂头丧气又无可奈何。然而,历史发展到了元代,这种境况突然改变,在漳县呼拉拉冒出了一窝子英雄——汪氏家族。

打记事起,我就听爷爷讲过许多古今,什么“金豆子银豆子土豆子”“马大石二柳三哥”等,差不多都忘了,但唯有老汪家那些懸悬虚虚、稀奇古怪的事儿却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尤其是有两件事更是刻骨铭心地忘不了:一件是关于汪氏发迹的传说。据说当年汪氏也是一介贫民,曾在后来汪氏祖茔之地,也就是现在漳河岸边的徐家坪打土石,掘到一块很大的鹅卵石状的东西,击破之后流出一股溪水,奔流东去,当快要流到漳河岸边的时候,恰巧碰到一位农妇在河边冼不洁之物,那股溪水立时干涸。爷爷每讲到此,就十万分遗憾地说,如果那水能流入漳河,则必将汇入渭河,然后再入黄河,那样后来的汪氏便不仅仅是当“西北王”,而是要做真龙天子了。爷爷每每说罢,就学着孔夫子的样子,轻轻地摇摇头而又重重地叹息道:“命也夫!命也夫!”到我上了小学,学了地理课,懂得黄河还要东流入海,那遗憾就更大,常想要是那股水能流入黄河,就必能入海,再周流全球,汪氏岂不要统治世界。

另一件事,是关于汪氏坟茔的事。老辈们讲在汪氏的祖坟中,有直通陇西城的暗道机关,还有无数的飞刀飞箭,如果谁敢盗墓,墓中就会千刀雷动、万箭齐发,将盗墓者剁成肉酱,射成蜂窝。而且据说在半夜经过汪氏祖茔时,就能听到墓中钟鼓响鸣,有时还会有铁骑飞驰的操练声,令人毛骨悚然。直到20世纪70 年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吃紧时期,为开垦农田,多产增产。汪氏祖茔由甘肃省考古队及本县文化馆进行发掘,挖出许多的文物,但唯独没有飞刀飞箭,这才戳穿了汪氏祖坟的神话。等我长到能自己走路去汪氏祖茔看的时候,珍贵文物早已为政府妥善保存,那里只剩下十几个砖窑般被钢筋门锁住的黑洞而已。

上高中后,我每隔一两周回趟家,每次都要经过汪家坟。傍黑时节,夕阳在天边抹出一缕惨淡渗人的血红,晚风吹树,凄凄有声,在那些阴森森的黑洞前走过,我总觉得似有飞刀飞箭要出来将我射杀,端是怕得要命,于是就抱头狂奔,绝尘而去。

我在汪氏祖坟前来来往往走了五年,也心惊胆颤了五年,胡思乱想了五年,汪氏家族的发迹史深入我心,使我疑信不定,挥之不去,历久弥滋。到现在也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当我经过“黑色七月”的拼杀,终于踉踉跄跄地走出深山,上了我的祖先从未梦想到的大学后,竟然鬼使神差般地来到黄河岸边的一座美丽校园,成了西北师范学院历史系的本科生。

20 世纪80 年代初的黄河水,还不像今天这样污染严重,虽然水浊沙积,但无异味。炎炎夏日,河风吹来,凉爽倍增。我经常一个人去河边,将两腿伸在泥水里,两手肘着发懵的脑袋,愣愣地望着河水东去;但更多的时候,是一大帮同学坐在乱石岸上瞎聊。低年级历史系的学生,都喜欢给各自的乡先贤争坐次,比一比谁的先贤名气更大,在历史上功绩更多,说到得意处,似乎本人就是先贤的化身。因为同学多来自甘肃本省,所以我的先贤老汪家,自然比不过陇西的唐皇李世民、天水的汉代“飞将军”李广等,但比之于历史上没有出过什么厉害人物的县份,或者羞于提汉末奸臣董卓和我比的临洮籍同学而言,老汪家还是给我脸上着实增了不少的光彩。于是,一半是为了弄清我那蓄疑已久的汪氏发迹史,一半是为了在和别人争吵较劲时增强说服力,我便掉着书袋硬着头皮去读《元史》。《元史·汪世显传》说:

汪世显,字仲明,巩昌盐川(即今甘肃漳县盐井乡)人。系出旺古族。仕金,屡立战功,官至镇远军节度使、巩昌便宜总帅。金平,郡县望风款附,世显独守城,及皇子阔端驻兵城下,始率众降。皇子曰:“吾征四方,所至皆下,汝独固守,何也?”对曰:“臣不敢背主失节耳。”又问曰:“金亡已久,汝不降,果为谁耶?”对曰:“大军迭至,莫知适从,惟殿下仁武不杀,窃意必能保全阖城军民,是以降也。”皇子大悦,承制锡世显章服,官从其旧。

我本来对汪世显不战死尽忠颇为不满,可是读了这段文字,倒有些感动,我的这位乡党为了保护陇西全城军民的性命,辱身降元,使城中百姓免受生灵涂炭,这种不计较个人荣辱而处处为百姓着想的精神,陡然使我对他更增加了几分礼敬!

汪世显降元和他说的一番马屁话,使他既保住了一城百姓和一方安宁,也保住了他原有的地位。此后,汪氏便占有了秦陇二十四州之地,在元军攻打南宋时,汪氏父子成为开路先锋,杀向四川,所向披靡,加速了南宋的灭亡。终元一代,汪氏封王者3人,封公者10 人,娶元宗室公主者2 人,联珪叠组,威不可当,遂成为陇右望族和名副其实的“西北王”,被忽必烈称为“陇右风尘天一柱”,其势力范围所及,达今甘肃东部、陕西及四川的部分地区,成为有元一代传世最久的世侯世官。汪氏家族在保护一方百姓、促进国家统一和稳定西北大局方面,起到了极其重要而积极的作用。

但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即“旺古族”三字,特别刺眼,汪氏究竟是胡是汉?于是我先去查县志、府志与省志,方志中的汪世显传记,多采自《元史》,而《漳县志》在明末毁于火,现只有民国时县人韩世英所纂的《重修漳县志》,此志所载却与《元史》大大不同,说汪氏之先为周武王时周公子伯禽的后裔,因生下来时左右手有“水”“王”之纹,因名为“汪”,是为“姬汪”,后来子孙相继,66 传而至汪世显,遂一跃而起。

同一家族渊源,《元史》《重修漳县志》所论,一为周公之后,一为边鄙苗裔,相差如此悬殊,更使我疑惑不解。于是我又去查更原始的史料,然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让人可气的是,元代人对汪氏家族来历的记述本身就有分歧,当时文人杨奂的《汪世显神道碑》中称汪氏之先“系出南京徽郡之颖川”;而王鹗为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所撰《神道碑》中又称“汪本姬姓,宋末金初,世掌盐川之一隅汪骨族,因氏焉”;而大文豪姚燧给汪世显长子汪忠臣所撰《神道碑》中又说“公王姓,由大父彦忠世汪骨族,故汪姓”。

此后不久,我在《文史》杂志上读到连载的周清澍先生的文章《汪古部事辑》,得知汪古族(onggud)或译作雍古、王孤、翁古、旺古、汪骨、汪古惕等,因为少数民族人名、部族名、地名等在古代译成汉语时,因译音有轻重,译音无定字,故叫法不一,恰如我们今天翻译西方人的地名、人名等一样,例如美国总统里根,我国台湾省翻译成雷根,荷兰足球明星古力特,我国台湾省译成居力特等。汪古族为金、元时期阴山以北部族,金初在北边守長城抵抗蒙古,为回鹘、沙陀等组成,后来或留或徙,分为三支:一支留在阴山;一支到了开封,为马姓,元代文学家马祖常便是其后裔;一支迁到陇上,定居盐川,即汪世显家族。但周先生的研究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比如从长城脚下迁到陇上的这支旺古族人,证据链不足,缺少明晰的迁徙路径与时间等线索。

我的学兄西北师范大学胡小鹏教授是研究元史的专家,对汪氏家族有专文讨论,他的看法是汪氏乃“明显带有蕃化特征”的汉人,“系出南京徽郡之颖川”即为关于汪氏家族来源的第一种说法,其中的迁徙次序亦较为清晰可信。胡兄认为汪氏是出于“心理问题,即为了靠近蒙古统治集团而作假”,所以才故意以汪古族的身份出现。但究竟是否真与歙州的汪氏同宗,胡兄也不敢完全肯定,只是说汪氏子孙曾与婺源汪氏通谱,“两地汪氏或是同宗”。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胡兄大著《元代西北历史与民族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 年5 月版)的有关章节。

但这种后人因沾光显摆或者因某种利益通谱的事,所在多有,比如元代义兴(今江苏宜兴)岳氏,就曾和岳飞的后代谈判:岳飞后裔认可义兴岳氏也算岳爷后孙,而义兴岳氏负责祭扫与维护杭州西湖之岳飞陵墓,当时的岳飞直系后代已经势弱力单,无力护坟,所以双方一拍即合。义兴岳浚曾刻《九经三传沿革例》,直到近现代学术界,都一直以为是岳飞的后人,直到张政烺先生考辨清楚,人们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由此看来,《重修漳县志》所谓汪氏源于周公之后,显然是远附贵胄华族,不足深究,但到底是胡是汉,诸说无定,仍费猜详。我还曾胡诌《过汪氏墓》二首,以表疑惑。诗曰:

郊野儿童牧马羊,终元显赫恁堂皇。

征袍衣锦今何在,空惹行人话短长。(其一)

义武西征镇巩昌,是胡是汉费猜详。

他年我辈寻根后,祭尔游魂归故乡。(其二)

但无论如何,汪氏家族在我心中的神秘感,总算是大大地消褪了。同时随着本科毕业在即,我对汪氏家族历史的追根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可是不幸得很,本科毕业后,我竟然又稀里糊涂地成了历史文献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这一不幸是双重的:对我而言,没能跳出五行之外,而是继续钻在故纸堆里,被窗外的世界所遗忘,常常在萧索如秋风的氛围中,面对枯黄的古书和生冰的几案发呆;对我的乡先贤汪世显而言,则是我进而弄清了他的真面目,并对史书的传记投下了不信任票。

为了能混到一张硕士学位文凭,便必须写出一篇能获得评委通过的合格论文,这让我不得不拼命连读带抄地翻很多书。有一次,当我读清代学者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时,其中一条《汪世显传不可信》的标题让我眼前一亮,因为这关乎我极为尊敬的乡先贤,所以便亟不可耐地读起来。原来,钱氏在读《金史》时发现了破绽。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呐!

金天兴二年(1231),被蒙古军队追击而狼狈逃窜的金哀宗,从汴京(今河南开封)迁到蔡州(今河南汝南),又考虑到这是一座小小的孤城,无法固守,就想再西迁到巩昌(今甘肃陇西),以图巴蜀。于是就以秦州元师粘割完展为巩昌行省,以汪世显为巩昌便宜都总帅,试图稳定住秦陇地区,以图后路。但汪世显看到金王朝大势已去,就企图联络当时在更西边为金朝守会宁(今属甘肃)的郭蝦蟆(郭斌),想合力攻下秦州,取得实地以观动静,但不料被郭氏拒绝。《金史·郭蝦蟆传》记载汪氏派使约郭暇蟆,接着说:

使者至,蝦蟆谓之曰:“粘割公奉诏为行省,号令孰敢不从?今主上受围于蔡,拟迁巩昌,我辈既不能致死赴援,又不能叶众奉迎,乃欲攻粘割公,先废迁幸之地,上至,何所归乎?汝帅若欲背国家,任自为之,何及于我?”世显即攻巩昌(按:当为秦州),劫杀完展,送款于大元。复遣使者二十余辈谕蝦蟆以祸福,不从。

汪世显劝郭蝦蟆一起反了,郭氏不从,于是就干脆单独行动,率部反叛,攻下秦州,劫杀完展,送款于元,导致金哀宗失去退路而金速亡,秦巩二十四州尽归于元。而郭蝦蟆则坚守会宁抗元,直到最后全家投火自焚。钱大昕在读《金史·郭蝦蟆传》后评论说:

是世显以偏裨戕主帅,背主嗜利,乃小人之尤者,且久通款于蒙古,何待阔端兵至率众降乎?

书人骂人为“小人之尤者”,那可就相当严重了,用我们漳县土话说就是“尕个儿中的尕个儿”“祟死的祟死的你个祟死的哟”,那是太难听了。不仅如此,这个汪世显,还脚踩两只船,在与蒙古有密切联络的同时,又与南宋方面暗中来往,当时南宋的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就因“秦巩之豪汪世显久求内附”,而屡向朝廷请求同意接纳。汪世显还向当时守蜀名将曹友闻赠送名马,以示结好。可见,汪世显在战乱年月不仅眼观六路,而且多方寻求退身全躯之后路。应该说,在兵荒马乱、当朝难保的情况下,先割据一方以保实力,再观察时势另择新主,是战争时期地方豪酋最惯用也最常见的生存手段,汪世显也正是如此,他不愿为行将断气的金王朝做殉葬品,又久求内附但南宋方面并不热心,于是就卖主求荣,弃旧从新,在送款于元之后,转而充当元军先锋杀向四川,连战连捷,宋军难以抵挡,溃如江水,以至南宋方面认为都是赵彦呐“引贼而来”,贼正是指汪世显等人。

我的乡先贤汪世显的真面目竟是如此,这实在从感情上来说让我难以接受!当然,已经吃了历史饭的我,也不再以“忠烈节义”的标准来判断历史人物。可是,同样一个人物,为什么在《元史》《金史》和《重修漳县志》中竟然是三种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的记录,或认为是周公后裔,或记载乃胡人之种,或涂抹为忠臣良将,或描述成叛臣贼子呢?

钱大昕在痛斥了汪世显之后又说:“苏天爵《名臣事略》误信其家传书之,明初史臣又承天爵之误,不加订正。”钱氏只是将错误的根源追到了元代学者苏天爵的《元朝名臣事略》,其实苏天爵所采史料就已经不是真相了,他的史料来源如前所述,是元代学者杨奂给汪世显写的《神道碑》,杨氏本人也是金朝旧臣,后来被元朝征召做过河南廉访史等职,博涉经史,有“中原文献之遗”之称。杨奂与汪世显有同样的出身,即投靠新主,同病相怜,需要隐瞒真相,抱团取暖,因此在给汪世显写碑文时,就有意无意地误信其家传谱牒之书,说汪氏“系出南京徽州歙郡之颍川”,至于降元之事,则云:

会皇子(即窝阔台)顿兵城下,(世显)率僚佑耆老,持羊酒币迎谒焉。皇子曰:“吾征讨有年,所至皆下,汝独固守,何也?”对曰:“有君在上,卖国市恩之人谅不取。”皇子大悦,敕其下丝发无所犯。盖乙未(1235)冬十月十四日也。谐行帐,宠之以章服,职如故云云。

事实已被颠倒,汪世显被描写成金之忠臣、元之功臣。而王鹗《汪德臣神道碑》、姚燧《汪忠臣神道碑》,对于汪世显降元真相也是曲意遮盖,大失其实。如姚氏说:

金主甲午正月死蔡,义武(汪世显)时即险移巩,治石门山,犹行以兴王朔。明年乙未始下,太宗(窝阔台,元太祖第三子)义为其主,后来仍金官。

在另一通碑文里,即给汪世显的部下陇西人李节所写的《巩昌路同知总管府事李公神道碑》中,姚燧更把汪世显描述得忠心耿耿,可鉴天日,说在金社将屋之际,汪世显率3000 人东援,被蒙古军击败,只剩300 残兵,他劝秦州元帅西驻石门,因秦劲兵以图巴蜀,未被采纳,遂逃归,到了蒙古军队集兵巩昌城下围城之后:

义武集将佐曰:“主今亡矣,谁与为忠,人以群盗遇余。”率军民万家为口十万来降。

实际上,杨、王、姚等人所写的这些碑传文字,也不是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或是他们自己搜集的史料写成,而是根据汪氏后人写的行状等文字删改润色而成,王鹗叙述汪德臣《神道碑》的写作过程是,德臣子惟正“走书数千里,持门下士潘珍所为《行状》,乞铭于余”。惟正为了求得佳文,还戴高帽子说,表彰其先人事迹,没有王鹗这样的“大手无可托者”。于是王氏即认为“今兹来请,义不容辞。乃即其《状》而铭之”。潘为汪氏手下参议,属今天首长们的心腹机要秘书之类,对汪氏的身世及其一切都应该相当清楚。然而《行状》中记载已经隐去事实,王鹗装聋作哑,照猫画虎,修饰一番,交代了之。苏天爵《名臣事略》就是删节他们的文字编成,明初在编著《元史》时,不加考证,只不过照抄《名臣事略》而已。

与此相反,《金史》是站在维护金朝的立场上,大力表扬金朝的忠臣烈士,严斥失节叛臣,所以不必为变节臣子隐瞒,可以据实直书。如果没有《金史·郭蝦蟆传》的记载,这段历史我们便只能以伪为真、认虚作实了。

偏偏问题最严重的是,不仅我的乡先贤老汪家的行状靠不住,朝朝代代的这类文字都是如此。行状,也就是一个人一生表现的状貌,类似一生最重要的大事记,按理应该真实地书写。然而,孝子顺孙们写老爷子,门生弟子写老师的事迹,却是文治可比周公,武功超过岳飞,学问比肩孔子,文章胜过韩愈,至于做的缺德事,如贪污受贿、武断乡曲、谋国窃位、骄奢淫逸之类,则尽量捂着盖着,唯恐他人知晓。钱大昕有一篇《原孝》的文章,说的就是这种现象:

予见近人家传行述,日繁一日,学必程、朱,文必韩、柳,诗必李、杜,书必钟、王,究之皆妄说也。夫过情之声闻,君子耻之,子孙而以无实之名加诸先人,是耻其亲也。欺人而人不信,欺亲而亲不安。以是为孝,何孝之有!

稍后于钱大昕的清人江藩有一篇文章叫作《行状说》,写得也挺有意思。他说:

夫门生故吏所为之状,李翱尚谓虚美于所受恩之地,不足以取信;若子为父状,岂能指事实书,不饰虚言哉?则其不足取信于人,有更甚于门生故吏之所为矣。子孙欲夸大其祖、父,必至以是为非,以黑为白。苏明允曰:“明以爚乱青史,幽以欺谩鬼神。”明允之言,可谓深切明著者也。尤可骇者,名不登于仕籍,行不显于闾阎,亦为行状、行述,既不能请谥于朝,又不能列名于史,而为此虚辞饰美,岂非重诬其亲乎!……今世与草木同腐之辈,必为一卷之状,亦徒形其丑而已。且生不能养,丧不尽礼,欲以虚文表扬其亲以为孝,不得请谥而为状,干踰礼之典,伪妄谬作,又陷其亲于不义,其罪加于不孝一等矣!

钱、江二人都认为,像他们描述的这些人,不仅不能算是孝子,还应该罪加一等。可见行状之类的文字,真是没有几分的可信度。可惜的是,历朝历代的人们都是如此做的,姓李的一定要当陇西李氏,姓姬的一定要和周公搭界,姓岳的一定要和岳飞有关,姓孔的定是孔子的后裔,还有什么清河崔氏、弘农杨氏、琅琊王氏、吴郡顾氏等,不一而足。例如南宋时期有一位年轻帅哥叫作林洪,字龙发,号可山,福建泉州人。在宋理宗时,他求学于当时的最高学府——杭州国子监(当时首都国立大学),按理应该是学问优异了,可此人大概是靠行贿进入高等学府的花花公子,不学无术,但又求名心切。于是就冒杭州籍贯以领乡荐,并自称是北宋著名诗人林和靖(号孤山)的七世孙。林洪选刊了中兴以来诸公诗,并将自己的诗附于后,以图打上排行榜,书籍大卖,名利双收。后来的学者韋居安《梅磵诗话》中记载当时有无名氏作诗嘲林洪云:

和靖当年不娶妻,只留一鹤一童儿。

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

这种事历史上多得不可胜数,谁都愿意挂靠一个名人做自己的祖先,以壮声势。例如我们前列元代义兴甘愿认岳飞为始祖,就是显例。与此相反,却从没有人承认自己是那些奸佞乱臣的后代,比如姓王的从没人承认是王莽的后代,姓秦的更没人愿和秦桧拉扯上关系,所谓“此秦非彼秦也”。宋元以后,私人修家谱、族谱等,朝廷也无人管理,于是支离附会,纷纭驳杂,私造官阶,倒置年代,认他人为祖,攀路人为亲。就连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因为他的家乡安徽凤阳是当时出名的贫困地区,本人又是像叫花子一样的头陀出身,所以他在做了皇帝后,也曾遍查前代朱姓人中的名人,试图跟自己拉上关系,后来想说是朱熹的后裔,但却正是“瓜皮搭李皮”拉不上线,最后才心一横,称“朕本淮西布衣”。皇帝如此,更不用说凡夫百姓,更需要一个有名的大姓给自己壮胆撑面子,我的乡先贤老汪家,便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把自己的祖先说成是周公的后代,又因为周公姓姬,他姓汪,就又瞎编他们的祖先生下来时左右手有“水王”之纹,而且有板有眼地说是66 传才到了汪世显,给人感觉还挺像那么回事,《重修漳县志》就是上了这个当了。

因为乱攀强牵、生拉硬拽地认名人为祖宗,因此从古到今,有许许多多无穷无尽的孝子顺孙们,逢年过节时献在供桌上的那碗冷猪肉,都让别人家的鬼给吃了,他们还整天对着那些鬼们,虔诚地烧香磕头乞求保佑呢,难怪不能灵验。

家状、行述一类的文字,因为大多是传主的子孙们写的,当然别人会说是瞎吹牛靠不住,于是就还得找一个名人来写墓志铭等,以求信于他人并传之久远。然而,写墓志铭的人,要么是传主的故旧同僚,要么是传主的师友弟子,乡党之谊、挚友之情、师长之德、弟子之礼,怎能写得不好?况且我们的国人都有重乡党故土的情结,给传主写墓状,一定要模范后昆,遗美乡里,最好能流芳千古。所以如果列位看官读古人留下来的那些地方志,您就发现“人物”一门中的那些大人先生们,端的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给人的感觉是假如没有这一方热土产生的人物,历史便不能发展到今天。

比如我读到近代人编的《甘肃人物志》,开卷便赫然以女娲、伏羲两个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家伙为首。因为女娲团土造人,伏羲画过八卦,皆是开天辟地的始祖,这样一来,谁还敢跟我甘肃陇原大地来比悠久的历史?再比如《巩昌府志》就严肃地考辨说商代的首阳山即陇西的首阳山,原因是商末曾出过两个“高级花子”——伯夷和叔齐,他们不满周武王革命夺取商的天下,却没本事去和人家刀对刀枪对枪地硬碰硬打,就躲在山上采蕨菜吃,结果被活活饿死。至于把名人籍贯、遗物等与经济效益联系起来,也在很早以前就有了。据说唐代有个老婆婆在马嵬坡杨贵妃上吊死了以后,趁乱拣了一只贵妃的袜子,于是就装潢起来供着,凡是俊男靓女们想看一眼的,就收若干钱币,因此有许多“玉环迷”们花钱瞻仰那只袜子,老妇人陡然之间便成了富婆。可见,古人并不比今人笨,只是近些年来人们更精。

如果传主生前没有什么高官朋友或有名师弟,那么他的子孙们可就得狠出血一把,用高额的“润笔”也就是银钱,来向文人学士们去换他们褒美的文字,越是名气大的文豪,当然价钱也就越高。东汉蔡邕、唐代韩愈都是撰写墓志的高手,韩愈好友刘禹锡称韩氏“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韩愈撰写《王用碑》,王用儿子馈赠一匹带鞍的宝马和一条白玉带,唐代的一匹宝马和今天的一辆宝马轿车价值相当。再如韩愈的名篇《平淮西碑》,获得绢五百匹的酬金,有人换算相当于今天10 万斤大米,折合人民币约20 万元。但由于《平淮西碑》过于夸大了裴度功绩,却将李愬一笔带过,导致生出一件大事来,李愬之妻上告到朝廷,原碑也被李愬部将石忠孝“长绳百尺拽碑倒,粗沙大石相磨治”(李商隐:《平淮西碑》),砸断撞毁,由翰林学士段文昌另写碑文,造成了“一碑两文”的千古奇事。

再如在中国明朝,朝鲜佚名《青邱丛话·大国馈遗之风》中记载,李廷龟(月沙)出使中国,到王世贞家中拜访,看到的情景是:

一日,月沙往访弇州,则蜀郡太守为其父求碑文,而礼单以蜀锦一车,双陆一对,分美人青红裳各十五,以黄金为饰。大国之馈遗之丰如此矣。

写一篇墓志,竟然收受礼物如此之厚,真是难以想象。但这些文豪们,对传主史料真实性的要求,本就远不如对文章的波澜意度要求高,花的时间精力自然更不如一篇游记费的心思多,尽管他们收受金钱财物时手一点也不软,但在撰写碑铭时这手可就软了,大部分的文豪连传主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就只好照搬送来的行状,正如前文所述是“即其《状》而铭之”,不着边际,好话说尽。因此,蔡邕、韩愈因滥写碑铭谀词太多而遭到后人抨击。清初学者顾炎武就拒绝为人作碑铭文字,他悬牌在室,以拒请邀,并对韩愈大为不满。他在《与人书》中认为写碑状:

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即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

老顾此说有点片面,大言欺人。“一人一家之事”何尝不关“经术政理之大”?我们认为正是“一人一家之事”才构成了国家“经术政理之大”。只是许多人一生碌碌无为,浑浑噩噩地活到死后,却为难坏了那些写碑铭的人,清初学者魏象枢有一则题为《与人》的短札,写墓铭不好作的尴尬情形,十分有趣,惟妙惟肖。他说:

为人作墓志铭,不填事迹,则求者不甘;多填事迹,则见者不信。其至无可述,不得已转抄汇语及众家刻本以应之。譬如传神写照,向死面上脱稿,已不克肖,况写路人形貌乎!吾愿世人生前行些好事,做个好人,勿令作志铭者执笔踌躇,代为遮盖也。

真是有意思极了,有事可写的写不真实;无事可写的又得凑合应付,有的就干脆说“居乡有隐德”之类的套语,翻译成大白话其实就是“此人什么好事也没干过”的意思。所以,我对学生经常说,如果你读到一篇古人传记,开头就说传主“多隐德”,就不用再往下看了,赶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浪费时间了。同时,在撰写墓铭时,殃及权贵的龌龊事儿不能写,有触当朝污行秽史的忌讳事更不能写,遮遮掩掩,避忌万端,几番修改后,写成的东西便闪烁其词,千篇一律,真伪莫辨。后人编纂史传,就是依据这些不大靠谱的材料删删增增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靠不住的碑铭文字,却被朝廷国史馆做第一手的史料用,本来国史馆及国家档案馆有更真实的材料,史官在修史时应该对照着读,以便确认哪些是实,哪些是虚,甚至可以做些调查研究。但自唐代以来,很少有人像司马迁写《史记》那样亲历实地、劳神费力地去做考察,而且史馆本来就是个清水衙门,工资发放都成问题,出差调查,哪里来的经费?更不用说像其他衙门那样年终有分红与节假日有奖金了。于是就高居庙堂,消极怠工,所修国史,成于众手,体例不一,水平参差,谁写什么,如何写法,有时甚至是通过抓阉决定的,堂堂国史修纂,竟同儿童游戏没有什么两样。为了完成任务,就将那些家状碑铭稍加删节润色,大功便告成了。待到后一朝的史职人员为前朝修史,因历时弥久,真假难辨,也就在前朝国史的基础上进行再加工,删删补补,然后编纂成为传之后世的前代史。

因此,列位看官,我們大家手中的史著,实际上经历了这样一些过程:传主本身一生的事迹(真实的史实)——行状(传主子孙或门人等所编写的夸大传主事迹的文字)——碑传文字(他人据行状等所改写)——当朝国史列传(当朝史学家据碑状、政府档案等所纂)——后世所修前朝国史(后世史学家据前朝史官所纂史书修订而成)。也就是说,许多历史书,实际上是经过一手、二手、三手、四手甚至更多手的加工才写定,而且一旦写定,就俨然成为信史为天下人所共信,我们所顶礼崇敬的《二十四史》等书,就是这样修成的。这就像是我们想象中的美食,竟然是别人多次咀嚼后吐余的残渣,列位看官,您说恶心不恶心,胆怕不胆怕,冒汗不冒汗,无聊不无聊呐!

当然,历史并不是虚无的,历史是真实、可信且有规律可循的。但历史的真实性往往被淹没在一大堆如前所述的文字之中,需要有心人去发现考订与认识,以还其本来面目,也就是为什么真正的历史会被装饰和扭曲成那样,也正因为如此,学习、认识、发现与还原历史,才显得极为重要且意趣盎然。笔者可能有些过于强调史书不真实的一面,但也是给读者提个醒,您在读史书的时候,可千万别轻易相信书上的话,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是他老人家早就发现了史书的靠不住,史书中有许多真实的历史,也有许多扑朔迷离的假象,这史传读起来,可还真像刚出锅的烤白薯,既香气诱人,又烫手难拿呢。列位看官,您老可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