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花树的对话
2022-03-11董乃斌
董乃斌
抒情诗并非全都是诗人的独白,诗人也会设计“戏剧性处境”来使诗的结构复杂、意境丰厚。而且并非只有现代新诗作者才懂得这一点,古人的创作实践显示,他们早就在探索这种表现方法,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晚唐的李商隐就是这样一位勇于创新的诗人。
试以他的《临发崇让宅紫薇》诗为例,来看他对抒情诗叙事色彩和戏剧性的追求。
《临发崇让宅紫薇》是李商隐后期创作的一首七律。全文如下:
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这是一首格律谨严的仄起式七律。除颔联两句的第五字平仄互易(此为允许的)外,其余均严格合律。其所押韵脚在《广韵》中属“咍”部,后世通用的平水韵中属“上平十灰”,念起来的感觉偏于忧郁低沉,与全诗的内容、情调相谐。
崇让宅是李商隐岳丈王茂元在洛阳的邸宅,李商隐婚后与夫人在此住过不止一次。有关崇让宅的诗也有好多首。崇让宅里有颇大的林园,有池沼亭阁,当然也有各种树木花草。紫薇是一种落叶乔木,春秋开花,红紫相间,颇显富贵气象。据说唐宫御园及中书省前也种了许多紫薇树,故中书省有“紫薇省”、中书省官员亦有“紫薇郎”的雅称。
题曰“临发”,临发既是本诗所涉事件的背景,也是诗的主题和生发诗意的核心动力,诗中的一切都围绕着“临发”而展开。诗人马上要离别远行,他在与崇让宅告别,而紫薇花树就成了崇让宅的象征和代表,也是诗人特设的歌咏和对话的对象。诗人创作此诗,目的绝不是要缕述临发前的种种琐务,而是要抒写此时此境的心情和感触。诗的任务是抒情,但诗人为了把情抒好,就不能简单直白地谈情或絮叨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在一首不长的七律诗中,究竟怎样借说事以言情,叙哪些事,从哪里入手,又怎样叙述下去?这些都是诗人下笔前要构思好的。下面我们就从这首“临发”诗的诗面来探索诗人的思路。正如刘勰所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心雕龙·知音》)
此诗首句是感叹性的写实,说的是崇让宅那一树美丽的紫薇花,今天只有我李商隐一个人独自在欣赏(言下之意不难体会:从前可是“双看”“偕观”的哦)。次句点明季节,同样是写实,秋庭、暮雨、轻埃,层层皴染,营造出凄清的氛围。
开篇两句和一般抒情诗相同——诗人自己作为抒情主人公登场,向读者直接陈述。在抒情诗里,作者(诗人)和叙述者、抒情主人公,往往重叠,其所述者,也多是诗人自己遭遇的“事”和由此产生的“情”。但有时也会设置角色、区分主客而各司其职。这首诗的后几句就是如此。注意区分诗中叙述者的身份和在诗中的不同作用,据以解说诗的叙述结构,进而领略其风格涵义,正是我们今天讲诗的着重点。
颔联仍是诗人的陈述,但陈述的接受者锁定(或曰聚焦)于紫薇树,因为对象的专一而显露出比前一联更浓郁、更有针对性的感情。
“不先摇落应为有”一句,前四个字意思明白,是说入秋了,众花多已萎落,但紫薇花尚未摇落凋零,还开得那么旺盛繁茂。这是眼前的事实,诗人有意让它凸显出来。可“应为有”怎么说呢?虽然顺着语气念下来其大致意向不难领会,但历代说诗者的具体说法却颇不相同。有人从文献版本着眼,指出“应为有”在《文苑英华》《唐诗戊籖》里是“应有待”;有的说“应为有”本是“应有为”,是校书者觉得这样不合诗的平仄律而篡改。纪昀承认“应为有”不可解,但却不认可这种改动,指出妄改者“不知此是拗体,上句四六二仄,下句以第五字平声救之,乃定格也。集中此调凡数处,可以互勘”。《李商隐诗歌集解》的作者刘学锴、余恕诚二先生则认为此句“因省略而有语病”,但究竟省略了什么,没有说明。
“应为有”确实令人有话未说完之感。李商隐《为有》诗首句“为有银屏无限娇”,在“为有”之后紧跟着“银屏无限娇”,意思就很明白。而现在“应为有”后面啥也没有,究竟什么意思呢?笔者反复吟思,某次,忽从语气上悟到,此句莫非是“应为有情(或有意)”之歇后乎?今汉语修辞有“歇后”一格,其起源甚早,且具体用法甚多,义山偶用此法也不是不可能,姑聊存疑俟考。
无论这种解释能否成立,“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两句都不是简单的自说自话,而是诗人/ 抒情主人公充满感情地在对紫薇说话,也就是说,在诗人构筑的场面(意境)中,已经出现了两个人物,一个是作者、抒情主人公,另一個则是诗人话语的接受者,开着繁花的紫薇树。抒情诗的主客关系和叙事框架由此构成。
颔联前句表达了诗人对紫薇树的感激,可是后一句却情绪一转,变成颇为生硬的命令,两句合看,那口气似乎是这样:感谢你紫薇树,秋已深,你的花朵还坚持开放不肯凋落,(是因为你对我有情吧!)可是,我马上就要远行,别离在即,你就别再盛开啦!这话的言外之意是:须知你越开得欢,我就会越留恋此地而舍不得离开,心里就越痛苦,你明白吗?诗人的情绪发生变化,变化了的情绪发为诗语,竟不免有点生硬无理。然而,正是这种反转得看似不太讲理的话,才把诗人别离前的怅惘无奈和把紫薇当成知音贴心人的感情更充分地表现出来。诗人如此说话,实际上倒有点像孩子气的撒娇,既尽显天真任性,也最足展示心灵的痛楚和忧伤。前后两句语气的跌宕,表现出一种感情的张力,从而大大增加了诗的抒情力度,同时也道出了诗人的内心和他跟紫薇树的亲密关系,这样的诗句当然也就更富情趣,更加耐人寻味。
说到这里,不妨插一句。李商隐是很喜欢用这样前后语势拮抗的句式以增添诗句的表现力和想象空间的。比如创作时间与此相近的《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诗里,便有这样的一联:“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这是李商隐在园中家宴上的即兴感发。前一句说得通达——“聚散”二字偏重于“散”字,聚欢散悲,人之常情,而人生在世总会有聚有散,本来不必过于在意。可是后一句就说得有点任性:池塘里荷蕖枯萎凋零,明明是因为秋天到了,诗人却嗔怪于它:人们要分手,已经够难过,你荷花干嘛偏偏在这时候也来“离披”添悲呢?言下之意你荷花好不知趣!这责怪当然很没道理。然而,李商隐这么一说,就把自己当时纷乱难安的心情加倍地表达出来了。他显然是故意这么说的,这样说话或许也是诗人的一种特权?要这样说才能充分吐露诗人的心情,使诗更像诗,更值得仔细玩味。
插话结束,仍回原题。诗人在颔联对紫薇树说,我要走了,你别再开!紫薇成了诗人设定的受述者,而设置这个受述者,目的就是为了造成对话的语境,以便进一步写出紫薇的反应,而颈联便是紫薇的答语。这样就用对话形成了“戏剧性处境”,诗人与紫薇合演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小品。从叙述结构来看,也显得完整而合乎逻辑,诗的情调灵动活泛了起来,诗的意境和读者想象的余地得到扩展,而最关键的是诗人的抒情也获得了更广阔的空间。
作为紫薇的答语,颈联大意是这样的:哦,可不只是我一个怜惜你啊,瞧,那依傍着露井的桃花对你含情脉脉,章台街飘拂的柳绵也对你相忆难舍,它们跟我一样,都会时时念想着你呵。紫薇的话善意满满,诗意十足,但绝非写实之词,而纯系比喻和想象。紫薇把自己和诗人以及桃花柳絮看成同命运的天涯飘零之人,并以这样的身份安慰诗人。
紫薇的话说得非常温婉柔和,使孤独彷徨的诗人感到熨帖和慰藉。这正是诗人所需要和所渴求的。究其实,这一切都是诗人设计出来,用以调节诗的气氛和色彩的。借助于对话,诗人虚构、塑造了他心目中女性化了的紫薇形象。而通过紫薇形象,读者也体会和贴近了诗人的心灵。
尾联不妨理解为诗人发自内心的呼应,甚至不妨视作诗人和紫薇经过心灵交流后所发生的共响和鸣。诗人和紫薇、桃花、柳绵乃至天下所有怀才不遇、不得其位的士子一齐呼喊:我们命运不济,流落天涯海角,(但即使荣达)也不免同枯同谢。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徒劳地想着高攀,想着移根于皇家的上林苑呢!这“强作排解”的两句才是诗人心灵的直接表白,属于诗的抒情部分。就诗面而言,《临发崇让宅紫薇》的抒叙比例,应该说仅是三比一,但加上三联叙事对话中隐含的抒情意味,已足以承担起预定的抒情宗旨。
李商隐是把紫薇当作自己的心灵之友,向它倾诉,听它回答,与它共鸣。
以上的解说与前人的说法不尽相同,受到叙事学方法的启发,是无可讳言的。a《临别崇让宅紫薇》是一首抒情诗,但它不简单,它经得起从叙事视角进行分析,可以找到它的人物、场景、叙事结构、表现层次、叙事主题,乃至体会到它的“戏剧性处境”。对抒情诗做叙事分析,是诗歌阐释之一途,可以丰富我们对诗歌内容、境界的理解,加深对于抒情诗表现方法多样性、复杂性的认识和体会。对于李商隐诗歌艺术的创新精神及其美学价值的把握,显然也是有助益的。
其实许多抒情诗都可以这样做,因为诗歌虽非小说,但诗歌也是叙述文体,抒情诗也不例外。任何诗歌作品都是叙述,必须由叙述人把内容说出来,读者才有可能接受。诗人像小说作者一样,可以由自己充当叙述人,但也可以另设不同层次的叙述人。即使用第一人称来叙述,诗中的“我”,也不一定就等于作者本人,而是或隐或显的代言。诗歌叙述人既可以叙事,也可以叙情(习惯上叫抒情或写意),还可以叙景(习惯上叫写景)、叙理(习惯上叫议论说理),但无论理、事、情、景都须叙述出来,所以诗歌同样是叙述文本的一种,同样遵循着抒叙互补互惠互融而又有所博弈的规律,因此也就可以运用叙事学(叙述学)视角进行分析。
像《临发崇让宅紫薇》,历来都被认为是抒情诗,这没错,但也须看到诗里存在叙事因子。诗人设置了对话者紫薇,而不是将其当作单纯的景物。诗人设置角色,安排情节,使诗歌具有了一定的戏剧性,故事的核心是即将离别,是临行前的对话。诗人揭示了自己的愁闷心情,也通过话语刻画了人物的形象,紫薇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安慰者乃至同道,其实也是本诗的另一个主角,这从诗题上也可以看出来。诗的结构是从自述进入,转向对话,主(诗人)宾(紫薇)各说一句,然后变成共鸣合唱,共同发声。从抒情角度言之,则是诉说目前的困境和忧郁,在万般无奈下寻觅知音,使自己获得安慰勉励,打气鼓劲。诗歌流露的感情是复杂的,对境遇有怨恨,有不满,但又不愿具体细说,不愿直接猛烈地愤怒发泄,而是曲折地将一腔牢愁幽怨消解为旷达、不争和无为。
上面的分析,是紧扣诗面进行的,是对抒情诗“诗内之事”的发掘梳理。其实,《临发崇让宅紫薇》和许多抒情诗一样,诗面之外还有一系列的“诗外之事”应该予以注意。
这首诗是李商隐全部诗作的一首,是其诗歌创作链条上的一环,而不是孤立的存在。运用传统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之法,对此诗创作时地、创作背景进行考察,将发现更多诗中未写而实却有关的事情。前人于此做了很多探索,提供了很多值得参考和思索的说法。如谓:“此必随茂元赴河阳时作也。”(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会昌三年九月,王茂元卒,义山入京师,此题之所以为‘临发崇让宅也。”(程梦星:《李义山诗集笺注》)“中书省为紫薇省,而秘书省隶中书之下也。……此章暗用薇省寄慨。四句深恨别离,兼忆家室,结则强作排解也。”(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此篇慨秘省清资不能久居,又将失意往游江乡。”(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是时茂元已殁,义山他适,党人倾挤,无所托身。”(黄侃:《李义山诗偶评》)“看题中标明‘崇让宅,似对王茂元的未能相荐,心怀怏抑,所以后四句强作宽解之辞,然失望的心情仍跃然可见。”(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诗当作于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之后,离别岳家赴京之前……文宗开成五年秋洛阳作,以将移家长安,故有‘岂要移家上苑栽语。”(黄世中:《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此诗作年颇难考定。视‘天涯地角语,似是义山有远行之役。然赴桂、赴徐时令均不合。唯大中五年赴梓州约当秋末冬初。或此诗即作于将赴梓幕前。”(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
以上诸种说法均属对此诗创作背景的推测,根据不同的理解和推测,此诗各有一套具体的“诗外之事”,在每位阐释者心目中,其“诗外之事”是很不相同的。但无论如何不同,此诗必有其一定的事实背景,而且必然都与李商隐的生平遭际有关,从他的进士及第,入秘书省为校书郎,又很快被调离和试博学鸿辞科落选,从他与令狐家的关系,到他的婚于王茂元家,以及他为郑亚、卢弘止、柳仲郢的幕僚等,都有可能成为此诗的“诗外之事”(且不论更宽阔的晚唐时代背景)。但具体落实于某事又十分困难,就以此时李商隐妻王氏是否已亡故而言,各人看法就颇不相同。所以,说诗者对“诗外之事”既不能不究,又只能做开放性的理解,容许多种可能性的存在,或取其可通释者大略言之而放弃过于拘泥的解说。
比较以上诸说,我们觉得刘、余二先生所说虽仍有不圆满处,但总体尚可说通。试略加敷演,则《临发崇让宅紫薇》的诗外之事,也许不妨这样描述: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 年,李商隐四十一岁。这已是他中进士的第十五个年头。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啊!仕途上毫无起色,从未做过像样的官,更谈不上获得过什么施展才能的机会。倒是做过几位节镇大僚的幕宾,每天忙忙碌碌,无非是草拟公文和来往信件之类文案事务,一个摇笔杆的文字秘书而已。
更可悲的是,未到中年,却已丧妻。他那恩爱的王氏夫人,就在不久前撒手人寰,撇下一男一女两小儿,成了没娘的孤童。而如今,他这个做父亲的又要远行,去东川节度使幕府任职。谁知这一行又将是多少年月!(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 年,商隐有多首悼亡诗,但本诗主旨不是悼亡,仅以“独看”暗示。)
临行前,他来到洛阳崇让宅岳丈家,向妻兄弟辞别,并把孩子暂时托付给他们。崇让宅,爱妻王氏的老家,这里有他们多少甜蜜的回忆。这些日子里,难怪总是心潮难平,欲哭无泪。写了几首诗,心绪稍好一些,可还是难以安宁。行期已定,不日就要登程。秋雨濛濛,李商隱独自在宅院回廊里徘徊蹀躞。妻子王氏的音容笑貌萦回于脑际,忽又被未来日子的茫然悬想代替……
一个偶然的瞥望,他突然发现,院子里那棵紫薇,竟然开得繁花一片,秋日微雨飘洒在花朵上,聚成的水珠像无声下滴的清泪,他忍不住有话要对它说。诗思沛然涌起,诗句很快吟成,而上文所述的一切,便是他虽未写入诗中却不可不知的“诗外之事”。
需要声明的是,这里所说的“诗外之事”不是实证的结果,而是读诗想象的产物。欣赏诗歌,可以说是一种二度创作。每位读者都有想象创造的必要和权利。当然也并非胡思乱想,更不可无中生有。只要不把自己的感受和体会视为唯一的正解,而能够虚怀若谷地与其他读者交流切磋,就好。对于上面的解说,我们的态度就是这样,欢迎听到不同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