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观鸟记

2022-03-11周凌云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老鸹苞谷喜鹊

周凌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和隨笔集五部。两部散文集曾分别获宜昌市“三峡文艺明星奖”和“屈原文艺创作奖”。曾获首届湖南“汩罗江文学奖”散文离骚奖。长篇散文集《驻村记》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二〇二〇年定点深入生活创作项目。

喜鹊巢

麻雀和其它一些小山雀做巢,都在竹林、矮木及草丛之中,胡乱做个窝,有个歇脚的地方躲躲风雨了事,天黑了无非也就睡个觉而已,没必要把时间花在做巢上面,很多重要的事情还要等着做,精力投到拾穗、捉虫子、耍玩上是正经。鸟的世界,没有比吃更要紧的,这和人类毫无二致。鸟儿越来越多,村子就这么大,人抛撒的东西都是无意漏掉的,并不是有心喂养鸟儿们,人类生产的粮食,目的也是供养自己。只是收成好的时候,泼泼洒洒的多些,如果年成不好,鸟儿们捡漏也很难,饿坏了,回不到巢里,或者回到巢里还是饿,巢做得再好,也没啥子意义。斑鸠这类大些的鸟,好像对做巢也没多大兴趣,捡些草草绒绒的,搭在灌木和树木树丫上,敷衍了事,好像是承包的工程,为别人干的。确实,斑鸠们大多时间在高空鸣唱,一部分时间在飞翔,两者加起来所耗的时间比在巢里睡得长,所以做个好巢,也是常常空闲着,使些力气划不来,偶尔还不如借住到别的巢穴。我和麻雀、斑鸠一样,彼此互相同情,一辈子对房子不上心,到老了也没个像样的书房。也不知究竟白忙活些啥。斑鸠没顾及家,但在空中鸣唱还留下声音,麻雀不回巢,还有一帮酒肉朋友跟着飞旋,我呢?

喜鹊不愿与麻雀这些“小混混们”为伍。在做巢这件事上,认真而且讲究,做得特别牢靠,也还美观。鸟的一生也要过得风光和舒适才好。在幸福这桩事上,鸟和人类是有共性的。喜鹊筑巢是要看风水的,筑到哪棵树上,筑到哪户人家旁,这一年的风雨走向是怎样的,巢门的方向开向哪边,都会有精确的判断,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要能感知大自然,体味大自然的变化,甚至可以说它是大自然的精灵,对大自然的研究,喜鹊比人精通得多。说它是风水大师并不为过。农民哪天建造房子,总是盯着喜鹊看,哪一天喜鹊筑巢开始,喜鹊双双去林中捡拾第一根木棍儿了,农民也开始动工,盯着喜鹊没错,喜鹊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巢门的方向如何开,农户也怎么开,就是哪家死了人,坟的朝向也以喜鹊的巢门为参考。农民们总结一个道道出来了,喜鹊开门的方向,就是这一年风水的方向。喜鹊预见和判断事情,比人类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住在老谢家,天天看喜鹊做巢。一棵高高挑挑的“丝绵树”正对着老谢家,喜鹊像直升机一样,飞上飞下,飞来飞去,有时尾巴翘起来,头低下去,向山下飞,有时尾巴压下去,头抬起来,奋力朝山上飞去,纵横平飞的时候,尾巴总是一点一点的,像蜻蜓点水。喜鹊也是繁忙的,它有时也鸣叫,声音嘶哑,但只在空闲时鸣叫,它要用更多的精力去林中选材料,木棍儿,粘泥土,丝绒,这些东西都是需要的,拾来的木棍儿都是精选的,并不是偷工减料随意捡来的。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不一样,木棍儿与木棍儿搭建勾连时,正好用上。筑巢前,喜鹊在脑里都设计好了,各类材料需要多少,都已算好了。人类别太自负,鸟儿的智慧不在我们之下。巢做得密不透风,牢固,风刮不走,雨淋不透,是喜鹊的目标。豆腐渣工程,绝对没有。我观察完全村的喜鹊巢,是敢这样说的。

喜鹊为啥把巢做到“丝棉树”上呢?树并不高大,也不粗壮,但枝丫少,皮光滑、柔韧,人很难爬上去,蛇们也一样,这也是喜鹊留心过的地方。巢十分显眼,但是这棵树正处在村子的中心,紧邻村委会不会跑偏,来来往往的人和鸟,第一眼都能瞧见。也方便向东西南北飞翔。喜鹊实在是太高调了,整天叽叽喳喳,开朗而热情,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报告消息。巢,也不藏着掖着,都举在亮堂处,让全村的鸟都能看到,还要让人类明白,什么样的建筑最坚固。这就是喜鹊的性格。喜鹊的性格很合老谢的脾气。整天嘻嘻哈哈,对人无话不说,热心快肠,嗓子和心气也都高调呢。但是从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丝棉树”没有发芽,我以为这棵树比别的树发得晚,因为不是所有的树,都在早春带些蓓蕾约会,有的可能要推迟些日子。但到晚春了,“丝棉树”还没动静,这树就有异像了。我仰头观察一番。喜鹊要出门,一只跳到树枝上,歪歪头,瞅瞅巢里的几只小东西,又跳到巢的顶部踩了几脚,对着远方叫了几声,飞了,赶紧捉些虫子回来。我又低头看看树下,难怪这树没生命迹象了,一个农户排水沟,一直冲在树根上。我明白了。这是全村唯一死掉的一棵树。喜鹊对这棵树的夭亡缺少预见吗?

老谢家房屋旁边有一棵核桃树与天相齐,仰头朝上望,遮了半边天,还把房子和院子全盖住了。树上最高处的一个枝丫里,喜鹊做了个大巢。自有了这个喜鹊巢后,老谢家就更不宁静了,这个巢与“丝棉树”上的巢,就离那么一拃远,喜鹊从核桃树上一个俯冲去幽会,一声鸣叫还没完,还哽在喉里,就落到“丝棉树”上了,我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这截子空中航线,刚好是老谢家去村委会大门的距离。喜鹊们你来我往,飞来绕去,还招来别家的喜鹊,热闹喧嚣得很,比老谢家的客人还多。儿子觉得喜鹊太闹,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用尽了力气,将巢穴顶了下来,落地时像来过一阵小地震,老谢正在午睡,被震醒了,感觉发生了大事,翻滚起来后,看见院坝上落了一大堆东西。喜鹊巢完好无损的。骨架子还没变形。老谢对儿子很不满,觉得是做了一件坏事。老谢已老了,家里的事都听儿子的,独独这事儿,老谢却耍了犟脾气,要儿子把喜鹊巢重新送到树上去。儿子只好请来几个人帮忙,将巢捆扎好,用长长的绳子牵拉上去了,又重新安顿好。

末了,老谢对儿子说:喜鹊也是看人的,哪家风水好,家里喜气盈盈和和气气的,才会来做巢呢,喜鹊的名字为什么带个“喜”字呢?喜鹊越多,带来的喜气就越多嘛。

停了一会儿,老谢火气退了些,对着儿子又补了一句:你夜里在楼上干事,呼哧呼哧的,你爷爷奶奶整晚也咳嗽,人家喜鹊可没吱声,说吵了它们吧。

听到老谢训儿子,我忍不住笑。这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爱喜鹊。

我对喜鹊的评价是:招人喜欢,都笑脸相迎。

但是覃嫂不喜欢喜鹊。她家一棵高大的榆树上举了两个喜鹊巢,吵成一片。巢太高,竹竿顶不下来,便想把树砍倒。我路过覃嫂家时,她向我诉苦,一大幫喜鹊天天从树上俯冲下来,到田里找食,把埋进土里的苞谷种子也掏出来吃了,苞谷发了芽成秧苗了,也不放过,叼起来将发胀的种子也吃掉。喜鹊咋不给人活路了,专寻种子吃呢?收成减了,我拿什么粮食来养猪啊。覃嫂家里困难,男人死得早,两个女儿全靠她扯大,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三十多了,还待在身边,想招个上门女婿,也没人愿意来。

我劝覃嫂千万不要砍树,也不要撵喜鹊们走,喜鹊来了是好兆头,有几户人家想接喜鹊去,喜鹊们还不乐意呢。你房子整漂亮了,房前屋后都收拾得喜气洋洋的,喜鹊不就来了吗?要善待喜鹊,像对待两个女儿一样。我心里嘀咕但口里没说出来:不就是几颗种子吗?田垄上被喜鹊掏了,把种子埋下去,重新补上不就得了?喜鹊没猪的肚子大,猪一年吃那么多苞谷,喜鹊还有意见呢,吃几粒种子算个啥?种子总是吃不完的,犯得着去砍树撵喜鹊吗?喜鹊天天在天上报喜,就不算个事了?也是对家庭的贡献嘛。

也许覃嫂心里也在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公家给你工资有吃有喝的,能体谅农家小户的难处吗?一颗种子就是一堆粮食,两颗种子就是咱猪一天的口粮呢。

喜鹊和猪都是禽兽,但是内外有别,覃嫂心里有亲有疏呢。

我不能全站在喜鹊的一边说话了,也要替覃嫂想点办法。在田里也像别家一样,多做些“茅人”竖到田里,风吹动,“茅人”就会动,很像劳动的样子,再买几条“驱鸟带”,牵在田的四周,一闪一闪的泛光,成为新式的武器,吓唬吓唬喜鹊们。覃嫂说,起初起些作用,日子长了,人类的鬼把戏就会被识破。喜鹊胆子更大起来。但是苞谷苗子长到两拃高了,就别愁了,喜鹊拔不动苗了,拔起来还有啥意义呢。

我闲逛时,又上蒿坪转了转。看到姚老幺门前有一棵直达云霄的树,我叫不上这棵树的名字,但是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是一张弯弓射向天空,又像人类发射了一枚导弹。不像核桃树那样,四肢张开向天空开放。虽是单线条,但是枝枝丫丫还是有的。末端有一个喜鹊巢。它的高度也是喜鹊飞行高度的极限。从树兜边朝上望,像擦到了天边。喜鹊巢遍布全村,就这个巢最为高远,刚刚满足了诗和远方这两个条件。人是不能摧毁它的,除非风雨雷电合起来的力量,看能否掀动。上面的几只喜鹊能洞察一切,它们比卫星还看得清楚。全村多少喜鹊多少巢,还加上其它鸟族,有多少鸟和巢,心中都有数。村支书本本上抄写的人名儿,还常常忘记。姚老幺家的喜鹊们却都记在心里。喜鹊们不用开大会,只要在树梢上说几句。在高处一说,都会鸦雀无声,比村支书的威望还高。我对姚老幺说,你家喜鹊占尽了风水,风光得很呢。姚老幺笑笑,希望喜鹊一直住在天上,别离开姚家了。姚老幺也苦恼着一件事情,天上有时洒些东西下来,不知是下雨了,还是鸟粪,落到身上了才分清。

闲着无聊,我做了个不完全统计:平均扯算起来,全村的人户几乎都有一个喜鹊巢穴,喜鹊与农户人口大致相等,只是粪便少多了,但加起来也可以让全村少买几百包化肥,喜鹊吃掉的苞谷种子,让每户少养了半头猪。

百鸟鸣唱

我知识贫乏,对禽兽知之甚少。林子里动物多起来,常常跑到庄稼地来觅食,除了认识野猪,其它就是打了照面也不认识。百鸟之中,我也就认识那么几种。这不怪我,也不怪禽兽们,都各有各的圈子,都在为找一口吃的而忙碌着。但是,我到村里来闲逛,写点文章,并不是想混点吃的,把文学当工作非常危险,因为文章养不活我,我是为了快活,就像村里的鸟儿们,整日鸣唱,不是为了捞点吃的,也是因为欢乐。

树木都把森林占满了,农民也将耕地种足了,鸟儿们全来了,百鸟鸣唱天天上演了。天,刚一开亮口,一声单调的鸣唱,就会唤起二重唱、三重唱,然后上演一场大合唱。四面八方的歌声,五音繁奏的曲子,各种不同的节拍,都叠加混杂一起,一派歌舞升平的热烈氛围。有的是起飞和降落时鸣唱,有的是站在树梢啁啾,有的在行走时绅士一样优雅鸣叫,圆润厚实,甜美深沉,也有的模样古怪,装腔作势,嗓门嘶哑,有的是彼此对唱,有的是清脆的笛音,也有的是金属般的回音,或者说钢琴的声音。有的音色柔美,旋律多变,也有的有一声没一声的。有的声调越来越高,高到嘶哑,有的却低沉下去到无声无息,不了了之,音符全散了。

音乐属于全人类的,但是我来到村里后,觉得音乐还属于鸟儿们。它们歌喉的婉转甚至还胜过人类。我能听懂我们自己的歌,但鸟儿们的歌我只能听懂一两支,是几支赞美人类的歌,其它都深奥,因为我与鸟还有距离,还不能直接对话,我对鸟儿的世界和心灵也了解太少,即使简单的歌也不知其义,还是因为我没把鸟儿当朋友。我只要扎进村里,彼此有了好感,并对鸟儿的歌声进行研究,总会有收获,未知的领域钻进去了未必很难,恰恰要深入研究已知的领域,比如人类的歌声,倒是很难的,因为人类的心态复杂。

早上,听百鸟鸣唱,就像吃了桥料人家“十碗八扣”的盛宴,而要去听听几只鸟雀的独唱,又像是去见几个知音,充满了渴望。我沿山路漫步时,走到梯儿岩一偏僻处,听见一只鸟在树上鸣叫,声音如埙,正躲在幕后演奏,悠悠忽忽,高古而深邃,好像蹲在树上叙述往事,也似乎是爱情失意后的悲鸣。我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我搜寻一番,并不能望见它。这是一只什么鸟呢?其实我就是找到了这只鸟也没啥意义。让它躲在这个小角落,隐士一样逍遥,玩弄一种小乐曲,很符合它的心境。

又走了几十步,听到一阵急促吹哨的声音,感觉是要紧急集合。我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这鸟也躲在暗处,不知面目如何。也许是只挺拔神气的小鸟。说它是小鸟肯定是对的,大鸟不会躲在小丛林里鸣唱。性格像青山墩上的党宗翠。党宗翠也是急性子,说话心直口快,做事火急火燎,走路急急忙忙。估计小鸟是按着党宗翠的步伐吹哨的。有一种声音,不论是合鸣还是独奏时,感觉它是从高空落下来的。咕咕,咕咕,从丹田引发出的声音,浑厚、博大、纯静,是鸟中的帕瓦罗蒂,又像一位圣者从战国而来,说了一句古语,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村里响匠们吹奏长号的迎宾腔调。这是斑鸠的歌声。给人正气,激发我豪迈的力量。我喜欢听,乡亲们也爱。说不上有多么浪漫和诗意。我小瞧斑鸠了,它比苞谷棒子大不了多少,以为它和有些鸟那样随便叫几声,但是它的气场宏大,歌声送得高远,全村都能听见,好像是歌声先升上高空,又从高空落下来,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斑鸠比人小多了,嘴也小得多,怎么比人类的歌声要嘹亮得多呢?我对斑鸠的歌声着迷了。我把老谢家的窗子打开,录了几段斑鸠的声音,存在我的手机里,我可以随时听。不论在村子的哪个角度,录的声音都清晰,没一点杂音,因此我不必跑到一棵树下或林子边,只要躺在床上录制就行。晚上我寂寞的时候,打开手机,听一阵。歌声纯正,可以洗涤我的烦闷。咕咕—咕咕—咕咕—,我睡着了。

有些鸟是在夜晚鸣唱的,天刚擦黑时,点灯雀子粉墨登场,起初一两声还轻柔细语,有两分娇嫩,慢慢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似一声,变调不断,急促又响亮,最后一两声仿佛声嘶力竭,大概一个最高音上不去,接不上气儿了,便嘎的断了,结尾仓促。感觉一首歌是个半拉子,声调还有点凄厉。不过刚换过气儿,又接起来了,一曲连一曲,这样一个晚上就过去了。执着。持续。坚韧。通宵达旦,一日又一日。点灯雀子不知要唱到何时?

有几个晚上,还听到啄木鸟的声音。笃,笃,笃,像敲击鼓声。村子发生了小振动。

老鸹子

村里人一提到喜鹊都喜上眉梢,而说到乌鸦就避之不及,神情也陡地变化了。还称乌鸦为老鸹子呢。称呼时,有点不屑一顾,有些还愤愤然,认为它丑,不是吉利的鸟。我曾经称乌鸦为“黑鸟”。这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就像一个中性词。我和它没有恩怨,也不必排斥它。

但是我住到村里了,得入乡随俗,也要称黑鸟为老鸹子了。

每天早上六点我就醒了。窗外模糊,天地混沌。一会儿,哇,哇,哇,哇,一只老鸹子叫了几声,黎明被冲破了几个窟窿,一团宁静全散了。另一只好像在远处响应了几句。哇——哇,哇哇,哇——哇,声音低沉缓慢些,像在某处徘徊,也许是一只老鸹子,活力减了,老于世故。第二日下雨,正在做一个好梦,老鸹子突然哇哇几声,把我唤醒了,似乎还受了点小惊吓,梦还没结束,却生生地又被撕裂,让梦也没个好结果。我听了几分钟的雨声才镇定下来。我一听到雨声就安宁,小时就是这样,天一下雨,好像就万事大吉。其它的鸟雀离我的梦也近,大概只隔了一层雨帘和黎明,也都喧嚣起来了。我有点怪老鸹子了。雨天呢,也叫个不停,把别人的梦不当回事?不识时务,难怪乡亲们对它们没有好感。早上也是做梦的大好时光,老鸹子偏要当个闹钟。

有一天,没等老鸹子闹腾,我就开了房东的门出去了,在模糊的村子里,沿公路绕来绕去,不自觉地来到了后山,正是天要大开口子的地方。我站住了。眼前满是林子、房子和田,还有一层薄雾,应当是老鸹子热爱的辽阔的地盘。我相信老鸹子每天是从这里起飞,又最终在这儿落脚的。可能每天早上闹醒我的,也是从这儿出发的。确实,有三五只老鸹子起飞了,从最高的几棵树上不约而同的俯冲下来了,翅膀伸展着,毫不费力地飞行,此时很像滑翔的老鹰,自自由由飘飘忽忽滑行一段。但是在其它的航线上,比如平行或向上飞翔,翅膀上下扇动,酷似我练功时“白鹤亮翅”的动作,我仿佛听到了“啪啪”的聲响,可能是翅膀打在空气上了,感觉空气也是有硬度的。老鸹子旋到我头顶时,还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旋转着,是哗哗哗哗流水的声音。我看到它扇动一下,便冲出去一米多远,在空中划一道深槽,波浪叠起,有几片雾浮沉飘逸。几只老鸹子在空中翻飞嘻戏,哇哇叫喊,响彻天空,只是比村里的那只高音喇叭声音低一点,听起来接近人类的声音,有时尖细,是娃娃的哭喊,有时低沉,又是一个老翁的吼叫,声音确实不怎么优美,这也是乡亲们冷落它的一个原因。不像喜鹊、斑鸠、黄鹂婉转卖腔弄调逗人喜爱。特别是喜鹊,虽然唧唧喳喳的,但就是有人捧它。老鸹子是个异类吗?怎么话一出口,就不动听了呢。我弄不明白,鸟儿们为什么都要叫呢,沉住气憋住不叫,也许都觉得老鸹子是只好鸟呢,沉默着,谁知道你的底细。

我看见有几只朝山下飞去了,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这是唤醒人类的声音,是例行的鸣叫。有一只飞走了,向远方一扇一扇,舒缓而优雅,出现了我梦中飞翔的景象了,越来越远,缩成一个符号。飞到别的村里去了,老鸹子可能还有另外的故乡。

天已大亮了,已有老农下地了,做些播种的大事。也有几只鸟并没有向山下飞去,从树上一个俯冲下来,直接落到田里,刚好离我只有几米远,全身乌黑,步履踩着韵致,风度翩翩,对我不屑一顾,也并不害怕,对人类没有戒心,它们在老农翻耕的土地上,自顾自的寻找着食物。老农不论怎么仔细,地上总会遗留些东西的。老农并不撵走老鸹子,他和我说,吃掉几颗种子有什么要紧呢,老鸹子也是村里的鸟,土地也有它们的份儿,虽说天空是它们的,但不产粮食,鸟儿的命也是命啊,也要吃呢,落进我田里的鸟,就是我家的鸟。我很感动。难怪老鸹子一点儿也不惧怕他。

此时,我的脑里闪回出另一个画面:我和村里的李老头熟了,常跑去聊天,在他家煮羊肉吃,还在他土地上闲逛,他种了八亩苞谷地,苞谷熟了的时候,老鸹子常来偷吃,但这对李老头来说,老鸹子吃点苞谷无伤大雅,飞上苞谷杆,摇摇晃晃,啄上几粒就又飘走了,不是故意来偷吃,只是顺手牵羊,但是李老头还是要教训它一下。他将买来的冲天炮拆下,塞进一个铁筒子,点燃后高高举起,“嘭”,冲到空中,一阵闪亮,灰屑飞溅,都打在老鸹子身上,它们受到惊吓都飞走了,像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机翼翻飞而逃。这只是李老头的警告,但是老鸹子好长时间不来了,李老头又后悔了,不能与老鸹子为敌,人、鸟与自然都要和和气气相处才好。李老头还曾为我描述过冬天的片断:大雪封山了,人迹罕至,只有老鸹子在这片土地上飞翔,纵横开合,飞行的轨迹,就像一位书法大师,在白色的宣纸上,挥洒着遒劲的线条。冬天是它的王国,只有它会在高空巡视,鸟瞰着这片江山。雪天,群山寂静,不像其它季节,众鸟群集,五音合奏,老鸹子独守山林,的确是孤寂的,但是它的一声鸣叫,把所有的寂静全压下去了。鸣叫的声音比李老头还要洪亮。

我回过神来,又目不转睛的盯着老鸹子,希望能观察出什么,而它们却只瞟了我两眼,等于没看我,或者是藐视。我看到它们一身乌黑的装束,显露的优雅而高贵的气质,倒给我一种美感。我看过巴勒斯写的一篇文章,对老鸹子没有说一句坏话。“乌鸦是我在风景中不愿错过的一个角色。我酷爱观看他们在雪地或泥土里留下的足迹,以及他们在棕色的田野里四处散步时优雅的身影。”这和我的感受一样啊。

过了些日子,我突然看见马渡河的上空,凝固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以为是宇宙的陨石,坠落在那里。一会儿,核聚变一样却四散开去了,飞溅出无数的墨点,沉浮着,飘移着,像些虫子飞舞。我明白是什么了。房东老谢说,该死的老鸹子,又闹腾了,要死人了。怨怼的语气明显针对老鸹子了。果然,第二天有信传来,河边一位九十岁的长者走了。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多么希望死人这样的坏事,与老鸹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明白了老鸹子遭人唾弃的根子了。背负的名声,永远也难以洗刷掉了。

老鸹子聚一聚开个会,吵闹吵闹,就一定会死人吗?未必!一个傍晚,我陪一位艺术家去山顶上,拜会挖木瓢的匠人,一门古老的技艺要失传了,好拍些照片,积累点资料,再做几把木瓢。一大片的丛林之上,我看到成百上千只老鸹子在飞舞,盘旋,哇哇哇,吵成一片。我心里嘀咕着,怎么有这么多啊。在匠人家待了几天,自然和人都平安无事,并没有坏消息传来。

驱鸟

我跑遍了全村,没有看到一处撂荒地,我感到惊奇,这是了不起的大事。农民仍然看重土地,还在种庄稼。有人说农村荒凉了,人都跑了,并不全是事实。我住的这个村,虽然也偏僻,到集镇、去县城路途遥远,但看起来还是一个舒服的村庄。村庄面目清新,不是邋遢萧条的样子。我看到每块地,都会停一会儿,过细瞧一遍,农民并不是囫囵耕种一下就了事,而是将田间的草除净,将石块砌成碚坎,把土翻几道,整成碎土,再起垄成行,好像起垄时都用线拉过一样,成条成线规整得很,如果站在最高的土包上往下看,或者从村子对面远眺过来,村庄就是图画,森林和土地相间,绿色和黄色交融,田,都不是田了,像艺术品了。苞谷苗子如果长起来了成一人多高,结成了苞谷棒子,到了成熟的金黄季节,就更美了。有几个农户跟着儿女搬到城里了,委托别人把土地好好种下去,切不可荒废。说不准哪一天再回来,又还种下去。

高山的主要作物是苞谷。农民的主要工作就是种苞谷。鸟雀们最爱吃的恐怕也是苞谷。但是乡亲们不是为鸟雀们种的,各自心中都清楚,包括鸟。下种时,鸟们盯得紧,看那粒种子丢在哪个窝里,眼里看得清楚,老乡闪个身回去吃个中饭,鸟们就去刨了。有的鸟还将种子的皮啄掉,丢到一边,皮不好吃,因为种子用药浸泡过了,有药味儿。鸟都成精了,不比人傻。种子吃掉了,又得补上。这是乡亲们最伤脑子的事。如果苞谷金黃了、丰收了,大鸟、小鸟都要吃几口,这算啥事呢。有一种情况,乡亲们也不舒服,咱村里的鸟们就是多吃些,可以忍受,它们还呼朋引伴地把别村的鸟都约来了,都来尝两口,那苞谷收成就有很大损失了,和野猪蹿到田里胡乱糟蹋一阵,也没啥子区别。这样可不行!得想法子!

一天,我正看着姚吉顺在垄上下种。用力踩一下“铁钻”,便露出个一个穴洞,女人左手丢一把肥料后,又丢几粒种子进去。覃士清骑着摩托车飞奔而来。“嘎”的一下在公路边停下。问姚吉顺买“驱鸟带”在网上买比去镇上买,会便宜多少。姚吉顺说,都在下种了,快去镇上买回来,布到田里,网上买,个把星期才能到,几个弯转过去了,时间都滑走了。姚吉顺做过支书,什么都懂,问他没错。覃士清将摩托车猛一踏,朝镇上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姚吉顺已布好的驱鸟带。一寸宽,但却无限长的驱鸟带,像极了公路边上的返光带,带子上都是红白相间的斜杠。只要有光和风,驱鸟带便一闪一闪地,泛出红红白白的光辉。风大,就神经错乱般疯狂拉扯,射过来扫过去犹如闪电。风小,就抖动翻飞,闪闪烁烁。这都是吓唬鸟的“新武器”。姚吉顺将驱鸟带在田的边沿连接了一圈,又在田的中间纵横拉了几条,眼花缭乱了。

我去几个墩上看了看,每块田都拉上驱鸟带了,拉拉扯扯,忽忽闪闪,在风中不停地晃动。有些田里还插些旌旗,竖些“茅人”,旌旗飘飘,五颜六色,在我看来有些虚张声势,被动防御。“茅人”也在风中抖动,像一些狂人张牙舞爪。以前“茅人”是用茅草扎的人形,竖在田间,仿佛人在田间劳作的样子。鸟儿在空中飞,是自己的王国,什么也不怕,但落到地面总还是怕人的嘛,毕竟还不全是鸟的地盘。现在,“茅人”呢,是用木棍做一个“十字”支架,将大人和小孩儿的旧衣服挂上去,就像一个人了,“茅人”成了替身。有一天傍晚,我正从山坡下往上走,看见一个人站在田间,还戴了个帽子,有点小风,头一点一点的,我喊了一声,没应,心里正忐忑,走到跟前,才知是一个“茅人”,哎呀,特别像人,如果我是只鸟,早吓跑了。

鸟们真的会害怕吗?起初,可能都会蹲在树上,朝土地的方向多瞭望几眼,或在上空飞旋几圈,侦察侦察,一切不可贸然前行。人类不可全信,善于设下圈套,如果钻了进去,鸟命也没了。后来,鸟儿们识破了鬼把戏,又蠢蠢欲动。那些田间的东西,没啥可怕的。只是花招,没有一丁点杀伤力。其实,乡亲们是善良的,所用的花招,只是警告,从人类的口中夺食,鸟要有分寸。虽然拉了些驱鸟带,插了些“旌旗”,竖了些“茅人”,但都明白,是形式主义。鸟儿们驱不走的。鸟儿越来越多了,还在增长。鸟儿们的口粮也逐渐多起来。我给村干部提建议,鸟儿们增加了,耕地面积也要扩大一些,或者提高单产,粮食多了,鸟儿多吃两口,真的没啥关系。

(责任编辑:龙娜娜)

3707501908295

猜你喜欢

老鸹苞谷喜鹊
到山地里捡苞谷
喜鹊为什么叫“喜鹊”
你真的认识喜鹊吗
老鸹,舌尖上的乡愁
去老鸹岩
喜鹊
山野
老鸹撒
喜鹊 “惊魂”
我生命中的苞谷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