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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街

2022-03-11樊健军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2期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江南》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

楔子

万承风,字和圃,江西义宁人。乾隆四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直上书房,侍宣宗读。六十年,典试云南。时仁宗在潜邸,赐诗宠行。累迁翰林院侍读。……嘉庆十七年,引疾归,寻卒,入祀乡贤祠。宣宗即位,追念旧学,赠礼部尚书衔,谥文恪。道光十二年,晋赠太傅,子方楙等加恩有差。

——摘自《清史稿·列传一百四十一》

常州亥市《关于更改新城区街道名称的报告》摘要:一经路更名为承风路,二经路更名为散原路,三经路更名为濂溪路,四经路更名为九九路,五经路更名为阜西路;一纬路更名为宁红大道,二纬路更名为义宁大道,三纬路更名为山谷大道,四纬路更名为秀水大道……

不知何年有凤凰栖于临水的山头,山就叫了凤凰山。山下有水,水往南流,先入鄱阳湖,再入长江,环山涌流,春涨秋落,像个调皮的小儿,岁岁都不消停。有山,有水,就有人择此而居。唐贞元十六年,山下筑起了县衙,称常州亥市。当下幸存的古城不一定是当年的旧址,本城的文史爱好者爬罗剔抉,穷极考证,终究不是名城大埠,得到的不过片纸风传,几无定论。一千二百多年间,常州亥市发生过多少轰动的大事件,远的不说,就说晚清,太平军经一口古井挖掘隧道,用棺木装填炸药,炸塌城墙,发生过骇人的屠城事件。抗日战争时期,常州亥市遭遇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为便于疏散,居民自发拆毁了残存的城墙。

常州亥市本是鞋楦之地,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旧城区好像凤凰山垂下的一只巨乳,眼瞅着要被急遽膨胀的人口给挤爆了。为缓解紧张的交通状况,引流人口,城西头新建了一座跨河大桥。新桥南端的引道同省道成“丁”字形连接。引道西侧,省道同水流之间的夹隔地带,大约六平方公里的土地,被规划成常州亥市行政中心区域,心脏肺腑之地。先前这里大部分是茶园,规划出台前,茶厂本来要死不活了,谁料想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成堆的银子从天而降,至于那珍贵的老茶树宁州小种,再也没那个心神去眷顾了。茶厂的人们欢天喜地,连茶园里的临时建筑都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陡然间添增了许多贵气。补偿到位后,茶树被悉数挖走,或被泥土埋葬。建筑物被推倒,山包被铲除,坑洼被填平。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土是黄土,色彩旖旎,带给人们的视觉冲击力新奇而躁动。

路网铺开时,人们对新城区的憧憬随之打开了。一条条宽阔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划出无数巨大的网格。没人敢怀疑这不是幅大手笔。当一个个网格被崛起的高楼占据时,原本宽敞的街道好像被人砍去了大半边,瞬间逼仄不堪。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被无数十字路口砍断,一节节的,好像一只受伤的行动迟缓的百足虫。人们不能不疑心,这个规划者可能是豆腐西施的后代,从豆腐西施那里继承了划豆腐的手艺,照葫芦画瓢规划了新城区。那一个个住宅小区都成了低矮的豆腐块,间或冒出来的高层建筑好像羊肚菌一般,这儿一竖,那儿一杵,毫无规律地散落其间。

如何给众多街道命名倒不是个难题,规划者没有为此而烧脑,从一经路、一纬路开始,到二经路、二纬路,如此递延下去,纵使有再多的街道,每条街道都会分配到应得的名字,谁也不会落下,无非先来后到。这种偷懒的做法可能招致了一些非议,不久一批崭新的名字应运而生,诸如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取代了之前数字加经纬构成的路名。常州亥市处于群山包裹之中,这种以大都市来命名街道的做法俘获了不少年轻人的芳心。可惜第二代名称也没能存活多久,又夭折了。

新桥引道西侧第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最初叫一经路。这条街道规划时并不贯通,中间被一个叫新城花园的住宅小区阻断。新城花园是新城区最早修建的住宅小区,被命名为迎春寓的一期工程竣工时周边还是漫漫黄土地。开发商是几个温州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迎春寓的楼层内高还不够二米八,被看房者戏称为侏儒房。房价足够低廉,接近成本价,仍鲜有人问津。可能是为了让开发商挽回损失,经过默许之后,温州人在迎春寓西边开发了二期工程,叫百合苑。至此,新城花园硬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好像一经路刚刚张开的两瓣子叶。百合苑的楼层内高比迎春寓高十厘米,可依然没有达到当地人习惯的高度,楼盘卖得不温不火。百合苑的南边,一街之隔的另块土地更是命运多舛。那里先前是石英厂,研发了多年石英粉,据说是静电反应没法解决,一粒石英粉也没卖出去厂子就倒闭了。石英厂的旧址上筑起了高楼,某个商人雄心勃勃要创办私立医院,结果胎死腹中,新樓易手,进出那里的人们都穿上了印有“第二人民医院”字样的白大褂。

被迎春寓与百合苑挤压的这条街道,好像一把狭窄的刀片,刀身不长,不过六七百米。随便站在哪一端,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特别是街道两旁的建筑崛起后,越发见得其扁而薄,好像是个易碎品,落地即折为几段,哪一段都难超过两百米。它被命名为一经路,像是反讽,又像是命名者的自嘲。后来的更名更是坐实了这一点。一经路的名称仅仅保留了一年多,很快被改为南京路。南京路更是短命,不出几个月,又被改口唤成了承风路。这“承风”二字是有来历的,出自常州亥市历史上的文化名人万承风的名字。市志上有记载,万承风曾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书,是清朝道光皇帝的老师。这段记载源于《清史稿》,编撰市志的人只不过当了回搬运工。一条断刀片似的街道,无非引车卖浆者流往来其中,哪里配得上这么个儒雅的名字?真不知命名者的依据何在。如果硬要帮它找点儿来头,街道的南端倒是有个中学,不是一般的识时务,一经路更名为承风路后,它前脚搭后脚改弦易辙,在校门口竖块威风凛凛的大石头,上凿四个字:承风中学。

那一日,耿小善可能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拉肚子,耿初春夫妇俩抱着儿子上第二人民医院就诊。那是他们全家三口第一次进入承风路。耿小善痊愈后,耿初春夫妇俩才有心情领着孩子去逛街。那一年,耿小善六岁,再过一年该上小学了。他们仨出了医院朝北走,十字路口立有蓝底白字的路牌。耿小善好奇,问,那上面写的啥字呀?他母亲吕瑞香指着路牌一字一顿说,承—风—路。为啥叫承风路呀?耿小善接着问。这一问把他的父母给问住了。尔后,吕瑞香留了个心眼,背着孩子询问了几个路人,都没能得到确凿的答案。后来,在某家茶叶店前遇到一长者,长者下巴上吊着一绺半白不黑的胡须。万承风知道不?!他可是道光皇帝的老师。长者说话时眼睛瞄着天,胡须也朝天翘起,像擎着一把小扫帚。

吕瑞香给羞臊得耳脸通红。

咱们家要住到这儿来,小善要到这儿来上学念书。讪笑着告别长者后,耿初春几乎喊叫着说。

为啥呀?吕瑞香问。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万承风给皇帝老儿当老师,那得有多少能耐?!这儿可是帝师街,我儿要是在这儿念书,再不济,无非比皇帝老儿差那么一点点。

呂瑞香窃笑。

你笑啥?

吕瑞香附在耿初春耳边说,就怕你下的不是龙种。

忆起第一次来到帝师街的情景,耿初春的内心止不住像被剃刀一刀一刀活剐似的剧痛。这种剧痛往往是突袭式的,没有任何先兆。它似乎寸步不离地躲藏在他身后,或者隐身于某个暗黑的角落,像只秃鹫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它变色的伪装始终叫他无法防范。顾客离开,老中青发屋空寂之时,或者夜深人静,都让它有机可乘。它猛然从藏身之处蹦出来,用那锐利的爪子扑击他,他体内好几个地方好像地陷般塌陷,爆炸出那种山崩地裂的巨响。

每当回忆侵袭,他便在接待客人的那张转椅上坐下,头枕靠背往后仰,闭着眼,任由过往一幕幕在脑海里播映。在别人看来,他是在假寐,是偷空打个盹。他情愿别人误会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时间像被谁踩紧了刹车,将他推入了缓慢的黑洞之中。在那里,时间是倒流的,回忆也是倒叙的,一步步朝记忆深处滑行。两年前,吕瑞香遭遇了车祸,在距离老中青发屋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他的天空意外坍塌了。事发时他正在给一位叫卢大毫的老主顾理发,没有目击那灾难性的一幕。他用剃刀给客人修脸,当剃刀走过客人的鼻梁时,刀口红亮了一下,像是把客人的鼻梁给刮破了。他收回剃刀,拿指头在刀口上拭了拭,指头上没有沾染血迹,只有一绺绒毛和皮屑混杂的颜色混沌的污垢。再看看客人的鼻梁,好端端的,因刚被刮过而显得光滑无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他可能产生幻觉了。后来这种幻觉一直困扰着他,有段时间,以至于一拿起剃刀就莫名心悸。

事发地在帝师街同义宁大道相交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有些邪门,几乎每个月都有车祸发生。熟悉这个地方掌故的人说,十字路口那儿原是个山包,山包上是个坟场,坟摞坟,坟压坟,不知埋葬了多少死魂灵,肯定是那些野鬼幽灵在作祟。对这个说法,听的人半信半疑,十字路口事故频发是有原因的,这里没有红绿灯,且总有人爱在义宁大道上飙车,特别是半夜里,飙车的噪音有如飞机轰鸣。若果真有鬼魂,怕是早给发狂的车辆惊走了。

吕瑞香每天至少要四次横过义宁大道的斑马线。她在第二人民医院当保洁员,对这份工作,耿初春自始至终都是不赞同的。她完全可以在他的发屋给客人洗洗头,做些杂事,不必到街对面去挣那个辛苦钱。况且当保洁员的收入不高,一个月才两千多一点。她宁可让他雇请陌生的女孩来帮忙,而那个女孩子的收入至少是她的两倍。唯一的好处是,她方便接送耿小善,早上将他送到校门口,再折回医院上班,放学时她从南门出医院,穿过马路便到了那块刻有“承风中学”字样的石头跟前。

他无法说服她,她爱使些小性子,像条调皮的小鲢鱼,时不时会蹦出一簇簇小水花。他偏偏喜欢这簇小水花,欢喜得要命。她选择去医院当保洁员,可能就是有意撩给他看的一簇水花。起初,他放弃去广东,决意将发屋开在帝师街,她很不乐意,但还是依了他。她同他是在东莞长安镇认识的。他在她上班的工厂附近开了家简陋的发屋,她上他那儿做头发,一来二去就熟识了。他在珠江三角洲浪荡了好多年,刚一安定就遇上了她。要不要同她发展下去,那时他很犹豫,犹豫的原因是先前的生活还在影响着他,叫他如浮萍在水,不得心安。他开张发屋,是想将自己从往昔的阴影中挣扎出来,拯救出来。他没别的手艺可干,他父亲是在乡村奔走的剃头匠,在他小时候就教过他怎么拿剃刀。他父亲的手艺没得说,一招一式,都是父亲的师父用鞭子一鞭鞭调教出来的。剃头的手艺他也学得不赖,全得了父亲的真传,特别是刀功,一般的理发师是没法同他比的。在他七八岁的光景,他父亲宁愿牺牲那张老脸,逼着他给他修面。他父亲的头皮、脖子、下巴,被他刮破过无数道血口子,但这种代价是值得的,他剃头的手艺眼见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父亲幻想他继承衣钵,可村子太小,容纳不了两个剃头匠,青年人不是奔广东,就是去浙江。他是有些热血的,跟着闯荡去了,天下之大,又何止浙江和广东。东边一年,西边半载,年年居无定所,他很快厌倦了那种漂泊的生活,这才想着要在某个地方扎下根来,过上同别人一样饭饱茶暖的日子。最终,他抑制不住她对他的吸引、对她的渴望,豁出去了,把她给逮住了。当年底,他们结婚了,婚后他照顾他的理发铺,她仍旧在工厂上班。后来,她生下了耿小善,孩子周岁后就托付给了孩子奶奶,他们依然手挽着手回到了南方。

或许来到帝师街时,她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只不过没有说破。他很后悔,为啥没有听她的,如果不到帝师街来,厄运就不会发生了。要知道,他们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呀。也许真有那么一位帝师在暗暗护佑着他们。他最初租赁的店面在迎春寓的西门边,面积不大,仅十多个平方米,店面的主人是个爽快人,很厚道,三言两语就谈妥了租金,甚至都没收他的押金。在他的印象中,收租婆可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在东莞时的那个房东是个戴着粗大的金项链、镶着金牙、抽烟的肥胖中年女人,隔三岔五会闯到店里来转一圈,生怕他偷走了什么似的,遇到他忙不过来时,她总是用带着妒忌的语气警告他,下个月要涨租金,不然就得滚蛋。瞧她那神情,好像他是她养着的一只鹅,随时随地准备挨刀子。有了对比,便增添了幸福感,毕竟是帝师街呀,同别处相比就是不一样。店铺的内在空间很高,他雇人浇铸了水泥楼板,楼下是他的工作室,楼上住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能装扶梯,只能用竖梯爬上楼。这也不碍事,耿小善上下楼梯都很自如,不需要人照顾,他们更不必说。

帝师街的两侧栽有香樟树,花开时通街都是馥郁的香气,秋天里香樟树籽成熟了,惹来无数鸟儿,特别是傍晚时分,那种叽叽喳喳的鸟雀声简直把帝师街给闹翻了。耿初春有时会搬张折叠椅,在香樟树下坐会儿,抽支烟,没准还会眯会儿。这种悠闲的时光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连吃饭的闲暇也没有。他的剃刀在为他赢得巨大声誉的同时,还赢来了撵都撵不走的庞大的顾客群体。在帝师街,他的手艺得到了那些古稀耄耋之年的老人的赞美。那些爱剪板寸的中年男人也青睐他的手艺,他们来时往往三五结伴,将他的一个下午全给霸占了。最见功力的还是剃婴儿头,婴儿的皮肤吹弹立破,粉嫩得不行,手腕稍有不稳,剃刀便会见红。这种败风景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第二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都知晓他的绝活,不知免费给他做了多少广告。那些刚做妈妈的年轻女人带宝宝来老中青发屋理满月头时,得提前预约。有人好奇他的刀功是怎么练成的,他透露的秘密是,做学徒时把自个的大腿当成顾客的脸,不知刮掉了几层皮,手艺就是那样一刀一刀刮出来的。

老中青发屋要扩张了,至少地盘上得宽敞些。附近间或有铺面转让的,要么租金不合算,要么转让费高得离谱。在新城区,帝师街是繁华地段,铺租水涨船高,一年盖过一年。待到第三年,他才逮住机会,将老中青发屋挪到了迎春寓的西南角。帝师街的地势北低南高,新铺面的高度不够,起不了阁楼,面积倒是增加不少,租金也翻了个跟头,这是无法承受之重。他便招聘了两个人手,一位理发师和一位洗头工。刚开始来应聘的人走马灯似的,今天来明天走,一个都没留下,不是不想挽留,实在是人不中意。后来,来了个驼子,外表不入目,有几分憨巴,搭话时他便有些轻视,不想驼子却是个有些硬气且自尊心很强的人,几乎让他下不了台。那会儿正好是个空当,前一个应聘者刚走,权且将驼子留下来试用几天。驼子明显憋着口气,同他几乎不说话,同顾客倒说得来,顾客拿他的驼子说笑,驼子也不生气。叫他走眼的是,驼子的手艺不在他之下,甚至比他的路数更宽泛。处了个把月,他同驼子的关系缓和了,驼子也不记仇,是个极好相处的人。驼子姓郑,单身,定下来后,就把发屋当家了。

他很快体会到郑驼子的好处。早上,郑驼子总是先一步到发屋,离开得也比他晚。有时他有些琐事要处理,外出也不必关门,郑驼子会把顾客侍候得妥妥帖帖的。不知不觉间,他的内心像香樟树似的生出了许多根系,想要扎进帝师街的土壤里。这种无形之根一旦伸出了触须,再也倒不回去,而是要在物质世界中变化成某件具体而有形的事物。变化之一是住宅,他在迎春寓买了套二手房,房价不高,把几年的积蓄全给搭进去了。翌年,又长出了第二条根系,他在对街买下了间铺面。他动用了他的一笔秘密资金,这笔资金是他认识吕瑞香之前隐藏下来的。两处房产都办在吕瑞香的名下,她质问他哪里来的钱,他解释说向朋友借的,加上银行的按揭贷款。吕瑞香当即忧心忡忡起来,欠了这么多钱,该咋还?他安慰她的理由很简单,现在的房子商铺可是比皇帝的女儿还俏,到时候还不上干脆卖了,还能赚上一大笔呢。

是他害了她,若不是他那么武断,固执己见,那么……回想这些,他是拿剃刀在自残,在自我戕害,那把锋利的剃刀一刀刀划在他的心坎上,刀刀见血。在帝师街落户,他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如果这是她用生命搅起的一束水花,实在是太残忍了,叫他不堪目睹。他绝望地紧闭双眼,可是无济于事,她立刻活生生地站到了他面前,那么忧心忡忡的脸,那么忧心忡忡的目光。他不敢轻易走出发屋了,只要出了门,站在香樟树下,忍不住会朝十字路口张望。他是多么渴望她会从那边走过来,像往常下班一样。如果能够替代,他情愿代替她死去。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后,他暗自决定要离开这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当他将想法告诉耿小善时,后者正上小学六年级,已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您是说把妈妈一个人撂在这儿?耿小善抬起一张略显苍白而过早忧郁的脸向着他。

他被儿子的话给击哑了。

恍惚片刻后,他捉紧儿子的手,横过承风中学门口的斑马线,往帝师街回。人们看见的只是他们父子俩走在帝师街的人行道上,看不见的是一个叫吕瑞香的灵魂正同他们俩走在一块儿。

“后厨小娘”不像一家餐厅的名字,更像是某个女人另类的芳名。这类名字绝不是女人自诩的,大概率拜男人所赐。乍一听如同“牛仔女郎”“太平公主”之类,细细品咂,究竟几个意思,不是完全能拎得清。有点像自虐,自个给自个扣顶碎花小帽,又有点像鄙夷,不拿她当个正经女人来看待。还有点小赞美,小喜欢,小风骚,是对她的容貌,对她的小性情,没法子形容,才琢磨了这四个字。最后一点可能是从内心抽穗出来的,像禾本科植物的穗状花序。

这恰恰是贺晓丽给自己餐厅起的名字。我的地盘我做主,自己的餐厅自己命名,不是天经地义,起码理所当然。别人再怎么智慧,再怎么有学识,又怎能把名字起到主人的心里去呢。

后厨小娘在百合苑东门的北边,中间地段。餐厅由三家铺面打通,合为一体。名字想好后,她请人刻了块小匾额,魏碑,黑底绿字,镶在门框的正上方。之所以镶,不是挂,是有着永久的打算,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她的死地,也是她的生地,甚至是她的归宿地,外人是看不出门道的。匾额之下是扇仿柴门,临街的落地窗外吊着花篮,花篮里是蝴蝶花太阳花一类的低矮的草本花卉。窗玻璃上贴有窗花,主要是阻挡街上行人往餐厅内打探的视线。落地窗下放有一只两米长的花岗岩水槽,水槽是从乡下淘来的,先前是用来给猪喂食的。水槽内养着铜钱草,放在这里象征聚宝盆。用餐的桌椅都是原木的,餐桌长方形,一桌仅有四个餐位。这种摆设仿佛在告诉顾客,这兒是小众的所在,不欢迎吆三喝四的喧哗。吧台在西南角,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位置,进来的客人全都落入眼帘,一个也不会漏掉。楼上是雅间,雅间内的摆设同一楼雷同,只不过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那是给需要隐秘的客人预备的,特别是正处在黏糊期的男女,难免会有不愿意让人看到的、不愿意让人听到的。服务员都是培训过的,点过单,上过菜,雅间就完全交给客人了,没有招呼她们不会主动推门服务。

后厨小娘供应的都是家常菜,小炒小炖,同常州亥市人家里的餐桌没两样。采购的蔬菜也是时令的,什么季节出产什么蔬菜,都是真材实料,菜单与此是同步的。不花哨,不突兀,不让客人花冤枉钱,有的只是温馨的实惠。上这儿来的人多半是回头客,慕名而来的,最终也成了回头客。再来用餐就得提前预订,不然得排队等候。

开张后厨小娘的三个铺面是贺晓丽仅有的资产。这笔资产是个姓刘的男人赠送给她的,名义上是赠送给她,实质上是留给他女儿刘薇子的。她是刘薇子的生身母亲,他没有给她妻子的名分,可她还是让女儿姓了刘。他可能因此感激,也可能是替女儿的将来着想,在刘薇子四岁生日时,把这三个铺面过户到了她的名下。她没有推辞就收下了。她深知他的良苦用心,有些事情是不必说得那样明白的。在她跟前,除了男人对女人该有的必要的交流,肉体和情感,别的话他一句也不会多说。她对他的生活介入得不深不浅,不浅的是他的肉体,不深的是他的情感。她不会过问太多,也不想知道得太多,知道多了又能怎样。他有他的自由,她也有她的自由,这种自由的维系让她有种自如感,有种空旷感,带给她的一半是孤独,一半是惬意。

在很长的时间里,同她近距离交往的就剩刘先生了。她是在常州亥市旧城区长大的,儿时的玩伴不少,后来的同学更是遍布旧城区的角角落落。先前是她抛弃了他们,不管是用功念书的,还是整日在巷子里疯疯癫癫的,他们都不是她的同路人。她的同路人是谁,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至少刘先生不是。正因为她同刘先生的交往,身边仅剩的几个亲近的人一个个都走掉了。她在她们眼里是个堕落的异类,同她在一块儿只会让她们蒙羞。她们肯定是这样以为的。其中的几个,经过失败的婚姻之后主动同她联系,试图恢复她们曾经的友谊。她在电话里还不至于那样冷淡,如果约她见面,会找个理由委婉地拒絕。碰巧在哪儿撞见了,她的冰冷就倾盆在脸上了,幸好她们还算识趣,没有过多的纠缠。她们在她背后会说些什么话,大体上她能猜得到。她是她们的敌人,是她们敌人的同类。同她交朋友,她们本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她不会怜悯她们,她这儿不是垃圾桶,不可能收留她们,也没义务没空间容纳她们。

同家里,她也是断绝了来往的。她的父母尚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牢房里蹲过三年后,经常醉倒在小酒馆里,另一个成了郊区火葬场的守门人,成天猫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门房里。大约从初中开始,她同他们就无话可说。她父亲是从乡下进城来的,刚开始在市工艺美术厂当学徒工,整日累成狗,工资却少得可怜。可这学徒工不是谁想当就当得上的,她父亲依仗了一位亲戚的关系,才捡拾到别人施舍的这么块鸡肋。谁曾想鸡肋的后面跟着只瘦鸡腿,她父亲居然分配到了两间公租房,是一栋破祠堂改造的,那么窄小的空间安顿了五六家人。两间房中临巷的那间有扇小窗,另间黑咕隆咚的,身处其中,仿佛不像在人世。厨房设在天井里,没有卫生间,各家都用便桶。有了鸡肋和瘦鸡腿的光环,她父亲再回村光荣得像颗太阳,把所有待嫁的姑娘的眼睛都照亮了。懂事之后,她认定她母亲是她父亲诓骗来的,如果他还在村里,她母亲即便是个瞎子也不会看上他。她父亲在娶了她母亲之后,好运算是走到头了。她的第一个哥哥出生不到半年,市工艺美术厂破产了,树倒猢狲散,各人奔各人的前程,谁也顾不上谁。她父亲拎回来半麻袋各式各样的木梳子,她得到过一把,上面刻着女人的头像,只是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刻在梳子上的女人是谁。

失业后,她父亲都干过些啥,她们一家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些都不是她探究的问题。从记事时起,她母亲在菜市场搭了个雨棚,踩着缝纫机,给人缝缝补补。她母亲是有些容颜的,后来也遗传到了她身上。她母亲生下她后,把她也带到了菜市场,一边给人缝补衣服,一边哄着她。在她八九岁时,她父亲总算干了件有意义的事情,将临街的那间房一分为二,有窗子的半间分给了两个哥哥,她住的半间夹在中央。从那以后,她开始了由黑暗的音乐伴奏的生活,偶尔从木板的缝隙中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的那边,两个哥哥经常举行盛大的武林大会,勒袖揎拳,棒打棍飞,没得片刻安宁。每当夜晚,在另一边,从她父母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声响极为复杂,先是有老鼠爬出洞口时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接着床板嘎吖一声响,像是谁在驱赶老鼠。老鼠是惯犯,压根不惧怕这种虚张声势,反而示威似的吱吱叫喊起来。奇怪的是,床板也应和着欢叫,同老鼠玩游戏似的,一唱一和,像是比谁更有节奏。发展到后面,她听见了她母亲的叫声,被她父亲掐住脖子的挣扎声,最后是几声哀嚎,她母亲一定是被她父亲掐死了。她吓得埋进被子里,大气不敢出。结果,她的父母一次次欺骗了她,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们谁也没有死去。后来,她意外地发现了他们的伤痕,有次她父亲穿着裤衩在天井边洗澡,他的肩膀伤痕累累,背部更是惨不忍睹,好像被猫给抓挠得花烂了。而她母亲从黑暗中走出来时,总是一脸满足的倦容。

她仿佛生活在一幕无休无止的闹剧中。她的内心不可遏制地长出了与青苔类似的植物。她在巷子里行走时,目光尽可能不落向墙根下,每次看见青苔她的嗓子眼里就生出难挠的异物感。那样的巷子她是不喜欢的。旧城区多的是弯弯曲曲的古巷,羊肠似的,窄细,潮湿,像是隐喻她所在的世界。她不愿被围困在那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上学的第一天,即是她逃离的开始,像有人在背后拿鞭子驱赶着她,又像内心有根无形的绳子,被拽扯着没头没脑往外走。那天放学回来的路上,她父母没有接她,她迷路了。记忆中,她好像半点也不惊慌,甚至遐想,要是真回不去该多好。往后散学,能多晚回她就赖到多晚回,那时的巷子已被暮色吞没,拐个弯,又拐个弯,到头来还得回到那个破败而黑暗的所在。初中二年级时,她同几个女同学逃跑过一次,那注定是无望而夭折的行动,身无分文,能走多远呢。高中上到一半,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她终于逃学了。有段时间,她同父母捉迷藏似的,想方设法躲到他们找不见的地方。有时不小心碰上她的两个哥哥,他们也懒得管她,顶多瞟她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谁也不碍着谁。她同几个姐妹一块儿租了房,同寝同食,总能找到一些办法来应对当时存在的困难。那是她度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段时光。三四年过后,她们就散伙了,各奔前程。二十二岁时,她在工作过程中有过一次再正常不过的相遇,这次相遇改变了她后来的大半生,也让她彻底从巷子里逃脱了出来。这次相遇意外地结出了一颗非正常化的果实,这颗果实有可能她一辈子都啃不完,即便啃下去了,一辈子也会消化不良,可她是心甘情愿的。

那一年,她在某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遇上了刘先生。

本报讯十月二十八日八时三十分许,常州亥市警方接到事主报警,称在承风路某珠宝店内部分珠宝被盗,价值人民币一百多万元。接到报警后,警方立即成立专案组展开侦查。

“利剑2010”专案组深入调查发现,在二十八日凌晨三时许,一名身穿黑色上衣,戴黑色鸭舌帽、墨镜及口罩的可疑男子潜入珠宝店,撬开珠宝柜台,将挑选好的珠宝首饰装进黑色双肩背包,快速离开现场。

此案尚在进一步侦查中。

进入帝师街后,认识卢大毫是种必然,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帝师街的人只知有大毫珠宝店,极少有人认识幕后的老板卢大毫,即便他从眼前經过,也没理由将他同大毫珠宝店联系在一起。这店名也让人琢磨,有人怀疑写错了,这“大毫”该是“大豪”,是豪杰之豪,富豪之豪,否则很难说得清这“大毫”有啥特别的含义。有人在城区其他地方见过相同的店名,才知这是连锁店,并非帝师街独有。至于它们腰缠万贯的董事长,一般人是极难得见的。避人耳目或许出于安全考虑,又或许其人低调,不事张扬。

在内心,耿初春是抗拒认识卢大毫的。这种抗拒的产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自身潜在的原因,不是卢大毫多么霸道,做过让他极端反感的事情。上辈子他们都不曾相识。如果早点知道卢大毫是大毫珠宝店的老板,他会避着他,如果避不开,也会保持不让对方逾越的距离。待他知晓时,晚了好几步,早已错失了腾挪的空间。老中青发屋开张三个月后,卢大毫慕名而来,此后,每隔半个月左右必定莅临,有时晚点,也不过晚个两三天。他的发型似乎不值得上这儿来,他剪的是锅盖头,头顶一块留着米粒长的薄发,周边则是青光溜溜的头皮,寸草不留。他来享受的可能不是这个,而是修脸,或者挖耳,要不然没法解释。对于这种近乎信仰坚定的回头客,耿初春的服务自是殷勤周到,客人闭着眼,不说话,他也不会打扰他们,精神劲全施展在手头上。偶尔有陪同卢大毫来的人喊卢总,他也不在意,这带“总”的人太多了,不必在意“总”之后的确凿定义。来者都是客,他不会怠慢任何人。

有一次,卢大毫来时,耿初春正给别的客人修理,便让他在一旁候着。落座后,卢大毫展开随身带的报纸,边看报边等待。卢大毫有耐心,耿初春也是慢条斯理,如此过去漫长的一刻钟,才将前一位客人打发走。耿初春留意到今天的卢总好像神情有异,登上那张供客人专用的转椅时嘘了口气,似有话要说,终究未说出口。正因观察到这些,理发师手头的推子和剃刀比平日更为豁达,迅捷,这种心情下客人一般都会不耐烦的,不愿久坐。就快了三两分钟,客人似乎很诧异,用怀疑的眼神瞧了他一眼。还对着镜子转动了一下脑袋,发觉没啥不满意的地方,才起身付了款,一言不发走了。客人忘记带走的那张报纸落到了耿初春手上,那是张常州亥市晚报,几年前的。他在社会新闻栏目读到一则消息,是帝师街的某家珠宝店失窃了。那会儿,他还没到帝师街来,当然不可能听到此类消息。他的内心痉挛了一下,好像遭受到了某股突袭而至的力量的重击。

这大概是大毫珠宝店发生的事,帝师街仅此一家,别无二家。他在大毫珠宝店给吕瑞香买过一对耳环,她做保洁员,戴手镯不方便,戴项链又被工作服罩住了,只有耳环不碍事。她干活时耳环会身随影动,金灿灿的一闪,一闪,像是夕阳里水花的反光。他把报纸收藏了起来,毕竟是客人落下的东西,说不定会回头找他要呢。过半个月,卢大毫又上老中青发屋来了,收拾停当后,耿初春将报纸还给了客人。看过这则消息没有?这是我的上家。卢大毫指着报纸上的那行黑体字——承风路一珠宝店价值百万珠宝被盗——对理发师说。他此时才明白,眼前的客人是大毫珠宝店的老板。卢大毫后来还讲到,案子破了,窃贼也抓到了,珠宝却没能追回来。不知窃贼是个粗心的笨蛋,还是太倒霉了,用来装珠宝的双肩背包底部居然裂开了,待窃贼逃回窝藏处清点战利品时,背包里仅剩两只手镯和几枚戒指,其余的珠宝都丢失在逃跑的路上了。警方在电视台和报纸发布通告,让拾到珠宝的市民尽快将珠宝上交警方,概不追责,可响应者寥寥无几,追回来的珠宝不过失窃的零头。盗窃案引发了珠宝店的信用危机,债主纷纷索债,珠宝店的前任老板不得已将店铺转让给了卢大毫。谁知事情还没完,珠宝店的前任老板生意败落后,夫妻间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痕,劳燕分飞,好端端的家庭妻离子散了。

在耿初春看来,这个故事是卢大毫有意讲给他听的。说话时,卢大毫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他就是那个窃贼似的。当然,他绝不会是那个窃贼,要不然哪里还能在帝师街开理发店呢。他几次想别开脸,可是不能,对方灼灼的目光像是要逼视到他内心那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去。他只能像个犯罪嫌疑人那样,强装镇定,洗耳恭听对他的宣判。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事无常啊。故事的终结处,讲述者没有谴责那个窃贼,只是沉重地喟叹。

耿初春的内心哆嗦了一下,像被尖利之物扎到了敏感部位。他不想再见到讲故事的客人,除非离开帝师街,否则怎能避免相见呢。可刚才买了房,买了铺面,又要搬走实在是为难自己。他暗暗盘算将客人转交给郑驼子,也使了些法子,客人却不中他的招,每次都神定气闲地守候他。他不能将焦虑放在脸上,只能在心里折腾。他掐算客人到来的日期,总想着那天借故离开发屋。他真的这么做了,有时借口买包烟,故意围绕迎春寓溜达一圈。当他返回发屋时,客人要么在店里等着,要么他前脚刚回,客人后脚就跟了进来。他照样得心平气和、轻手轻脚地侍候客人。客人不知是察觉了什么,还是体谅了他的困窘,自从讲过那个故事之后,再也没有多过话。这该是幸运的,可他依然不能释怀,不想围着他打转。

后来,他为自己找到的办法是去游泳。他出生的村子有条小河,小时候没少在河里玩水。在那些小伙伴中,他是水性最好的一个。他曾幻想自己能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成为游泳运动员。这同他父亲对他将来的规划是悖逆的,在他父亲眼里,他早已是承祧手艺的剃头匠。他下水的地方在新桥下游的不远处,那儿有个河中之洲,洲之西南角是本市游泳爱好者的冬泳基地。从洲上下水,溯游而上,抵达桥墩处,再折回。河流的下游修建了拦河大坝,水是静水,游起来丁点不吃力。他在水里轻松了,什么都不会想,好像内心的疙疙瘩瘩都被水溶解了,带走了。他理想得像条鱼,自由自在,活脱脱一个浪里白条。

每逢客人到来的那天,如果客人上午没来,下午他准会提前泡到水里去。他成功躲过了几次,不用说,他不在发屋时,是郑驼子顶替了他的职责。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有一天他在冬泳基地遭遇了卢大毫,他以为对方是特意到河边来找他的,不曾想对方也是这儿的常客。来游泳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卢大毫的,有的人甚至隔着水面向他直嚷嚷。再回避已无可能,他只得同卢大毫招呼,反倒惊讶的是后者,耿师傅也在这里呀。耿初春讪笑。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各自换装下水。耿初春的游泳技能同卢大毫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前者勉强算得上熟悉水性,后者才是专业的。无论自由泳、仰泳、蛙泳、蝶泳,还是侧泳、潜泳、反蛙泳、踩水,后者都像是在给前者做示范。耿初春有些沮丧,慢慢地同卢大毫拉开角度,游向另一个桥墩。卢大毫没有跟过来,而是像只貪玩的水鸟似的,在水面上嬉戏。这倒让耿初春难堪了,人家可能不是在炫耀,而是习惯使然,他这么做显见得心生芥蒂。上岸后,卢大毫主动靠近他,两个人朝河而坐,抽了支烟。返回时,卢大毫一直尾随,进了发屋,在转椅上落座,静待耿初春执刀给他理发。结束时,还留了电话,叮嘱说,耿师傅下次去游泳时记得喊声我。

耿初春嗯啊两声,私下里却对自己说,再也不去河边了。真要禁足,又觉得太突兀,何况恋水的天性还在骨子里作怪。他依然保持原有的节奏,甚至更规律了,每半个月往河边跑一次。每次去,他都没给卢大毫打电话,也从未想过要告诉他。他这时有了宿命的想法,该遇上的,走哪都会遇上。在河边他果真一次次遇见卢大毫,每次见面两个人都要说上几句话,慢慢就聊得多了。他被动地听,被动地说。卢大毫果真接受过游泳专业训练,十几岁时,在省城的训练基地。后来,因抢救一名落水的女孩,把腿部的筋骨拉伤了,没能完全恢复功能,影响了速度,才退出专业游泳队伍。这再次印证了耿初春的悲观,不该是你的,怎么都不会是你的,即便你得到了,阴差阳错也会把你的错掉。他没把话说出来,要是真说出来了,等于在卢大毫的伤口上撒了把盐。他们俩在一块儿出现的次数多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朋友,不是无话不谈,至少是有话可说。至于哪种程度,耿初春是警醒的,在内心扎起了篱笆,从卢大毫那端来看,用剃头挑子一头热来形容也不为过。

有可能卢大毫也没有刻意经营他们的关系,拿商家的话说,他是老中青发屋的上帝,他是冲着对方的手艺去的,说耿初春是他头发的上帝或许更为恰当。他们的关系在前期大体上就停留在这个层面。

吕瑞香遭遇不测后,耿初春像株霜打过的草,彻底蔫了。即便艳阳高照,帝师街在他眼里也是无神无采,如同坍塌的废墟一般。他的作息因变故而改变,每天早起给耿小善做早餐,送他上学,放学时准时守在校门口,接孩子回来。耿小善一再表示,不用他做早餐,也不用他接送。早餐到外面买,帝师街有好几家早餐店,花样还挺多。从迎春寓到承风中学,不过六七分钟的路程,用不着担心什么。他没听孩子的话,依旧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很快招来孩子的反抗。如果再这样,我就不上学了。看孩子的脸,比帝师街的水泥地面还严肃。他只好顺了孩子的意愿,由他自己去。孩子是很自觉的,他母亲去世后,学习成绩稳步提升,期中考试进入了班上的前十名。只是人变沉默了,脸上覆盖着刚毅,还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称的浅表的沧桑。

他试图回到妻子在世时的状态,可无论怎么努力,结果都是恍惚的、失败的。有段时间,他停止了往河边奔跑,水还是之前的水,给他的感觉像是隔了层塑料,同他的肌肤是不相亲的。而后来,又往河边跑得更勤了,一头扎进水里,什么都不用想了,缠绕他的唯有水,熨帖他的也唯有水。他在河边无数次邂逅卢大毫,照例说会儿话,照例抽支烟。卢大毫说什么,他是心不在焉的,听见的只是空白的声音,没有内容的,没有本真的。那样的声音在没进入他的耳朵前,就让风带走了,让水裹挟走了。他的耳朵仍旧是空洞洞的,满耳声音,又满耳寂灭。

有一天,卢大毫问他,耿师傅就这么耗下去?不打算干点什么吗?

他迷迷糊糊向着对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人啊,像珠宝,生而为珠宝,是要有光辉的。珠宝只要佩戴在人身上,它就活了,就会放出光辉。你把珠宝藏起来,不能说明珠暗投,至少该有的光辉就没有了。珠宝店老板的话不只形象,似乎还把他高抬了。

我一个剃头匠能干些啥呢?他被点燃了一线光亮。

那就看耿师傅愿意不愿意了。

往后,再回头看,是卢大毫将他从悲伤中拯救了出来。

贺晓丽的生活完全进入了由她自己掌控的轨道。每天上午十点,她会准时推开后厨小娘的仿柴门,在吧台后落座。她有将近一小时发闲的时间,从十一点开始,才会有食客陆续进来用餐。服务员给她泡了杯茶,有时是玫瑰花茶,有时是茉莉花茶。揭开杯盖,一股清新的花香扑入鼻孔。她会深深地吸口花香,再浅啜一口,然后捂着茶杯端坐在那儿。厨师、服务员,各忙各的,不会来打扰她。她很优待他们,每个人都给了相应的股份,他们不是在替她打工,而是在为他们自己干活。

她是后厨小娘的女皇,后厨小娘是她的皇宫。皇宫外是宽敞的承风路,街道两侧砖砌的人行道很宽敞,中央的水泥路面更是宽广得像篮球场。人行道的外侧常有人停放摩托车、电动车和送货的三轮车,它们占用的空间有限,一点也不碍手碍脚。阳光明媚的日子,承风路富丽堂皇,香樟树叶在水泥地上留下好看的阴影,斑马线仿佛一排洁白的小舟。她由衷地热爱,这光明的承风路,自由呼吸的承风路,同她内心息息相通的承风路。有人把承风路呼为帝师街,她第一个在心里反对,那是多么俗气、多么功利的名字,哪里配得上这崭新而圣洁的街道呢。那个成天把帝师街挂在嘴边的人,若是到后厨小娘来,她一定得宰他一回,要知道自打餐厅开张以来还没宰过客呢,宰他一回不冤。

来到承风路是拜刘先生所赐。刚搬过来时,承风路不叫承风路,叫一经路。那会儿很冷清,整个新城区都很冷清。刘先生带她来百合苑看过一回毛坯房,交给她一把钥匙和一张银行卡,说是她的房子,装修得由她自己做主。她喜欢怎样的风格,就装修成怎样的风格,他没意见,也不掺和。房子在二楼,房后有个露天阳台,面积不大,大概二十多平方米。她将它改造成了小花园,移植了多种花木。还架设了吊椅,吊椅的大小只能容纳她一个人的身体。她不想与谁共享,连刘先生也不能。内墙被贴上了粉色的墙纸,所有的布艺都是浅色的。布置快完工时,刘先生来参观,点着她的额头说,真是个姑娘家家,说你还不承认。她噘了下嘴,算是抗议。临走时,刘先生说要给她找几幅字画,挂在客厅和卧室,她拒绝了。她早就定好了装饰物,是几幅水彩画,春天里花朵烂漫的田野、尖顶的小木屋、风车和河流,都是带有童话色彩的人间。这些原本只存在于小学生的课本里,或是课外读物上。

你早知道要生个女儿了。后来,刘先生如是说,不知他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知是赞美还是揶揄。

他的话总是耐人寻味,到最后,她仍旧咀嚼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他向来如此。刚认识那会儿,她听他说话就很吃力,经常一知半解,有时不得不连蒙带猜。按说她是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的,说个话都这么费力,以后生活怎么办。她生来就讨厌费劲的生活,如果生活像猜谜,还不如不要生活了。可她偏偏喜欢上他了,他晦涩的说话在她眼里成了某种神秘,是江湖阅历在他身上的折射。这可是要命的,要知道他是个比她父亲小不了几岁的半老男人。她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她偏就不要命了,拿旁观者的话说,她是被他的虚情假意甜言蜜语给拿住了。

她是怎样被他拿住的,肯定他是用了手段。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瞄上她了,从那以后的每次见面,都是他早已预谋好的手段。那时她在做售楼小姐,有天晚上售楼部的经理带她参加酒会,酒桌上她表现得很英勇,是那种心虚的英勇。她在售楼部经理的暗示下向某个特别的客人发起进攻,她是急先锋,后面还有后续部队。那个特殊客人不是刘先生。完事后,她喝得有些高了,出于礼貌,向刘先生举起了杯子。那时,刘先生有种置身事外的落寞,或许不是落寞,而是等待。他很用力地碰撞了一下她的酒杯,致使杯子里的酒大半洒泼了。他见状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后来,她一再追问他,他都笑而不答,被逼迫得紧了,才说,酒都开始跳舞了。

她一愣,啥意思嘛?

酒都开始飞了。

她听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他在变着法子说她喝醉了,再一思忖,他说的又好像远不止这些。

酒会后,约摸过了半个月,他来找她买铺面。她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极力向他推介她认为极好的铺面。他总共找过她五次,买走了五间铺面。他似乎很相信她,她推介哪间,他就买走哪间。这着实让她拿到了一笔不菲的佣金。第五次成交时,他开玩笑似的说,咋不请我吃个饭?她答应得很爽快,成啊。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块儿吃饭,刘先生点的菜,她买的单。

交往就此拉开了。刘先生请她吃过无数次饭,泡咖啡厅,陪她看电影。给她送各种礼物,口红、香水、丝巾、手提袋,都是女孩的钟爱之物,且是常州亥市市面上没有的。他经常出差,有时十天八天见不到人影。他从不对她说去哪里,但只要回到了常州亥市地界,会第一时间联系她。他邀请她出去走走,去香港澳门,去泰国新加坡,去巴厘岛,随便哪儿都可以。她没答应,不答应的原因是她从来没想过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是个没有野心的女孩、胸无大志的女孩。她挑了挑眉说,我不稀罕。他没觉得难堪。只要不让我回巷子那旮旯,哪儿都是天堂。她说出了内心渴望的。他哦了一声。后来,有一天,他告诉她,他的朋友有套房空着,如果她看得中,可以搬过去住。她去看了房,在省道东段的南侧,那里开发得比新城花园早一些。房子装修简单,家具倒是齐全的,拎包就能入住。她在那里住了一年光景,他暗示她,如果她喜欢,他愿意买下来送给她,他朋友外出发展了,房子迟早是要转让的。她心知肚明,他对她有所图。她没有说出内心的欢喜,这欢喜还有些将就。

她慢慢收集到一些他的信息。他之前投資了钨矿,绝大部分股份都卖掉了,好像有三个亿或五个亿,总之,是她不可想象的庞大的资产。他从矿山上下来后在干什么,她全然不知,从她手上买走的几间铺面,在他的财富帝国里不过九牛一毛。

她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对他有了依赖,依赖是成瘾的,像是魅惑的毒品,一旦沾染上,想要戒掉就难了。往回追溯,依赖的养成是从做阑尾炎手术开始的。那次阑尾炎发作时,刚巧他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强忍着剧痛同他说话,他显然听出了她的异常,很快来到她的身边,及时将她送进了医院。那瞬间,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他一定是上天派来照顾她的,是她的保护神。出院后,他又陪同了她数天,直到她完全康复。也是在那套房子里,她同他开启了肉体的亲昵,她在内心说服自己,既然是上天的旨意,又怎能拒绝呢。

百合苑的新房装修完后,她给他一把钥匙,他没有接。他的理由是,这是她的房子,他哪能拿钥匙。有了安全的空间,他光临的次数增多了,多数时候会留下来过夜。那段日子新房里弥漫着家的温馨,他不愿外出吃饭,让她做饭。刚开始可是为难她了,无论怎么努力,做出来的饭菜并不可口。后来,她想通了,那样的饭菜吃下去显然是为难他,可他全当成了美味佳肴,吃得津津有味,还夸赞她清淡的手艺。

刘薇子就是那时怀上的。当她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时,一个人偷偷去了医院,医生的确诊消息是,她怀孕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她当初从巷子里跑出来,这么多年都养活了自己,今后也必定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待到有了妊娠反应,在他的追问下,她才告诉他。他只是捉住她的双肩,定睛看着她。她感受到了他双手的力量,更多像是扶持她,怕她跌倒似的。当她将决定说出来时,他的瞳孔里闪过一道细小的光亮,那是他内心的光亮,是希望之光。她捕捉到了。过几天,他给她找来了保姆,是个外地女人,姓吴,她叫她吴妈。吴妈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照顾人却细致入微。从怀胎十月到坐月子,事无巨细,都是吴妈打理,刘薇子三岁,她才辞退她。

他是不避讳吴妈的,刘薇子满周岁前他来得特别勤。每次来,他都要抱过孩子,直到把她逗哭了,才交还给她。她让孩子叫爸爸,可孩子不会说话,他同她一样鼓捣孩子,叫爸爸,叫爸爸。当孩子两岁,三岁,他来的次数慢慢少了,孩子稚声稚气喊叫,他的答应也不那么响亮了。好像时光的尘垢堆积,使得他的脸慢慢变得灰暗,五官也模糊不清了。有一次,她吃惊地发现,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团类似暮色的不明气体。她的内心不祥地颤栗了一下。在将百合苑前的三间铺面过户到她名下之后,他只来过她这儿两回,都是半夜里,先打电话把她叫醒,进门后对她也没说什么话,只在孩子的床头坐上片刻。她很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估计问也是白问,得不到答案。估摸他从她的眼神中发现了什么,扭动嘴角笑了笑,一声不响走了。

后来,他再也没出现了。某天午夜,她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说话。她已猜到了电话那端是谁,在黑暗中静候他的声音。如此良久,才听到他的叹息声,以后——不必等我了。这句话说完,耳朵里就传来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声。此夜之后,她无数次拨打过他的手机,得到的回复都是空号。在她的生命中,他已是黄鹤一去。常州亥市风传他的流言,她不知那是不是真相。传言他去澳门赌博,有专人接机,住威尼斯人酒店,这都已是昨日风光了。他从矿山上挣下来的巨额财富全给澳门赌场吞噬了,最终债台高筑,跑路了。

没有担心是假的,没有牵挂是假的,没有想念也是假的。这一切的真实令她窒息,她从来没想过,同他是这种方式落幕,如此突然,如此利索,仿佛琴键上的音乐戛然而止。仿佛她在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承风路的街道中央。她又成了孤独的一个,不,还有她的女儿刘薇子。

这个男人是爱她的,这是她为自己的牺牲找到的最温暖的理由。这些年,她一直在享受他带给她的安逸,从怀孕开始就停止了工作。他送给她们母女的三个铺面,如果租出去,收到的租金不能锦衣玉食,但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接到电话时她就想过,如果能救他于水火,她会毫不犹豫将铺面和房子抛售出去。他没有给她机会,甚至都不让她说出口,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不能再过那种生活。那种安逸是虚拟的,是温水煮青蛙。她端坐在后厨小娘的吧台后,内心充溢着空旷的毫无着落的思念。她期盼着有个男人从玻璃窗前走过,然后推开仿柴门走进来。

是的,她看见了,有个男人横过承风路,朝她走了过来。

常州亥市消防九月七日上午九点十分发布消息:九月七日八时三十五分,位于承风路北段的一家餐饮店发生火情,市消防救援支队迅速调集力量前往处置,目前明火已扑灭,火灾发生原因正在调查当中。记者上午九点在现场看到,仍有数辆消防车停在路边,其中一辆正用水炮进行扑救,建筑物内有余烟冒出。不少市民在警戒线外围观,附近的山谷大道因为事故采取了交通管制。据现场目击者称,有伤者在早些时候被送往了第二人民医院。

火灾发生的那天,早上七点半,耿初春被卢大毫的电话叫醒了。卢大毫要出差,得把头发修理一下。放在往日,不到八点半耿初春是不会下楼的。那个点,耿小善上学去了,屋子里难得安静,正好睡个回笼觉。说来奇怪,每次睡回笼觉都会梦见吕瑞香,要么见她在洗洗涮涮,要么是在整理衣物。还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或者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有时她会自言自语,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有时她会喊他,只要她一喊,他立马就醒了。他用手臂支起身子,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人影也没有。他像被冻住似的发一阵呆,才慢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

这种感觉像丢了魂似的空落,可他特别迷恋。吕瑞香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活着的,每天以此种方式同他相见。

被电话吵醒后,他赖了小会儿,很不情愿起了床,草草洗漱了,下了楼。进到发屋,卢大毫早坐在转椅上候着,郑驼子兀自在收拾他的工作台。早啊。他招呼他的客人。我得赶着出去一趟,这头发不清理怪难受的,打扰耿师傅的清梦了。客人抱歉地笑了笑。寒暄两句后,他给客人披上白围布,拿起电推子,专心投入工作了。电推子嘶嘶鸣叫着,刚刚剪出半边锅盖头,发屋外忽然传来尖叫声,着火了,着火了。尖叫声刚落,电推子就被客人给挡开了,客人朝声音散播的方向偏了下脑袋,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围布也不摘,径直往门外冲去。待他回过神来,客人的背影在玻璃门边一闪,便不见了。他放下推子,跟着跑出门去。帝师街的北端,冒出一股乌黑的烟雾,风往南吹,烟雾迅速在街道上扩散,仿佛一个披头散发的巫婆迎风狂奔乱跳。起火的是家叫石锅羊的餐厅,餐厅内烟雾弥漫,火光闪闪。从阁楼的窗户里钻出来的烟雾更为浓烈,好像从天空中垂下的黑幔一般招摇。消防车还没到,围观的人群呈环形,充耳都是夸张的声音。耿初春连拱带推,好不容易挤进内圈,刚巧看见卢大毫从着火的店铺里冲出来,一只手用白围布捂住鼻脸,另一只手将一个瘦小的女人挟在腋下。那个女人穿着有些暴露,可能是啤酒促销员,被烟火冲昏了,躺在地上半天都没动静。人堆里总算跑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女人抬到了街道中央。那边,卢大毫旋即又冲进了火海,这回只抢救出来一台点钞机。他试图第三次冒险时,有人冲上前把他拽住了。店铺内的火势汹涌,火红的长舌直往店外吐,阁楼上的火柱子将二楼的窗帘给点着了。

消防车的鸣笛声呼啸而来,没多久,火势便被控制住了。发疯的火魔头很快被水炮浇灭,火场里烟雾和水汽弥漫。那个昏迷的女人被120的车子接走了。人们渐渐散去,仅有少数人似乎余兴未尽,还不肯离开。卢大毫也没有走,始终守在现场,直到火事结束,这才想起自己的头发才剃了一半呢。

瞧,把你的围布都弄成这样了,我得给你买块新的。他摊开围布察看,围布上一团黑一块灰,有个角还被烧去了大块,边缘留下好像被啮咬过的焦黄。

买什么呀,围布都发烊了,早该换掉了。耿初春的回答有些慌乱。

两个人一同返回老中青发屋,卢大毫走在前,耿初春落在后。卢大毫回了几次头,好像希望他走快点,可他总是落后三两步。进了发屋,卢大毫先洗了把脸,接着耿初春把他的另外半边头发修好了。

有个事儿……嗨,还是等我出差回来再谈。临走时,卢大毫的话说了半截,又吞了回去。

此后几天,有些画面在耿初春的脑海里无休止地跳跃,闪动,好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卢大毫挟着女人从火海冲出来的瞬间,他无比感动,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内心撞击着他。这个卢大毫同他剃刀下的卢大毫不一样,同那个讲故事喟然叹息的卢大毫迥然不同。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同珠宝店老板的身份好像不太切合。扪心自问,面对那种灼目的火海,他是胆怯的,懦弱的,没有勇气冲进去。他能做的,只是在安全地段攙扶一下受伤者,事实上也是这么干的。他同卢大毫之间好像隔着千山万壑,这是个陌生的卢大毫,可正是这种陌生给予了他某种异样的兴奋,体内有什么被唤醒了,像是只冲动的动物,随时要撕裂他的躯体,破壁而出。

他不知卢大毫有什么事要对他说。他断定对方不了解他,如同他不了解对方一样。他不会掌握他的过去,也找不到进入秘境的路径。他们各自徘徊在彼此的城堡之外。这让他有了深重的忧虑,万一哪天对方破城而入呢。他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

卢大毫要对他说的话是在河边说的。火灾过去后的某天下午,他照旧下河去游泳。这时候的河流分明像个女人,他一头扎进去,像是扎进了女人的怀抱。他不是在游泳,是用河水在疗伤。这伤有内心的,也有身体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清凉的河水从他心头流过时,正好带走了身体的燥热,暂时抑制了骚动的欲望。当他爬上岸时,卢大毫正坐在更衣室前的石凳上,朝河面上张望。他无处躲避,只有迎着他走去。

卢大毫的情绪有些低落,他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点着了。他们俩不止一次坐在石凳上抽过烟。石凳不长,他们几乎挨着坐在一块儿。这种距离称得上亲密了,这让他有几分不适。卢大毫不说话,目光仍锁住河面。半支烟燃去,才扭过脸凝声问他,这条大河究竟吞掉了多少生命?有谁计算过?

他搬来帝师街的这些年,每年都会发生淹死人的事,死者有不慎溺水的,也有投水自尽的。卢大毫显然不需要准确的答案,确数的答案谁也给不了。这对他也是个问号。他在内心重复了一遍那两个问题,希望能追本穷源。如果他就重复的内容发出声音,这恰恰是最感染发问者的响应。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当个静默的听众。

有兴趣加入平安救援队不?发问者从铺光堆彩的河面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他不知这是对方几次想要同他说的话题。

愿意加入平安救援队吗?

他一时哽住了。他只是从字面上隐约猜到那是个什么组织,但始终是模糊的,对它丁点也不了解。从电视上,报纸上,他知道类似组织的存在,对它们的理解也是停留在有限的画面上,停留在肤浅的字眼上。即便了若指掌,他也无法立刻确认自己会欣然加入。

发问者没有得到答案,丢给他三个字,你想想。然后朝河边快步走去,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下了水。

他看见了发问者的身体跃向河面时划出的漂亮的弧线,也看见了阳光下泼溅起来的金色的水花。他的沉默让对方失望了。他在内心敲打了一下自己,既是警告,也是惩罚。

他没有等到发问者上岸就提前走了。他以为不回答事情就结束了,其实不然,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没法把它从心里祛除。过后几天,卢大毫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半个月过去了,卢大毫又来理发,理发的过程中也没说什么。结束后,卢大毫才郑重其事邀请,要带他去某个地方看看。他不能再拒绝了,便随同他出门,上了他的车。出了帝师街,在承风中学门口拐入省道,往东行驶,十几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是省道南侧五线的一栋三层建筑,门口挂了块招牌:平安救援队,白底黑字。迎接他们的是个叫丁香的女人,嗓音属于嘎嘣脆的那种,听得出有些男人性子。上唇还长了括号状的一抹淡淡的胡须,使得她更男性化了。

几个月都没个电话,闲死了。丁香见了卢大毫直埋怨。

闲着还不自在吗?你要是接到电话,那对别人可能就是灾难了。卢大毫瞪了她一眼,她倒是不介意,嘻嘻一笑,拧转身泡茶去了。

平安救援队的办公条件很简陋,一间大厅加三间小办公室,面积不超过一百二十平方米。大厅两边靠墙摆着几张硬木长沙发,沙发往上的墙面挂着照片,照片上都是平安救援队在各处抢险救灾的画面。或穿着救生衣坐在冲锋舟上,或背着老人小孩在蹚水。有一张照片上五六个人举着一副担架,在浑浊的水流中前行,担架上躺着一个孕妇,肚子隆得像座小山包。有张照片的主角竟是卢大毫,抱着头小猪,正奋力往岸边游。他的腰上系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正齐心协力要将他拉上岸去。大厅的正墙上刷着平安救援队的Logo——一枚蓝色的徽章。徽章的左边是入队誓词:“我志愿加入平安救援队,遵循人道、博爱、奉献的志愿精神,勤奋刻苦、努力训练、团结友爱、自助助人,在各种危机面前竭尽所能地挽救生命。”徽章的右边是岗位栏,里面贴满了志愿者的标准照,每张照片下面都写有姓名和电话号码。

参观后的第二天,丁香送来一张志愿者表格,耿初春如实填写了。过几天,丁香又给他办了份意外险。至此,耿初春正式成为了平安救援队的一员。做这些时,他的内心有些微的欣喜和激动,也有不安和迷茫。这对他今后的生活会不会有影响,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尚是个未知数。他是个糊涂蛋,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个动摇分子。也许卢大毫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才巧舌如簧来劝说他。他果然中招了,背离了当初的想法——他不是一直提醒自己,离这个珠宝店的老板远一点吗?怎么反而越走越近了呢。或许对方真抱有什么目的,也未可知,想到这,他莫名地颤栗了一下,好像有滴冰冷的雨水掉进了颈窝里,朝着心脏的部位滑落下去。

贺晓丽第一次见到耿初春是在暮春的某个中午。此时,承风路的景象同别处有些不同,不同之处在于香樟树。风从东边吹过来,掀动香樟树叶,那些老去的叶子纷纷脱离树枝,在空中翻飞。新叶几乎同时长了出来,很嫩,很薄,迎着阳光,一片片新叶像一小块一小块通透的碧玉。再晚些,香樟树该开花了,那时整个新城区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这样的季节是醉人的,和暖的风,和煦的阳光,加上浮动的花香,很容易让人的内心长出蝴蝶一样的翅膀。这样的季节,她会比往常早些到后厨小娘来,坐在吧台后,痴痴地往街上张望。香樟树影落在玻璃窗上,透过玻璃窗落在长条桌上。行人的身影在小方块地砖墁出来的地板上移动,仿佛无声电影里的镜头。阳光落在水泥地上嗞嗞地燃烧。落在香樟树叶上闪闪发亮。她的视线横过街道,走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对面是对卖炒货的夫妻,妻子在店内忙碌,她的男人正在门口爆炒栗子。男人挥动着大铁铲,每个动作都透露着一股野蛮的阳刚的雄性巨力。一群鸟雀在香樟树上空盘旋了一圈,栖在了香樟树上,是被栗子的香气吸引住了。

同承风路滚烫的人间烟火相比,她的内心是空落落的,像座阒无一人的废弃建筑,穿堂风呼嘯而过。到了十一点,她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欣赏街景了。第一拨客人进店了,大多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匆匆忙忙吃个中饭,赶着去上中班。点菜,上菜,都是迅捷的,忽儿就人去楼空了。第二拨客人到来的高峰在十二点半,那时她正在陪刘薇子吃午饭。刘薇子在承风中学上小学三年级,上学放学都是独来独往,不喜欢别人接送。大概是小时候没有玩伴,过于寂寞了,上学后整日里往人堆里凑,连吃饭都得在大厅里。母女俩占据临窗一桌,却只上了刘薇子的饭菜。当母亲的不是陪女儿吃饭,而是充当女儿的听众,听她说笑。刘薇子打跨进店门开始,一张小嘴就叽叽喳喳个不停,说同学,说老师,也说街头撞见的怪事趣事。扒口饭说一件事,扒口饭再说一件事,往往一件事还没说完,嘴一噘,又转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她脑子里装的花花絮絮太多,不加快速度一顿饭的工夫根本倒不完,一顿饭吃下来少说也得说上十几二十件事。如果哪天的花絮不够,她会在结尾处加上一句,你说可笑吧?最后,当母亲的也就记得这句你说可笑吧。

那天中午,当刘薇子说到“你说可笑吧”,忽然小嘴朝仿柴门那边一噘,放低声音说,瞧,学霸来了。当母亲的回过头,见到了女儿说的学霸,是个体形瘦长的少年,眉眼清秀,脸色却不像别的孩子一般红润,白皙得有几分清寡。穿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子有点长,都罩住半只手掌了。学霸很文静,还有些胆怯,在桌椅间收住脚步,心下犹豫着,不知在哪儿落座。坐这里。刘薇子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个小服务员似的热情笑着,指着邻桌朝男孩招呼。男孩愣怔了一下,可能有些腼腆,没有顺从小姑娘的意愿坐到临窗的位置,而是选择了靠里的另张桌子。刘薇子讨了个没趣,小鼻子哼了一声,小嘴巴噘得老高。当母亲的见女儿热脸凑了冷屁股,一副失落得不行的委屈模样,不由得暗地里发笑。女儿见母亲落井下石,眼珠子往上一翻,送给她两颗白眼球。

落座后,男孩不安地瞥了眼刘薇子,又怕她发觉似的飞快收回了目光。他的坐姿很规矩,好像是在课堂上,双手握在一块儿放在自己的双腿上。有个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过来,刘薇子见状跳了过去,从服务员手中抢过菜单,站在了男孩的桌子边。男孩可能是害羞,半张脸都红了起来。你是不是叫耿小善?这是我妈妈开的店,厨师做的菜可好吃啦,瓦罐汤,银鱼蒸鸡蛋,糖醋排骨,一锅香,还有——你想吃啥?刘薇子像个称职的服务员,呱啦呱啦说了一长溜,然后等待客人的回复。那个叫耿小善的男孩又局促地瞥了眼刘薇子,才说,等我爸爸来点菜吧。

刘薇子干脆搂着菜单,在客人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始终是她像只报喜鸟似的在说,男孩在听,她说上三四句,他偶尔回答一句半句。当母亲的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孩子,要是这丫头真有个哥哥,不知会高兴成咋样。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在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别人也看不到她暗藏的私心杂念。

小善哥,你的学习成绩咋那么优秀?刘薇子的话是真诚的,一脸的仰慕。

住在帝师街的人,学习成绩怎能不好?!是个男人的声音,从仿柴门的方向冲撞过来,抢夺了本该耿小善回答的问题。

有股鲜血直往贺晓丽的头顶上冲,差点掀破天灵盖,要喷到天上去了。她听不得有人说帝师街,瞪大眼珠子看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猜想是耿小善的父亲,正朝他们走过来。因是侧光,只能看清楚他半张脸,是刀把脸,轮廓分明,耳根子到下巴一带留着青青的胡茬。那个男人在刘薇子让出的位置上落座,面红耳赤的耿小善不满地瞪了他父亲一眼,估摸是因对方的话太过狂妄了,叫他无地自容。

活该瞪他!再骂他几句才解恨呢。

哪里叫帝师街?帝师街在哪儿?刘薇子好奇地问。

这承风路就叫帝师街,承风本是万承风的名字,万承风可是清朝道光皇帝的老师。男人在卖弄。

后来是耿小善点的菜,有可能憋着一肚子委屈,按照刘薇子的推荐,点了五六道菜。贺晓丽的内心痛快了起来,这男孩,加上女儿,多么善解她的意思。只有瓦罐汤是小份的,男孩把它喝干了。最终,吃剩的菜打了足足三个包。刘薇子不争气,没羞没臊的,赖在那张桌边不愿意走开,连午觉都没睡。

以后别光记着讲故事,抽点时间把孩子的校服洗干净。贺晓丽留意到男孩校服的衣领和袖子口都腌臜得变了色,买单时不忘寒碜男人说。

男人被她说得脸上一赤,连带脖子根都红了。

她不是个尖钻刻薄的人,事后有些后悔,不该那样讽言讥语。他不是她的什么人,仅是她的顾客而已,她的态度如此恶劣,如此让客人难堪,还不把客人给赶跑了。她情愿不要妄自菲薄承风路的客人。

那对父子似乎一点也不计较,隔三岔五,仍旧到后厨小娘来用餐。当父亲的进了仿柴门,会朝贺晓丽笑笑,按她的理解,这笑不只是友好,更多是讨好。耿小善的校服倒是洁净了些,但陈垢没有完全去除,衣领和袖子口仍旧废色得很。他们每次到来,刘薇子都会死乞白赖地凑过去,好像他们仨本是一家子。那男人照旧有说有笑,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刘薇子时不时会发出不加掩饰的清脆的笑声。看样子她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快乐。

每当说笑声止息时,贺晓丽会不由自主朝那里掃视一眼,有时会碰巧撞见那男人正朝窗外打量。男人的脸上还残留着笑的余抹,这抹淡淡的洋溢不能遮掩其下的悲寂。也许他的内心同外表并不一致,每个人的内心藏着多少事,谁能知道呢。

她不喜欢探听别人的事情,可是因为有刘薇子这个小喇叭,才对他们的情况慢慢知道得多一些。男人叫耿初春,是斜对街老中青发屋的理发师。她不会上那种发屋的,从名字上看就不适合她。这么长时间了,她压根不清楚承风路有这么家发屋。她去做头发,选择的是名剪或新丝路一类的发屋。百合苑的北门有一家,南门也有一家。她对待头发是上心的,从背后看,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的精致,柔美,都写在每根发丝上。头发的光泽是她的另种微笑,女人不懂得微笑咋过日子呢。

有时候,耿小善会独自来“用膳”,她让他同刘薇子坐在一块儿。因为她的陪同,两个孩子说话有些不自在了,耿小善更是拘谨。她只得找个借口回避。一段时间后,耿小善似乎接纳了她的存在,言谈举止自然多了。他本来话就不多,都是刘薇子在说,他间或接上一两句,也没有多余的字眼。这让她有些感慨,耿小善不像个孩子,倒像个饱经世事而心生城府的成年人。

小善,你妈呢?咋不给你做饭?有天,她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耿小善正好扒了口饭在嘴里,腮帮子忽然断电似的停止了咀嚼,就那么半张着嘴哽着,都能看见他含在嘴里的饭粒。

妈妈!刘薇子低声叫喊,声音里透着责备和阻止。

有泪珠从耿小善的眼角滚了出来,好大的一颗,又一颗,叭啦叭啦砸在桌面上。

后来,刘薇子告诉她,耿小善的妈妈死于车祸,事故地点就在承风路同义宁大道的交叉路口。她很愕然,隐约记得听说过那起车祸,但没想到受害者会近在咫尺。

这次午餐后,耿小善好长时间没来后厨小娘,贺晓丽旁敲侧击问过刘薇子。他在用功呗。刘薇子嘴一撇,似有不悦。她不便追着问,内心却在暗暗期待。

一个多月后,耿初春父子才再度光临后厨小娘,当父亲的走在头里,儿子落在父亲身后。进了门,耿小善沉声不语,大约心里仍有些不情愿。那天,刘薇子要赶写作业,草草吃过饭就上楼去了。那顿饭进行得很沉闷,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父亲给儿子搛菜,被儿子给挡开了。临到告别,耿小善才勉强笑了笑,笑容很惨淡。这让贺晓丽好一阵自责,责骂自己真不该多嘴。

有天下午放学,刘薇子风风火火跑进店来,郑重其事宣布,耿小善是她邀请来的客人,可不许怠慢了他。贺晓丽本想提醒她几句,末了还是没说,自觉地避让到了一边,由着女儿的性子来。刘薇子是老板娘的公主,服务员更是小心伺候,怕哪儿不周全招来她的白眼球。菜是刘薇子点的,都是餐厅常供的家常菜,香干肉丝、西红柿炒鸡蛋、板栗排骨汤,主食是炒粉。粉丝是常州亥市乡下的特产,发酵过的,带点臭味,吃起来有股特别的香。这几样都不是刘薇子的口味,八成是耿小善的喜好。两个孩子占据了临窗的一角,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贺晓丽爽性离得远远的,啥也不听,啥也不看,只把那几样菜一样不落全記下了。

往后,耿小善又恢复到之前一样,有时独自来吃饭,有时同他爸爸一起来。他单独来时,贺晓丽会安排厨房,赠送一碟小菜,有时是香干肉丝,有时是西红柿炒鸡蛋,同耿小善点的菜不冲突。这是她的补偿,也是她母性的倾注和怜悯。

日子长了,她慢慢习惯于看到他们父子共同进餐的情景。他们每次来到餐厅,都坐在同一位置,第一次来他们就坐在那儿。好像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他们,他们把它买断了。在正常的家庭,这是再庸常不过的常态。在这里,纯粹是她臆想的梦幻。她看到他们父子在静默中进食,有时父亲会同儿子说句什么,可能是叮嘱孩子要好好学习,或者是传授人世中的某些经验。她品尝到了某种未曾尝试过的温馨,她的内心有个地方慢慢柔软了,那种情景像有股强大的吸引力、向心力,把她朝那个方向拽,要把她吸纳进去。有时候,她觉察到了这股蛮横的力量,努力去克制它。可是她越努力克制,便越发不可遏制,越发不可收拾。克制,反克制,两股力量要将她撕裂了。她觉得自己是拔河比赛中作为中间标记的那绺红绸带,忽儿偏向左,忽儿又偏向右。越是不存在,越是把它当成现实。

常州亥市气象局发布最新天气预报:受台风“螳螂”影响,九日凌晨至十日常州亥市有大雨到暴雨,局部地区有大暴雨。请注意防范局地强降水引发的滑坡、山洪等次生灾害。

那个叫丁香的女人给耿初春打电话时,声音里像是溶解了过量的兴奋剂。耿师傅,明天要训练了!她的腔调是庄重的,激昂的,好像某个大人物站在主席台上,宣布什么重大活动开幕一样。她激流似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是同血管连通的,那声音的激流又汩汩地流入了他的动脉,兴奋剂随之溶解在他的血液中。他全身的细胞在兴奋剂的作用下,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跑。

每逢有训练,丁香总是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他。放下电话后,他的手都是颤抖的,如果恰好要给客人修面,他会暂停一下,向客人说声抱歉,上洗手间待上小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到了晚上,他会强迫自己早点上床,结果却适得其反,半点睡意都没有。他只是闭着眼,养精蓄锐,为第二天的训练保持充沛的体能。这是教练再三强调的,训练需要全身心投入,要把训练当成实战,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如果实战出现问题,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暗自琢磨,自己为啥会变成这样。像这种集体活动,在校读书时没少经历,有啥值得激动的呢。

这是当初填表时始料未及的,他的生活会因张表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表格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时,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敷衍一下,不让卢大毫太难堪。第一次接到训练的通知,他的回复是模棱两可的,不说不去,也不说一定去。丁香似乎嗅到了他的彳亍,收敛起激昂的腔调,换过另种口气对他说,耿师傅,您可是自愿填表的。往后的话她没有说下去,虽然他不在她面前,没准她是凛了脸的。

他的犹豫只是徒劳的挣扎,无效的反抗。还有另重原因,是他对自己没信心,怀疑自己干不了救援队的工作。如此片刻后,他还是对丁香缴械投降了。参加训练的都是新近加入的志愿者,有十多人。卢大毫在说服他的同时,对别人的攻心战一刻也不曾懈怠。训练开始前,他们列队面对那枚蓝色的徽章,宣读了入队誓词。队长是个壮实的男人,给他们讲了半个小时课,介绍平安救援队的情况,以及纪律和各种注意事项。后来才是训练科目,从易而难,如何穿救生衣,给救生绳索打结,怎样使用灭火器,慢慢发展到如何救护伤员,包扎伤口,包括抢救一些特定对象,如何救护孕妇、生病的老人,等等。再往后,训练强度渐渐加大,负重越野跑,攀岩,到激流险滩等模拟现场实施救援。丁香制订了张表格,给每个人评分,每次训练结束时都会公布各人的成绩。他的得分不上不下,只有水上救援项目,才超过了不少人。好像大家都不怎么在意各自的成绩,紧张的训练完成几乎都精疲力竭了。

那段训练频繁的日子,耿初春极少做梦。训练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几乎都是呼呼大睡,一觉到天亮。只做过一次梦,梦里他同一个女人在帝师街上散步,是晚上,路灯的灯光从香樟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好像阳光一样落下点点金斑。他们俩沿着街道缓缓前行,走过了许多个十字路口,走啊走啊,午夜的帝师街好像不断在延伸,越来越漫长。在某个路灯下,他侧目身边的女人,竟然不是吕瑞香。那是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是谁?他想看清楚点,把她记下来,梦却醒了。

后半夜他再也没法入睡了。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他一遍遍问自己。他是不是背叛吕瑞香了?或者梦在暗示,他的生命中将会有别的女人出现?他是该迎接,还是该一如既往地拒之门外?

他不能回答自己。唯一确定的是,帝师街已不是往日的模样,也不是梦里的模样。他对吕瑞香的思念,及其逝去的悲伤,像香樟树的根系早已深埋在地底下了。宽敞而明亮的帝师街是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哪儿都有盎然勃发的生命。香樟树杪在向无穷的苍穹伸展,鸟雀成群结队挨着白云掠过。对街那个女人将花种在吊篮里,每个季节都有鲜花怒放,每个季节都变幻着不同的色彩。那是个怎样热爱生活的女人呢。

他站在香樟树下,不再是借吸烟清扫心中的抑郁,而是呼吸香樟树的香气。

再去河里游泳,他不只是去享受水的乐趣,更多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更加健壮,反应更加敏捷。

他不再害怕同卢大毫碰头,虽说偶尔还有倏忽而过的只鳞片羽的幽暗,但像扇门一样,打开了,光明全扑进来了。他的内心很坦然,过去的云翳一扫而空。卢大毫看待他的眼神是赞赏的,他接受他的注视也是坦然的。

训练持续了三个月,按照每周半天的节奏。最后一次训练结束,卢大毫做东,请他们吃了顿晚饭。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恨不得眼下就有什么险情,让他们一显身手。高涨的激情无处发泄,渐渐转变到了喝酒上,酬酢不歇。最为亢奋的还数卢大毫,可能酒劲上来了,酒不空杯,谁来都喝。末了,还高歌一曲,是首老歌,叫《少年壮志不言愁》。耿初春受了感染,破例开了戒,接连干了好几杯,回去时摇摇晃晃的,甚至在某棵香樟树下尿了一泡。酒醒后,他觉得自己犯了罪,糟蹋了香樟树,也糟蹋了帝师街。他向来是不喝酒的,原因是吸取他父亲的教训。他父亲原本也不贪杯,后来不知为啥好上了这口,见酒必喝,每喝必醉。沦为酒鬼后的父亲,酒精中毒了,再用剃刀时常常让客人挂彩,营生就此断送了。他不能重蹈父亲的覆辙,不能把谋生的手艺浸泡到酒坛子里去。

有一天,他又同卢大毫在河边相遇,下水前没说什么话,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这回,他们没有分开游,不约而同划向了同一个桥墩,几乎是同时抵达。放在往昔,他比卢大毫要慢上三拍,这次算是铆足了劲。上岸后,两个人又坐在石凳上抽烟,说些闲话。几个转折后,不知不觉聊到了平安救援队,救援队自诞生之日起,的确像卢大毫希冀的那样,建立了汗马功勋。特别是在历次抗洪抢险中,更是成为了常州亥市所有生命的守护神。常州亥市地处赣西北山区,不靠大江大河,按常情推断,同洪涝灾害沾不上边。可这地带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受来自太平洋的东南季风影响,高温多雨。境内的山岚多陡峭,蓄积不了雨水。山谷狭窄,极易造成水流不畅。每年的三月到七月,将近半年时间,经常出现强降雨。雨季来临时,原本默默无闻的小溪小河,骤然间就会山洪暴发,宛如脱缰的野马,破坏力骇人。所到之处,摧毁桥梁,冲垮河堤,淹没村庄,每年都会发生人或牲畜被山洪掠走的事件。

训练过后有段空白期,平安救援队无任何消息,丁香没来电话通知什么。卢大毫上发屋来仍如过往一样,不谈及这方面的话题。训练带来的激越慢慢在耿初春体内消退,有时偶然想起,竟如梦境一般。他坚持每周下河一次,不管冷热。也不再惧怕寒冷,像冬泳爱好者一样,水温越低,越能激发他的热量。保持充沛的体能,已成为他的信念。他已经从失去吕瑞香的恐惧和孤单中走出来了,并非遗忘了她,而是将她藏得更深了,在他内心的无人趋及之地。宁静之时,他看见她在微笑,用她的眉,她的眼,她好看的嘴角,编织出一束束小水花。

在今日如昨日的重复中,他默默期待着什么。某日,丁香的短信突如其来,是则天气预报,常州亥市将有大暴雨。他正纳闷,丁香的电话打过来了,告之他做好抢险救灾的准备,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随时守候参加救援行动的指令。她的语气是严肃的,是命令式的,不容许有半点迟疑。他嘴上喏喏答應,内心却早有按捺不住之物展开翅膀,扑棱扑棱飞到了半空里。那会儿的天空正空旷,天气燠热难耐,已露出倾盆的前兆。那按捺不住之物用它如鹰的眼睛,俯瞰着常州亥市地面,哪儿出现灾难的端倪,就向哪里凌空扑击。

快!赶快到指挥部集合!十五分钟之内!这是凌晨四点钟丁香心急火燎的声音,像块烧红的烙铁灼热得变形了。

滂沱的雨水已经下了三个多小时,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斜飞的雨滴击打在玻璃窗上,仿佛随时要破窗而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麻利地穿上衣服,打开门,冲下楼,跳上摩托车,向阻挡的雨墙冲去。被通知参加救援的志愿者几乎同时到达,分乘几辆越野车,沿着省道朝市境的西边进发。装载救援所需物资的车辆紧随其后。道路完全被雨水淹没,同河流无异。出了市区,四野里都是混沌一片,什么都被隐匿了。偶尔见到一星半点如豆的灯光,也是摇曳不定,下一秒就会有被雨水淹灭的危险。同车的人一个个默然地瞅着窗外,谁也没有说话。

车队最终抵达的地方是片无边的泽国。这里是个村庄,地势低洼,因山洪被夹岸的岩石阻碍,水流倒灌,将整个村庄都淹没了。一部分人在洪水围困之前撤退了出来,有少数村民滞留村中,等觉察时已经没有退路,慌乱中有的躲到了楼顶上,有的跑到了地势稍高的土包上,有的无险可守,像猫一样爬上了树。暴雨不见停歇,水位不断上涨,形势万分危急。平安救援队的志愿者同焦急等待在那里的人们会合,两只橡皮艇放下了水,在向导的带领下驶向波诡云谲的苍茫世界。

此时,雨依然瓢泼而下,天色却渐渐增亮了。耿初春和卢大毫坐在同一艘橡皮艇上,一左一右,尽可能维持平衡。他们驶向的是水中央一座孤独的楼房,楼顶上的人影依稀可辨。驶近了,才看清楚是对夫妻,带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是婴儿,被丈夫抱在胸口。他们将这一家子接到橡皮艇上,送到了安全地带。如此反复几趟,有一处是个半大的孩子,像只蝉似的吸附在树上,是耿初春跳下水把他从树上解救下来的。

后来,他们在某个无名的河汊里遇上了大麻烦。倒灌的激流在那里制造出巨大的漩涡,橡皮艇被卷了进去,差点被掀翻了。他们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才从漩涡中挣扎出来。他们不得不改变策略,将橡皮艇停在漩涡外,沿着河汊边缘蹚水绕过漩涡,一步步靠近亟待救援的人们。返回时出了点意外,有可能是泥土被水泡稀了,崩塌了,一位老人脚下踩空跌进了水流中。耿初春见状顾不得许多,一头扎进了水里,攥住老人的胳膊。谁知老人像捞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将他抱住了,两个人直往水中下坠。耿初春扭身挣脱老人的拥抱,绕到他背后,将他推向了岸边。这一推的反作用力,倒把施救者推入了险境,被漩涡吸住了。就在快要卷进漩涡中心的时候,岸上抛来了救援的绳索。抓住绳索的瞬间,沦为被救者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股热泪。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承风路的盛夏,香樟树叶越发郁绿了,密密匝匝的,再炽烈的阳光也无法在水泥地上漏下星粒大的光斑。在街边行走的人们,完全被它的浓荫笼罩。每棵香樟树的阴影都是圆形或椭圆形的,它们手牵着手,铺排出东西两条阴凉的走廊。无论往南还是往北,都不用担心被紫外线灼伤,所有来自太阳光的伤害都被香樟树遮挡了。而街道中央无遮无盖的地方,反射出白炽灯似的光芒,叫人不敢直视。汽车驶过,刹车时轮胎下会冒出缕缕黑色烟雾。汽车玻璃的反光宛如巨大的灼红的榴弹片,划出的弹道类似不明飞行物的轨迹。

这是个阳光普照万物的日子。雨天的承风路又是另番景象。若是微雨,香樟树下好长时间都是干爽的,雨丝被香樟树叶接纳了。这种天景,行人也不必撑伞,香樟树叶就是一把把小雨伞。待到香樟树叶上有了清亮的反光,雨滴才会从树叶间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会发出叭啦叭啦的响声。暴雨往往是被狂风裹挟来的,雨珠撞在玻璃窗上叮当作响,像是个不会演奏的人在胡乱敲打某种乐器。凋落的香樟树叶在风雨里飞舞,毫无方向,毫无着落。香樟树很快水淋淋的了,摇头晃脑的,似乎很享受这种粗暴的沐浴。雨水流过香樟树叶,流过香樟树干,流到水泥地上。它们总是往低处流,人行道上有了溪流,街道已然成了河流。承风路的河流是由南往北流的,流到大河的南岸,再汇入大河,奔往鄱阳湖而去。

遇上这种恶劣的天气,后厨小娘的生意比往日要清淡一些,掉客率会在三分之一以上。贺晓丽也比平常来得晚一些,先前是躲在百合苑的住宅里观望,盼着雨会小一点,会停下来。她不必惦记什么,刘薇子早已上学了,是个叫苹果的服务员陪着她去的学校。苹果长了张娃娃脸,爱笑,同刘薇子说得上话。小花园里的花头一天搬进了雨棚里,后厨小娘吊篮里的花也摘了下来,摆在了仿柴门的内侧。那些花儿是多么鲜嫩,哪里经受得了雨水的百般蹂躏。这是她的怜悯和叹息,也仅限于此。有时她会联想到自身,她也是朵花儿,被养在百合苑的花园里。与花儿同病相怜的感慨让她落寞了一会儿,而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她穿上红色的雨靴,穿上透明的雨衣,再撑开雨伞,在确保自己不会淋湿后,才走出门去。

她推开仿柴门时,脚下早铺好了地毯,旁边摆放了伞架。这样客人带进来的雨水就不会打湿地面,甚至每张餐桌上的碟子里都放了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干燥的毛巾,那是给头发溻湿了的客人预备的。餐厅里被一种暖色的灯光照亮,这种灯光也只在下雨天或冬天打开。她放好雨伞后,有个服务员帮她脱下了雨衣,将雨水抖落干净后拿去了里间。她在地毯上跺了跺脚,再用纸巾拭去鞋面上残存的雨水,才走进吧台。服务员照例给她泡好了茶,捧在手里,杯子还是热的。餐厅里是静寂的,雨水在玻璃窗上形成了瀑布,窗外的街景漫漶不清,香樟树的影子被瀑布扭曲得变了形。她打开电脑,播放歌手孙露的一张专辑。在音乐声中,她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曾看见。

十一点,第一拨食客没有如期出现。十一点五十分,那个叫苹果的女孩撑着伞去接刘薇子了。十二点二十分,刘薇子在苹果的照护下回到了店里。她们俩在地毯上又跺又跳,擦拭一番,才勉强拾掇干净。饭菜很快端上了桌,贺晓丽陪女儿吃饭,听她嘁嘁喳喳说话。餐厅里来了不少食客,跺脚声,拍打衣服的声响,点单的招呼声,加上窗外的雨声,杂乱,聒噪,将刘薇子的说话声给淹没了。贺晓丽皱了皱眉头,朝人聲喧闹的方向扫去一眼,恰好看见耿小善站在门边,手上握着收拢的雨伞,伞尖的雨粒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落。

小善哥。刘薇子朝耿小善扬起了手。

耿小善的神情有几分狼狈,肩膀上湿了一大块,头发也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泪珠似的雨水。一双运动鞋完全湿透了,每走一步鞋子里都放出响亮的水声。瞧他的步伐,却与往日不同,很轻捷,还带点儿欢快。少了先前因害羞而生出的忸怩和拘谨,嘴角翘着抹微笑,全然不受冷雨在脸的影响。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同一张餐桌边,好像她们给他预留了位置。

换上吧,会着凉的。贺晓丽很是心疼这孩子,赶忙离座,到吧台后拿来自己换下的雨靴。

耿小善瞧了瞧刘薇子,好像要得到她的默许似的。

这是阿姨穿的,怕什么呢。贺晓丽将雨靴递到男孩手中。

男孩的脚发育快,雨靴大小合适。刘薇子从碟子里拿起毛巾,让他擦去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你爸呢?咋不去学校接你?贺晓丽忍不住在内心责备那个叫耿初春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情比接送孩子更重要呢。

我爸参加救援去了。耿小善的回答有股抑制不住的自豪。

贺晓丽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微烫,知道自己怪罪错了。这是万万没想到的,男孩的父亲不是理发师么,咋就去救援了呢。她别开脸看向窗外,承风路上风雨肆虐,哪里都没有一块明净之地。她想象不到救援的场面,那是壮烈的,夺人心魄的,还是慌乱的,凄惨的,让人不忍直视。一个被洪水围困的人,如何在绝望中等待救援的希望。那个人就是她,是香樟树上掉落的一片叶子,被雨水挟持,不知要流向哪里。她在守望一场针对她的救援行动。

你爸是个英雄。这是刘薇子的仰慕之声。

我爸还没回来呢。男孩在为他父亲忧虑。

那顿饭吃得比往常久一些。刘薇子始终在说那个参加救援的英雄,希望从男孩嘴里听到更多消息。男孩拗不过女孩追问,把他父亲曾经参加训练的种种细节,包括加入平安救援队的经过,一一向女孩做了说明。男孩的讲述带有他自个的感情色彩,虽然平实,但发自内心的骄傲不时会从言语中溢出来。由此推测,当男孩的父亲向他叙述这些时,一定是饱含了浓烈的情感的。

要是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该多好啊。这是女孩由衷的赞叹。

贺晓丽的内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软体动物遭受到针扎似的刺激。从女儿澄澈的赞美中,她看到了女儿内心某种从未暴露的阴影。她始终无法向女儿说清楚,她的父亲是谁,他在哪儿。女儿的记忆是模糊的,那时她还太小,对她父亲不可能保留真切而具体的形象。她询问过她,她总是以她父亲外出跑生意为由来应付她。当女儿进一步问到她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也盼望他早点回来,这是她给女儿的答复。女儿后来很少发问了,可能她也明白了,她父亲的去向是她母亲不可触摸的伤痛。

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翌日,刘薇子再次向耿小善提问时,他便有了确切的答案。

十三个人,我爸解救了十三个人。男孩胸有成竹地说。

这么多?!女孩夸张地回应,我好崇拜你爸!

女孩央求男孩讲述他父亲救人的经过,男孩有点小无奈,可一旦开讲,言语又是那般热烈。他父亲如何在暴雨中穿行,如何划着橡皮艇解救被洪水围困的人们……甚至救起过两条小狗、一只小猪。他父亲抱着两只小狗上岸时,其中一只还尿了他一脸。这个花絮逗得女孩格格笑了。说到后面,男孩在女孩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父亲的手机号,让她有事打这个电话,他父亲准会在第一时间到来,好像他父亲是蜘蛛侠,身怀拯救地球的超能力。男孩的煞有介事不禁让女孩的母亲莞尔一笑,内心某个地方不知不觉被诱惑了。

过几天,女孩的母亲如愿以偿,因为女儿仰慕的英雄来到了后厨小娘。他穿着件绿底黑条纹的T恤,头顶的短发精神抖擞地竖着,可脸上的神情有些憔悴,大概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他受到了女孩的热烈欢迎,并且被要求讲演其动人心魄的壮举。虽说之前已从男孩嘴里知道个粗略,但绝不会有来自亲历者的真相更叫人身临其境。

或许英雄都是木讷的,笨拙的,从他嘴里嗑出来的语言平淡无奇,好像那原本就是波澜不惊的琐事。可是,女孩的母亲却听出了另种滋味,不加修饰的细节才是真实的,有着平静之处见惊雷的震撼。当英雄的理发师讲到怎么跌进漩涡时,女孩母亲的心被揪紧了,好像绷直的琴弦一样,随便弹拨一下,有可能就会琴毁弦断。当前者讲到他怎么得救时,她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过后,她反思自己充当听众时的表现,当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被理发师的演讲给俘虏了。她像她的女儿一样成了他忠实的粉丝,成了他的追随者。

这只是她同理发师交往的前因,真正拉近她同理发师距离的,是男孩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不久后的某天晚上,她腹部突发剧痛,把她女儿给吓坏了。慌乱之中,刘薇子忽然记起了耿小善写给她的电话号码,也没征求她母亲的意见,就将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后不到十分钟,理发师就赶到了她们母女的住处,短暂了解经过后,抱起贺晓丽,径直往第二人民医院奔去。贺晓丽患的是胆囊结石,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将胆囊切除了。住院期间,理发师同他的儿子探望过她两次,还送给她一束康乃馨和一篮水果。出院时,那束康乃馨被贺晓丽带回家,制作成标本似的一束干花,放在她卧室的床头柜上。

本报讯六月十三日,记者接到市民反映,位于长茅芦花埚的万承风墓被盗挖。记者赶到现场时发现,盗坑已被填埋。有村民说,“盗坑是三天前发现的,东西長约一米半,南北长约九十厘米,深达三米半多。”

据市志记载,万承风(一七五二年至一八一二年),字卜东,一字和圃,常州亥市安乡汤桥人。为道光皇帝的老师。

目前公安、文物等部门已经介入。案件正在侦查中。

他的手掌不宽,手指细长,指肚上隆起了老茧,那是理发师职业的标志。手背的皮肤白而薄,看得见隐藏的青色的血管。这是他的手留给贺晓丽的印象,那双手托起她时是沉稳有力的,一只手挽住她的双腿,另一只手从脖子后绕过兜住她的右肩。长大后,她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抱在胸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好长时间都停留在她的大腿部位,和她的右肩头。刘先生没这么抱过她。他拥抱她时,只是轻轻地将她拢在胸前,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是软绵无力的,她感受不到男人该有的雄性的滚烫和力量。

她回到吧台后出神时,坐姿同平日稍稍有些不同。她用右手的肘部支撑起上半身的重量,左手反过来抱住自己的右肩,双眼一眨不眨望着玻璃窗外。别人察觉不到她内心的起伏波澜,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守候谁的到来。

暴雨初歇,天空像下着一团团火,那火在帝师街的水泥地上翻滚,旋转,像一群隐形的狂热的舞者。随便站在哪儿,都是热浪逼人,空调喷出来的冷气无法驱除内心的燥热。

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就连耿小善都好些天没来后厨小娘用餐了。有几次,她试图从刘薇子那里打听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怕女儿反问,这孩子有时候是鬼精灵的,能把她的心思看穿。她不能叫女儿笑话。后来,她忽然想到,可以找个别的名目,比如以感谢的名义,宴请他们父子俩。这个理由女儿肯定是赞同的,且很有必要。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她曾这样教育女儿。她从手机通话记录中查到了那个电话,立马要打过去,内心却泛起了难以言说的不安。她放下了手机。她很快明白自己的不安在哪里,这个电话打过去,是不是就此要开始同那个男人交往呢。假如真的开始,她同他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目的地何在。

接连几晚,她都失眠了。这是近两年没发生过的事情。她的内心很平静,刘先生离去之后,她以为后半辈子就这样过了,陪伴着女儿,把她培养成人,慢慢地,她也就老了。她在内心感谢刘先生,他给予了她宽裕的物质生活,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了女儿,她就不孤单了。她要这样过一辈子吗?她问自己,她能够守着什么,哪怕一个不能兑现的诺言,那也是虚无缥缈的奢侈。

她没有为自己找到答案。她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回放的是病发的那个晚上的画面,如果不是女儿惊慌失措,也许待她缓过气来,会挣扎着自己去医院。女儿的电话把她变软弱了,变无助了。这不是她。后来,她想到她的母亲,生活在如同老鼠洞般的环境中,却是那样笃定,脸上流露的不是无望,而是让她难以理解的满足。她曾经鄙视过她的母亲,现在细加揣摩,她母亲的内心必定有种她不曾体会的信念在支撑。或许,她内心的渴望在本质上同她母亲是相同的,殊途同归。

某个周五的中午,她把宴请理发师父子的想法同女儿说了,果然得到了女儿的赞同。妈妈,您真英明。女儿开眉笑眼,满脸欣喜状。您终于不是个吝啬鬼了。她愣住了,不知女儿的话是对她的奖赏,还是挖苦。

邀请是刘薇子发出的,理发师答应得很爽快,大约不便忤逆孩子的脸面。菜也是刘薇子点的,照着耿小善喜欢的口味。贺晓丽看过菜单后,只增加了一道大菜。这是大人间的礼套,好像少了这道菜,诚意就打了折扣。因是私宴,所以摆在了二楼的雅间,更方便说话。理发师来赴宴时同往日不同,穿了件白衬衫,下身是条蓝白的牛仔裤,胡须刮得很干净,整个人透着股赏心的清爽。礼物是束百合花,献花的是耿小善。女人收到花总是欢喜的,在向男孩表达谢意后,眼睛却向理发师投去一瞥。理发师回她一笑,他的笑是捉摸不定的,好像送花是他的主意,又像是透露他做不了男孩的主。她以为他的笑是心照不宣的,这让她的内心像开了个碰碰车场,到处都是碰撞的响声。表达过谢意后,她不知说什么好,彼此都有些尴尬。两个孩子倒是亲密无间,抢夺了本该属于大人们的话语权,活脱脱两个小演员,正在演出一幕舞台剧。间或理发师被迫加入他们的谈话,两个孩子就理发师有关的某个话题,各持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正好现场向理发师求证。理发师不敢说谁对谁错,只找出些话来敷衍。女主人似乎有意刁难,非得让理发师说出个子丑寅卯。两个孩子一个拍着手起哄,一个只盯着理发师看。理发师发窘了,嗫嚅着,总是心存侥幸要搪塞过去。三个观众却不打算饶过他,直到他举手投降,才肯罢休。

喧嚷的高潮过后,两个孩子出了雅间,是女孩将男孩拽走的。

瞧他们俩,真像是对亲兄妹。女主人似有感触。

是啊,真像是对亲兄妹。理发师附和时意味深长地瞅了女主人一眼。

女主人才知自己说漏嘴了,脸上忽地绯红。要寻个话题来掩饰,还得拿孩子来说事。你家小善可是我女儿学习的榜样。女主人这话听着像恭维,内里却是半点没有夸张。刘薇子自从认识耿小善后,的确进步不小,有次月考还进入了全班前十五名。这是她从来没取得过的好成绩。你家女儿对小善的影响也很大,以前小善不爱多说话,现在整个人都变了样,开朗了不少。理发师心里多少有些骄傲的,但吐出来的也是实情,耿小善原本话不多,他妈遭遇不测后曾一度有自闭症的倾向。这可把耿初春吓坏了。身边多了刘薇子这个学妹后,耿小善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说话走路,渐渐恢复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朝气和活力。

说到孩子,两个人就无话不谈了。后来,不知怎的说到两个孩子在一块儿,到底谁听谁的。

肯定是耿小善听刘薇子的。这是理发师的观点。

不对,关键时刻还是耿小善说一不二。这是女主人的看法。

真有这事?理发师似乎不相信。

还能有假么?刘薇子不服谁,就服你家耿小善。女主人笑着说,还真得感谢你家小帅哥,总算有个叫小丫头服气的。

真得感谢一个人,不过不是耿小善。理发师说。

谁?女主人问。

万承风呀。

女主人就哦了声说,是得感谢,这承风路的名字多好听。

理发师要说的不只是这个意思,便从承风路往开阔处说去。这个叫万承风的古人,他们没见过他,只闻听他的名字,他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他们,塑造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他,理发师一家不会在这儿安顿,他们也就不会相见。包括遇见卢大毫,加入平安救援队,这都不可能发生。这既令人无限悲伤,也叫人无限憧憬。理发师的说法让女主人缄口了,是谁改变了她?是刘先生还是她的父母?还是她自己改变了自己?她求救似的看着理发师,理发师的眼睛里孕着光,仿佛那就是答案。

如何对一个古人表示感恩之情,去他的墓前凭吊无疑是最直观的方式。主意仍是理发师提出来的,女主人有过一丝动摇,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行动的日子定在周末,以便两个孩子都能参加。出发前,理发师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打听到了万承风墓的所在地。祭品是依照常州亥市吊唁旧习准备的,有土纸、禅香、蜡烛、鞭炮,外加一束黄菊。他们俨然一个家庭,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驾驶员是他们的女主人,抱着黄菊的是他们的女儿。出了市区,往东行驶,下了省道,进入乡村公路。这中间问询了三四次,才确认具体方位,是在某个山谷中,下了车,还得步行两公里。墓地很开阔,墓堆像座小山,茅草长得老高。墓碑很高大,坟墓前的石像却不见了。墓地前的拜坪面积不宽,可能被蚕食了,变成了种植红薯的地垄。他们向墓主人献了花,放了鞭炮。两个孩子顺从大人们的意愿,各自磕了三个响头。离开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理发师稍微有些失落,祭拜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庄严。回来的路上,女孩发现附近的山坡上有野菊,嚷嚷着要去采摘。他们一块儿爬上了山坡,两个孩子奔在前,果真是大片的野菊花,金灿灿的,给衰败的秋色添上了一抹烂漫和奔放。

采集到的一大捧野菊花让整个车厢都辉煌了,他们的心情随之轻松起来,出发前抱定的那个神圣理由也没那么重要了。女孩开始唱歌,女主人打开车窗,让歌声飞出窗外。男孩先是小声应和着,后来也同女孩一样,放开嗓子歌唱起来。大人们受到感染,可惜不会唱孩子们的歌,只能滥竽充数似的小声哼唱,勉强跟得上节奏,想要达到字正腔圆是不可能的。

回到帝师街,灯光早亮起来了。此时的帝师街同暮色中的旷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旷野是往昔沧桑的人间,帝师街是未来堂皇的天堂。他们在后厨小娘用过晚餐,两个孩子要完成家庭作业,各自抱着一束野菊花走了。留下的两个成年人似乎意犹未尽,女主人瞧瞧理发师,后者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咱们出去走走吧,我还没欣赏过承风路的夜景呢。这是女主人的谎言,理发师肯定不会揭穿,并且看成是女主人诚挚的邀请。

他们俩沿着帝师街,从南往北走,彼此没有靠得太近,也没有离得太远。这种距离是微妙的,感觉更是奇妙。这条街道不知走过多少回,不论春天还是秋天,呈现给人们的景色都是一致的。可映照在各自的心里,感受卻有天壤之别。此时的理发师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在他背后,或者前方,不管朝哪儿看,他都看不见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将他的一点一滴全掳了去。而女人呢,对承风路的夜色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她经常独自散步,特别是刚刚搬过来时,入夜后新城区总是静寂的,路灯是早就安装了的,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橐橐的履音更是长过了她的影子。有个男人陪同散步,这还是第一次。头顶上的路灯仿佛是个魔术师,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抹去了,落在地上的影子是紧挨着的,一步步,移动的速度是等同的。

他们很快走过了短促的帝师街,来到了河边,沿河是悠长的绿化带。在白天,这是绿色长廊,在夜晚,却是个幽暗而神秘的世界。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理发师停顿了下脚步,女人丝毫也没犹豫,沿着小径直往里走,直到被阴影吞没。没多久,那个幽微的世界中忽然传来哎哟一声,好像女人踩失脚了。那一霎,理发师冲了进去,三步两脚奔到了女人身边,及时扶住了她。在那氤氲的世界里,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好像它们原本就是牢不可分的整体。

他尝到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乐趣,像第一次给婴儿剃头,那么细嫩的皮肤,那些比丝线还细小的头发。他的剃刀贴着皮肤游走,那些汗毛状的头发好像生出翅膀似的飞了起来。他很担心,婴儿吹弹立破的皮肤能不能经受剃刀的锋利。他为此恐惧得要命。下一刀,也许就在下一刀,会有血珠子蹦出来。他的手在冒汗,内心在冒汗,脊背上冷汗直流。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调整自己的状态。尔后,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道难题迎刃而解。第二次给婴儿剃满月头时,他已是成竹在胸,知道自己会赢得顾客的赞誉。

当他端坐在橡皮艇上,面对滔天浊浪时,恐惧再次侵袭了他。他被它死死地攫住了。他屏住呼吸,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盯着水面。这失去控制的水心怀叵测,你根本不知道水下有什么,就像面对自己的命运一般。可能会在你猝不及防时蹿出一头巨兽,把你拽到水下,溺毙你。他小时候有过溺水的经历,水底下有股力量拉扯着他,要将他拖向黑暗的深处。那一次,他从怪兽的口中挣脱了,游上了岸。从那时开始,恐惧就在他内心埋下了种子。除了对未知水域的恐惧,他还有另一重恐惧,他真的有能力把那些溺水的人救上岸吗?他没有把握,更没有信心。

他用眼睛的余光瞅了瞅卢大毫。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被他煽动了,怂恿了,加入到平安救援队。卢大毫的脸紧绷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像是打在石头上,打在水泥地上,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沉着地指挥着橡皮艇,左拐,右拐,加快速度前进。他坐在老中青发屋的转椅上时可不是这样,那会儿他是软塌塌的、面条似的一个人,惬意地享受着他给予的服务。现在,他是个将军,一个同洪水搏斗的勇士。

他去搭救那个被水困在树上的孩子时,卢大毫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那一拳的劲道不是很重,但也不轻。他早就留意到了,不论谁下水,都会挨上这么一拳。他知晓那一拳的意思,是给他鼓劲,更是对他的信任。也是提醒他注意安全。那次他抢救落水的老人被卷入漩涡,事后才得知使他获救的那根绳索是卢大毫抛下的。不管谁落水,哪怕是个陌生人,他都会第一时间抛下救生的绳索,换了他也会那样做。

他很想问问卢大毫,为什么把他吸收到救援队来,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次救援行动结束后,他们俩肩并肩坐在泥地上歇息,他忍不住将内心的疑问吐了出来。你会游泳啊,不让你来出把力,你的资源就白白浪费掉了。卢大毫的答案很明了,救援队需要谙熟水性的人。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在游泳上的特长正好派上了用场。卢大毫的回答风化了他心中的块垒,他释然了。

随着救援次数增加,缠绕在他身上的恐惧被激流浊浪冲刷,洗涤,慢慢地,不见了影踪。他已经毫无畏惧,不管水多深,浪多高。他总是第一个冲向最危险的地段,那里有生命在呼唤,在等待他的救援。他知道他有足够的力量把他们救起来,让他们脱离险境,重获安定和自由。他越来越喜欢那种追风逐浪的感觉。雨点像是鼓槌,风声在耳朵里吹响了号角。那不是虚荣在作祟,而是内心有团烈焰燃烧着他。他的生命在哔剥作响,放出炫目的光亮。

侧目身边的同事,他们内心的波澜虽说不写在脸上,但他们的惬心快意几乎同他是一样的。他感觉得到。每当救援结束,背靠着背坐在泥地上休息时,他们总是热烈地谈论刚刚经历的惊险和刺激。每个人都会抢着说话,也会相互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他们会总结其中的成功与不足,有人受到表扬,也有人会挨骂。挨骂的是因为他犯了错,做了不该做的事。耿初春被卢大毫劈头盖脸地骂过一顿,那一次他没把救生衣穿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临危不乱,临难不苟,谁叫他们是割头换颈的战友呢。

他很庆幸身边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把快乐传递给其他人,他也像他们一样。以往在发屋,他几乎不同顾客说话,顾客问话时,他的回答也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现在,他会没话找话,变着法子将话题转向救援队,转向施救中发生的种种故事。顾客中有不少人同他是熟识的,听了他的讲述后看待他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的眼神中有惊讶,有好奇,有敬佩,甚至膜拜。帝师街的老耿不只是理发师,还是这么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无名英雄。他的内心很受用,脸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照旧给客人刮胡子、修脸。

有段时间,他很渴望接到丁香的电话,她的电话总是让他热血沸腾。每逢这样,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响应她的召唤。哪怕他正在给客人理发,也会把剃刀扔到一边,让郑驼子替他收拾残局。郑驼子顶多乜斜两眼他的背影,最终会一五一十完成他没完成的活计。郑驼子就是这么个配合默契的伙伴。有郑驼子在,正好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这种渴望或许是不吉祥的。他不应该怀有这方面的期盼,当他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履行职责时,意味着有人遇到灾难了。由此他深感不安,谁愿意看到灾难降临呢。他好像成了灾难的帮凶,埋伏在平安和幸福之中。他不能原谅自己。参加救援行动带给他的心理上的成就仿佛是种毒,让他上瘾了。他必须把它戒掉。后来,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在顾客面前谈论救援的经历,即便顾客问起来,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没有多少生动的细节。更多时候,他对此保持缄默。

可他内心的火苗是没法扑灭的。在那些平静的日子,他忍受着烧灼的痛苦,边给客人打理头发,边察看窗外的帝师街。这种晴朗的天气是不会有灾难发生的,帝师街上阳光明媚,人间一切美好。

每年的七月过后,他就恢复到以前那种风平浪靜的生活,寂静,缓慢,日复一日,称得上他生活的原相。这也是他热爱的,带点慵懒的烟火气息。从迎春寓到老中青发屋,每天在这条短促的线段上来来回回,唯一的插曲是他同一个叫贺晓丽的女人的交往。当然,也有例外,这一年的八月,同往年的八月不一样。雨水早应在七月底断根了,可不想八月中旬忽然收到市气象局的黄色雷电预警:预计未来六小时内,常州亥市部分地区有雷电活动,局地可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注意防范。

收到这条短信是在午夜,手机叮咚一声响,把他给惊醒了。下半夜,果然电闪雷鸣,闪电的光亮透过窗帘,室内刹那如同白昼。惶恐和激动同时附上了他的身,让他难以入眠。那瞬间,他多么想身边有个女人,可以拥抱她,温暖她。

天亮时分,闪电隐退,雨声渐渐小了些。拉开窗帘,窗玻璃上雨花花的,外面的世界迷迷蒙蒙。时间尚早,他无处可去。他坐在床沿抽了支烟。他下楼吃早餐时,雨已经住了,天空灰蒙蒙的。帝师街的路面上落了不少香樟树叶,八成是被昨夜的雨水打落的,清洁工人还没来得及清扫。

他是在九点钟接到电话的,丁香通知他赶快去省道边候着。他在承风中学门口遇上了救援队的车辆,上车后才知是让他们参加搜救行动。昨晚的那场大雨导致几名乡村干部失踪了。出事的地点在个小山坳里,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穿过山坳通往不远处的村庄。几名失踪者当时乘坐一辆皮卡车,去组织转移被暴发的山洪围困的群众,谁知半道上出事了。他们赶到现场时,只见皮卡车已被洪水冲到距离公路几十米外的玉米地里,玉米地往北不到十米,是那条贯穿常州亥市全境的河流。参加搜救行动的有五六支队伍,第一天一无所获,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常州亥市的新大桥下找到一名失踪者的遗体。

搜救行动持续了一周。平安救援队被分成了三拨,全天二十四小时搜寻。轮到耿初春当班,几乎全部时间都泡在水里。下游的电站泄洪配合搜救,水位下降不少,但河水仍是浑浊的。耿初春蹚着齐胸的河水,沿河仔细搜寻,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第三天,搜救人员发现了另一名失踪者的遗体。第七天,耿初春在一棵繁茂的枫杨树下找到了第三名失踪者。待他爬上岸来,整个人都虚脱了,没走两步,就晕倒在堤岸上。

他在医院打了几天点滴,才慢慢把身体恢复过来。清醒后,市电视台和晚报的几名记者采訪了他。他才知道,这次搜救行动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引起了多少人关注。他的内心陡然开敞起来,好像找到了通往海阔天空的通道。

我的父亲是个高个子,一双明亮的眼睛,鼻梁很高,耳垂很大。随便他站在哪里,都像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他的头发很精神,好像在向天空生长。

他像我一样爱笑,经常笑呵呵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牙齿,有颗牙齿上有块黑斑,那是被香烟熏黑的。我让他戒烟,他就呵呵向我笑。他向我笑,我就知道他在耍赖,就不理他了。

我的父亲很喜欢讲故事,也很会讲故事。他讲的故事中有英雄,我好崇拜那些英雄。

我的父亲是个英雄。只要你有困难,他立马就会飞到你身旁,帮助你把困难消灭掉。

这是我梦中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摘自刘薇子的作文《我的父亲》

同贺晓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午夜。他给她发微信,睡了吗?她回复,没。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她接着回复,怕惊醒孩子。他说,不会的。她再回复,那,好吧。她应该明白他说的意思,答应了他,心理上该是有准备了。这是他的猜想。楼道里静悄悄的,他放轻了脚步,还是把感应灯震亮了。他被惊吓了一下,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在她家的门口站了小会儿,感应灯灭了。他推开门——果然是虚掩的,她就守在家门口。他在黑暗中拥抱了她,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之后就乖顺了。她牵引着他往她的卧室走。她是背向行走的,被他拥在胸前。她的卧室开了盏小灯,橘黄色的光芒,柔和,又朦胧。他们都很热烈,好像濒临世界末日一般。他的内心有种突发的幻觉,她不单单是贺晓丽,还是吕瑞香,是贺晓丽和吕瑞香的复合体。但他很快又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后来,他们把约会的时间固定在早上七点半到九点之间。早上七点半,刘薇子、耿小善早已上学了,帝师街开启了一天最嘈杂的时段。晨练的,买菜的,吃早点的,上班的,大家都挤在一块儿出现,见了面,最多打个招呼,或者点点头,微笑一下,谁也不会停下来说话。耿初春出了迎春寓,横过帝师街,进入百合苑。即便当街遇见谁,也没法从他脸上窥见他内心此刻风起云涌的欲望。

无数次约会滋长了他们对婚姻的憧憬。他们的约会是地下的,不只瞒过了他们的孩子,还瞒过了帝师街的街坊邻居。这种偷情式的约会是旷日持久的,让他们品尝到了热恋的甜蜜,并且深深迷醉。他们虽然沉迷在仅属于他们的情感之中,却又不能不有所顾忌,特别是对他们的孩子。孩子们会是怎样的态度,是不明朗的,不可捕捉的。他们被组建一个健康而正常的家庭所吸引,可又不敢贸然在孩子们面前公开恋情。他们只能先行试探孩子,看他们是赞同还是反对。

有一天,贺晓丽问刘薇子,妈妈给你找个爸爸,好吗?

谁?刘薇子似乎动心了,脸上的表情却又是警觉的。

你觉得——耿小善的爸爸怎样?当母亲的惴惴不安地往下说。

他是我的亲爸爸吗?刘薇子反问。

贺晓丽语塞了。

耿初春的问法相对委婉,但在儿子那儿得到的答案也不理想。

让刘薇子做你的亲妹妹咋样?他问。

她是我妹妹,可不是我亲妹妹。耿小善瞥了他一眼,纠正了他的说法。

他们在两个孩子跟前碰了壁,又无可奈何。后来,他们应对的策略是,同对方的孩子多接触,争取获得他们的好感,最终赢得他们的接纳。他们寻找各种机会,给孩子们营造亲如一家的氛围,比如周末聚餐,或者一同带孩子出游。两个孩子也不简单,似乎琢磨透了他们的心思,对他们的安排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致。三两次过后,孩子们开始拒绝参加类似活动,总是找出各种借口,要么有功课要完成,要么别的同学有约。两个孩子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即使见了面,也没有之前的融洽,好像慢慢在降温,在冷淡,在疏远。

见两个孩子如此,他们很是沮丧,不得不收敛一些。孩子可是得罪不起呀。贺晓丽试图从女儿嘴边探听到什么,可刘薇子嘟了下嘴唇,责怪她少见多怪,她同耿小善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贺晓丽将信将疑,不敢追问下去。

某天,贺晓丽肚子痛,怀疑吃了不洁的东西,上第二人民医院去买药。从医院出来时撞见了两个孩子,她落在他们后面。两个孩子有说有笑的,全然没发觉她的存在。到了十字路口,两个孩子才分手,各走各的。这两个小东西还真有心眼。当她将看到的告诉理发师时,后者嘟囔了一句。既然是孩子有意为之,他们更不敢造次了,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也许只有等孩子们再大一些。

他们无从判断究竟要等待多久,在孩子不能接受之前,只能维持这种秘密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天,贺晓丽没来由地想到,耿初春会不会在意她的过去,她可是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他也从来没问过她,刘薇子是她同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常州亥市人的眼里,她是个轻贱的女人,甚至肮脏的女人,不自爱,不自重。如果耿初春知道这些,他还会同她保持这份情感吗?他会不会离她而去?她的心在隐隐作痛,该不该向他坦白,又如何向他坦白。她陷身在自设的漩涡里,不知该朝哪儿走。

正是因为这种忧虑,她同他亲近时内心便有了微妙变化,有些不自然。他感觉到了,挺关切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吗?她编了个理由,支吾过去。

有一次,他们亲热过后,她枕着他的胳膊,被他搂在胸前。你会在意我的过去吗?她从他的搂抱中仰起头,直视着他。窗外有初升的太阳,阳光隔着窗帘洒进来,他的脸不是十分清晰。他呆滞了一下,好半天才回答,过去怎么啦?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谁没有过去呢。是啊,谁没有过去呢,他不是一样有过去吗?只不过他的过去明摆着在那儿,是透明的,无所保留的,她知道,帝师街的人更是清楚得很。可是她的过去呢?不是一直隐藏在黑暗中吗?她的心本来释怀了些,如此想着又纠结起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她不得不打开那扇通往过去的门扉,或者说是变相向他求助。某天午夜,她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吵醒,是个女人,听声音同她的年纪不相上下。来电话的女人自称是刘先生的女儿,先是抱歉,不该这么晚打扰她,可是事出有因,不能不这么做,电话是刘先生要求她打的。刘先生肝癌晚期,时日无多,想最后见女儿一面。刘先生的女儿说她也是才知有个妹妹,也很想见见这个妹妹。就是见个面,没别的意思。刘先生的女儿再三声明说,她的声音有些许沙哑,将悲喜尽都掩藏了。

贺晓丽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去,还是不去,是个两难的问题。她同刘先生已经了断,再无瓜葛了,可人家是要见他的女儿,这不过分,何况还是这种特殊情况。她不是个那样绝情的人,毕竟同刘先生有过那么一段感情。虽说刘先生没说要见她,她还是能感受得到,他是想见她的。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父亲要见他的女儿,这是他的权利,也是女儿的权利,谁也无权阻拦,可内心又有什么抗拒着,令她下不了去的决心。

她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刘先生随时有可能离世。一夜过去,她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原来还是在耿初春那儿。如果她暗暗地去了,总有一天他会知晓的,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对他和盘托出。而最终,当她将事情告诉他时,还是没有把她同刘先生的关系说清楚,只是说刘薇子的父亲患了绝症,生命垂危,要同他女儿见上一面。这还用考虑吗?去吧,别给刘薇子留下遗憾。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这一趟把她对往昔的眷恋彻底斩断了。一周后,她带着女儿回到了帝师街。帝师街仍是她走时的模样,哪儿也没有改变。香樟树是葳蕤的,呈现着生命该有的生机和力量。那些鸟儿始终在高处飞翔,如同她的内心一样,热切向往着广阔的天空和无限的未来。

刘薇子却因此静默了,以前的喳喳不休不见了,经常一副若有所思而又怅然若失的神情。人世的曲折,多变,悲伤,困惑,过早地降临在这颗幼小的心灵上,显然不是她承受得了的。妈妈,您同耿叔叔结婚吧。有一天,她挺郑重地对贺晓丽说。贺晓丽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女儿搂在了怀里。

妈妈,我长大后可以嫁给小善哥吗?刘薇子接着问。

还远着呢。贺晓丽被女儿的问话给吓住了,稍微停顿后肯定地说,如果你们相爱是可以的。

两个孩子像是商量过,对他们父母的婚姻不再反对。到底是谁说服了谁,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父母开始计划婚后的生活,首先得购套大房子,至少得有三个房间,除了他们的主卧室外,每个孩子都要有各自的房间。他们很快选中了目标,办好了购房手续,立即着手装修。就在装修公司上门看房时,耿初春出了状况,被警察带走了。等贺晓丽知道消息时,老中青发屋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只剩下郑驼子守在那儿。

耿初春是被当年的同伙举报的。他在珠江三角洲颠沛流离时,同几个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块儿,他们合伙盗窃过一家珠宝首饰店,分赃后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再次作案时被警方抓获了,供出了盗窃珠宝店的事。据说举报者是在电视上看到耿初春的,事隔这么多年,居然一眼认出了他。

又到了吕瑞香的忌日,贺晓丽还是决定替代耿初春去祭奠她。她照例吩咐厨房做了几道小菜當祭品,都是吕瑞香生前爱吃的。她还买了束花。当她捧着花站在吕瑞香的墓前时,整个墓园空空寂寂的。唯一让她感到实在的,是隆起来的腹部,那儿,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倔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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