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钥匙
2022-03-11郑烨
郑烨湖北省英山县人,一九七六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委员会委员、小说创作委员会副秘书长。有作品见于《当代》等文学期刊。现任职于英山县文联。
一
决定叙说九爷的故事,缘于一个无端的梦。
说它无端,是因为其时九爷已经离世十余年,彻底淡出了故乡的生活。除了这个梦,身边已经没有任何物事能够勾起我对他的记忆。从故乡山村走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更远的城市,生活的颠沛流离劳碌奔波不允许我有时间去追忆从前。十余年间偶尔回乡,闲聊之中也从未有人提及过他,就像他从未曾在故乡生活过。
那是个周五的早上,五点不到我就醒了。酷夏的清晨相对凉爽,滨江小城也还安静。上班尚早,躺在阳台的睡椅上,寻思今天要找的人要处理的事,不一会儿竟然又睡着了。一个梦,将我带回神峰山下的故乡七屋塆。
一切依旧是老样子。
落日的余晖下,一堆人围坐在塆前的空坪,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笑。九爷依旧倚在缺了一角的四方雕花石墩上,静静地望着塆前的来路。他的光头又长出了半寸长的头发,黑瘦的脸颊上,胡子也有半寸长。穿的依旧是那件只有两颗纽扣的土黄色涤纶长褂,胸前细麻绳吊着的铜钥匙若隐若现。
我掏出烟盒给大家发烟。九爷接过烟,依旧说了两个字“不吃”,然后等我给他点着火。
我的到来转移了刚才的话题。除偶尔陪笑一两声,九爷不插一句嘴。谈兴正浓时,他突然从石墩上撑起身子,拄上竹棍,依旧像从前一样说一句,回家了。
大家稍静了一下。我依旧笑着对他说,还玩一会儿,那急么事。
九爷回答,窑边那段路太难走。
窑边?正有些疑惑,手机响了,梦也醒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问我忙不,不忙回家住两天,乡下凉快些。
这段时间暑热难耐,钢筋水泥楼房的顶层,像一个炙热的蒸笼。偏偏楼下又有一大片宵夜排档,锅碗瓢勺的碰撞,酒酣吃客的狂叫,常常不到凌晨两三点不得停歇。这样的日日夜夜让人焦躁不安,几乎要神经衰弱。
已经几个月没回老家了。我立即答應,明天回。
第二天到家,午饭时我谈起昨天的梦,说不晓得九爷最后这句话是么意思,以前每当这时候,他说的都是趁亮做夜饭。
父亲呆呆地看我半天,问,他葬在窑边,你不晓得?
我一惊,我么晓得?他去世时我又没回来。
父亲放下碗筷说,去给他上个坟吧。
窑边是七屋塆右侧的一面山坡。我在父亲的指引下找到九爷的坟地,一座四门五柱的大墓。我问这是谁立的,看起来还不旧。父亲说,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这些年没有人上坟,没有香熏火燎,又有草掩着,自然显得新。
扒开碑前深长的杂草,碑面露了出来,墨刻清晰可见。雪白的墓石,清一色酉山卯向,正对着远处的神峰山。透过神峰山后层层叠叠的峰峦,肉眼望去已经十分隐约模糊的山尖,就到了安徽地界。
据说,山尖那边,是九爷祖上曾生活过的地方。
二
九爷姓李,大名李长久,上世纪最值得自豪和铭记的那一年,出生在大别山南麓西河西侧神峰山下的七屋塆。
七屋塆是大别山崇山峻岭间一块僻静的盆地,当地祖居的百来户人家,清一色姓郑。留存的郑氏家谱显示,清康乾年间,从这里相继走出了七个知县。七片高大的青砖瓦房,为这个无名的小山村赢得了这个既俗气又霸气的名字。四邻的人都说七屋塆是处风水宝地。除了村民磨刀的四方雕花石墩,青砖瓦房早已没了踪影。从这里到最近的集市西河街,不走上大半天还到不了。
九爷是塆里出生的第一个外姓人。他的祖上是山里侉子。侉子是当地称呼外乡人的一种惯用说语,平日说来基本没有了原本侮蔑的感情色彩。山里则单指皖西霍邑金乡一带。
老一辈的讲,多年前某个雪天黄昏,一个单衣薄裳的中年女人拉扯着一个男孩叩开了塆里当家老爹郑宗钦的家门。郑宗钦早些年到皖西贩卖过皮油,从话音中听出这是两个山里人。于是将一家人的晚餐四只红薯分了两个给这一对冻得筛糠一样的母子,并允许他们在塆前窑棚里住一晚上再走。当天半夜,中年女人死在窑棚里。
这是塆里死的第一个外人。乡邻们用四块木板钉了一副棺材,把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安葬在塆外土窑边的山坡上,坟头朝着皖西。死人好说,活人就不好安顿了。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大家都没主意了。一直没出声的男孩钻出来,在一塆人面前依次磕头。磕头时,颌下从麻绳捆着的旧棉袍里吊出一根三寸长的铜钥匙,上边歪歪扭扭地刻着个“李”字。
给人磕头是西河最重的礼节。
但没谁敢说一句话。末了还是郑宗钦开口了:七屋塆不能让人戳背脊骨,各家各户煮饭时多加一瓢水,这个细侉子交给驼子。驼子当时是塆里窑棚的泥瓦匠。
细侉子就是九爷的父亲。他在窑棚住下来后,三年不到,学会了驼子的全部手艺,做的瓦罐瓮坛腌菜缸,七屋塆一些人家现在还在用。十五六岁时,就熟练地掌握了犁耙技术,给家家户户帮忙做事。二十年后,又由郑宗钦作主,娶了驼子的哑巴闺女。
哑巴女在他之前已断断续续地生养了八个,最长的一个活到了周岁后第三天。不只是哑巴的子女养不大,塆里其他人家也相继出现幼儿夭折的情况。有人开始埋怨,说招个外姓人到塆里,破坏了地气,七屋塆要绝代了。话传到郑宗钦耳朵,他找到驼子和细侉子。细侉子屁也不敢放。驼子说,怕是他死去的娘找玩伴。当即决定请西河街的熊道士,还糊了个灵屋烧了。灵屋烧完,细侉子拿出一根三尺长的桃树桩,朝那座向着皖西的坟包中央钉下去。正在一声长过一声地唱着悼亡悲腔的熊道士一眼瞧见,慌忙丢掉手中的铃铛,冲上前来阻止,说这要出事的。细侉子三锤将桃树桩钉得影都没了。
一个月后,驼子右眼瞎了。三个月后,七屋塆唯一还在当官的县自卫队长郑楚雄被撵到台湾去了。十个月后,哑巴又生了,是个男婴。
这个男婴出生就比一般婴儿个头大,粗手粗脚,憨态可掬,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大家正惊异他奇怪的表现,哑巴出血不止,很快就咽气了。来一个去一个,笑一声哭一声,七屋塆炸了锅。熊道士抽空给这个男婴算了个命,说克性太重,不过有个三朋的八字。三朋八字是西河人认为可能出息的好命。好命要配好名,有人说叫建国,有人说叫天赐或天佑。一旁的郑宗钦冷冷地说,叫狗儿,狗儿命大。
正在写孝单的熊道士说,狗儿只能是个小名,还要个官名。
郑宗钦想了一下,说,叫长久吧。
按亲戚关系,我们应喊他表叔。父亲的哥兄老弟我们喊“父”或者“佬”,再远一些我们喊“叔”。他是七屋塆土生土长的,但又不是本家,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我们就不咸不淡不伦不类地叫“爷”。七屋塆人生死都重,算上早夭的八个,他排行第九,所以叫九爷。
贱名果然好养。靠着米汤菜糊和隔三差五借来的几口奶水,九爷顺利地度过了三朝、满月、百日、周岁。他茁壮成长,红皮团圆,把塆里其他同龄的都比下去了。这还不说,三岁时就会牵着牛在泥场转圈炼泥。细侉子的泥活做得更起劲了,坛坛罐罐卖到了周边三乡十里。驼子的独眼,不时闪出希望的亮光。
转眼到了一九五四年。这年大别山区普降暴雨,嘩啦啦从立夏落到立秋,七屋塆的田地全部被毁。细侉子的砖坯瓦坯成了一滩烂泥。一天下午,窑棚桁条断了,厚重的茅草棚盖麻雀般地塌了。幸好人没被压死,父子俩爬了出来。
细侉子要带儿子回家。但他不知道老家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晓得附近有个集镇叫叶集,住的夹山沟叫燕子河。包括郑宗钦和驼子在内,七屋塆没有留他。几十年前,加一瓢水尚能有一口红薯饭野菜粥,现在这都稀缺了。
九爷套着细侉子的长褂,光着屁股赤着脚,胸前吊一根细麻绳,上边拴着李字铜钥匙,跟着父亲上路了。四个钟头后,熊道士捎来口信,细侉子淹死了,快来人捞尸。
西河早就决了堤,河床与田畈成为一体,到处是水。九爷站在浑黄的水中央,哭得像只仔天鹅。顺着他指的方向,大家摸到了细侉子的尸体,他是站着的。他们走进了烂泥坑。细侉子推回了儿子,自己陷进去了。六个壮汉用两条粗麻绳才将他拽出来。
七屋塆人又花了四块木板。
五岁的九爷哭得惊天动地,无师自通地该磕头时磕头,该上香时上香。所有人都惊叹他的灵醒。
三
雨一停,到处忙着恢复生产。七屋塆的队长天天破起喉咙吼,日不睡夜不眠,带着一塆人挖土挑沙辟地开田。垮掉的窑棚很快挖成了一块新田。
牙齿掉得说话不能关风的郑宗钦拄着拐棍到挖田现场,颤颤巍巍地说,祖业,不能断了。窑棚,要做起来,不靠这亩把地。他的身后,驼子紧紧地拽着九爷的小手。
队长停下手中的挖锄,站直身子将泥土里带出的一块乌龟壳一脚踢飞,大声回答,青砖瓦罐能当饭吃不?不找我要吃的就不挖。郑宗钦努努干瘪的两扇嘴唇不再言语了。
窑棚彻底没了,驼子只好把九爷领回家。
当时靠工分吃饭,从进门那天起,驼子儿媳就基本没有说过话,一旦开口又像吃了炸药。中秋节吃煮板栗,九爷不会剥,分到手的几颗板栗很快被比他大的萝卜头抢去了一半。九爷不声不响地拿起门角落的顶门杠当头一棒,把那个抢他板栗的打得半天哭不出声来,也瞬间引爆了驼子儿媳的炸药。她扯过九爷就是几巴掌,同时警告驼子,不把这个狗日的侉子种送走她走。
驼子只好拉着九爷去塆里说好话。虽然有三朋八字美好的愿景,但大家还是想先让自己的肚子吃得饱一点,所以除了偶尔蹭得一个半个饭团菜团,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九爷。最后还是在郑宗钦的倡议下,大家出工为九爷在集体稻场边搭建了两间土坯茅屋,算是有了个栖身之地。有一餐没一顿地挨了两三年,一场运动下来了,七屋塆搭起了三口大灶,有肉一齐吃,有汤一齐喝。吃饱喝足后大家一起东扯西拉挖古谈天时,都说狗儿福大命大,有菩萨佑着咧。
这一年,七屋塆还办起了学校。九爷也上学了。他读书很聪明,经常得到教书的郭老师表扬。但是那一块五角钱的学费始终没有着落,学期没结束就不得不算了。
没有书读的九爷在生产队放牛。七屋塆四头当家的大黄牯,在九爷的照料下,油光水滑马力十足。此外,他还每天拣一篮子引火的细柴送进食堂。厨子高兴得不得了,天天给他留一块锅巴。这时候的九爷,聪明懂事,活泼灵光,招人喜欢。塆里人家有事,总爱叫他帮忙跑路。好些人教育自己的儿女时,总让向他学,训斥他们不争气给狗儿舔屁股舌头都糙了。都说如果狗儿继续读书,将来保不住能再造七屋塆的青砖瓦房。言语之间流露出许多惋惜。
但很快九爷就成了七屋塆的王爷,人人都提防他,巴不得他快点滚蛋。
扯开肚皮苕吃哈胀的人们很快吃完了集体的存粮,食堂开始定量供应,整劳力优先吃饭,老人小孩排在最后。没有资格提前吃饭的九爷,经常利用给食堂送柴禾的机会偷嘴。队长阴着脸狠骂,他就是嘻皮笑脸地总也不改。
光吃不说,他还偷粮,这事就大了。他住的茅屋与集体的保管室相邻。保管室离地三米有一扇通风的木窗。九爷将一根长长的水竹一头削尖,半夜爬上木窗,一个一个地朝外戳红薯。一天夜里,刚戳起一只红薯,竹杆被人抓住了,顺势一推,九爷咚地摔了下来。队长和保管冲过来一把按住了他。几个大红薯上留下的窟窿让他们警惕到有人在偷粮。
吼骂声引来了塆里一群人,说这还得了,几百年淳朴的乡风都被污染了。九爷是人们记忆中第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队长将他绑到塆前的苦楝树上。驼子从人群里挤上去,朝九爷一通乱捶。九爷不哭不叫也不躲。驼子原想自己打一顿,算是为七屋塆出气了,没想到他的打骂引发了大家的愤怒,拳头冰雹般地朝九爷身上砸。
一直不作声的九爷大叫起来,哭嚎着说又不是他一个人偷,有人拿了钥匙从大门进去偷。钥匙只有队长和保管才有。大家愣住了。驼子反应倒快,再次给他几巴掌,骂他乱说胡话。九爷嘴巴却关不住,说他们还给黄豆白姑,白姑说再不值钱起码也要半升一次,一捧太少了。
白姑是塆里一个孀居多年的寡妇。这句话一出口,一群人彻底熄火了。有人带头先走了。驼子走在最后,走了两步又回过身,狠狠地给九爷一耳光,骂道:你个冤孽么不死!
从这天起,七屋塆再没人主动找他做事帮忙,就是继续用细柴引火的厨子也没再给他一块锅巴。只有驼子不时来茅屋看一下,叮嘱他多做事少说话。同龄的放学回来也不敢和他玩,防止回家挨揍。
九爷的话真少了,天天放他的牛,不再去食堂偷嘴,更不去爬保管室。饿得不行,他就去塆前的河边沟边抓乌龟王八。乌龟王八后来珍贵得出奇,当时田畈溪沟到处可见。西河人认为这些东西吃了要折寿要得报应。驼子跟他说不能吃,九爷说不吃晚上睡不着,还盛了一大碗递过去。驼子翻着白眼将碗打翻在地。
饥饿折磨着大家的肚子,大部分人都成了豆芽菜瘪皮蛇,九爷反倒人高马大,漆黑一块碳,铁塔一样,很快就能出满工挣十分的工分。九爷后来说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天天晚上吃肉,拿乌龟王八当顿。乌龟王八的扑鼻香气强烈刺激着七屋塆人的口鼻。有人忍不住也想去试试。想法一出口就遭到家人的谩骂,说那是不是人的侉子做的事,细侉子就是乌龟王八吃多了才淹死的。大家都感觉这个人不走,总有一天七屋塆的后生要被他带坏的。
挨到一九六五年底,机会终于来了。分配到西河的征兵指标没有完成,七屋塆必须派一个人去当兵。队长去各家各户动员,大家异口同声地推荐了九爷。武装部长刘麻子板着大麻脸说,听说这个人品行不怎么好吧?队长回答他,传言不能信,李长久同志聪明灵醒根正苗红,真正的贫雇农子弟。还拉出一堆人来作证。
九爷就参军了。换上黄军装戴上大红花走出七屋塆时,一塆的男女老少到塆前送他,还放了一长竹篙的鞭炮。九爷感动得不得了。鞭炮响完,却听到香堂里传来咚咚的鼓声。七屋塆的习惯是,喜事只敲锣不击鼓,击鼓乃是送瘟神的套数。
九爷把想好的几句客套话憋进肚子,扭头就走。驼子追着喊他缓一下,说有件东西忘了。
九爷头也不回地等他。
驼子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递来一条崭新的红丝绳,上边挂着那把李字铜钥匙。
四
九爷在部队待了十个年头。
十年间到底去了哪些地方,他始终说不清楚。起初他被分配到一个深山老林中挖隧洞。这个隧洞刚挖完,又是一列闷罐子车把他拉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挖。直到通知他回家从隧洞钻出来,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就要回家了?九爷望着头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的蓝天,一脸茫然。他原以为当兵能够扛枪上战场,但直到回乡也不知道枪是什么样子。好多年后我跟他在一起放牛,问他当兵好玩不。他回答很肯定,不好玩,但天天有事做,餐餐吃得肚儿圆,年年都发新衣服。他的有着国防部大印的退伍证我见过一次,在任何职务一栏目里工工整整写的一行字是:战士、副班长、班长。
政策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九爷只能回七屋塆。
县城的班车开到西河街就停了。一下车九爷就发现西河变了,河西神峰山下原先伸出来的三个山包不见了,七弯八拐的河道直了,两岸筑起了河堤,堤外是大片平整的田地。西河街上两排房子,一色的白墙黑瓦,看起来还蛮漂亮。深秋的太阳晒得人热滋滋的,九爷解开风纪扣,步子迈得轻快。
一进七屋塆就听说驼子已经死了。除了驼子,郑宗钦等十几位老人也都已过世,包括将他捆在苦楝树上的队长和保管。塆里变化也大,茅屋基本没有了,都盖上了黑瓦,还有不少是新建的。九爷找到住过的地方,两间茅屋只剩下半人高一圈土墙,里面堆放着大半圈草木灰。九爷放下背包,盯着那堆草木灰发呆。
九爷回了的消息,有人迅速报告给七屋塆的新队长。新队长是郑宗钦的小儿子。他带两个人过来了,老远就热情地呼喊,狗儿回了啊,么不事先来个信。又说到底是部队的饭养人,狗儿你长白净了。
九爷站着没动,问他灰是哪个的。
新队长一怔,很为难地说,长久你是知道的,茅屋没人住,日晒雨淋时间一长难免就垮了。这些年没个音讯,大家还以为你在部队干好了,不得回。
那我不是没地方住了?
不著急,先到我家再说。
那是你家,住得了一时,住不得一世。
新队长又一怔,将九爷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一遍。九爷还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新队长只好转身和另两个人商量。再过来时,对九爷说,长久,你是复员军人,见过世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一切从头再来。
嗯。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这就对了。要不你先到大队部住吧,那有一间空披屋。
九爷答好。背包就甩起到肩上。
新队长长吁了一口气。给九爷送去了半袋粮食。
九爷问,不是吃食堂吗?
新队长说早没吃了。又回到老办法,按工分分配,多劳多得。
九爷就问明天做么工。
新队长说,你刚回,先歇两天再参加劳动。
九爷回答,我不能吃白饭,耽误一天少一天工分。
新队长咧嘴一笑,伸手在九爷臂上捶了一下说,狗儿,你长大成人了,今晚上到我家吃饭。
九爷原本给郑宗钦准备了一斤冰糖作礼物,老人家过世了,就转送给新队长。晚餐就九爷和新队长夫妇三人,他们的一双子女前两年招工进城了,有一个进的还是挂着省级招牌的化油器厂。新队长一边吃饭,一边跟九爷介绍塆里情况,宽慰他安下心好好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七屋塆从来没有把他当外人。整个过程新队长一直在说,九爷顺着耳朵听。九爷以为他总得说说驼子生前死后的一些事,但他始终没有,就忍不住问了。
九爷问,我祖几时没的?九爷一直如嫡孙样喊驼子祖。
你外祖吧,新队长这才说,大概是你参军的第二年,或是第三年死的。苦了一生,也算解脱了。
九爷想问问驼子家里其他情况,尽管驼子不在世,驼子的儿子还在,那是九爷在七屋塆最亲的人。新队长却闭口不说。九爷只好作罢。从新队长家出来,回到住处,包了一包冰糖,两件半旧的黄棉军袄,送到驼子家。
驼子家在塆里后排。借着不算太亮的月光,九爷发现十年过去,一切基本原样,甚至还要破败些。屋内一团漆黑。九爷上前敲门,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声。一股中草药的气味从屋内散发出来。九爷以为驼子儿子又犯病了,就把东西放在大门口的石墩上。
驼子儿子身体不好,一年到头不停咳嗽,参军前九爷就看他吐过血。过去这些年,身体应该更差。九爷突然觉得应該把带回来的那件崭新的羊毛大衣送给他。大衣很厚实,雪白的羊毛足有两寸长。十年间部队总共发过两件,第一件他自己穿了。发第二件时,身上的大衣羊毛磨掉了大半,战友们都穿新大衣,九爷仍然裹着旧的,他要把新大衣留给驼子。九爷把羊毛大衣找出来,叠得方方正正,决定明天一早就给驼子儿子送去。
第二天一早,九爷起床到门外找水刷牙,一眼看到昨天的冰糖棉袄原封不动地堆在门口。九爷四下望了望,没见一个人。七屋塆的清晨很安静,连鸡鸣狗吠都没有,只有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兀自冒着一缕缕或黑或灰的炊烟。
胡乱洗漱一下,九爷拿过羊毛大衣,裹起被退回来的冰糖棉袄,按照昨晚新队长说的地点,找到驼子的坟地。他用手在坟前挖个坑,把冰糖埋进去。又划着火柴,“滋”地一声将大衣上的羊毛点燃,一团大火迅速升腾。九爷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棉袄难得烧,九爷也懒得找枯枝拨火,坐在旁边等着一点一点燃尽。对面七屋塆的炊烟渐渐淡去,九爷仿佛能够听到新队长吆喝出工的声音,跟着有人三三两两走出家门。九爷这才起身,抬脚将最后的一点火星碾灭。
稻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乱哄哄地围在一起,听新队长安排今天的事情。九爷一走近,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新队长从人群里伸直脑袋,大声喊道,狗儿,你歇两天再出工。
九爷没有回话,径直捡起一柄大挖锄,站在人群外听他继续安排任务。
五
塆里正在窑边开山整地。
秋收结束,上边要求加大开荒力度,分配到七屋塆的任务是五十亩。七屋塆土地少,选来选去确定在窑边山坡。山坡尽是麻骨石,一锄头下去只能挖一个小坑,工程进展十分缓慢。一个星期前的拉练检查,只有三个大队没有完成任务,七屋塆是其中之一,而且完成情况最差。新队长在全区大会上公开检讨。
新队长说,大家不用吵,就是不睡觉半个月内也要把地开完,不然年终结账每人要少几十斤。他想的办法是优劣互补,综合考虑各家劳力情况,五个人一小组开展竞赛,并在大队部外墙用石灰刷一块鼓动牌,上面写道:今天多出一滴汗,过年多分一斤粮。
新队长没有给九爷分组。
九爷赶去问他跟谁一组。
新队长停下脚步,朝出工的队伍前后扫两眼,敞着嗓门喊:哪个组差人不?哪个组要加人不?没有人应声。新队长只好对九爷说,让歇两天你不歇,那就跟着去吧,到地儿再说。
九爷跟在人群后面到了窑边山坡。山坡已经全无印象中的样子。记忆中虽然没有茂密常绿的高大乔木,也还有长满刺槐、毛栗、映山红等各色杂树,这时节应该霜叶烂漫。但眼前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枯败。而且努力寻找,也没看到那个长着一株不知名歪脖子大树的小山包。
九爷想找人问一下。男男女女正围着新队长七嘴八舌地吵,都说自己分到的地难得挖,要求调整。新队长被吵晕了头,忍不住破口大骂:怕出力的回家算了!哪一个不挖完,老子下个月就停他的口粮。新队长一发飚,大家只好把嘴巴闭上,十愿九不愿地开工了。
九爷凑上前问他,那棵歪脖子树么也不见了?
么事树?新队长刚才的火气还没消,声音很大。
九爷又问,那我家的坟在哪地?
你自己找不到,未必我藏起来了不成?新队长仍然没有好声气。
九爷碰了一鼻子灰,木桩样呆在那里。
九爷和新队长说话时,做工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他俩。两人话不对光,顿时冷了场。这当口从旁边传来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前头那个硬山包好像是细侉子的坟吧。声音不高,但九爷听得清清楚楚。他感激地朝人堆里瞄了几下,却听不出是谁说的话。
不就是这一块?分到挖那个山包的人大声答应,叫我在这里挖坟,要犯了侉子的忌,看哪个负责?
新队长一听,火气又上来了,大声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是不是早晨饭胀(吃)多了?
我来、我来。得到确切的回答,九爷连爬带滚地冲到前边山包上,问坟在哪里。那人抬手比划了一圈,说具体哪个点那就不晓得了。
九爷祖母和父母的坟,都没有墓碑,当时不过就着山坡垒一小土堆,搁几个石块坟前以示标记。这些年没人照看料理,雨水的洗涮,自然的风蚀,坟堆早已和山坡平覆在一起,权作碑记的石头更是散落殆尽。九爷找了一圈,发现有些像坟地的地方有十几处,但没有一处能够确定下来。
九爷找到新队长,要求这一块地由他来挖,顺便把祖母和父母的坟找出来重新垒高一点。
新队长当即拒绝了,说这是开荒地,上边要来验收,能让修坟吗?顿了顿又说,坟都没有了,还修个么事,算了吧。
九爷望着他不敢言语。
旁边有人接话说,队长你这话不对咧。生活一口气,死占一方地,哪个死后没个埋尸的地方,七屋塆还没有挖别人祖坟的先例。
就是的。分到挖这山包的那人又喊起来了,孤坟不比家坟,邪气还重些,要挖你来挖,我是不挖的。
新队长正在想刚才的话是不是过头了,听他一嚷火气又“噌”地起来,你不说话嘴巴是要哑了还是要臭了?不挖就滚。
那人将锄头往肩上一撂,甩开步子就走。边走边朝他同组的挥手。两个跟着走了。剩下的两人见新队长脸色阴沉,想走又没走。九爷认识他俩,是新队长未出五服的兄弟。
新队长说,狗儿,好不容易分下去的任务,让你一棍子撬翻了,现在看来只有你挖了。
九爷点点头,“嗯”了一声。
新队长又提高声音,你莫答应得这爽快,完不成任务,你自己不要口粮不说,全大队都要跟着你饿肚子。
新队长话说完就走。他那两个堂兄弟相互看一眼,也跟着走了。
没有人跟他一组,倒也清静。九爷脱掉外衣,拿起挖锄东一下西一下地开工了。他的想法是,按照刚才那人的提示,先把祖母和父母的坟找出来,免得一不小心挖烂了。
九爷认认真真地做他的事,没想到山坡上的好多人都在私下瞟着他。见他那样,都窃笑起来,说哪像个挖地的样子,还没有当兵前做事有劲。又说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还能指望成大气候,没挖出来看队长到时么样说。
新队长忍不住跑到九爷跟前喝斥,你是不是搞着好玩?哪个像你这样挖地?
九爷就把他的想法跟新队长讲了。新队长说那要几多天才找得到。
九爷指了指面前,说这一块应该就是。
新队长不信,说这么大一片地,你能确定是这里?
九爷说坟地的土曾经挖过,比其他地方要松软一些。新队长就让他快点弄好,不能耽误工期,又特别提醒他,坟包不能修得太大太高,上边检查会有意见的。
到上午散工时,坟地基本修好了。按照新队长的要求,只占两三平方米的地,封土最高也就一尺五,与老郑家祖坟山的那些大坟包比起来寒酸多了。不过封土拍得匀称紧实。九爷还在周边修了一圈排水沟,以免下雨冲坏了坟包上的砂土。
别人都走了,九爷还在那忙活。新队长过来喊他散工。九爷说,暂时没钱立墓碑,要去捡些石头垒个挡土墙,修了就要有个样,不能再让人说是孤坟了。
新队长嘿嘿一笑,说,也行。但早点回去弄饭吃,不能迟了下午的出工。
九爷回答,我晓得。
六
下午出工就没看到九爷的人影。新队长问哪个看到九爷没。有人大声答应,那个侉子种夹个破袋子往西河去了。
新队长斜了一眼,说,说话积点德,他现在是复员军人,七屋塆的社员。
我是不积德。那人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是你老子积德,七屋塆出不了这样的人,占集体的地修自家的坟还能得工分,屁股屙尿,硬是搞反了。
新队长一下噎住了,半天才找出队长的威风,厉声喝道,我说了给他记工分不?你扯我老子做么事?你再多说一句我一锄头挖死你!
那人还要顶撞。一旁做工的连忙劝和,说一个塆里的,脾气都清楚,都少说两句。
第二天早晨,新队长正在吃早饭,突然听到窑边传来一阵鞭炮声。出门一望,昨天九爷新修的坟地前,一堆纸钱烧得大火扬天。新队长才晓得昨天下午九爷是去买香纸炮竹了。
扒完几口飯,新队长带着劳力们继续昨天的开荒。九爷正埋头挖地。新队长喊他过去。九爷丢下手中的家伙,提起身边的挖锄就去了。
新队长严肃地说,这是集体出工,你有事要请假。停顿一下,朝周边看了一圈,大声说,大队研究了,昨天一天你不得工分。
九爷回答,嗯。
新队长说,去吧,抓点紧。
九爷把挖锄递给了他。
新队长一愣,没锄头你拿什么做事?昨天逞的能今天就不搞了啊?
九爷说麻骨地挖锄锋口太宽不适用,费力伤手。他在部队带回了十字镐,昨天去西河就是找铁匠铺重新开锋。
十字镐不是大别山区传统农具,新队长没见过,就问他是么东西。九爷让他自己看。新队长跟他一起过去,拿起来掂量半天。锋口比挖锄窄,镐身比挖锄厚,一头锥尖,一头扁平。新队长问,这个,行不行哦?
九爷拿过十字镐给新队长做示范。一镐下去,坚硬的麻骨地吃进去一两寸,重复两下,用力一撬,一大块麻骨石就剥离开了。九爷说,泥地挖锄好用,麻骨地镐就强多了。
新队长点点头,问他还有没。
九爷说只有这一柄。领导给作纪念的。
新队长就问他在部队做么事,么拿个十字镐做纪念。
九爷回答,工程兵。
十字镐果然好用,一上午九爷就挖了一大块。新队长找到九爷,说这是五个人的工程量,他一个人挖吃不消,另外安排两个人一起。说完把他那两个堂兄弟喊来。两人有点不好意思。九爷说加两人正好,你们就负责把麻骨块弄碎。
做了两天,傍晚散工时,新队长的堂兄弟叫九爷到他家吃晚饭。九爷说不。两兄弟死拖硬拽地把他拉回家。桌上只有一碗青菜一碗腌菜,外加一碟炒黄豆。南瓜饭添上来,两兄弟将炒黄豆朝九爷面前一推。九爷连忙推开。两兄弟拿起豆碟一把倒进九爷碗中,说,狗儿,跟你沾光了,我们一天都得十个工分,你要不吃明天我们可不敢再跟你了。
九爷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连忙低头扒饭。
见九爷吃了,两兄弟很高兴,边吃边拉家常。两兄弟对九爷说明天少挖一点。
九爷停下筷子问,队长不是说要赶工期?
队长说的是半个月,按这两天的速度,我们十天就完了。两兄弟说,你一直在外边,屋里情况你不熟悉,慢慢就会知道。
九爷就问是不是挖快了有问题。
两兄弟告诉他,大队的计分办法,是以完成任务最多的小组一人十个工分确定基数,其他小组往下按比例减。这两天他们三个人每天挖得最多,基数就是三十分。虽说他们一人得了十分,但其他组五个人才二十几分,意见大得很。
九爷这才明白。想了想说,得分少了,全年算账时基数也少些,还不是一样的?
既然是一样的,何必我们要得第一。反正挖得再多也不会多记两分。而且先挖完后几天还混不到工分。两兄弟笑着对九爷说,狗儿,听我们的没错。
第二天挖地,两人不时地提醒九爷慢点。到傍晚测算,九爷他们排在第四。按第一名五人组五十分计算,他们得了四十分。但一人还是十分,这是一个工的最高分值。散工路上,两兄弟小声跟九爷说,我们说的不错吧。九爷答道账好像不是这个算法。
新队长发毛了,今天算出的工分比头天多一两百,挖的地反倒少了。他在后边高声喊狗儿今天是么回事。九爷不答话。有人回应新队长,有个好镐头,也只逞得了两天能。
吃完晚饭,正准备洗了睡,新队长敲门进来了,问他是不是累着了。九爷回答不累。
新队长说,你就莫嘴硬,当兵扛枪的手捏锄头柄,一下子适应不了。手起血泡了吧?
九爷说没有。
新队长不信。九爷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说,真没有。
新队长一看,疑惑地问道,狗儿,你这个工程兵到底是做么事的。
九爷低下头说,在部队我一直挖地道,没见过枪是么样子。
新队长恍然大悟。
聊了一些部队的事后,新队长跟九爷说,不管怎样,你是复员军人,回来了要带头。驻队干部明天来督办,我挨批事小,大家饿肚子事大。
九爷闷了半天,忍不住把今天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新队长听完,下意识地挠挠头,说几十年都是这样搞过来的,还能改不成?就问九爷部队搞工程有么好办法。
九爷说部队主要是表扬,表现好的评为五好战士,发毛主席著作和像章。
这个也不行,我们试过。新队长说,开始几年还可以,大家争着当模范当先进。但大队没有东西发,模范先进是个虚的,人也都疲了。
九爷建议集体拿点粮食出来奖励一下。
新队长一听连声说那绝对不行。粮食都是按工分分配的。县里劳模也不是常发粮食,区里表彰也就一张奖状,大队么敢发东西?那要惹得群众造反,犯政治错误的。
九爷迅速把嘴巴闭住。
见九爷不再言语,新队长说,和你商量个事。大家都眼红你有个好工具。我看从明天开始,把你的十字镐轮流借给其他组用一下。你刚回,也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增加感情。都是一个塆里的,还是要互相帮衬些。你看行不?
行。九爷答道。
那就说定了。新队长起身回家。走到门口,又对九爷说,晚上没事到塆里串个门,别总一个人待在屋里。
九爷说出去这多年,跟大家都生疏了,不好意思乱走动。
新队长说,苕吧。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感情是串门串出来的。
七
按照新队长的提议,第二天开工后,九爷先挖了半个小时,十字镐就借给其他小组。借到的小组像打了鸡血,铆起劲来挖,总想半个小时内多挖一些,无形之中展开了竞赛。新队长喜歪了嘴,向前来督办的驻队干部介绍,亏得复员军人李长久同志带来了好工具。驻队干部过来跟九爷握手。九爷“啪”地敬个军礼,把站在旁边的新队长吓一跳。山坡上一阵哄笑。
让九爷欢心的是,现在有人主动来和他打招呼说话了。每天开工,几个小组领头的围到身边,扯出各种理由要求先把镐头借给自己。散工时,偶尔还有人让九爷跟他回家吃饭。尽管九爷知道这只是一句客套,但他很受用。唯一有点不解的是,做工的人中一直没有看到驼子儿子自己的亲舅一家人身影。
原定半个月的开荒工程,十三天全部结束。七屋塆在三个没有完成任务大队中率先完成,九爷的十字镐也短下去了五六寸。新队长召集搞工分小结,提议九爷第一天出的半天工加上去西河找铁匠,算一个满工,大家都表示没有意见。
接下来是给挖好的麻骨地铺塘泥。
七屋塆有四口大水塘,惯例每年清干一口,塘泥作为补充地力的肥料。今年窑边刚开荒,麻骨地一点肥份没有,四口水塘必须全部清干。干塘先要车水。车水都是义务工。一来大家不出工无所事事,将车水当作娱乐。二是有个由头守在塘边,防止有人趁乱把鱼私下揣回家。鱼是头一年集体放养的,年末打捞上来,不分男女按劳力一人一条大鱼加一斤小鱼小虾,非劳力每人一斤小鱼小虾,剩下的全部送出售卖,收入归集体按工分分配。上年度不在册的,不参与分鱼分虾。上年度在册哪怕今年正月初一就死了的,还照分不误。
九爷没有资格分鱼分虾,不好去凑热闹。四口塘打捞完毕,该分的分了,剩下的开始装板车准备送往县城。新队长提只箢篼来找九爷,里面装的是半箢篼小鱼小虾。九爷以为是他送给自己的,忙说不用。
这是该你得的。新队长说,四口塘一齐清干,小鱼小虾一下子多了,大队研究,每人多分两斤,今年新增的人口也有份。
九爷就接了过来。
新队长在裤管上搓了两下手,正想说什么,来了个人喊他,说有两个人为捞烂泥塘里的剩鱼剩虾吵了起来。
又是哪两个吃饱了没事做?新队长抬脚就走,扭头对九爷说,箢篼记得送到大塘边,还有,塘里那些乌龟王八莫去动它,那都是在七屋塆活了几百年的。
九爷一听,心里一颤。
九爷去送箢篼。塘埂上挤满老人孩子,大呼小叫的。塘里边二三十个男女劳力在腥臭的塘泥中手忙脚乱,不时把摸到的小鱼小虾螺蛳蚌壳塞进吊在面前的布袋之中。现场气氛比窯边开荒热闹得多了。满塘已被耖翻了底,还有人用木桶把於泥提到岸边,仔细在其中翻找。等到这些东西被翻拣干净,一塘泥巴也都弄上了岸,晒几场太阳后,就可以直接挑到地里了。
九爷在塘边看了一眼就往回走。远远地见队部廊檐下猫着一个人。九爷正想会是谁呢,一声低沉的叫声音传过来,狗儿——
走近看清是驼子儿子。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裹着脏兮兮的蓝布棉袄。九爷叫了一声舅,去拉他起身。驼子儿子摆摆手,指指九爷住的披屋,说,这是你舅娘让我送来的。
一条三斤左右的鲢子鱼,挂在门框上。
九爷说,我也分了。这是你们的,我不能要。
这是大鱼。驼子儿子说,狗儿,你长大成人懂事了。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九爷把驼子儿子扶起来,让他进屋里坐。驼子儿子说,你一个人,不想做饭,就直接上屋里去吃。我有病,不进屋了。
九爷问他身体到底么回事。
驼子儿子说,老毛病,一交秋就犯。我还好说,伢儿也落了这个毛病。说完拄着棍子回家。九爷忙进屋把帆布挂包打开,从里边找出一张两元纸币,塞进他的衣袋里。
驼子儿子掏出来塞还给九爷,说,上屋里吃饭时带给你舅娘吧。
新队长从县城回来,带回卖鱼丰收喜悦的同时,也带回了区里的另一项指示,鉴于七屋塆开荒取得的实际成效,决定组织各大队前来参观学习,时间就在年前。区里要求迅速把塘泥铺上犁匀,整理成地块,隔两天就派专人驻队指导。
挑塘泥本也不是难事,男女劳力都可以。问题是刚清出的於泥重得出奇,一般劳力吃不消。新队长很想挽回上次检讨丢掉的面子,一回来就到处找人商量办法。
九爷给他出了个点子。
九爷的点子是,把麻骨地分成若干小份,每份确定多少个工分,规定时间,多劳多得,哪怕一个人把这五十亩都挑完。新队长觉得也不失为个好办法,但问题是有的家庭可能一个工分都挣不了,没有工分的群众肯定有意见。九爷说要想早点完成,只有这个办法最好。
驻队干部听到建议后,大发脾气,问这是哪个出的馊主意,简直是要夺贫苦群众的饭碗。他说,大集体是什么?就是要让没有饭吃的人也有饭吃,不叫其他人饿肚子。
领导一发火,大队干部便不敢作声。领导就是领导,驻队干部很快就想出了个折中意见。他说,这个建议也有可取的地方,比如分成若干小份,比如规定时间,但绝对不能让一个人去得几个人的工分。按照上次挖地的经验,五个劳力一组,以七天时间为限。七天之内完成的,一个劳力七十分。超过七天的,超一天总工分减十分。
下塘捞鱼虾,冷水一浸,青壮劳力一下子病倒几个,走路脚打辫,更别说挑泥了。新队长一肚子火,骂他们都是些好吃懒做的,骂完想办法调整劳力,由缺人的小组自行挑选。九爷跟新队长说,让我舅和舅娘跟我一组吧。
新队长的堂兄弟顿时脸往下一沉。九爷向他们保证,绝对不让他们吃亏。
听到九爷选了自己,驼子儿子和媳妇高兴得不得了。傍晚散工,驼子儿子喘着粗气让九爷上屋里吃饭。九爷回答说自己还要再挑一会儿。
靠着每天散工后多挑几担,九爷带着四个人五天半就完成任务。新队长大声表扬。有人说道,不是出工时间挑的不能算数。新队长听见,说你要愿意挑一样算数,不愿意出力还爱抬杠。新队长越说越激动。他说,李长久同志就是劳模。
有人接话答应,别人挖地洞挑土方是部队培训出来的,我们么学得到?
山坡上又是一阵哄笑。
九爷的脸胀得通红。驼子儿子过来拉他回家吃饭。下了山坡九爷又往大队部方向去了。驼子儿子无奈地说,你个伢么这个犟脾气咧。
腊月二十四,小年。各家要去坟地上香烧纸,接故去的先人回家过年。此后每晚上供,直至大年三十晚上祭拜完成,点好火把送到坟地,让先人回到另一个世界团圆。到正月十五晚,再往坟地送灯笼给先人过元宵节。此即当地俗语“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
九爷到窑边坟前,看到驼子儿子已经烧过,正跪着轻言细语地嘱咐他们保佑狗儿。看见九爷才爬起身说,你刚回,一个人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已经帮你接了。晚上上屋里吃饭。
九爷眼眶一热。回到披屋,找出上次的两元钱,锁上门就往七屋塆走。走了十几步又抽身打转,把两元纸币放回,重新找出一张五元的。
驼子儿媳挑着水桶正准备出门。九爷几步上前亲热地喊了声舅娘。一起做五六天工,没说一句话。九爷一声舅娘,把驼子儿媳妇惊得半天才回过神,爽快地答应,唉。九爷就掏出五元纸币塞到她手里。驼子儿媳一看是五块钱,又惊得说不出话来,拿钱的手不住地发抖。九爷顺势接过她肩上的扁担。
晚餐并不丰盛,但气氛非常好。驼子儿子还把神龛上的酒壶拿下来,给自己和九爷一人倒了一小杯。驼子儿子边抿酒边叮嘱九爷,继续跟队长搞好关系,他已经说你是劳模了。
这有么事,不就一句表扬。
你不晓得,大队以前评出的劳模,年轻点的都招工出去了。
九爷一下睁大眼睛。
驼子儿子指了指身边面黄肌瘦的儿子,盯着九爷说,你要真成了劳模,莫把他忘记了。
九爷回答,那还用说。
九爷不能喝酒,一小杯就脸红脖子粗,话也多了。上完供磕完头还在扯七扯八的。驼子儿子直打哈欠,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九爷说,狗儿,不早了,我这没地睡,你回吧。
九爷只好起身。
外边飘起了毛毛雨,没一丝亮光。九爷踉踉跄跄地摸回披屋。
八
年前综合结账。保管室的外墙上,三张红纸公布全年工分情况和结算办法。一大早,男女老少就挤到保管室榜前,默算自己家里的收入。有人笑容满面,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哀声叹气,还有两三个叫嚷着不是那个算法,要找队长扯皮。
九爷虽说回来的时间短,但正好碰到开荒,一下子得了五百个工分。全年出满工的也不过两千左右。加上今年四口塘的鱼虾全部打捞出来卖了,集体收入增加不少。除领了几十斤粮食,五斤肉票,另外还有二三十块钱,把七屋塆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九爺把钱粮领到手,拎到隔壁原先住的茅屋墙根。草木灰依然还在。九爷看今天人来得齐,想问问是哪家的。但一开口大家对他到手的钱粮更有兴趣,纷纷说他能过个富庶年。更有替他担心的,说这么多么吃得了,吃不了往哪里放呢?
九爷就不再问了,拎着东西回披屋。
前脚一走,背后议论就开始了。说侉子种总是行时,一回来又是搞工程又是干塘,好处都占尽了。说有钱有粮又怎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个家样。说还着他的干急,他现在是全大队最好过的,听说出手就是个大五。
九爷去西河割了肉,买回一袋子铺菜。大年三十,不等驼子儿子来喊,就装了些海带粉条,切了半块肉舀了几升米,提到驼子儿子家。驼子儿子蹲在门前扎火把,满脸笑容地说,正说饭熟了去喊你。
九爷把东西送进屋,出来给驼子儿子帮忙。扎火把时,他问现在做房子一般要多少钱。驼子儿子问,你打算做屋啊?九爷说迟早都得做的。驼子儿子默了默,说原基做最少得三四百,现在都盖瓦的。九爷说做肯定要盖瓦。
吃完饭,上完今年最后一次供,送火把去坟地。塆对面祖坟山上,已经火光点点。驼子儿子给两只火把九爷,让送到窑边。九爷说两只少了点。驼子儿子说这只是个套数。又说,一个人的年也是年,让九爷送完快回家守岁。
两只火把真不经烧,不一会就快灭了。九爷记起开荒挖下的草木根就堆在附近,于是去抱了一抱来。草木根很蓬松,火大但不耐烧。九爷借着火光扎成一个个火把,一个烧完,又点一个,没了又去抱,不经意东方开始泛白,七屋塆初一出方迎喜的炮竹陆续响起,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九爷这才停下,拍拍手上的泥土,趴到祖母和父母的坟前,磕了好一阵响头。
正月间的相互走动,七屋塆是从初二开始的,通常既不带礼品,也不留饭。九爷吃完早饭去给驼子儿子拜年。驼子儿子家的早饭才上桌,让九爷一起吃。九爷说已经吃过了。驼子儿媳埋怨九爷太讲礼,一家人不能这生分。九爷就坐到一起。吃完九爷说去新队长家。驼子儿子说,是要去一下,做房子批地批树都归他管,不过塆里其他人家也得去一下,不能让人说闲话。九爷说晓得。
新队长的房子在七屋塆的最前边,去他家要经过大半个塆子。家家都敞着大门,九爷挨个进去拜年。等到新队长家时,已近吃午饭时间。新队长的子女带着家小都回了,很热闹。九爷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九爷一进门就被拉到饭桌边。九爷推说早饭也才吃一会儿。新队长在化油器厂上班的儿子和九爷同岁,起身拽过九爷,说加人不加菜,吃个饭客气么事。
席间新队长不住地表扬九爷。新队长儿子拍着九爷的肩膀说,狗儿,好好干,早点成个家,你看我的儿子都两岁了。又告诉九爷一个地址,说如果到县城就去找他。九爷说以后免不了有来叨扰的时候。新队长儿子笑着说,是不是娶媳妇儿请我喝喜酒?九爷的脸就红了。
吃完饭,新队长的子女们要回县城。九爷瞅了个机会,给新队长儿子的小孩塞了两块钱。新队长把九爷喊进里屋烤火,说不该他花钱。九爷笑了笑,说一点小心意,真还拿不出手。扯了些闲话,九爷就说想批地批树做房子。
新队长伸出大拇指,说,早就知道我们狗儿不一般,有志气。就问有没有相中的地方。
九爷说,我想在七屋塆。
新队长习惯性地挠挠头,说塆里没有地方,还是考虑另外裁地吧。
九爷说想在原来的屋基做。
新队长说,也行。茅屋垮了,再做瓦房。不过那个地基先前你没有办登记,得重新办理手续。
九爷回答,都照要求办。
过了正月十五,新队长参加西河集训回来,开会传达上级指示,县里棉纺厂马上投入生产,各大队要广泛种植棉花,为厂里提供原料。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都种棉花,怕是光穿衣服不吃饭?会议室笑作一团。新队长也忍不住,咧着嘴说,就你会说刻薄话,要求是广泛,不是全部。再说棉花卖出钱来,还怕买不回粮食填你的肚子?等大家安静下来,新队长继续说,今天的任务是,推选一个人去皖西学习棉花种植技术。
不只七屋塆,整个西河历史上都没种过棉花,不知道棉花种籽是圆的还是扁的,也不知道是春天种秋天收还是冬天种夏天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新队长补充道,区里统一规定,去学习不挑不驮一天算五个工分。还是没人吱声。
新队长说,都不说话,总不成要我去吧?
这话太对了。有人迅速应声,队长,这学习还非你不可。
新队长盯住他,说,你讲个道理我听听。
道理是明摆的。那人回答得有条有理:一是学习新技术,只有你接受能力强。二是回来当师傅,只有你说话别人听。三是万一事情搞砸了,责任只有你队长扛得起。
会议室又有人发笑。
新队长一下子恼了,说,种都没种怎么知道不行?我是想去,但要求选派年轻的参加,好为社会主义建设作更大贡献。说完,他重敲一下桌面,今天必须确定下来。
大家都沉默了。过一会,有人主动发言,说,其实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選咧。
谁?新队长问。
优秀社员李长久啊。那人阴阳怪气地回答,队长说了,他是复员军人,政治牢靠,吃苦耐劳。而且,他本身就是山里侉子的后代,学种棉花肯定有天赋。
话虽不好听,但有人答话总比没人搭理要好。新队长冷冷地问还有其他意见没。众人都表示没有意见。新队长说,那就算定了。
新队长把意思跟九爷讲了,九爷没有任何意见。动身那天,新队长送九爷去区里集中,一路上叮嘱九爷看清楚别人怎样种的,特别听说棉花幼苗是钵育的,用什么样的钵子,一钵栽几粒种,都不能搞错。九爷说知道。新队长又让他安心学技术,屋基的事马上开会讨论,负责学习回来就落实。九爷说那里还堆着草木灰。新队长答应,不管谁堆的,过两天叫他挑走。九爷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冷不丁问新队长,棉纺厂开工招工不?
新队长回过身盯着九爷看半天,说,这个,大队么晓得。
带队外出学习的是区委刘副书记,也就是当年的武装部长刘麻子。他一瞧见新队长就大声喊,七屋塆派的是哪个啊?新队长拉着九爷赶快上前,说报告刘书记,七屋塆派的是李长久,是书记当年选的兵,刚复员回乡。九爷上前敬礼。刘麻子朝九爷上下打量一眼,笑道,嗬,毛头小子长成人了。新队长问他具体到哪里学习。刘麻子边走边说好像是叶集,就去查其他大队的人到了没。
狗儿,去叶集咧。新队长对九爷说。
九爷回答,是叶集。
新队长又说,你听说过没,你祖上就是叶集附近的。
九爷说,记得,叫燕子河。
新队长说,这次你去学习说不定还能碰上那边的亲戚。
那怕有些难吧。他跟新队长说学习结束想请假去看一下燕子河这地方。新队长爽快答应,放假五天,不管找没找到,到时都要回来。
参观学习期间,九爷有空就打听燕子河在哪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他人扛着棉花营养钵制钵器回来时,他留下了。他决定以叶集为中心,分东西南北四条路,每条路向前寻找三十公里。找到第三天,终于从一个放牛的老汉处打听到“燕子河”三个字。九爷一阵兴奋。但老汉很快又说那里早没人了,解放前某次天灾后所有住户都走光了。
九爷只好作罢。
回到七屋塆,驼子儿子一见面就问他去哪了。九爷说去找燕子河,但没找到。驼子儿子阴着脸数落他,你老子都不晓得的地方去找做么事,白白丧失了一次机会。九爷问么回事。驼子儿子告诉他,棉纺厂分了一个招工指标到大队,新队长的堂侄去了。说完长叹一声,亲一点还是亲一点的事,你毕竟不是姓郑啊。
几天来劳碌奔波,身心疲惫,一听这话,九爷两腿一软。
九
新队长来找九爷,边喊边敲门。九爷半天才爬起来,开门也不说话,转身就躺到床上。新队长问他怎么了,九爷也不答应。
狗儿,你要是不舒服,我去喊赤脚医生来看一下。新队长走到床边说,其他大队的营养钵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们全等着你咧。
九爷拉起被子蒙住脑袋。
新队长也不计较,继续说道,屋基的事大队已经讨论同意了,这几天你找人写个申请。别人堆放的草木灰也已经挑走了。上半年雨水多,做房子不合适,而且树木正在生长,湿气往上走,备料容易生蛀虫,等九十月份再说,不过批树的申请可以找人先写了。
九爷还是一动不动。
新队长没办法,叹口气说,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瞧你。
九爷猛地掀开被子,大声说,不用来看,明天我出工就是了。
那就好。新队长说,明天就由你开始教制棉花营养钵,我去通知。
见新队长要走,九爷喊住了他,问,听说棉纺厂来招工了吧?
新队长只好站住,说是招了一个人。这个指标本来是隔壁大队的,他们推荐的人不识字,填不了招工表,公社就把名额给了我们。停顿一下又说,这事也给我个启发,大队要办个学习班,不然以后有机会还找不出人。狗儿,到时你要认真参加学习。
九爷回答一定认真学习。
新队长一走,九爷一骨碌爬起来去驼子儿子家问有没有桴炭。驼子儿子以为他要煎中药,说有,能煎一两副药。九爷说只要几块就行。驼子儿子伸手在闷桴炭的瓮坛里抓了一把。
九爷拿回桴炭,在大队部外墙上一笔一划地写上棉花钵育技术几个大字,下面加上几行小字,标明注意事项一二三四五。第二天起个大早,坐在窗前盯着外边的动静。不多时,新队长带着一溜人出现在前面路上。还没到披屋就喊他,问这时候么还没起床。九爷慢悠悠地打开门,倚在门柱上说,早起来了,但人还是很不舒服。新队长说那么办,要不你不动手,只负责讲。九爷说也没力气讲,让大家自己去墙上看。
新队长这才注意到那一大片乌漆墨黑的字,走到跟前认真地读一遍,转身问九爷谁写的。九爷回答自己写的。新队长一脸不相信。跟着新队长一起来的人,也都挤到墙前看,虽说大部分人不认识写的什么内容,但都说字写得好工整,好像从前的郭老师写的粉笔字。
郭老师写的?狗儿说是他写的没听见吗?新队长边说边朝九爷招手,说大家看不懂,还是要讲。九爷只好过来将叶集技术员讲的要领重复一遍。讲完新队长问大家明白没有,所有人都摇头。九爷急得满脸通红,拎过制钵器说,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就是了。
半晌歇工时,新队长把九爷喊进大队办公室,丢过纸笔让他把做房子批树的申请先写了。九爷问申请么样写。新队长反问道,你不是会写字?九爷头一低,说,我只会写字,不会写申请。新队长见他那样,说这不是做文章,把理由和数量写清楚就行。九爷想了一会,就在白纸上规规矩矩地写了几行字。
新队长拿过一看,话虽不怎么通顺,但字确实写得不错,就问他是不是在部队读书了。九爷说没有,部队经常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求大家抄写,慢慢抄会了。新队长说怪不得。就让他把申请重写一下。九爷不解。新队长说,你硬是不懂,做房子三十棵树能行吗。九爷说自己不知道要多少,多了又怕批不了。
新队长喝了一口水说,你能怕批不了还不错。门窗户扇梁柱檩椽,一根备料没有,起码要一百棵,这和招工一样,要经大队开会讨论研究,不是我一人能作主的,关键是你平时的表现。九爷说知道,求他开会帮忙多说好话。
接下来制钵育苗,九爷十分卖力,钵体匀称,出苗率高。七屋塆成了全区的样板。新队长非常高兴,一天到晚忙着介绍经验,还应邀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发言回来告诉九爷在区里争取了一个劳模指标,不出意外的话就给他。九爷放下手中的活儿,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就问批树的事定了没。新队长说到可以砍树的时候就批。
幼苗移栽头两天,新队长去了区里一趟,带回了九爷的奖状。区级劳模不叫劳动模范,称之为红旗劳动者。本来把奖状给九爷也就完了。但新队长说这是大事,而且七屋塆已经两年没有得到这个表彰了,非要搞个颁奖仪式。
说是颁奖仪式,其实也不过出工前新队长当众宣读一遍奖状内容,然后大声喊道:请西河区劳模李长久同志领奖。九爷腆着脸走到新队长面前,接过奖状转身时,面前的人群已经散去了一大半。九爷窘得忙把头低下来,感觉犯错了一样。
当年秋,七屋塆的棉花取得了大丰收。新队长把收益情况一宣布,一塆的人喜笑颜开。这一年的时间,九爷和所有人都熟络了。大家发现,尽管九爷少言寡语,但做事扎实,不怕吃苦不怕吃亏,从他身上七屋塆人仿佛找到了细侉子的身影,出工都愿意和他一起。大队讨论九爷的砍树申请时,没有一个人反对。
九爷准备上山砍树。还没等他上门去请,一下子来了二十几个精壮劳力,一百棵树一天就从塆背后的大山上搬到保管室外的稻场上。九爷喊过在一旁看热闹的驼子儿子,给他两块钱,让他去代销店买点酒菜招待帮忙的人吃饭。大家连忙制止,说等新屋做成功了再吃不迟。
第二天刨树皮,昨天参与帮忙的又都来了。刨树皮看起来比较轻松,实际上比砍树还要累。刨一根树需要三个人,一个人使刀,另两人摁住架在木马上的树。做事的人全部弯着腰,不一会就腰酸背胀。而且刨树皮还是个精细活,没刨干净,油脂水分出不来,老长时间干不透不说,还容易遭虫蚀。下刀太狠,伤了韧皮,承受力变弱又容易折断。
九爷不会刨树皮,只能帮着抬树摁树。低头弯腰摁树,胸前那根铜钥匙就掉出来了。刨树皮的那人看见了,惊奇问他,你那根钥匙还在的?九爷忙取下来塞进口袋。那人说,新房子做起来了,要换新锁新钥匙,这東西可以丢了。旁边帮忙的人跟嘴说,除了新房,还要结新媳妇儿,到时狗儿想管钥匙都管不了了。
九爷脸一下红了。有人就问九爷想找个么样的,说出来帮忙打听一下。九爷只是嘿嘿笑。驼子儿子笑着给大伙发烟,说狗儿人老实嘴笨,大家费心有合适的介绍一个,我们不挑人。大家都笑说他乱当家,说不定狗儿早就有相中的了。
九爷结结巴巴地说,没,没。
稻场上的人笑得更加热闹。
树皮刨完就要开始准备砖瓦。新队长接到通知,七屋塆要派人去岩河岭修水库。岩河岭是西河上游的一座山,离大别山主峰不远。县里誓师立下愚公志,锁住西河水,利用大别山南倾的山水蓄水发电。为确保在来年汛期前完工,县里要求所有大队都要派出不少于三十人的精干突击队。
七屋塆人经历过多次工程建设,知道大会战的辛苦,何况岩河岭离家几十公里,天气又一天天冷下去,许多人都怕选到自己头上。新队长只好一家家上门。等到把突击队的人抽齐,带队的民兵连长突然病了,被抬进西河医院。躺到病床上的民兵连长伸手拉住新队长,说他这次不行了,修水库得另外找个人带队。新队长擦擦额头的汗,问谁去合适?民兵连长瞅了一圈送他来的人,抬手指了指九爷。
新队长不想九爷去。会战是任务,大队生产更是任务,九爷已经成了七屋塆的主要劳力。他摇了摇头,说,狗儿正在做房子,你看还有谁。民兵连长眼睛一闭,说那只有你自己想办法了。
新队长半天也想不出合适带队的人。九爷在旁边说,我去吧,房子明年再做。话一出口,新队长扭头说了句,你伢啊……
新队长开始没有抽九爷,好些人家有想法。听说九爷主动要求去,心里平和多了。特别是参加突击队的,几乎是有点高兴。九爷去找驼子儿子,让帮忙照看一下晾在稻场的木料。驼子儿子责怪他逞能,说别人背后都叫他哈巴。九爷回答,我还不是看到队长为难找不到人。
临行前,新队长把三十个人召集到一起,宣布九爷代理七屋塆民兵连长,所有人要听他指挥。别人没吭声,九爷带头表态:绝对服从安排,坚决完成任务。
这年冬天冷得出奇。刚到腊月初,七屋塆的水塘就结了几寸厚的冰。新队长正着急鱼虾怎样捞,派往岩河岭的突击队员陆陆续续回了。回来的人一个个脸上满是结着乌黑血痂的冻疮,手上脚上大面积龟裂,吃饭都拿不住筷子。新队长问是不是停工了,么没一起回。回来的人爱搭不理的。问到最后,就朝他咆哮:我们不回来等着冻死啊。
新队长问九爷么没回。回来的人火气一下子上来了:那就是个苕种是个蠢猪,干部表扬一句就把我们当牛待,别人不做的要我们做,我们邀他跑还要去告状,让他冻死那里算了。
新队长想找个人去岩河岭了解一下情况,天寒地冻,没有人愿意跑那个路。等到小年那天,除九爷外七屋塆突击队最后的两人也回了,还没看到九爷的人影。新队长和驼子儿子上两人家里去问情况。两人怏怏地回答,九爷让干部留在工地值班,不回来过年。
新队长和驼子儿子的心稍稍放下了。
两人又告诉驼子儿子,九爷让他从结账的钱粮中支取五块钱,过年帮忙烧香纸,别忘了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
十
九爷从岩河岭回到七屋塆,已经是桃红李白的阳春三月。也许是冻伤还没完全好,走路一跛一跛的。
按照安排,今年棉花种植的面积要扩大一倍,营养钵制钵提前了。制钵相对轻松,除九爷外,安排的都是女性劳力。一群女人在一起,话就多了,就说到要给九爷介绍媳妇。把附近没成家的年轻女子包括离了婚的死了丈夫的筛选一遍,女人们认为四顾墩老沈家的闺女最合适,虽说长相一般,也快三十岁了,但没结过婚,关键生产是一把好手。女人们问九爷可以不。九爷呵呵笑。驼子儿媳忙让帮着说合说合。
一个对老沈家有所了解的女人说,其他都合适,就怕一件事。别人问什么事。女人说老沈只有一个女儿,他的意思像是要招女婿进门。女人的话说完,大家都静下来了。
西河的传统旧俗,入赘对男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几乎等同于无能,就是在今天,西河男人也鲜有愿意做上门女婿的。九爷的笑声止住了。
倒插门就倒插门,反正狗儿本来也就不是七屋塆的人。一个快言快语的女人说。
这话一出口,更没人接腔了。快言快语的女人左右一看,知道自己这话没有说好,忙往别处搬已经制好的营养钵。
九爷不再和这群女人说话,把制钵器摔得哐哐直响。
九爷郁闷的心情过两天就好了。好心情是新队长带回的。
新队长去西河拉棉花种籽,碰到县阀门厂正来联系招工。负责同志特别提到,他们副厂长说有个叫李长久的人做事很实在,如果符合条件就把他招来。新队长以为副厂长是九爷的熟人,细问之后才晓得这个副厂长是岩河岭水库建设指挥部的一个小领导,对在勤扒苦做任劳任怨的九爷印象深刻。
只有今天努力搞生产,明天才有可能不搞生产。看到没,狗儿这就是榜样。新队长进了七屋塆,见人就把这话说一遍,最后还加一句,你们不是说狗儿苕吗?他现在要进城当工人了,副厂长亲自点名要人的!
听到消息的九爷无疑惊喜过度,呆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新队长伸手推了他一把,才大叫一声,真的?
新队长说,我未必还说假话。
九爷高兴得差不多要把手中的制钵器给扔了。新队长连忙制止他,还有几天咧,你赶紧把棉籽给我种下去。别以为要当工人了就不尽心。表要大队签字的。
九爷表态说一定把棉籽种好,绝不含糊。
得知九爷要进城了,女人们话少多了,不再说说笑笑。只有驼子儿媳,快散工时总要提前刻把钟,走到九爷跟前,大声说,狗儿,我先回家做饭了,记得回来吃饭。说完在其他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甩着膀子回家。
九爷也不客气,直接去驼子儿子家吃。驼子儿子问九爷,房子现在还做不做?九爷说现在怕做不了,等有时间再说。驼子儿子说,地基木料我给你看好。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說的话不能忘记了啊。九爷问么事话。驼子儿子就指了指饭桌对面的儿子。九爷回答,你放心。
心情一好,做事有劲,到第四天,所有的棉花制钵下种育苗全部完成。新队长十分满意。对九爷说,要不明天你先去看看指标表格到了没。
散工后九爷去找剃头的跛子五爹剪了个板寸,刮了一下胡子。第二天天刚亮,就找出一身干净的军装穿上往西河走。大别山春日的清晨,山风料峭,啼鸟啁啾,让人神清气爽。九爷突然很想吼一嗓子,又怕吵醒了还在酣睡之中的七屋塆,只好一直憋着。待到一出七屋塆,就放开了喉咙猛吼一声。他吼出来的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西河区委大院静悄悄的,横竖两排平房间没看见有一个人走动。九爷忘记了问新队长到哪间房找哪个人,又不敢随便去敲门。等了一会,终于有个人出来了。九爷忙上前问阀门厂招工的在哪里。那人问他是哪里的。九爷回答七屋塆。那人又问他叫什么。九爷报出自己的名字。那人告诉他招工归刘书记管。九爷就问刘书记在哪。那人抬手指指门外说,从院门出去往后走有个小院,外墙刷了白石灰的平房,左手第二扇门。
九爷道了声谢,转身出了大院。走了两三百米,果然另有一个小院。同样静悄悄的,大部分门上都吊着铁锁。左手第二间没有锁,但门是关闭的。九爷想刘书记应该没有走远,决定到门前坐等他回来。
九爷刚准备坐下來,忽然听到屋内有动静,忙把脸贴近门缝,又没有声音。九爷想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正想走开,里面又有一阵动静。这次九爷听清楚了,是桌椅被推动发出的声音。九爷把衣服整了整,规规矩矩站到门前,弯出手指准备敲门喊刘书记,一个近乎哀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一个外地年轻女人的声音。
九爷弯出的手指僵在那里。
从去年开始,一些关于知青回城的流言蜚语暗里传开了。七屋塆没有知青,别人议论这些时,九爷不相信,认为是胡说八道。但今天,这事却让他撞了个正着。
又是一阵激烈的碰撞声,女知青哭喊着叫道,我不回城了,刘书记放开我!
进了这个门就别想走!刘麻子的声音充满恼怒。
九爷感觉脑袋灼热,像要爆炸一样。这时候有人“咚”地倒地了,跟着女知青一声惨叫。九爷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门一下子被踹开了。
刘麻子住的是套间。女知青已经被扑倒在地,趴在里间向外的门口,昂起头嗷嗷叫拼命挣扎。刘麻子像只硕大的蟾蜍,骑在不能动弹的女知青背上。正想进一步动作,“啪”地一声响把他惊住了,女知青的叫声也霎时停止。
踢开房门的九爷不停地喘粗气,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女知青率先反应过来,双手抱头贴在地上,嗷叫声变成低长的哭泣。刘麻子也回过神,坐在女知青背上起也不起来,扬手指着九爷:给老子滚出去!
刘麻子的一声吼,彻底点着了九爷的怒火。他一步上前揪住刘麻子的头发,顺势一拳砸向左额。刘麻子整个身子向右一歪,从女知青后背倒了下去。九爷打算再补一拳,从地上爬起来的女知青拉住九爷军装的后襟,低声说,别打了,我还要等着刘书记签字。
刘麻子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摇晃两下脑袋,瞪着两人歇斯底里地吼道:滚,都给我滚!
女知青一听急了,抽泣着走到他跟前,说,刘书记,求求你帮我签个字,求求你了。
刘麻子鼻孔轻蔑地一哼,转身朝里间走。
他不签字去告他!九爷大声说。
刘麻子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对九爷说,去告啊,小杂种。
话还没说完,九爷抢前一步,又是一记重拳砸向刘麻子的后脑。刘麻子没想到九爷会再来一次,没有丝毫防备,踉跄两步直接趴到里间的办公桌上。九爷对准那宽阔的后背再补一拳。九爷骂道:你才是个畜牲杂种!今天不把字签了,我打死你信不信!
女知青再次拉住九爷高高举起的拳头。
刘麻子从办公桌上翻起身,朝九爷摆摆手,李长久你有种,你走吧,我不跟你讲了。
不行。九爷的声音很大,把字签了,让她回家。
刘麻子横了他一眼,说,这不关你的事。
九爷又把拳头举了起来。
刘麻子下意识挥手一挡,说,算了,签了,跟你讲不了道理。
女知青听到刘麻子答应签字,挂着泪珠的脸上立刻涌出激动的喜悦,从口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表格,颤颤抖抖地递了过去。刘麻子坐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取出水笔,歪歪斜斜地划上两个大字:同意。
刘麻子签字时,九爷就站在旁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那两个鬼画符的字怎么就那样值钱,而且刘书记就是刘书记,挨了自己几大拳头,签字的时候,手竟然一点也不抖,比女知青镇定多了。
女知青一路小跑出门走了。见九爷仍站在那里,刘麻子瞪着眼问,你么还不滚?
九爷就说来问阀门厂招工的事。
刘麻子说,阀门厂招工指标已经完了,七屋塆没有名额。
十一
九爷回到披屋已经傍晚了。新队长正在锁办公室大门,瞧见九爷就问表拿到没有。九爷摇摇头。新队长说,估计来不了那早。明天继续出工吧。
九爷告诉新队长没有分到名额。
那天当面说得好好的,怎么没有我们的指标?新队长一脸不相信,要摇个电话问一下。
九爷拦住他,告诉他不用问,问也没用。
新队长瞅瞅九爷,说,狗儿,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看你神色有些不对。
九爷回答,我把刘麻子给打了。
新队长惊得一跳弹,大声吼起来,你怕是糊涂了?
九爷低头不敢看新队长。
新队长打开办公室的大门,让九爷进去说清楚。
九爷进门一声不做。
新队长就开骂。他骂九爷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区委干部。骂九爷二百五,求人帮忙只能磕头作揖说好话也不晓得。骂九爷不知道区委干部多大权力,这一塆的人都要跟着吃亏晓得不。新队长说,我现在就摇电话让刘书记派人把你抓起来。
九爷抬起头,恶狠狠地说,刘麻子不敢抓我。
新队长也发现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不然依刘麻子的性格,九爷早让捆起来了。新队长说,狗儿,给我好好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九爷就把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完说,我要到县里告他。新队长打住了九爷的话。他说,千万不能去告,这事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九爷问为么事。
上午有其他人在场不?
没有。
女知青还在这里不?
怕早拿着表去办回城手续了。
你去告刘书记女知青会回来作证不?
应该不会,这事也算丢人的,而且也找不到她人在哪。
那不得了。新队长说,没个证人证据,你凭什么去告。到时候别人反会说你因招工不成殴打领导诬告领导。
九爷心里不服气,说真没个讲理的地方。部队不是这样,部队首长讲的也不是这样。
狗儿,你现在已经复员,不要一口一个部队。新队长说,知青回城的事你又不是没听说过,这些人为回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保不住是她先勾引刘书记的。
九爷不相信。
新队长说,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事要烂在肚子里,绝对不能跟别人说。
九爷答应他不跟别人讲。新队长这才放心。
九爷就问,这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新队长说,如果你没碰到这件事,说不定就能去阀门厂了。
九爷说,我要不理这事,那女知青可能就惨了。
新队长说,我也不晓得你做得对不对。
九爷又问新队长要是碰到这事会么样办。
新队长一笑,说自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
第二天出工后,七屋塆人都知道了九爷没有招进阀门厂,原因是大队没有分到指标。有人安慰九爷,说阀门厂不是个好地方,一天到晚都是出力的事,跟农村生产一个样,以后说不定有更好的招工工厂。九爷都不接话,好像从来没有阀门厂招工这回事。倒是驼子儿子反应强烈,一声比一声长地叹气。开始九爷还理解,时间长了就有点烦,偶尔过节再来喊吃饭他也懒得去。见到驼子儿子那张比哭还难受的脸,他一点食欲没有。
平凡的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那样不经喝,虽然每啜一口都觉得烫喉,但忍一忍三两下就见底了,转眼一年快过完了。冬小麦种完,七屋塆终于放松了些。九爷趁这个时间,开始准备建房子的土坯砖。做土坯砖是个重体力活,平时遇到这种事,只有鼻子贴着脸的亲戚才肯帮忙,还需要管饭。九爷不好找人帮忙。空旷的稻场上,只有九爷一个人忙忙碌碌。
驼子儿子咳咳咔咔地来喊他,脸上堆满了微笑,说四顾墩的老沈初步答应了,让近两天上门一趟。九爷问是谁说的。驼子儿子说,除了你舅娘还有谁,她托人去问了,老沈现在不再要求招上门女婿。九爷就问什么时候去,自己正在忙着做砖。驼子儿子说做砖盖房还不是为了娶媳妇,不能等,明天就去。九爷试探地问,我自己去?驼子儿子让去邀一下队长,他能出面这事就成了一半。
吃完晚饭,九爷就去了新队长家,拐弯抹角地把意思跟新队长说明了。新队长很乐意,说一个人的日子终究不成名堂,家里不能缺少女人,成了家就好了。第二天,还专门找上四顾墩的队长一同进了老沈的家门。
两个队长一齐上阵,老沈的话答复得很干脆,其他的意见都没有,必须得有三联瓦房,少一间都不行。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在家吃了不少苦,不能嫁出去住的地方都沒有。新队长代九爷回答,房子正在做,最多只等得了一年。老沈说什么时候三联瓦房建成,什么时候上门认亲。
这个冬闲时间,九爷一刻也不得停歇。老天也争气,少有阴雨,终于赶在春耕开始前把所有的土坯砖做好了。九爷瘦累得变形了,原本宽大的四方脸凸出尖下巴,颧骨老高,眼窝深陷。七屋塆的人说他为娶媳妇儿不要命,笑话他悠着点,出力的事还在后头。九爷听了羞涩地一笑。
春耕备肥,棉花钵育,麦地除草,又是一阵忙碌。九爷白天出工,早晚整理屋基。早稻田收拾好时,九爷突然感觉有点头痛,他以为是冷水浸了脚受凉了,没当多大事。谁想到下午散工脑袋还一直悠悠地痛。新队长说肯定是凉了,让吃点辣的发发汗泡泡脚早点睡,明天要插秧了,千万不能病。又跟九爷说驼子儿子还是分到跟他一组插秧,其他组都不愿意接受。
插秧不比其他事,早上起得早,天没大亮就开始下田起秧苗。其他组已经把秧苗挑到田畈了,还没见九爷过来。驼子儿子见状,就说自己去看看九爷,喊他早些来。
驼子儿子走后不多时,正在泥田里弯腰插秧的人就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嚎叫。大家纷纷直起身子,朝大队部方向望去。七屋塆不大,驼子儿子的嚎叫听得清清楚楚:快来人啊——狗儿要死了啊——
九爷平躺在两条板凳搭起的床板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深陷的眼睛睁得很大,两道泪水从眼角直淌,枕头的棉袄湿了一片。新队长俯下身子问他么回事。九爷眼珠转也不转,半天说了句,我动不了了。
新队长捏了捏九爷的腿脚,右腿还正常,左腿有些僵硬。又抬起九爷的双手,左手手掌已经变形。新队长心一沉。驼子儿子在一旁团团转,一声跟一声地问么办。新队长推开他,招呼一起来的几个人说,赶快送医院。
几个人找来竹床作担架,抬着九爷往西河医院跑。跑到西河河堤,碰到一辆去县城拉肥料的拖拉机,新队长当即决定,直接送往县城医院。
十二
九爷“边枯”了。
边枯是西河乡间说语,标准的表述是急性脑血管病引发的半身不遂,通常叫偏瘫。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天,终于能下地活动。但走起路来身体向右倾斜,左下肢僵直,每走一步,左腿就要伸出去划个半圆。左手完全失去知觉,像一截干树根弯在胸前随着身体晃悠。
新队长带人到县城买稻田催苗的复合肥,帮着结了账,就着板车将他拉回。躺在一车肥料中间,一路上九爷没有一句话,仰面朝天睁着双眼,但眼睛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到了大队部,两个人拉他起来,要扶他进屋。九爷伸出右手推开两人,划着半圆自己过去推开门。
新队长卸完肥料到披屋。九爷头也没抬,右手递过一叠纸币,说,看还差多少。
新队长忙从口袋掏出医院的各种收据,一样一样地介绍。又接过纸币一张一张数清楚,包括一分二分的毛票。默算了一下,说差十五块七角三。
有人要买桁条和砖不?九爷仍然没有抬起头。
这个?新队长想了想说,过些时有人做房子应该用得上。但你的房子怎么办?
我还能做房子吗?我就是做了房子又有么用?
一颗露水养一棵草,狗儿,慢慢来。新队长安慰九爷,这世上有多少缺胳膊少腿的人,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你的手脚都在,只是行动不便,凡事要看开些。你是七屋塆的一员,七屋塆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九爷突然偏瘫让七屋塆人唏嘘不已,都来看他。大家跟九爷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不要着急,心放宽些。七屋塆人担心九爷想不开寻短见。寻短见在西河是比意外死亡更恐怖的凶事。九爷听着大家的劝导,不回一个字,没流一滴泪。九爷越这样,七屋塆人越着急,总怀疑他一转眼就会弄出件大事。因此,披屋一天到晚不断人。
四顾墩的老沈也来上门探望,还捎了十个鸡蛋和五斤米面。一直不答话的九爷开口了,说四顾墩这条路自己已经忘掉了,让他放心。说完舀水准备做饭,要老沈留下吃饭。老沈不同意,叹息着起身回家。九爷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送到路边。看到九爷出门了,七屋塆人很高兴,都说老沈厚道。
一个星期后,新队长开完会,到披屋找九爷,说已经找了,但上边答复没有六十岁,又不是完全没有劳动能力,不能享受五保政策。开会讨论还是安排他放牛。放三头牛一天一个工分,总算起来一个人吃饭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九爷正嘬着吹火筒吹灶膛的火。新队长让熏得受不了,没等九爷回话转身出门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屋塆人还没出工,九爷就瘸着腿跛着脚到了牛棚牵出三头牛。他的肩上斜挂一只柴篓,右手拄一根竹棍,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艰难地一步一歪。七屋塆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九爷重新开始了放牛拣柴的生活。他放牛放得很认真很用心,每天让牛吃得饱饱的,春耕瘦下的膘很快就长回了。夏天为了防晒,上午往东山,下午往西山。冬天为了取暖,上午去西山,下午去东山。牛棚也每天清扫,收拾得干干净净。新队长很满意,出工歇气时忍不住感叹几句。七屋塆人也跟着感叹少了一个好劳力。感叹之余,也有人说,看来这乌龟王八还真吃不得。
别人的谈论,九爷偶尔听到,没有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九爷几乎成了哑巴。每月分口粮,他总是最后出现在新队长和保管跟前,给什么拿什么,既不问几斤几两,也不管质量好坏。唯一与从前不同的是,放牛的时候除了拣柴,多了一项扯草药。七屋塆的后山上,有许多不名贵的野生中草药,西河合作社门市部常年收购。九爷把扯回的草药晾干晒好,积攒起来背到收购员手上,同样也不问价钱,换回一斤食盐,两盒火柴,或者一两张毛票。
腊月中旬,九爷背了一篓晾干的野菊花到西河街。野菊花不重秤,一篓还不到一块钱。九爷认真盘算,从腊月二十四到大年三十,最少也得一块钱的香纸炮竹。只好从裤袋里翻找硬币。收购员和旁人扯闲话,说有个地方好像已经分了田地。旁人答话是真的,就在朱太祖的老家。收购员说听说分了后收成比以前好得多,我们这不晓得么时候分。
接连几天,难得的天晴。半晌时九爷去牛棚,还没进七屋塆,老远瞧见几个人簇拥着一辆板车出来,跟在后边的像是驼子儿媳。九爷心里一颤。板车到跟前,车厢里蜷成一团的果然是驼子儿子。九爷还是吃了一惊,问么样了。几个人只顾赶路,没人理会他。
九爷站在原地,望着板车从路头消失,才去牵出牛饮了水,拴到稻场的枯草垛边。回披屋路上,碰到新队长去队部。九爷问他驼子儿子怎么样了。新队长说,还不是老毛病犯了,昨夜又吐了一滩血。
下午九爷去牵牛进牛棚,从路遇人们的闲谈中,知道驼子儿子已经在县城医院住下了。又听说驼子儿媳已回家,九爷就想去问清楚到底么情况。刚到门外,听到里边正在发脾气,埋怨不该将孤魂野鬼往屋里接,不犯病才怪。九爷听见这话,当即决定不进去了。
腊月二十四早饭后,九爷料理完牛棚,背着一篓柴禾往窑边去。新队长瞧见,问他做么事。九爷说准备三十晚的火把。新队长告诉他明天干塘分鱼,让来早点,别耽误大家的工夫。
九爷到了坟前,将柴禾倒在一旁,翻出里边的香纸炮竹。坟地里边埋葬了祖母和父母三人,应该烧三份香纸。但九爷一共就买一块钱的,只好烧一份。他坐到地上,从口袋摸出一盒火柴,努力地并拢膝盖夹住火柴盒,抽出一根划着,点燃纸钱。借着纸钱的火,将三支香点着,右手撑住地面艰难站起,规规矩矩地把香插到坟头。完毕再放鞭。炮竹是五分钱一挂的,只有上十颗,小作坊自制的,质量不好,两三响就没动静了。
香纸烧完,该磕头了。九爷左下肢不能弯曲,他试图单腿跪下右膝,但还没有着地,身体就整个侧翻倒下。爬起来又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倒蹭满一身草屑沙土。九爷没有办法完成磕头的动作,只好趴在地上,头脸贴着冰冷的沙土,搂着隆起的坟冢,呼唤祖母和父母,说,我来接您们回家过年了。
今年只干一口塘,九爷分到一条鲢鱼和半箢篼小鱼小虾。鲢鱼刚出水不久,睁着白眼张合着大嘴,身子不停挣扎。九爷问鲢鱼可不可以不要。新队长正在指挥几个人装车,停下手中的活,说这鱼不是按工分结算的,而且过年无论怎样也得吃点荤腥吧。九爷就不好再说。
花了一下午把鱼虾洗干净,但鲢鱼没有剖。傍晚吃过饭,九爷拄着竹棍把鲢鱼拎到驼子儿子家。驼子儿子家大门紧闭,窗户透出一丁点亮光。九爷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跟着微弱的灯光也灭了。九爷只好將鲢鱼挂在门扣上。
年前综合结算,九爷去保管室时,其他人早已经散了,剩下新队长和保管坐在那里正头疼。九爷的账已经算好,除去平时支取的,节余折算不到五块钱,还上半年欠账都不够,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饿肚子。两人商量是不是今年不扣,或者象征性扣五毛或一块。九爷取下肩上的柴篓,拎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边是花花绿绿的一角二角一分两分的毛票和硬币。
新队长瞪大眼睛问钱哪来的。
九爷没有作声。
保管倒出塑料袋,清点完毕,对新队长说,一分不差。
九爷本想就领点粮食算了,但新队长和保管都劝他,哪怕割半斤肉也是个意思,不行在账上挂几块钱。九爷不想挂账,就少领些粮食,要了一斤肉票。
结完账,新队长让他去家里一趟。招呼九爷坐下,新队长提出一条鲢鱼。九爷正想谦让,新队长告诉他是驼子儿媳让转交的。新队长说,鱼已经剖好,并撒了盐腌了两天,回去晾干就行。
九爷默默接过鱼放进柴篓。新队长又拿出巴掌大的两块糍粑给他。九爷不要。新队长说,你么这傻,这不值几个钱,鼓励九爷说最难的这一年已经过来了,往后日子容易些。
九爷说,听说有地方已经分田了。
分田?新队长一怔,么可能?毛主席老人家订的政策,说改就改,我们还叫社会主义吗?莫听别人瞎说。
九爷接过糍粑,说,我想也不会。
十三
过了年,七屋塆人坚信的社会主义不会分田分地,已经在西河出现了异相。带头分田分地的是龙王山管理区的黄书记。
油菜收割期间,一天两三场阵雨,全县菜籽大面积发芽。龙王山管理区下辖的望月湖大队却取得了大丰收。跟着就传出消息,说他们分了田地,各家各户趁着雨缝抢收烧桴碳烘烤,所以菜籽没毁坏。消息传到县里,领导大为震惊,正琢磨怎样总结推广经验,一下子冒出个资本主义入侵,连忙派出专案组前往调查。很快查清主谋是驻队的黄书记。两天后,黄书记接受批斗,被押送到县里。
分田分地的消息传出后,七屋塆一片骚动。九爷坐不住了,暗地里到处打听动静。新队长脸垮得一丈二尺长,批斗大会回来才恢复原样,兴冲冲地召集开会传达精神。新队长擂着桌子说,谁还敢分田分地不,那是要坐牢的。
九爷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但田地到户的大势毕竟挡不住,冬播开始前,上边一纸文件下来,全面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被押回县里的黄书记又回了,而且是坐着吉普车回的,成了西河区委的大书记。黄书记年轻气盛,雷厉风行,一回来就开全区干部大会,他说不只是分田分地,连山林水塘犁耙锄耖统统都要分下去。哪个大队田地不分,冬播生产不准搞。
七屋塆迟迟没有动静。
刘麻子前来督办。新队长说想了几个方案,就得了公公就不了婆,狗咬刺猬下不了牙。刘麻子批评新队长态度有问题,怕分了田地队长没权了。他说这简单的事做不了,田地测好,分片编号,各家各户派人抓阄,凭运气得田地,不会得罪人的。新队长反问,没有劳力的么办?大队帮他种,还是让他饿死?
哪家没有劳动力?刘麻子厉声问道。
譬如李长久,还是复员军人。新队长说,你说么办?
田地到户的要求下来后,九爷没有去找新队长,每天继续一声不吭地放他的牛,牛棚清理得干干净净。塆里有人跟他说保不住明天早上就分给人家了,那上劲做么事,抓紧时间歇几天。九爷也不理会,好像压根不知道有分田分地的事。新队长也头疼,田地一分,九爷自己种肯定有问题。虽然他不姓郑,但毕竟是七屋塆的一员,未必真能看他饿死不成。
新队长话一出,刘麻子也愣住了。他问,能不能把李长久和其他哪家伙成一户?
么可能?新队长说,哪个愿意将一个外人收进自己家里,而且是个残疾。再说,公粮哪个帮他交?
那也得分,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影响大队生产。刘麻子想了一下说,田地分下去,他种不了有人种。哪个种哪个给点口粮他不就成了。
我也想到了。新队长说,我考虑按照人均面积先提取点好田好地给他,到时别人都愿意去种。但大家不同意,说种不了田地的分那好的浪费了。
刘麻子伸出食指点了点新队长,说,就晓得你个老精怪有办法。这有么不同意的,都说七屋塆讲仁义,一块好田未必也舍不得。开会时我来帮你得罪人。
新队长担心刘麻子记恨那件事,也不会同意给九爷提留一块好田好地,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这样说。新队长当即表态,有你刘书记的支持,七屋塆的田地到户肯定能顺利完成。
在刘麻子的主持下,七屋塆田地到户很快完成。九爷放的三头牛,按耕地面积分给不同的家庭共同所有。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九爷,这天话格外多,不停地叮嘱领牛的人家这头牛什么脾气,那头牛什么脾气,要注意哪些事。开始别人还应付几句,到后来别人就有点烦了,回答他说放牛还要你教不成。
九爷和其他十二户共分一头牯牛,其中包括驼子儿子一家。新队长把十二户的户主找到一起,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想法。马上就有人问一年要给多少口粮,公粮哪个交。新队长看了看九爷,九爷勾着头不说话。
新队长说公粮肯定是哪个种哪个负责。口粮一百斤谷,一百斤麦子,一百斤红薯,另外加六斤菜油。
没有人应声。
新队长又说,谁种他家的牛由狗儿放。
还是没有人应声。
新队长只好一户一户地点将。但问到的人家都不正面回答他。轮到驼子儿子家,不等他开口,驼子儿媳抢着说,论理该由我们来种,但你们都晓得,我屋的两个什么指望不上,自己的田地都种不过来,我能么办?
新队长没有了办法,转身问九爷,狗儿,你自己么想法?
九爷抬起头,说,牛由我来放,哪家种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
九爷的话一出口,围在一边的人开始低声议论。新队长大声说,谁先表态谁种。
竟然又没有人应声。
彻底无法了。新队长只好说,狗儿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这样吧,菜油两斤不能少,口粮谁出的多谁种。
有人就报出一百斤。
有人報出了一百二十斤。
经过几下,出到一百八十斤主粮加四十斤红薯就没人继续报数了。新队长说,那就这样定了,第一季粮食收了后,每月初一按时给狗儿。
九爷站在牛棚门口不动。新队长喊他走。九爷担心地说,各家都没有牛棚,这天气难道都系在外头,牛么受得了。新队长说现在没得办法,就是大家同意杀牛吃肉他也拗不过。
九爷就跟着新队长后边走。路过保管室,新队长习惯性地上前推了推紧锁的大门,猛然发现现在里边什么也没有,自言自语道,分了好啊,免得一天到晚操这份心。又问九爷上回刘麻子那个事是不是真的。九爷回答一点不假。新队长说,我让你不要跟别人说,你没讲过吧?九爷回答没有。新队长说,这就对了,总的来说刘麻子还不错,你不晓得,这次不是他,你这事还真不好落实。
田地给了别人,九爷只剩下一小块菜地。以前换季时,都是新队长安排一个人帮着翻地。现在都各忙各的,几棵干瘦的辣椒和茄子禾扯回来后,九爷自己拿着手锄去翻地。手锄是栽苗用的,菜地虽说不比其他田地板结,但手锄挖起来还是十分吃力。加之半身不能活动,九爷只能坐在地上挖,挖一块挪个地方。挨到天快黑,还只挖到一小半。有人牵着牛从旁边路过,问他做么事。九爷说想种几棵白菜。那人就丢下牛,扛着锄头过来帮忙。
九爷从地上撑起来,想说句感激的话,一眼望见路边的牛低头死啃干枯的系马桩草蔸,肚子也不算饱满。于是说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可以帮着放牛。
那人停下锄头,盯着九爷说,你说我没把牛放好?
不是。九爷连忙赔笑脸,说,这不耽误你的工夫帮我挖地了。
那人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三两下把地挖了,拎起锄头去牵牛。老黄牛还在惦记着系马桩草,任凭鼻子被扯到一边,咬着草蔸就是不松口。那人扬起锄头柄,对着牛背脊猛击一下。老黄牛低沉地“哞”了一声,迅速松开草蔸,乖乖地跟着走了。
九爷看得心里一疼。
等那人和牛走远了,九爷背起柴篓拄着棍子闷闷不乐地回家。走到披屋门口,突然发现铜钥匙不见了。他浑身上下到处摸一遍,还是没有。仔细回想,应该是掉在菜地里了。但天色已黑,找也不好找。心里装着事,九爷懒得做饭吃,倒到床板上就睡。天刚蒙蒙亮,就连忙到菜地去找。刚到塆前,碰到新队长穿着整整齐齐的往外走。九爷跟他打招呼,问他哪去。新队长说去县城住些时间。见九爷柴篓里放着手锄,就问菜地不是昨天挖好了吗,又是做么事。
九爷说,我的钥匙掉了。
十四
新队长在县城住到腊月初才回,还是刘麻子派人去找回的。原因很简单,塆里有人趁夜晚在水塘里下罾子,起罾捞鱼时被别人发现了。一个说偷集体的鱼不应该,一个怪他多管闲事。两人吵起来后,一塆人跟着起哄。队长不在家,其他人也不管事,两人直接扭到了西河区委。听来人一说,新队长迎头一句:你们不都说分了好,现在连王法都没了。说气话归说气话,还是迅速回了。
新队长回了家门也没进,径直去拔水塘堵剅口的树桩。塆里人不晓得他么意思。新队长眼睛一横,么意思?七屋塆的脸算是丢尽了。就这一绡儿货没分,大家都睡不着,趁早分了了事,免得日后打死人。新队长说到做到,把四口水塘干得底朝天,所有鱼虾一两不卖,全部按人头分了下去。连水塘也承包出去了。
九爷望着面前的一堆鱼虾犯难了,问哪里有人买鱼不。新队长回答家家都有,怕没人会买吧。停了一下又说,县城或西河可能有人会买,但卖也卖不到几个钱,留着好好吃几餐,明年想吃真得掏钱呢。
九爷心不甘,起清早把鲢鱼背到西河街上。西河街上没有专门的菜市场,只有合作社前有些人进进出出。九爷把柴篓放在门边下。合作社的胖主任出来问他做么事。九爷说几条鱼看有人买没。胖主任说腥得让人受不了,让他放远点。九爷只好把柴篓往旁边再挪几尺地,把旧草帽檐拉下遮住半边脸,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是一条没卖出去。台阶上坐久了,半天撑不起身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又冷又饿,柴篓都拎不动了。九爷想了想,歪进合作社。
胖主任正在扒算盘。九爷堆起笑脸问他们买不买。胖主任抬起头说,我们买鱼做么事?九爷说过年你们不都要分鱼分肉。胖主任一本正经回答是要分,但他们要等到小年后,而且只买新鲜的大草鱼。九爷就死皮赖脸地跟他缠,让他行行好。磨了好一阵子,收购员过来帮忙打圆场,说反正这腊时腊月一日三餐要吃。胖主任推开算盘,说可以收下,但是不给现钱,只能兑换货物。
九爷有点不乐意。收购员说他想不通,过年不总得要些铺菜,拿鱼换和拿钱买是一样的。要是不愿意,只有背回去。九爷就说货要由他自己选。
称完鱼,算好账,收购员推荐的豆皮海带九爷一样也没要。称了几斤盐要了几打火柴,剩下的全部拿了香纸炮竹。胖主任问他不吃不喝要那多纸钱做么事。九爷不解释,说好话讨了一条破尼龙袋,包起东西装进柴篓回家。
到披屋前,看见队部办公室亮着灯。九爷一下想起兑货时漏掉煤油了。听到响动,新隊长从里边出来,问他哪去了。九爷说去西河卖鱼了。
你还卖鱼?新队长有些恼,不是我帮你看着,你这晒的鱼虾早让野猫吃完了。瞅见柴篓里的香纸,说买这多做么事,上坟注意点,这长时间没下雨,一颗火星都能点着。
虽说兑换了一大堆,小年上坟,九爷还只烧了一份香纸和五分钱的炮竹。
从窑边山坡下来,路口碰到驼子儿子。驼子儿子说,狗儿,现在把自己先照顾好。不去烧纸,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九爷想不出么话回答。
驼子儿子干咳了几声,又说,你舅娘说了,过年时来喊你一起吃饭。
大年三十清早,开始下雪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七屋塆静悄悄地睡过去了一般。间或一鞭炮骤然响起,告诉人们又有一家在吃团圆饭了。七屋塆一年一度的团圆饭有个专有名字叫还年福,有许多的禁忌。比如不能喝汤,防止来年出门天下雨。比如不能吃鸡,避免邻里之间发生口角。比如中途不能被外人惊扰,那意味着要冲了一年的好运。所以年三十除了送火把,一般都不出门更不串门。
九爷躺到午后才起床。推开门,外边的雪已经四五寸厚。九爷站在门口朝外边望了好半天,没见一个人影。肚子饿得咕咕叫,连忙生火做饭。边枯以后,九爷一天只吃两顿。饭食也十分简单,主食杂粮青菜一锅煮,加点盐就成了。但今天是大年三十,九爷想着无论如何要单独煮些米饭,炒两个菜。
集体分的鱼虾,昨天摘的白菜,炒好后九爷盛了三碗饭在灶台上一起放好,拿出香纸炮竹烧了。这是七屋塆还年福的规定程序,饭菜做好先要磕头请故去的先人品尝,待斟过三次酒后自己才能动筷。九爷磕不了头,又没有酒,只好倒了三次酽茶算是完成仪式。
吃完饭就傍晚了,雪又大了。九爷着急今晚的火把怎样送,不时地到门外朝七屋塆的祖坟山望望,始终没见到一点火光。这大雪火把是烧不着的,估计没人会送的。既然不能烧火把送祖母和父母回那边世界过年,那就把他们留在披屋。九爷关上门,坐在灶前火炉边,不停地往里边添柴。
九爷就这么一天天在火炉边坐着,饿了起身弄点吃的,困了就靠着身后的柴垛睡一会,没事听屋檐雪融滴下的水声和偶尔的几声炮竹。屋外的雪一會大,一会小,整个七屋塆一片白。队部厕所边那棵硕大的四季青已经被压折了几枝树丫。九爷想去和新队长说一下,同时告诉他牛还是要关进牛棚。但怕别人说他多事,想想还是作罢。
九爷眯得正香,“轰通”一声响将他惊醒。睁眼一看,火炉的火还在燃烧,柴垛好好的也没有塌。窗户外边一团漆黑,侧耳听了半天,没任何动静。九爷心里直打鼓。终于挨到天亮,打开门拄起竹棍歪出去,想看一下究竟么回事。
四季青树还在。厕所也还在。九爷心里犯嘀咕,哆嗦着准备去撒一泡尿,绕过队部的山墙,眼前的一堆烂瓦断木把他惊呆了。队部里间的屋顶塌了。九爷尿意也没有了,连忙转身去找新队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七屋塆,敲了半天门,新队长才从卧室里应个声。听他一说,披着外套提着裤子拉开门栓,一脸惊慌地问,都垮了啊?
九爷捋了一下掉得老长的鼻涕说,只垮一间。
新队长松了口气,把九爷拉进屋,还燃一挂鞭,说等吃了早饭再一起去看。
吃的是腊肉糍粑煮挂面。面条吃完,新队长儿子起床了,看了九爷一眼就笑,说么成了烧窑的黑炭头。九爷说烤了几天火没起身。新队长儿子仍没止不住笑,说他起五更拜年,把自己瞌睡吵醒了。九爷正想答话,新队长叫他一起去队部。
新队长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了,从走廊角落搬过一架长梯,搭上屋檐,操起一柄笤帚就往上爬。扫了一会儿,见檐下已经堆了不少,下来对九爷说如果有人问,就说那间屋是他扫雪时塌的。九爷说晓得。
过了十五,刘麻子到七屋塆落实公粮任务,看见垮塌的办公室,问明情况,不但没责怪,还表扬了新队长几句,同时要求赶快修起来,说黄书记过几天要到各大队了解情况,不能惹他发脾气。新队长说一没砖瓦二没桁条,起码得等两个月。刘麻子回答材料哪来他不管。
新队长只好和其他两个干部商量办法。瓦应该还能买到,砖和桁条不是常备的,即使有,人家也不会借,盖房子的材料出借兆头不好。现和泥现砍树救不了急。民兵连长建议把保管室和披屋拆了。新队长一听,忙让他把九爷喊过去,说先借他的砖木用用。
九爷一不吭声。新队长说作价买也行。九爷还是一不吭声。民兵连长等不及,吼九爷不管愿不愿意放个屁。九爷朝几个人看了一眼,说他不要钱,也不要还,只要有个地方住就行。
新队长和两个干部面面相觑,不晓得他么意思。
九爷就说如果可以的话,让他搬到保管室住,已经准备的三联房子材料全部给大队,原来批的地基也不要。
田地已经分了,保管室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几人一合计,当即表示同意。
九爷搬进了保管室。虽然没能将垮掉的茅屋建成瓦房,但总算住到了垮掉的茅屋隔壁。
十五
靠着菜园的几棵青菜,终于熬到第一季庄稼收割。交完公粮,新队长带着包种田地的那户人家,把十五斤麦子送给九爷,说菜油要等几天,油房还没榨出来。
麦子要磨成面才能吃。大队机房十斤起磨,每斤一角钱加工费。也可以直接兑换面条,一斤换七两,每斤加工费五分钱。磨面有两种筛子,筛出的面粉也有精粉和灰粉两种,由各人选择。但拿麸皮抵加工费的,机房只让用筛精粉的细密筛子。九爷没有兑换过面条,加工费也是用麸皮抵账,但他磨的一直是灰粉。新队长跟机房打过招呼。
九爷等一个磨灰粉的磨完,把麦子倒进磨面机仓斗。磨面的机手一下子关紧仓斗阀门,说他不该那急,害得自己又要换筛子。九爷说不用换,磨的是灰粉。机手问他给加工费不,说现在机房他承包了,磨灰粉必须给钱。
九爷问他就这一次行不,往后都磨精粉。
机手回答,你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
九爷只好低声下气地再问,先记账可以不?
那可以。机手松开阀门说,下次一起给了才能磨。
新队长正在门外晒面条,见九爷回来,问磨的是精粉还是灰粉。九爷回答记账磨的灰粉。新队长漫不经心地翻着面条,说要变天了,连他兑换的面条都有些潮。又说自己打算去县城一趟,但牛轮到他家养了。听他这话,九爷让他放心去,自己帮他放。新队长说那再好不过,让九爷等一下,进屋拿个泥钵装一钵子腌菜给他。
正是菜荒时节,一钵子腌菜足以救急。九爷就着腌菜吃面疙瘩,新队长把牛送过来了。经过双抢农忙,大牯牛瘦得皮包骨。九爷吃完面疙瘩就牵上牯牛去后山了。
山上青草茂盛,不多时大牯牛就胀得像个皮球。山溪边稀疏的夏枯草也已经成熟。九爷摘了小半篓夏枯球,等到太阳偏西,才把牛牵回。新队长回县城前没交代晚间牛拴哪,九爷只好拴到保管室隔壁空荡荡的牛棚里。
上午吃了疙瘩,晚间就做饼子。九爷做的饼子西河叫海子粑,做法极简单,面粉加盐调成粘稠糊状,在油锅里煎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饼子。做海子粑都是用菜油,而且很费油。边枯以后九爷一年只吃两斤油,他用的是每年过年时买的那一斤肉。那斤肉九爷从来只要肥的,切得方方正正,稍腌一下收起来。做海子粑时,拿到热锅里滋一圈,趁着油迹未干,倒入面糊摊成一个又大又圆的薄饼。别人做的外焦里嫩,九爷做的灰白干脆。
九爷舀面粉时,看见旁边的麸皮心里就有气。这东西现在别人都喂猪了,他养不了也养不起猪。麸皮做疙瘩又不行,水一煮浮在面上,一看就像猪食,吃起来还糙喉咙。但丢掉太可惜,九爷就想试试煎成饼子口味么样,抓了一大把放进面里搅和起来。
面和好,锅也烧热了。九爷把反扣在搪瓷钵上的碗揭开,里边还是那块前年末腌过的肥肉,用了一年多,已经变成一个黑不溜秋的肉团子。九爷用手指钳住那砣肉,在锅里转一下,一阵浓郁的焦香伴着滋滋响声扑面而来。九爷迅速把肉团子放回原处,倒入面糊,拿起筷子朝四周扒拉。油太少,海子粑必须摊得很薄,否则下边糊了上面还没熟透。
海子粑煎好了,不是灰白而是暗红的。九爷发现颜色比没加麸皮的好看,还有股麦子的清香。麸皮终于没被浪费掉。九爷拿起海子粑,靠在门边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看着牛棚下的大牯牛卧在地上悠闲反刍,偶尔摆一下头甩一下尾巴,从容驱赶蚊蝇。
九爷想明天要到哪弄枝棕叶做个苍蝇拍子,旁边传来一声低沉的牛叫。转頭一看,一个人牵着牛已经快到跟前了。九爷想进屋已经来不及,那人一眼瞧见,问他哪里搞到的高粱面。九爷忙把麸面饼送进屋里。再出来那人也不问了,说看到队长在这里拴牛自己也就牵了过来,天气一热,牛屎牛尿在家门口骚臭得受不了。
九爷说,队长去县城了,是我拴的。
那人瞅了他一下,反问道,那我也能拴这里吧?
一句话噎得九爷答不了腔。
大牯牛见有同伴来,噌地从地上站起,围着栓桩打转。那头牛也直往前凑,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那人使劲敌过鼻绳,找一个栓桩系牢,骂了一句,犟子瘟,就是爱赶热闹。
早上九爷起床准备去放牛,昨天那人已经到牛棚来了,正将两处牛粪往箢篼里装。九爷懒得理会,走过去直接解牛绳。那人有点不好意思,说不耕田犁地的,放半天就可以。九爷一愣,问他上午难道不把牛牵去吃草。那人说他没工夫,等下午再说。九爷看着牛那饿得针能穿过的肚子,说,要不我帮你带去放。那人连说不消得,饿不死。
哑巴畜牲还不是一条性命?九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伸手把绳子解开一起牵走。
过了两天,分到各家轮流饲养的第三头牛也拴到了牛棚里。九爷早起放牛,经常碰到牛粪已扫得干干净净,牛还拴在棚里。九爷也不问,一起牵去放。刚开始,负责饲养的人家碰了面,总要说上一两句客气话,没几天大家也都习惯了。
新队长在县城住了二十几天才回,还带回了放暑假的孙子。九爷听说了,把泥钵中剩下的一点腌菜倒出来,洗干净给他送过去。告诉他牛栓在牛棚,三头牛现在都在那,大多是自己带着放,牛身毛色已经开始有水色了。
都是些钻机的人。新队长说,这样也好,水泼壁上总有个印迹。
九爷把泥钵放到桌子上,准备回家。新队长问他还要腌菜不。九爷说还有一点。新队长就让他再拿点去,又说忘记叫他去菜园摘菜,黄瓜都已经老了。九爷说自己也栽了几棵吊菜,但还没放藤,还是腌菜好,不费油盐。新队长就问菜油拿到没。九爷摇摇头。
这你要自己问他,现在有些话我再不好说。新队长说。
说话间,剃头的跛子五爹笑嘻嘻地领着一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人进来了。新队长一见跛子,就嚷嚷以为他死了,两个月不来一次。
跛子一点也不恼,拎过一把椅放到堂屋正中。跟着他的年轻人赶忙打开手提布袋,递过剪子剃刀和围布。跛子把围布抖了几下,招呼新队长坐过来。
新队长说,刚花五角钱在县城理的,不剃。
我这最后帮你刮个脸掏个耳朵。跛子抻紧吊在椅背上的油腻布片,掰开剃刀来回舔几下,说,下次想剃就要劳你动步了。
跛子告诉新队长,以后由徒弟上门,也就是跟他一起的年轻人。而且不再一年收一次头钱,而是剃一次收两角,不管是徒弟上门还是到家里找他。今天一是给大家剃个半年头,二是带徒弟到各家认个门,顺带把上半年五角钱的头钱收了。
剃一次头收两角,快赶上一斤肉价了。听他一说,新队长连声感叹,这分田分地真搞不得,连跛子都学奸诈了。
跛子笑嘻嘻地说,你在县城剃一次五角么不嫌贵?我敢打保票,要不了几年,一斤肉钱能剃一次头就抱着下巴笑了。
九爷头发胡子已经老长,早等着要剃。但听跛子刚一说,心里着急了。这半年就只摘了一点夏枯球,还没卖出钱来。点灯的煤油没了,已经两三个月靠松树油节疤照亮,加工费欠了一块五,现在又是头钱。
新队长剃完,进里屋去拿钱了。九爷趁机跟跛子说,五爹,我那头钱今天还给不了,草药还没卖,么办咧。
跛子没有立即回答,搬把椅子坐到一旁,说,狗儿,按理头钱是不赊的,但你情况我清楚,下次一起给吧。说完叫徒弟来给九爷剃。
九爷忙歪过去将头一把插进新队长刚刚洗过的那盆水中。
新队长递给跛子五角钱,再发一支烟,带孙子门外玩了。跛子徒弟是个新手,提剪刀时总带起没剪断的发丝,痛得九爷一会儿啧一声,一会儿啧一声。九爷一叫,跛子就在旁边吼徒弟剪刀握稳,搞得九爷只好龇牙咧嘴地忍着。折腾了大半天,累出一身汗,终于快剪成了,年轻徒弟喊跛子过来看看。
跛子起身围着九爷看了一圈,张口把徒弟骂得狗血淋头。接过剪刀前后左右修理一通,看看还是不行,就跟九爷说要不剃个光头,天气也热,而且剃一次能管好长时间。
九爷说随便么样都行。
跛子找出剃刀,朝一脸哭相的徒弟手中一塞,喝道,刮葫芦瓢总会吧。
年轻徒弟战战兢兢地又开始了。刮到一半,新队长孙子从外边进来,大声喊“和尚来了和尚来了”。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年轻徒弟剃刀没握住,九爷“哎哟”一声,头顶一道寸把长的血口就出来了。一见出血,年轻徒弟更紧张,跟着又是一道血口。跛子一见,跳起来一把推开徒弟,操过剃刀三两下连头发带胡子刮了个精光,喊过徒弟就走。西河老祖宗的说法,剃一个头如果见了三刀血,要犯大忌的。
这个光头从此成了九爷的标志。直到跟新队长儿子离开七屋塆前,他一年当中只剃一次头,头年夏天刮光,第二年夏天再刮一次,中间任头发胡子疯长。七屋塆人笑称他夏天是少林寺,冬天是武当山。
十六
田地到户的第五年,公粮不交了。不是免交,而是改成了交钱。
不交公粮的消息是新队长开会传达的。七屋塆人猛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新队长跟着说改征代金。代金就是钱。一听说收钱,大家很快蔫了。拿自己种的粮食出去总归比从口袋掏现钱要让人感觉舒服点。有人问么样交。新队长说一人二十。七屋塆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嚷道这不是收税而是抢钱,原来一人八十斤公粮满打满算也只十二块钱,现在居然收二十。等叫嚷得差不多了,新队长清清嗓子,说皇粮国课不是他定的。说完还补充一句,另外有百分之十五的附加。
两项相加,一个人二十三。大家越听越没劲。
但由不得你不听。
隔两天新队长宣布上边征收农林特产税,人平十块。前来开会的人一脸茫然,问他特产税是么事税。新队长说,领导解释田地里出产的,除了米面油都是特产。大家问除了小麦稻谷,田地里还有么事。新队长很无奈,说这也不是他定的。大家的火气一下子上来,说那谁定的让谁来收。
前边的火还没消,新队长又通知户主会。等了半天,也只来三分之一的人。人没到齐,会还得开。这次是屠宰税,一户六元。屠宰税曾经交过。杀猪就交,没杀就不交,没听说过以户为单位收。新队长说,领导也晓得,但上边定的任务完成不了,只有按户收。领导还说杀不杀都得交税,可以提高养猪的积极性。
少领导上领导下的,那都是些吃干饭长大的混账东西。有人跳起来开骂。
七屋塆人的怨声载道,九爷暂时还不清楚。虽然也是单独一户,但他没有参加过开会。割麦插秧的双抢就要到了,他一门心思把几头牛喂饱,到时好有力气耕田耕地。分下去的牛都栓回了牛棚,几乎每天都有人收拾完牛粪后让他帮着放牛。九爷也不推辞,甚至还很高兴,一天没人找他心里就失得慌。虽然只是放牛,也算是给大家帮过忙。碰上保管室漏水了,衣服破了,求别人拣个漏或缝补一下,基本上也不会不同意的,偶尔还有人主动给点萝卜青菜旧衣旧鞋。新队长说的没错,都是一塆人,互相帮衬着。
但九爷的生活无疑愈发艰难。
当年带队去修的岩河岭水库,电站已建成发电并供应整个西河。七屋塆家家户户都通了电。但九爷的保管室没接上。他没钱买电表电线电灯,更怕交电费,晚上点亮一直用松树油节疤,煤油也没用。山上的草药越来越少,而且合作社现在更喜欢收野味。七屋塆的乌龟王八几乎让人逮绝了种,连老人们也不再担心会得报应,只恨自己年老体衰行动迟缓逮不到。这样一来,九爷把机房的加工费凑齐都不容易。在合作社卖草药的几个钱,只够买香纸炮竹火柴和盐,外加每年末的一斤肥肉。机房不再磨灰粉,挂账也不能超三个月。有时候没办法,只有用麸皮抵账,暗红色的海子粑都成了问题。
九爷怀疑要不了多久,米面只有靠舂了。这且不说,塆里相互之间的礼也多了起来,结婚的,生小孩的,做寿的,过世的,少也得两块钱一次人情。新队长跟他说礼尚往来,有往就有来,他不送没人计较。可是别人送你不送,面子上過不去,总感觉跟这个塆子格格不入。但口袋真没有这个钱,于是塆里一有红白喜事,九爷就躲得远远的。
小麦灌浆的一天下午,大队的高音喇叭响了。喇叭是去年安的。一有大小事,已经专职做会计的保管就在喇叭里喊,而且每次都把那唯一的一张黄梅戏《天仙配》选段唱片从头到尾放一遍。放完连喊两声“通知、通知”才播正文,正文播完,还“通知再播一遍”。九爷最喜欢听的通知是西河放映队来了,虽然因为看电影七屋塆人叫他少林寺和武当山,但两个月一次的电影已经是他最大的享受,也是名正言顺跟塆里其他人一起的集体活动。
会计通知的是开会。九爷没兴趣了,再播一遍时就开始砸身边露出地面的松树根。九爷靠松树油节疤照明,树上太高的油节疤砍不下来,只好把露出地面的松树须根用石头砸烂表皮,让油脂溢出,风吹日晒地做成油节疤。
第二天放牛回来,包种他田地的那人来了,怒气冲冲地对九爷说,田地他不种了。九爷以为又是自己帮别人放牛惹他生气了。过心一想,发现有些不像。那人虽说有些意见,但从来没说过田地不种的话。弄了点吃的后,忍不住歪到新队长家。新队长正在打捆麦把的草腰。听九爷一说,新队长说,那个人刚跟我吵一架走的。跟着就说了要交税的事。
按照上级确定的税费任务,七屋塆一人要交七八十块,除了农业税、附加税、特产税,还有乡镇五项统筹和村级三项提留。
九爷弱弱地说,他现在不打算种了。
放心,他不种有人种。新队长说,现在都是杂交种,一季水稻就六七百斤,粮食又要涨价了,他舍得不种?
但那户人家真不种了。
小麦收起后,别人的秧苗都插完了,九爷的那块田还没有犁出来。九爷只好来找新队长。新队长两道眉毛蹙成一道,叫上九爷一起去了包种田地的那户人家。那家正在晒麦子。都清楚么回事,新队长就问狗儿那田么办,季节不等人。那人说我总不能贴进工夫还要贴钱。
新队长说,你已经种上了,说不种就不种,道理上过不去。
那人一听,声音就大了,说当时要是交这重的税费你看有人种没?
新队长让他声音小点,又不是吵架。说粮食马上要涨价了,种田大钱赚不了,工夫钱还是有的,不会贴本的。
那人连连摆手,说那些账我不算,我也不信。
新队长只好起身,让九爷自己去塆里问问有人愿意种不。虽然明知无用,九爷还是一家一家上门问了一声,包括驼子儿子家。得到的答复很一致,没人种。九爷只有又来找新队长。
新队长不在家,去队部了,说是死了一头牛。这段时间农忙,牛没有栓到牛棚,这家才用完那家就牵走了。九爷连滚带爬地歪到队部,披屋外的空地上死去的牛刚剥完皮,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九爷心里一紧,问旁边人是么回事。那人说正在犁着地就倒了。
新队长正在开会商量把牛全部作价处理掉,村集体提取百分之五十,其他的分给农户,不然集体的牛有人用没人养,迟早都得累死。有人说那以后耕田不方便了。新队长让他放心,说负责有牛耕田,隔壁请牛工一亩田已经付到五块了。
等他们事扯得差不多,九爷进去了。新队长问他有没有人接手。九爷摇摇头。新队长说,现在我们也无法,只有你自己想门路了。
九爷等了一阵子,说,我找人种,你们别找他要税行不?
那么行?会计立刻说话了,种田交税天经地义,几千年的规矩。
九爷说不是不交,是他自己交。
你交?会计盯着他说,现在不是闹着玩的,不交税就要收回田地,还要抓人。
会计说的话不假,现在真动不动就抓人,抓去不交钱不放。七屋塆人说现在干部下乡都带着绳子,不抓农业生产,专门抓人罚款。塆里人不愿意包种九爷的田地,也是怕到时候九爷交不起税,而把自己抓走了。
九爷不怕抓。他回答会计,抓起来正好有个地方管饭。
集体的牛处理了,没几天塆里的牛倒多起来,有买的,有课的。课是西河民间针对猪牛羊的一种交易方式。以牛为例,将别人家的牝牛牵来养两年,归还时如果牝牛下了崽,养户可以留一头幼崽。如果没下崽,养户就什么没有。如果两年间牝牛死了,养户要负责赔偿。大家把牛都栓在牛棚里,忙的情况下,也让九爷帮着放。
稻田薅第二遍杂草了,九爷的田还荒在那里。新队长只得把各家各户找到一起,动员把九爷的田地包种了。有人直接走了。有人说税费太重,不是家里要吃自己的田地都想退了。
九爷说,税费我自己交。
没走的这些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
九爷说,队长在这,钱由我交,没钱交抓人也只抓我。
大家又转眼去看新队长。
新队长说,看我做么事,狗儿的意思你们有么想法。
有人就问那要给多少粮食。
九爷说,不管收成么样,每年三斤油和三百斤粮,剩下的都算帮我种田地的工钱和种子化肥农药钱。我可以立字据。
见九爷说这认真,大家都相信了,表示可以考慮种。新队长建议按各家出粮多少选一家。九爷说不。他选了一家有牛的,并说牛也归他放。
十七
时间过半,任务过半。上边开始追农业税费了。
大队干部们锣打破了法做尽了,一天下来也没收到几十块钱。新队长从没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让会计天天傍晚开喇叭喊,一户一户地点名。会计本来就喜欢喊喇叭,得到指令更来劲,每天喊到半夜,末了还要加上最后期限三天,三天一过就开始抓人之类的警告。
刚一听抓人,七屋塆人紧张了一下。因为第一个三天结束,真来捆了一对夫妇。不过两人没被捆多远,到了队部就让西河卫生院的白大褂摁在办公桌上扒掉裤子一起给扎了。据说两人没按要求结扎又想偷偷再生一个,这下给割断根了。办公室门窗大开,七屋塆人着实看了一回稀奇。
十天过去了,会计的喉咙喊哑了,大部分还没收起来。傍晚喇叭又响了,黄梅戏唱完,会计没有家家户户点名,而是播了一个通知,要求欠税的各户到村里办手续,没钱先写欠条,不写欠条就抓人。通知没有再播一遍。
第二天一早,果然来了一群干部,有好几个穿制服的。会计带着他们去了一户欠税的人家。干部说话很和气,问不交现钱办个手续也不愿意吗?欠税的人家刚想解释两句,一个制服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面前一晃,不是绳子而是手铐。七屋塆人马上知晓了这回是真要抓人。吃过早饭也都不做农活,自觉到队部办手续了。
两个穿制服的翘着腿坐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抖动着白亮亮的手铐。办手续的七屋塆人很安静,不像平时那多夹七夹八的话。一大部分人不会写字,由会计代写欠条,在上边盖个章或按个手印就算完了,手续办得很顺畅。
九爷进门时,制服拦住他,问他做么事。九爷说交税。制服有点不相信,但让他进去了。九爷从会计那拿了纸笔,到旁边的桌子上按照他报的数字写欠条。制服走过一看,很吃惊地问九爷,你还会写字?九爷没回答,写完欠条按上手印交给会计。
七屋塆人以为大队会拿着欠条找自己讨账的,很快就发现想错了。这时候西河早已不怎么种棉花了,县里前两年建起了缫丝厂,全县各地种桑养蚕。窑边坡地也都种了桑树,七屋塆家家户户养蚕,蚕茧送到西河茧站出售,这也是家庭的主要收入。但茧站并不现场付款,只给一张收据。兑款一般要等两三个月,缫丝厂的钱如果来得迟,这个时间更长。估计今年第一批钱应该到了,有人去茧站兑款,到手的却是自己在大队打下的欠条。
七屋塆人傻眼了。夏茧结束,全年的税费就扣齐了。
第二年,大队通知打欠条,好些人都不去,想等着真抓人再说。没想这次欠条也不要了,各家各户的税费早已列了清单给茧站,而且特产税中增加了一项蚕桑税。
到第三年,就有人想着法子把蚕茧朝邻县卖。哪知道县里早在出县的各个路口设卡,干部日夜检查,查到蚕茧就没收。七屋塆人彻底服输了,乖乖地认了一年比一年多几十块的各种税费。除了种田养蚕,青壮一些劳力,开始结伴去一个叫大冶的地方挖煤,不愿意出门的,就在附近打零工。七屋塆人以前相互间帮忙做些事是不给钱的,现在除了主动帮忙,找人做事必须付钱。有牛的人家给别人犁地,一亩也收五块。
九爷的日子似乎比之前要好了些。无论税费怎样增长,他的始终是大队账上的一个数字,一没钱交二无款扣。种他田地的那户人家也兑现,每年给他三百斤粮外加三斤菜油。这在原先基础上翻了一倍。虽说现在合作社已不再收草药,但九爷没有太着急。他每月只拿十五斤粮,余下的有人来收购再拿来卖掉。正如新队长所料,粮食价格年年有所上涨,买盐买火柴买香纸还是绰绰有余。
他依然一天只吃两顿饭,用油节疤照明,穿别人给的旧衣旧裳,但海子粑偶尔也烙得焦黄香脆。放牛回来,有人在塆前空坪闲聊,九爷会凑过来靠在雕花石墩上听大家东扯西拉。甚至他还开始赶人情了。九爷赶人情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塆里有老人过世。他没钱送礼,但会去烧一份香纸。亡者为尊,七屋塆很看重对死者的态度,即使相互间有矛盾,只要有人过世对方主动上门磕头上祭守夜,一切都会冰消瓦解。
我对九爷最清晰的记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当时家里也养了一头牛,周末或寒暑假,和塆里同龄的几个一起跟着他放牛。九爷很高兴。他让我们每人准备一根棍子,早上路旁青草露水重,用棍子敲一下再走,避免湿透裤腿。去树林中没路的地方,也要用棍子探探路,看看茅草下边有没有蛇或野蜂。他告诉我们牛如果走到陡峭的崖边,不能撵,只能唤,或者站着撒泡尿将牛引回,牛犯倔不能打,越打越生分。
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复员证,讲部队的故事,兴致来了还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打靶归来》。当时还在读小学的我们,见到那个证简直感觉神圣得不得了,充满了好奇。我们好奇的还有他面前总挂着的那根铜钥匙,怪模怪样,锃亮锃亮。他住的保管室我们经常去,门上没有锁。我们问这是哪里的钥匙,他总是闭口不答。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西河当年跑到台湾的一些老兵陆续回来省亲。不过郑楚雄没回,回来的也都不知道他的消息,说可能早就客死异乡成孤魂野鬼了。七屋塆人很是伤感。几经周折回到老家的台湾佬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给先人修建墓碑,很快在西河成了风。养蚕挖煤打零工攒下了几个钱的七屋塆人,这时大多已经拆除土坯墙,换上灰砂砖或红砂砖,建成了所谓的熟砖屋。自己住好了,也不能忘记先人的庇佑。老郑家祖坟山上,陆续竖起了许多的三门四柱的墓碑。有人还为自己竖起了生碑。先人墓碑没竖的人家急得不得了,除了脸面上无光见人矮半截,墓碑价格还一天比一天贵。
墓碑涨价,九爷是从新队长那里听说的。新队长不但竖了雕花的三门四柱生碑,还请木匠做了一具杉木棺材。当然为活人准备的棺材,西河不叫棺材,叫万岁方。新队长的万岁方油黑发亮,做工考究,塆里好多人去参观。九爷装作有意无意地问他墓碑花了多少钱。新队长知道他的意思,说一套三门四柱最便宜的也得四百。九爷一听没话说了。新队长就说不一定非要三门四柱,竖个单碑也是一样,有个记号在那里不至于时间久了坟地让人毁了。九爺又问单碑么价格。新队长说也涨价了,不含刻字一块白石也要二十多。
种桑养蚕的生活没持续几年,窑边山坡又开始种茶。主要原因是蚕茧不值钱了。不只缫丝厂半死不活,化油器厂也不景气了。新队长儿子现在经常回七屋塆,大袋小袋地往县城拖米拖菜。县里换了个姓熊的书记,要求全县挖掉桑树改种茶叶,建设全国茶叶第一县。清沟整地的时候,九爷天天去窑边守着,怕有人不注意将祖母和父母的坟冢挖坏了。挖地的人让他放心,都知道这是坟地,但不竖个碑,往后就难说了。九爷说迟早肯定要竖的。
茶叶不像蚕茧只有茧站收购,每天都有骑着自行车或摩托的小贩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一来,农业税费就没地方扣了。镇里逼着各大队去信用社贷款交税,但借了一年,第二年信用社死活不肯再借了。没有办法,镇里只好组织干部逐村清收。
清收小组开着租来的农用车,一到欠税的人家,见猪牵猪见牛牵牛见羊牵羊,没有猪牛羊的就拖粮。七屋塆鸡飞狗跳,一个个将跟在清收专班后边的大队干部从上八代骂到下八代。新队长气得直哆嗦。带队的副镇长问他还有哪些户欠得多。新队长不答话,叫会计把账本给他自己看。副镇长打开账本浏览了一遍,问这个李长久是么回事,欠了接近千把。会计就把情况说了。副镇长迟疑片刻,说不是五保户,税费必须收,没东西交就抓人。闷在一旁的新队长朝他看了看,说他正巴不得你们把他抓走。副镇长一听就火了,说他们下霸王面子为村干部搞工资,还要听这些鬼话。新队长不客气地抵他一句,我说的是实话,么叫鬼话?副镇长缓和了一些,说哪怕收十块钱二十块钱,也是表明我们的态度,不然其他村民都跟着不交么办?新队长说,那你就去收。
九爷正坐在灶前剁枯树枝。副镇长带几个人进来了,四处一瞧,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连破蛇皮袋的米也不到十斤。一个年轻的干部眼尖,瞅见柴垛中露出一块白色,拨开是两块做墓碑的白石。副镇长点点头,说就把这白石收去。九爷一听,叫道这不能拿走,拼命起来还没站稳,副镇长伸手将他推倒了。就这一伸手,九爷的镰刀落到他的臂上。
清收小组几个人一拥而上,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将还在地上挣扎的九爷提起来抛进农用车。两个年轻干部跳上车厢,一个踩住他的头,一个踩住他的胸。
会计拔腿去找新队长。等两人三脚并作两脚赶过来,农用车早已开走。保管室门口,只剩下那两块被摔成两截的白石。
十八
九爷被拘留了十天。
拘留所在城郊乌云山的半坡上。大铁门拉开一道缝,两个制服将他朝外一推,咣当一声,又重新关上。
太阳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九爷费了好大劲,才看清这个四周是围墙的院子,出了大门却不知道往哪走。那天他被拉到西河后,迷迷糊糊就到了这里。昏暗的灯光下,十几号人盘坐在水泥筑成的通铺上。门一关,那群人就跳起来围住他。九爷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打倒在地。再次醒来时,九爷躺在水泥通铺的角落,头脸贴着骚臭的便桶,浑身湿漉漉的生疼。衣服早已撕烂,鞋也掉了,关键是钥匙也不见了。水泥通铺上,十几号人恣意地打着呼噜。九爷坐在便桶边,努力回想也想不起钥匙掉哪地方了。
九爷想找个人问问回七屋塆的路,但四下没人。顺着大路走了小半里,路边有个垃圾池,里边堆着些衣物,还有一双回力鞋。估计是刚放出来的哪个丢弃的。九爷也不管这些,拣起回力鞋坐在地上就开始穿。
正低头系紧鞋带,突然有人喊他。九爷一抬头,新队长儿子骑着自行车已经到了跟前,连忙又把头低下。新队长儿子停下自行车,看到九爷头上结了几处黑痂,叹了一口气,说么伤成这个样子,他昨天回七屋塆才听说的。
九爷头埋得更低。
新队长儿子叫他起来,说送他去坐回西河的车,顺便帮他把药捎给新队长。
九爷问新队长么样了。新队长儿子说搞不清楚,让他来检查他又不来,怕花钱。
九爷起身卷垃圾池的衣服。新队长儿子说这个真不能要,都是从里边带出来的。九爷回答自己也是从里边出来的。新队长儿子瞅了他一下,说,真要带回去就干脆把衣服换上,你裤子都遮不住屁股了。
新队长坐在堂屋的门口,两眼空洞地望着对面的祖坟山。九爷放下药包,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说药的吃法上边写的都有,就准备回保管室。新队长指了指神龛前的条案,慢吞吞地说,钥匙拿去。
九爷过去一看,正是自己的铜钥匙。驼子当年编的已腻得发黑的红丝绳没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钥匙。九爷很惊喜,说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门外传来会计的声音,问新队长今天感觉么样。跟着屋了,朝九爷上下一扫,有些意外地戏谑,狗儿,你这个牢坐得划得来,配了一身新呢。
九爷脸色一沉。
会计忙跟新队长汇报,说镇里通知,一组郑伦忠超生罚款再不交,过几天要来拆他的房子。又瞟瞟九爷说,另外要求欠税的一户送一个劳力去镇里住学习班。
新队长闭上眼睛,慢吞吞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的申请就要批下来了。
九爷听说欠税的要住学习班,既不多问,也不和两人打招呼,回到保管室。扯掉别在门扣上的竹枝,进门就看见已断成两截的白石。这是四年省下的口粮换回的,九爷很是心疼。搬过来比划一下,虽说断了,好在没有缺失,如果有东西粘在一起,凑合着也还成。
十天没有生火做饭,搪瓷钵里的那砣肉已经腐了。因为腌过,还没有发臭。九爷就全部倒进锅,加水烧开,泼入面糊,拿筷子搅成一碗面疙瘩,吃完到牛棚里牵出牛往后山去。
傍晚,种他田地的那人告诉他第二天要犁坡地,牛不用放。九爷吃过早饭就去西河街,打算再称一斤肥肉,顺便找卖墓碑的石匠问一下断碑有么办法粘合起来。
石料场在西河街的上街头。石匠见他来来回回地转大半天,就问看中哪样没有。九爷问白石刻字多少钱。石匠说一般不单独刻字,真要刻一个字两块,不论字体大小,笔划多少。九爷一算,一块碑最少得四十块。又问白石要断了有么办法可以接起来不。石匠白了他一眼,说,石头又不是布条绳子,接什么接,未必哪家还竖块残碑不成。说完不再理他,埋头去雕三门四柱上的鹿回头。
九爷不好意思再在那,转身去食品所买肥肉。没走多远,背后有人急促地喊他。回头一看,包种他田地的那人快步朝他走来,身边还跟着两人,一看就是镇里干部。
九爷猜想肯定是为欠税的事。果然不错。镇里来清欠税,偶然听得九爷的田地让人包种了,并在分给九爷的坡地现场见到了正在犁地的那人,就要他替九爷把税交了。那人辩解说自己是九爷请的工夫。镇干部不相信,不由分说扭过他就押往镇里住学习班。
九爷看着两名镇干部说,他是我找的帮工。
莫扯鬼话。镇干部说,你连交税的钱都没有还有钱雇人?已经打听清楚了,田地是他包种的,每年给三百斤粮。
错。九爷说,不是他给我粮食,而是我给他粮食算工钱。一年三百斤粮食之外的都是他的工钱。欠税的是我,住学习班我去。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镇干部让九爷跟他们走。
镇干部没有带九爷回镇政府,而是去了与望月湖交界的公路上。前些时间下雨,山土坍塌堵塞了新修的公路边沟。十几个人正在清淤挑土。旁边的树荫下,五六个镇干部在那里监工,其中有两个身穿制服的。
监工的干部拿皮尺丈了三十米,告诉九爷这是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才能吃饭。
沟渠里的积土九爷铲都铲不动,更别说挑了。九爷索性不动,坐在土堆上歇息。监工的镇干部远远地看着,也不催他。
九月的太阳,虽然不再毒辣,但仍然火热,不一会就口干舌燥。九爷见有人过去喝水,也跟着去了。镇干部一下子将茶水桶移到身后,笑着说有规定,清完十米边沟才能喝一次水。九爷知道跟他们打蛮无益,就想到附近找个水坑喝点水。没走几步,两个穿制服的干部上来,问他哪去。九爷说去撒尿。干部说都是些男将在这里,要撒就这里撒。九爷说当着别人的面撒不出来。穿制服的干部严肃地说,要撒就撒,不撒就好生呆着,你可以不做事,想跑的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九爷没办法,就当面解开裤子,但站了半天也没憋出一滴尿。
挨到傍晚,只有九爷还在土堆上坐着。留下来看守他的两人,见天色渐暗,也把九爷带回政府大院。挑土的人已被集中到礼堂里,横七竖八地歪在長条椅上,像蔫茄子一样。九爷一数,少了三个,听说家里已经把欠税补了,刚刚领走的。
九爷小声问旁边的人晚上吃饭没。那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喝了一碗清水粥。九爷还想问一句,有干部拎着大铁锁过来,拉上大门一把锁上,关掉电灯,在窗外大声喊道,都放安静点,不听话的就送到派出所过夜。
有人已经响起轻微的鼾声,九爷又渴又饿,五心烦躁一点睡意没有。礼堂黑咕隆咚的,一阵阵的秋蚊子活跃起来了。秋蚊子嘴毒,冷不丁猛地一口,奇痒无比。礼堂里巴掌声不停,已经睡着的人都让叮醒了,坐在长条椅不住地挠痒。等到大半夜,蚊子们吸饱了血,礼堂里才稍稍安静下来。
没睡一会儿,有人“咚咚”踢门,干部喊吃早饭。大家揉揉眼睛坐起来,天才亮不久,有人打着哈欠说又搞这早。干部大声说,早点还不是让你们少挨晒,别磨蹭,十分钟后出工。
早饭跟拘留所一样,食堂用开水冲泡昨晚的剩饭而成。拘留所还有一撮酸臭的腌菜,这里只有一碗清亮见底的稀饭,喝起来都不需要用筷子。轮到九爷时,木桶掀得底朝天也只倒出小半碗。
大家喝完稀饭,列队准备出工。九爷赖在礼堂里不出去。一个干部进来问他么回事。九爷说病了,走不动路。干部讥讽道刚吃饭时么跑那快,说这是学习班,想偷懒不可能,就是捆也要捆到工地上。九爷仍然赖着不动。干部出门了。一会儿又进来两个,真拿绳子将他绑了起来。九爷本来走路就不利索,绳子一绑更走不了。干部没有办法,找来一辆板车,将九爷放倒在里边,让两个住学习班的拉到工地。到点也不解开。等太阳落山又拉回镇政府。
到了第四天傍晚,学习班只剩下九爷一个人了。干部将九爷搡进礼堂,正准备锁门,一辆吉普车冲到门口停下了,刘麻子跟着开门下来。干部忙转身和刘麻子打招呼。刘麻子问情况么样。干部回答除了七屋塆的李长久,其他人的欠税都交了,这个人又做不了事,正不晓得该么办。刘麻子想了一下,说,再关也无益,把他放回去吧。
干部就喊九爷出来,说刘镇长开恩,放他回家了。
九爷走出礼堂,两边瞅了瞅。刘麻子已经进了大院,只能望见一个左右摇晃的背影。
十九
九爷回到七屋塆已经大半夜了。远远望见塆前新队长家门口居然亮着灯,仿佛还有人进进出出。九爷心里一颤,顾不上又累又饿,加快脚步往塆里走。
新队长过世了。乌黑发亮的万岁方,直陈在堂屋正中。前边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是盛满了鱼肉豆腐米饭的碗碟,三只倒满酒水的酒杯,还有正燃着的两只蜡烛和一炷清香。九爷一进门就倚着门框倒了下去。
新队长在家停放了三天。九爷贴着万岁方守了三天,谁跟他说话也不搭腔。出殡那天,随着司仪祭酒完成的巨吼和酒壶被砸碎的闷响,一片悲嚎声中一群青壮劳力抬起装殓着新队长的万岁方呼啸奔向对面的祖坟山,九爷还是没有一句话。
新队长过世的第七天,又做了一场法事。傍晚在河边搭起草台,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纸扎灵屋和金山银库,一把火点着,丧事就彻底办完。喧闹一周的七屋塆回归安静沉寂。
九爷等到最后的火星熄灭才离开。经过新队长家门口,不自觉地又歪了进去。新队长儿子又去收拾东西。九爷就问“二七”做不做。新队长儿子说应该要做,但耽误这些天,不知道厂里到时准不准假。
九爷说,没时间回的话,我帮你烧香纸。
“二七”那天,九爷一早就靠在雕花石墩上,不时地望望对面的祖坟山,望望塆前的来路。路上空荡荡的,等到中午饭过,也没见到新队长儿子回来。包种他田地的那人拎着镰刀过来,问他牛还放不放。九爷说今天是“二七”,让牛吃棚里的枯草。那人说他们都是国家人,这些老传统记不住的。叫九爷让开他磨一下镰刀。九爷说这是队长家的。那人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这是老郑家的祖业。九爷只好不情愿地让开。
塆里小孩放下午学了,新队长儿子也没回来。九爷起身回家,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袋子,里边是去年底买的香纸,已经剩下不多。九爷数好两张纸钱和一炷香,去新队长坟前烧了。新队长的坟修得高大气派,在这一山中很是突出。九爷突然觉得,人死后能躺进这样的坟包中应该是很舒服的。忍不住就在墓碑前坐了下来,漠然地看着对面的七屋塆。
傍晚的七屋塆到处一片昏黄,塆前的几棵大树叶子已经掉光,光秃秃的枝丫胡乱伸展,上边原先的老鸦窝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除了偶尔一两家屋顶冒出的一缕黑烟,看不到一点生气。新队长在世时,这时候他家门口总有一堆人说说笑笑闲聊扯淡,现在连喜欢到处冲军的小孩也不见人影。
天黑了九爷才回来,坐在灶前生火。太早睡不着,一个人坐着,烧一堆火是一个伴儿。以前这时间,他多会去新队长家。新队长家前年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羊角尖差转台每天晚上会转三四个小时的节目。塆里其他也有几家买了电视机,但九爷没有去看过。
九爷拨弄着火堆,身边是那两块断开的白石。既然石匠不愿意刻字,那就自己试试。九爷按照新队长墓碑上的样式,用桴炭写了几个字。看起来还是那个事。九爷很满意,琢磨到哪里弄个锥子。
外边有人喊他。是新隊长儿子。忙撑起身打开门。新队长儿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叫九爷把火柴借来用一下。九爷拿了火柴,说天黑山路注意点。新队长儿子说有手电。
九爷到牛棚前望着新队长儿子晃着手电筒去对面老郑家的祖坟山。大牯牛以为他来撒尿,站起来往跟前凑。九爷轻斥一声,牯牛退两步又躺下了。不一会儿,祖坟山前腾起了一团火光,跟着炮竹也响了,在七屋塆寂静的夜空中响声震天。
新队长儿子上完坟回来,给九爷一个装满香纸炮竹的大袋子,说后面几个七真不晓得有时间回没。说完就准备回县城了。九爷问这晚么不在家住一晚。新队长儿子说厂里已经裁减几十个人了,万一睡过头了赶不上七点半的早班,厂里正愁找不到由头。九爷就不好多说了,看着他往自行车龙头上绑手电筒。新队长儿子用的是一截软皮线,半天没绑结实。九爷说他有点细铁丝,让新队长儿子拿手电筒进去找。
新队长儿子看到地上的白石,问九爷搞么名堂。九爷说打算自己刻字,就是没有锥子。新队长儿子说刻字是技术活,要用錾子和锤子,锥子哪有用。九爷说自己一只手用不了锤錾,有锥子可以慢慢磨。新队长儿子答应回厂里想办法帮他弄一个锥子。
找到细铁丝,绑好手电筒,新队长儿子就动身回县城了。九爷让他常回来看一下,那个雕花石墩已经有人用来磨刀了。新队长儿子愣了一下,答应有空就回,那些东西谁想用就用,有时间帮看着门锁是不是完好就行。
新队长儿子果然很少回七屋塆了。九爷每天放牛回来,靠在雕花石墩上,出神地望着塆前的来路。塆里再有人来磨刀,或者就新队长家的竹篙晾晒衣服,或者在门前的空坪上顺手拴个牛羊临时堆个柴禾,九爷也不多嘴。慢慢地,一到傍晚,塆前空坪上又聚集了一些人,磨刀的,编筐的,打草腰的,刚散工手牵牛肩扛锄的,也有不愿在家里烧火专等饭熟的。
其时我刚从一所今天已经魂都没有的中专学校毕业,几经周折在县城某公司谋得了第一份工作。县城里举目无亲,经常星期五下午就回七屋塆。只要是晴天,到家时总能见到九爷靠在雕花石墩上,眼睛盯着塆前的来路,一声不吭地听着其他人闲扯。因为已经是有工作的人了,回七屋塆我会揣上一包有过滤嘴的香烟,见人发一根,博个懂事的名声。到了九爷面前,他脸上露出一丝笑色,一边很拘谨地说“不吃”,一边伸手接过烟,等我给他点上火。一根烟抽完,在我们说笑的间隙间,从石墩上撑起身子,拄上竹棍,说:回家了。我一直认为他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因而都会回应一句:还玩一会儿,那急么事。他的回答是一句相同的话:趁亮做夜饭吃。然后一步一歪地划着半圆朝保管室走去。
新队长儿子腊月二十四才回,先去了祖坟山上。九爷正勾着头用长布条绑套在左脚上的破解放鞋,听到炮竹响,连忙从保管室歪出来。新队长儿子见到九爷掏出一把钢条锻造的锥子,说早做好了,没找到人带回来。并说年间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九爷看着他说,没时间就别赶,我帮你送火送灯。
新队长儿子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略等一下,从发白的蓝工作服口袋里数出两块钱,塞给九爷。九爷死活不要。新队长儿子也不再坚持,又问九爷部队档案有没有得病记录,说他厂里有几个当兵回的,最近去找政府落实了一些补助。
九爷说大病没得过,小病肯定有。
新队长儿子答应去档案馆帮忙查一下。
清明节新队长儿子又回了一趟,给九爷一张纸,让他不管有益无益去找一下民政办。
九爷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档案,身体状况一栏写的是两个字:壮实。
九爷换上拘留所外捡的衣服,去了西河民政办。民政办的王助理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又递给九爷,说,政策只管带病回乡的,你在部队不但没病,别人是健康,你还是壮实。
九爷就问他这种情况可以找哪里。
王助理说他不晓得。
今年收税工作提前了。镇里在四顾墩建万亩板栗园。所有税费没交清的,一家抓一个劳力去劳动。九爷出了民政办,就看到镇干部押着一群人过来。九爷想避一下,押队的干部已经看到他了,上前将他抓了过去。
这次学习班持续了近一个月。待到最后一个人交清税费,九爷也让放回了。一回来包种他田地的那人告诉他,在九爷地里种的油菜,菜籽干部请人全部收走了,不打算继续种。
一个月每天只喝一碗清水粥,浑身轻飘飘的。九爷蔫巴气断地说,连累你了,现在起一个月算二十斤粮行不?
化油器厂终究是垮了。新队长儿子失业了,联系到上前几年辞职的一个工友,准备去省城做事。临行前回七屋塆祖坟山上坟,给九爷一大袋子香纸炮竹,让过时过节代烧。一进保管室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
九爷正在用酽茶泡白生生的海子粑。柴垛边一大堆农药瓶。新队长儿子大惊,问他这是做么事。九爷反倒一笑,说,捡回的空瓶。又说,真哪天不行了,就用这些瓶冲点水喝。
新队长儿子横了他一眼,说,有点志气好不好,哪个不难?
九爷说,我不晓得么事叫志气。
新队长儿子指着旁边一个字尚未刻成功的白石说,别的不管,你那几块碑总得竖起来吧。
九爷答应把农药瓶都背到河边丢了。
二十
听说九爷捡了一堆农药瓶,塆里老年人很是紧张了一阵子。特别是驼子儿子,哪天没看到九爷出来放牛,就要到保管室前喊两声。他几乎哀求地跟九爷说千万不要害七屋塆。
九爷没理会他,埋头拿着锥子在白石上磨字。石头太硬,一个字两个月还磨成不形。
新世纪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曙光。这年八月,公司也关门了。在县城晃悠了个把月,准备去江浙找点事做。父母很是伤感,说江浙人生地不熟,不如去找一下新队长儿子,他现在混得很不错,前些天给九爷汇了一笔钱来,两百块。九爷收到两百元汇款,无异于在七屋塆放了颗炸雷。大家议论纷纷。
按照九爷告诉的地址,我在省城偏远的雅淡洲开发区建筑工地找到了新队长儿子。听说刚给九爷寄两百块钱,新队长儿子眼睛顿时瞪大,说工地停工两个多月,吃饭的钱都快没有,哪有钱寄给他。
我在工地转了一圈,确实一片停工许久的迹象。而且这建筑工地不管是木工泥工钢筋工,没有一样自己会做,就准备顺江而下另外找事。新队长儿子留我吃了饭再走。开饭时进来一个满面愁云的黑脸大汉,新队长儿子化油器厂的同事。新队长儿子小心问他事情办得么样。
有么样?黑脸大汉说,要罚二十万。
三个人一言不发。为避免尴尬,新队长儿子小声问我塆里情况,说着说着又说到九爷的那两百块钱。不说这工地,就是省城应该也没有他的熟人,会是谁寄的。
黑脸大汉突然开口问新队长儿子,你说过上次去安全站做笔录材料,有人跟你打听老屋的一个人,是不是他?
新队长儿子连声说有这事有这事,当时正很奇怪,那个女的么晓得李长久。
黑脸大汉埋怨新队长儿子只把自己当个打工的,遇事不上心。说李长久当过兵,那女的说不定就是他的战友。当即要新队长儿子回去把九爷找来,工地这事罚三万也行罚五万的也有,罚二十万也有规定,关键是在安全站找没找到熟人。工地不尽快复工,大家都没饭吃了。
新队长儿子回了七屋塆。九爷听他一说,回答那肯定搞错了,他当兵十年一直挖地道,没有一个女兵战友,省城也从来没去过,更别说有熟人了。
新队长儿子说,肯定是你忘记了,不然有谁那好心寄钱你。
九爷低着头磨白石上的字,突然想起一个人,嘀咕一句,应该没得那巧。
巧不巧你去看了不就晓得。新队长儿子说。
我又不认识,去做么事。九爷说,再说,我要抓紧时间把这石头刻好。
新队长儿子耐不住烦了,说这个忙帮成了,别说几块石头,三门四柱都出钱给你办好。
九爷就答应了。
新队长儿子把九爷带到县城,换上自己的衣服鞋袜,又去理了个平头,坐公汽到了省城。由黑脸大汉陪着一起去找人。
大楼很高,院子很大,新队长儿子只记得是一个中年妇女,可能四十多岁,也可能五十多岁,连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都忘记了。几间办公室找遍了,没看到一個长得有点像的人。保安上来撵他们滚蛋。黑脸大汉又陪着九爷在门外路边守了三天,见女的就让九爷辨认。但终究没找到要找的人。工期不能等,只好十愿九不愿地交了罚款拿到复工通知。
九爷要新队长儿子送他去车站回七屋塆。工地刚复工,新队长儿子说等空了再送他去。九爷就呆在工地。工地大门上有一副对联,圬墙技胜王承福,广厦心如杜少陵。九爷正想王承福和杜少陵是哪两个大师傅,黑脸大汉来跟新队长儿子说原先负责晚上照看工地的黄老头有事回去了,得另外找个人。
照看工地虽说无需出汗出力,但工资低,而且要胆大心细,一般人都不愿意干。特别像雅淡洲这样的新区工地,基本没人愿意来。促忙促急的,新队长儿子只好自己先顶个夜班。
九爷说,要是明天没找到人,我先帮你看几天。
新队长儿子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二天,新队长儿子去找了一天,到天黑空手而回。他跟黑脸大汉说是不是让九爷先看一段时间。黑脸大汉不同意,说一个残疾人么行。新队长儿子说人真不好找,而且说不定哪天又可能碰到安全站的那女的,有他在这可以建立联系。
黑脸大汉就同意了,但工钱只能按十块钱一夜,比黄老头少五块。
九爷十分高兴。一夜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新队长儿子一笑,说你只算这个,一日三餐不吃饭吗?九爷就问吃饭要多少钱。新队长儿子说工地上早餐两块起步,中餐晚餐三块起步。九爷说那也要得。
工人们看到找了这么一个照夜的,露出不屑的眼神,有的甚至当面喊他瘸子。九爷也不恼,而且每天晚餐前,还主动打半桶水给刚下工的工人们洗手脸。没多久,工地上都说这个瘸子人不错,就是话太少。
转眼到了腊月。结完账,九爷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一数,竟然有三百多块。喜滋滋地去问新队长儿子什么时候回家。新队长儿子说,过年这工地没人照看,你怕不能回去。
九爷一听就蔫了,说过年哪有不回家的。
新队长儿子说他跟工地商量了,放年假每天工资按二十计算,另外一天补十块钱生活费,这二十天抵得上平时两个月。新队长儿子说,你这时候回去了,年外不好再带你来。这工地再有几个月就结束,只要一直在这,有了新工地,还可以随其他工人一起过去。
九爷说,工地停工吃饭的地方也没有,而且年间要上坟送火送灯。
新队长儿子说上坟的事由他来,吃饭倒真是个问题。工地还养了一条叫大黑的狗,得去买些吃的回来。九爷就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代买面条和回七屋塆烧的香纸。新队长儿子说香纸他自己买,何况九爷以前代他烧过多次,吃的算工地的。九爷就要他买些香纸带到工地,自己来烧。
新队长儿子回去前,把面条白菜和香纸给九爷买回了,另外自己掏钱买了一点鸡蛋火腿肠给九爷。承包工地食堂的师傅把液化器罐锁了。新队长儿子只好教九爷怎样用电饭煲烧开水,要他千万注意用电安全。
工人们一撤,工地彻底安静了。九爷将自己锁在工地里,除了煮面条吃,喂大黑,要么窝在门房的床上睡觉,要么缩在库房墙根晒太阳。他不明白这个所谓的省城开发区为什么比七屋塆还冷清,远处江上的轮船都像是回家过年了,有时一天也听不到一声汽笛。
腊月二十四傍晚,九爷在门房前的空地上,面朝七屋塆方向划一个圆圈,点燃了香纸。刚想放炮竹,一阵风吹来,燃着的纸钱漫天飞舞。大黑兴奋得追着跑。七屋塆人说纸钱没烧完就飞了,是被孤魂野鬼抢走了。九爷就到门房里重新烧了一遍。烧完纸钱,九爷站在窗前,朝七屋塆方向大声呼喊祖母和父母:我在省城做事了,你们也来省城一起过年吧。
大年初五中午,九爷坐在库房墙根晒太阳,大黑突然冲往工地大门,狂吠不止。九爷起身歪过去,隔着栅子门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走过来,肩上一根木棒挑着两只大袋子,手上还有一柄铁扒子。九爷吼住大黑。那人问有废品卖没。九爷回答没有。那人要九爷让他进来看看。九爷不同意。那人瞅瞅九爷,往旁边走开。
九爷回到库房墙根继续晒太阳。没多久,大黑又叫嚣着朝后边的院墙外跑。九爷连忙起过去。刚才那人已经骑上院墙了。因为大黑的嘶叫,才没敢跳进来。九爷也大声喝斥。那人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跳下去走了。
经过这一折腾,九爷紧张了。库房里堆放着不少的钢筋,要不是大黑,那人跳进来直接去搬他都没办法。这钢筋要是丢了,怕是看一辈子工地也赔不起。九爷再无心晒太阳了,突然看到房檐下吊着一卷电线。这是工地夜班照明用的。新队长儿子不是说手一碰到电就会被触到吗。就把电线搭到门锁上。
虽说如此,九爷还是心不安,他不知道这道电线能不能挡住别人来偷来抢。吃过晚饭,他将平时夜里躲在门房的大黑撵到门外,任凭怎样挠门也不开。自己窝在床上,计算着还有多久新队长儿子他们才会来,真希望明早他们就出现在工地,又默求祖母和父母保佑,这几天千万别出事。
九爷眯着不久,大黑又狂吠起来。九爷睁开眼睛,大声唤大黑。大黑声音呜呜地小了下来,跟着没动静了。九爷躺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头,又大声唤大黑。门外一点动静没有。九爷扯亮电灯,起来打开门。透过灯光,一眼见到倒在门房前口吐白沫的大黑。九爷一惊,忙把院内大灯开关按亮,几步歪到库房前。白天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缩在门前,一只手还悬在门锁上,浓烈的焦臭让人恶心反胃。
九爷直接瘫倒在地。
二十一
九爷清醒过来,顾不上加衣服,打开工地大门连爬带滚地朝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有路灯的大路上。偶尔有一辆车子经过,九爷呼喊着招手,但没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九爷实在走不动了,靠着路灯杆坐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子,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九爷看到有一个扫地的身影,忙爬起来过去。清洁工突然发现一个人直奔他来,一把将扫帚举起。九爷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清洁工听清楚死了人,连忙跑回环卫所打电话报警了。
九爷又让拘留了。
看守所的生活很规律很单调。刚进来的一个星期问了两次材料后,每天就是吃饭学习放风反省睡覺,睡前可以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同室的人进进出出,总数始终维持在十五六个左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的说话都听不懂,平时很少相互交流,不像乌云山拘留所,一天到晚乱哄哄的。伙食也还不错,早餐馒头稀饭,中晚餐米饭青菜,三天有一次荤菜。有两个家伙还不满意,说饭菜油水少了,不知道哪天判决能下来,早点到监狱里吃点好的。九爷很疑惑,未必监狱是享福的地方。
但他实在不敢去想,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终于挨到心里平静些,换了两个人来问材料。材料问完,来人告诉九爷作好准备,马上要移送开庭了。九爷心里一阵慌乱,问么这早就开庭,有人说他们的案子一两年都开不了庭。
年龄稍长的胖子说,早些结案不好么。又问九爷有没有请律师。
九爷摇摇头。
几天后,九爷正和同室的人一起静坐反省,门上的小窗口喊:李长久,有人会见。九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到,起身时心里一激动。这些时间窗口传出喊他的声音都是提审,今天第一次成了有人会见。九爷想一定是新队长儿子,见到的却是一个戴眼镜的清瘦年轻人。
年轻人告诉九爷自己是他的律师,开庭前来进一步了解案情,以便更好辩护。
九爷对年轻人说,我没有钱。
年轻人说自己是司法部门指定的法律援助,不要钱。
九爷有些不相信。
年轻人就从包里拿出几张纸给九爷瞅了一下。
九爷还是有些不相信。法院是给自己判刑定罪的,么会给自己找人辩护。又一想反正自己没有钱给,他愿意给自己当律师就当吧。按照年轻人的提问,九爷将重复过几次的话复述了一次。年轻人很认真,做了不少笔记,而且对有些细节再三询问,比问材料的那些人仔细多了。从年轻人口中,九爷得知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到现在都没查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火葬场烧完的骨灰都没人要。九爷心里很难过,没想到偷东西的是这么个人。等他问完了,九爷说,我是不是要被枪毙?
年轻人说判决的事由法院定。
九爷感觉心里一空,人好像轻得要塌了。年轻人又说,这是他代理的第一个援助案件,会尽最大努力的,关键要九爷自己要有信心。
开庭当天,年輕人果真十分卖力。九爷除了回答提问,其他的话都是年轻人讲的。很多话九爷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是在为自己说好话,心里充满了感激。
半个月后,判决结果宣布,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九爷没有要求上诉。
转送服刑前,九爷问自己有根钥匙不知道在哪里。看守所的人叫他放心,所有非涉案个人物品,都会随转的。车子驶出看守所大门时,透过车窗玻璃,九爷看到新队长儿子提着个大包正在和门卫比比划划。
九爷服刑的地方俗称南湖农场,不是大门那块牌子和四周的铁丝网,完全是一处现代产业园。因为身体原因,九爷没有参加训练,十几天学习结束,分到第九监区。九监区是个服装工厂。九爷负责两个车间的清洁卫生,同时管教看他字写得不错,要他每个星期抄一次黑板报。
比起看守所来,监狱的生活更规律,而且有更多的活动时间,除了报纸电视,还有象棋扑克,每隔一段时间,监区也会组织大家集体娱乐。囚衣是配发的,伙食是定量供应的,生病了也有医生,这些都不用花钱。同监区的人都很友好,有人还送他旧衣服旧毛巾和牙刷牙膏。九爷边枯后,一直没用过牙刷牙膏。特别是每周一次的黑板报一出来,大家围看时总称赞他的字写得好。
九爷发现这里居然比在七屋塆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甚至比雅淡洲工地都舒服。对他来说,这日子与多年前挖地道差不多,唯独规矩更多一些。虽说不能自由出入,但吃穿不愁,又有事做,一群人衣着一样,身份相当,和睦相处,九爷觉得不需要出去。
新队长儿子来看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狗儿你么长得白胖了!
九爷“嘿嘿”地笑了。
新队长儿子说这样他也放心了。他告诉九爷雅淡洲工地完工了,工人马上去河南,自己不能再来了,工地上最后把他值班的工钱也结了,有些工友还凑了点钱,一起有近两千,交在监区负责人那里。又说监区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有可能还有减刑的机会。
九爷让他不要再来,自己在这很好,减不减刑无所谓。
新队长儿子白了他一眼,说,再好这也是坐牢,好好表现,争取早些回七屋塆。
监区对九爷的表现是很满意。虽说九爷只是做清洁卫生,但到了第三年,管教们在一起闲谈时,还是商量着上报给他减减刑。九爷听到消息,心里又是一阵紧张。等到一个休息时间,小心地向一个平常对自己很友好的干部模样狱友打听,什么情况才可以减刑。狱友说要有立功或者长期表现特别好,不然不可能,又说他只是做清洁卫生想减刑很困难。
九爷开始三天两头请病假,再办黑板报也把字写得一塌糊涂,故意弄得错误百出。管教批评多次他也不改,关了两回禁闭后也依然如故。时间一长,管教看出问题了,把九爷找到办公室谈心。
九爷说,我不想减刑。
管教一愣。
九爷又说,我要在这里长住下去。
管教更是一惊,问他为什么。
九爷就说了他的情况。管教沉思半天,说农业税已经取消了,农村情况现在变好了,往后将会一天比一天更好。走出这里就是自由人,在这里你就是个犯人。你愿意一辈子做个犯人啊?
我愿意。九爷回答,能不能帮忙给我多加几年?
管教眼睛一睁,警告九爷态度要端正,积极参加劳动学习,不然就关禁闭。
一年后的立秋时节,九爷获得释放。如愿以偿一天刑期没减,但也没能如愿增加一天。
办完各种手续,管教拿出几个信封。第一个信封是新队长儿子带到监区的钱,第二个信封管教说是从看守所转来的,看登记是一把钥匙,让九爷自己打开检查一下。
九爷打开信封,正是那把吊在细麻绳的铜钥匙。管教好像第一次见这种东西,问这是什么钥匙。九爷把钥匙挂到脖子上,没有回答他。管教又递过来第三个信封,说是监区管教们的一点心意,让九爷回去好好生活。九爷拿着信封,嘴唇直哆嗦。
管教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十天前已发函到七屋塆,今天可能有人来接,走吧。说完,搀着九爷出了监区大门。
二十二
去接九爷的是新队长儿子。这时候他已经没有跟工友一起做事了,化油器厂下岗职工集体上访,争取到一份每月几百块钱的退休待遇,他就放弃了外出打工,回到七屋塆居住。并且在头一年的村级换届选举中,成了支部书记兼村主任。
回七屋塆的长途车上,九爷从新队长儿子口中得知农业税果真早已取消,不但取消了,国家还给了好几项补贴。虽说如此,田地抛荒的情况却一年比一年严重。村里年轻人不但不会种田了,而且压根不愿意再种田了。九爷问他不种田吃什么。新队长儿子说大部分人家都在买粮吃。就提醒九爷到了西河记得买些米面回去,保管室前两天自己已经去清理了一下,但吃的东西一点都没有。
县城已经有中巴车直接开到村头。下车回塆的一段路,没见什么人。偶尔有人迎面过来,老远望见他俩,迅速转向弯到其他的小路上了。九爷一下子明白别人怕沾上晦气。新队长儿子让他别多想,说農村就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新队长留下的几联平房,已经变成了二层楼房。到了门前,新队长儿子让九爷靠在雕花石墩上等一会,自己进楼房拎出一堆青菜,然后将九爷送到保管室。
九爷回到七屋塆基本上就没有出门了。保管室旁边的牛棚早已没有,塆里没人养牛了,所有也基本没人往这边来。晴天的傍晚,塆前的空坪上照例有三五人说说笑笑,但九爷再也没出现在雕花石墩旁。
九爷公开出现在大家面前,是重阳节的早晨。一辆大金刚农用车“突突突”地开进七屋塆,在窑边山坡下路边停住。车上下来七八个壮汉,将一堆花冈岩条石抬上窑边山坡,跟着一声一声直冲云霄的烟花,把七屋塆震得地动山摇。正在吃早饭的七屋塆人出门观望,很快明白了是九爷在给他的祖母和父母竖碑。竖墓碑在西河是大事也是喜事,按常理是要通知所有亲戚参加的。明白过来的七屋塆人,迅速翻找出家里的香纸炮竹,纷纷赶到窑边山坡。
九爷满面喜色,一跛一歪地道谢发烟,发的是七屋塆人结婚生子都不怎么舍得的珍品红金龙。大家有滋有味地吞云吐雾,嗔怪九爷这大喜事不作声,还花钱请外人来帮忙,七屋塆可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外人看。
九爷不但为祖母和父母竖了碑,还同时为自己竖了生碑。四块碑联在一起形成了四门五柱,这在七屋塆还没有见过。虽然没有其他有些人家墓碑修得那样高大,但整体来看在七屋塆一点不逊色。唯一的瑕疵是九爷生碑的刻字被涂成了黑色,而在西河生碑的刻字从来都是红色的。大家说石材厂做事太马虎,让拿红墨水重新涂一遍。九爷阻拦了,说反正总有一天要涂黑的,这叫一次到位。
九爷办这件大事时,我正辗转来到古城黄州,在东坡躬耕旧地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做业务员,帮人卖房子,帮人买房子。冬至前夜,平时沾枕头就打呼噜的我,躺在出租屋里竟然怎么也睡不着,而且莫名的一阵一阵心慌。折腾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突然想到会不会家里有什么事,拿起手机就打家里座机。没有人接。隔半小时再打,仍然没有人接。直到快中午时,电话终于通了,是父亲的声音。我问家里有事没,昨天无缘无故一晚上都睡不着。
有么事?父亲声音很大,你九爷死了,刚抬上山埋了的。
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原因。
父亲答非所问地说,别看他那样个人,死得动静很大,塆里在上海杭州广东打工的,都打电话回来说昨晚睡不着觉。
关于九爷的死因,终究不清楚。听说那天清早,新队长儿子去告诉他,低保申请已经批下来了,而且定的是二类,一个月有几十块钱。在保管室外喊了半天没人应声,就推门进去了。九爷平躺在木板床上,盖着那床有几十年历史的黄棉被,已经死去多时。
室内没有异味,地上没有脏物,身体没有挣扎,脸上没有痛苦,睡着了一样。压在胸前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紧紧地攥着那根吊在细麻绳上的李字铜钥匙,抽也抽不出来。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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