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石
2022-03-11王新梅
王新梅新疆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作品》《朔方》《清明》等。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个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他并无寻找的意思。只是确认,这从车厢后面传来的音乐很好听。
他每四年来一次泰山。第一次就是个计划盘算了几天的旅行。第二次爬也是个偶然。几天前,他爬门口那座山时,忽然想起又是个四年。门口的山他爬得已经没有感觉了,心不跳气不喘。他就这样计划了,四年爬一次泰山,爬不动了就不爬了。
第一次那年老婆在。第二次是他一个人了。他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他和老婆感情不好,年轻时就不好,像个顽固的伤疤,到晚年了也没有办法愈合。她死之前,不甘心地瞪着眼睛说,你好喽,再去找一个了。
他一直没有找。村里像他这样死了老婆的,有找的,也有没找的。那些人的儿女们多是不希望找。不过,他的儿女倒无所谓,他是村里学校的老师,有固定的收入。他也无所谓,一年三百六十五,除了教課忙活,剩下的时间种菜种花爬山写字。日子照常地进行着。
这次是儿子要跟来。儿子一家。一家三口齐动员说是陪着他来。威海、蓬莱——他们跟了个团,儿子想带着一家人打算把附近的景点全部游完。可到泰安的时候,儿子变卦了。儿子变卦是因为孙子变卦了,六岁的孙子被导游说的什么太阳岛给迷住了。同一个时间段,两个地方只能选一个。太阳岛有迷宫、探险王国——导游还没说完,孙子就缠着要去。“门口不都是山?山有啥爬的?”孙子小大人一般嚷嚷着。
在服务区,儿子一家和其他几家下车上了另一辆车,那是去太阳岛的车。空下去的座位很快被新上来的人填满了。好了,这一车都是去爬泰山的了。车门关上后,年轻的导游喘口气说。我现在开始给每组报名家庭编号,一号家庭、二号家庭——导游手指一下一下戳着空气。车厢里坐着的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十三个家庭五十五个人。他这个光棍户是五号家庭。
车向前驶去。导游简单说了泰安市概况后卧倒在座位上。车里安静下来。许多人都拿着手机在玩,旁边一个女人低声数落着她的孩子,后边一个老太太和对面的几个人在说政治。美国的、日本的,那些大人物的名字被偶然相逢的南腔北调评头论足着。他不感兴趣,闭着眼睛养神。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好听的声音的。他屏住呼吸细听,滤过周围那些噪音,他辨出是轻音乐。是后排哪个座位传过来的。是笛子和钢琴的合奏曲,好听。有时他在家里练字也放点曲子。音乐若有若无地飘来。他继续闭了眼睛,还有几小时的路程呢,他打算就在这轻音乐里养养神。
三个小时后,车停了下来。到了,有人着急着下车。大约赶着上卫生间,仿佛要赶火车一样往前挤。也有人不急不慢等别人下了再说。
导游去买票了。下车的人买水、上卫生间。男同志们站在凉荫下抽起烟来。伏天还没过去,知了不休不止地叫着,加剧着空气中的焦虑急躁。导游临走时说,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万一走散了好找。他喝了口水,很快找到和他一样的另外两个光棍汉,一个是胖小伙子,也不是小伙子了,突起的肚子有了中年人的臃肿。还有一个八号家庭也是一个人,是个女的,就是刚才最后下车的那个女人。
跟着导游往里走。拥挤中如导游所说,他们这一车人很被冲散了。
能看到有两个家庭携儿带女开始往上爬了。一看就没有爬山的经验,脚步太快了——会把心气很快用完的。那个胖小伙子向他走过来:“我们搭伴吧,”他笑了算默认。“把我也算上。”身后又出来个声音,是那个女孩,不,应该说是女人,不算年轻的女人了,不过脸上有一种少女才会有的清爽活泼气息。漂亮女人一般自带骄矜,她干脆大方:“听说有八千多个台阶呢,我们三个光棍汉做个伴,一起爬吧。”女人毫无戒备的样子,好像他们是她知根知底的同事或者邻居。他和胖子都笑了,“好。”他们说。
女人和胖子一左一右地跟着他。到底不熟悉,三个人沉默的时候多,要不就说点旁边的花草。他边走边打量,山还是那些山,山上的树,有的有变化,有的看不出变化。那颗杉树长粗不少。他记得那个拐弯处有一棵树,他专门留心找了下,却没有了,原地修了个凳子供客人休息。
一会响起来音乐声。他才知道,刚听到的轻音乐是从哪来的——女人手机里的。胖子话多点,左顾右盼后调侃美女真多呀。过了一会,胖子喘起了粗气,就省着力气不说话了。女人看上去还算轻盈,兴致高昂地拿着手机东拍西拍的。他用手机拍山壁上的刻字。他的字写得也不是多好,就和爬山一样只是个习惯。胖子和女人很快发现,这里面最能爬的不是他俩,而是最年长者。她说:“叔叔,你爬得很轻松呀。”他说:“嗯,家门口有山呢,经常爬。”他比划了下,爬家门口的山,他都是小步跑上去的。“啧啧,厉害呀,”女人的赞叹带着惊诧的表情。胖子已经跟不上了,女人还可以。他说:“这个小伙子还不如你呢。”她说:“是呀,看他的肚子,就知道他是个懒人,平常不运动。”女人带着熟络的口气打趣那个胖子,“我可平常常运动呢。”女人小得意的口气。
爱运动的人总会看起来比别人年轻。他想起老婆,那是个不爱动弹的主,生完孩子后,除了家务活,一点都不愿多动弹,三十多岁时,身体就敦实得像个面包四四方方。
爬过泰山的人都知道,游客通向泰山顶除了索道,就是这条青石台阶的路了。前面两次,他都是一阶一阶地,身心放空地爬。这次大约是因为和这泰山算老相熟了,目标在哪,哪坡度最大,有什么风景,一切皆在意料中。总之他爬得很轻松,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喝了口水,也打量着对面山上的刻字,拿起相机拍了照。他看字的专注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问:“叔叔,你喜欢毛笔字?”他说嗯。“我一直想学毛笔字呢,就是没有坚持下来,不过我更喜欢画画。”女人大方地说,“当然也画不出来啥了,都这个年纪了。”女人说这话时,脸上显露了一种中年人才有的平和坦然。他随口问:“你多大?”女人说我四十一了。哦,他对这个数字有点意外。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呢。“小呢,小得很呢,”他说。他这样说还有个意思是,女人学书法或者画画的年纪都不算迟。女人以为说她相貌看上去很小,或许习惯了别人对她这样的评判,她淡淡地笑了下。也许女人心里想的是,和你比我当然年轻呢。他呢,是有点显老,头发白得早不说,脸上早早地就和他父亲一样,清瘦的脸颊上括号似的三道皱纹——家族里男人共有的特征。女人把她当六七十岁的老头都有可能。女人问:“叔叔,您今年——?”他好像知道她会反问呢,很快接过话说:“五十六。”果真,女人啊一下捂住了嘴巴。看吧,她真的以为我六十多了呢,他想。“您这么年轻呀,怪不得您爬山爬得轻松——”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她眨巴着眼睛再次打量了他全身。他习惯了别人这样猜他老几岁,也习惯了别人知道他年龄后的吃惊。有人这样说过,他脖子以下的状态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高,腿长,人精瘦挺拔。年轻时考过公安,人家就看上了他的个头。
爬了十几分钟后,胖子渐渐落在后面了,女人也累得涨红了脸。他提出休息,边等不见影子的胖子上来。不管怎么样,都是光棍汉,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光棍汉,他琢磨着导游说的这三个字,不过自己是没有老婆,是名副其实的光棍汉。女人不都是和老公、孩子一起旅行,自个来的可不多见。要不就是感情婚姻出问题了?可女人的样子好像不像呢,倒有一种从容和平静的气息在她身上散发着。现在的女人都注重保养,谁知道呢。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揣摩这个女人。惶惶之中,他又想起往事。上中学的时候他喜欢过一个女孩,是村里裁缝家的女儿。不过是懵懵懂懂的一厢情愿。上学时,他基本是个傻小子,他几乎忽视了班里女生的存在,晚熟,就像他家那棵桃树一样,别人家桃子可以吃了,他家的还又涩又硬。二十三岁那年,父亲的战友给他介绍了对象,很快就结了婚。婚后,他才算开化,发现女人和女人的区别原来很大。自己的女人不尽如人意,长得不好看,还粗俗,不刷牙不洗澡,活脱脱一个农村妇女。其实那时候,他们村子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了,城市西扩,就扩到他家门口了。发现自己心里有过一个女人,是同学聚会上的事情。裁缝家的女儿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上了学有文化的女人到底是不同的,举手投足带着雅致。她不喝酒时,像正楷字体端庄秀雅,喝了点酒后这女人像行楷,浪漫潇洒。聚会回去后,他为此给老婆买了几件漂亮衣服。老婆穿了几天,后来嫌她们不适用——真丝的,穿要注意,洗要小心,难伺候。
那次同学聚会他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同学曾经也喜欢过他。不过都是结过婚的人了,他们最终没有再联系。
胖子还没有来。女人说:“我们走吧,我看那个胖子早呢。”回头看去,依旧是密密匝匝的爬山队伍,每个人像只小虫一样慢慢蠕动。确实没看到穿酒红色体恤的胖子。等不等胖子他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女人不觉得和他一前一后地一起爬山尴尬就好。他就说:“好,我们慢慢爬,也许他后面会赶上来。”
越来越难爬了,“十八盘”前后的台阶几乎要接近垂直了。爬了没几步,女人就扶着膝盖艰难地移动。他等了下她,说:“你不要往下看。看上面,爬起来就不那么难受。”女人听了不再看脚,抬起头来。“往前面看。”他又提醒。女人试着走了几步:“真的,是要好许多,叔叔,哦,——大哥很有经验呀。”他听到女人改口喊他大哥,心底顿了一下,迈出去的脚就跨了两个台阶。他一点也没觉得累。真的。他觉得自己每天爬门口的山没白爬。不一会儿,他就比女人多爬了好几个台阶。山边有个卖拐杖的,他过去买了一根。女人快要爬到他那一层的时候,他把拐杖递了过去。女人抓过拐杖后走了两步,说:“这拐杖真是雪中送炭呀,谢谢你哦,我那会没买,看来失策了,这可比华山和峨眉山难爬。”
“山东真好,哪都绿绿的。”柱了拐杖后女人明显气顺畅多了,或许知道他并不是那么老的长辈,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女人是新疆的,在市区上班。“我们那不行,缺水,我喜欢海。”女人还说自己一直有个想法,等退休了,在青岛买个房子。他不知道女人是不是真心话。他就是青岛人,熟悉的地方无风景,他没觉得青岛有她说得那么好,倒觉得新疆是个好地方。女人休息时也不闲着,拿着手机到处拍,石缝里的草、天上的云,还有路邊顾不得姿势躺在一边喘气的路人。她偷偷指着几个坐在石头上的人:“你看你看,他们像不像八仙过海。”他顺着看去,原来是几个男男女女各占一个石头,有的盘着腿,有的吊着两腿,有的靠着石头发呆——累得一律垂头搭脑失魂落魄的,看上去怪滑稽的。他心想,不像八仙倒有点像八大怪呢。不过八大怪的恶俗想法他没好意思没女人说。相比之下,他的体力比这些年轻人还好,他得意地想。
他一个跨步,再一个跨步,从石阶边下去。要是别人在这样的坡度跨步是挺危险的,对他来说就不算啥了。他之所以绕过来,是想往下走走,想去看看有没有泰山石可以捡。泰山石现在已经升格为风水石,有吉祥之意。他倒不迷信什么风水,捡回去,放到写毛笔字的桌子上算个纪念。之前。他带回过宁夏的黄河石,松花江的松花石,还捡过新疆赛里木湖边的石头。泰山石第一次来捡到过,让儿子送人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字下面,挤挤挨挨的人们摆了各种姿势,照完相就走了。他抬头琢磨着那些字的间架结构,章法布局。多练了几年,这次再看,和上次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别人可不会研究石头上的刻字,他们只是把它当照相的背景。”女人有明显的赞扬口气。老婆活着的时候很少夸他,挖苦他是常有的事,说他不像村里那些男人想办法挣钱,整天练毛笔字,除了过年给人写个对联,有啥用。
会赞扬男人的女人才是聪明女人,他想起了这句话。
他又去下面找石头,他感觉到上面有一双眼睛在看。是女人坐在台阶边看。偶尔,她会指向某个方向:“看那个是不是……”
胖子看来追不上了,他们渐渐习惯了胖子不在。一起爬,成了他们默认的状态。女人说:“人这么多,我真怕自己走糊涂了,我是个严重的路盲。”她不掩饰对他的依赖。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女人怕和他走散,一直拼力跟着他。旁边好几个女孩或者老大不小的女人累得不成样子了,就地一坐,呼天叹地的。女人也累,她喘着粗粗的气,衣服裤子汗浸透了大半,脖子上一直淌着汗,但她再累也不说休息,不让自己太拖后腿。这让他有了责任等着她。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始终超不过七八个台阶的距离。总之,那种默契,好像他们不是几十分钟前才认识的。他隔几分钟休息休息。女人发现了——她就是个聪明女人。“别休息了,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您不等我了——您自己使劲往上爬吧!”她说。“不着急,我不是第一次爬了。”他就说了自己每四年爬一次。女人睁了大眼,眼里满是惊讶和敬佩。
过会,他听到女人在和一个人说话,是个年轻女孩,他认出来了,是一个团里的。女孩喊她姐姐。他站在原地等她们跟上来。走近后,女人给女孩说:“我们跟着这个叔叔——哦,大哥——,”她停顿了下说,“跟着这个大哥一起爬。”
他建议她们将脚掌的七八成部分用来踩台阶。女孩试了,果真节省力气。他听到女人对女孩说:“这个大哥很厉害,爬得可轻松了——我脸上的妆都没了吧。”女孩说,姐姐没妆也好看。他没回头,眼前是女人涨红了的脸。
女孩是个上大四的学生,后劲很足,轻轻松松地就跟在了他后面。相比,女人是越来越艰难了,把手都用上了,几乎是爬了。说起来,到底是四十往上的人了,她擦汗时,能看到她两鬓潜伏的白发。可她不娇气不做作,透着的那股憨劲,却让人忍不住生起疼惜之心。他回头看的次数增加了,有时候会正好碰上她抬头找他。人群中,说话是听不见的,每每她都在用目光回应,意思好像是别担心我,谢谢你的关心。有时她摆摆手,意思应该是:“没事,我能跟上来。”女人长得算秀丽,有双大大的眼睛,目光笃定。经过几次目光的摩擦后,他才发现,这种和一个女人心神感应的感觉似乎从未有过。再回头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因为热,她把长袖的防晒衣脱了,只穿了T恤。他想提醒她山风很厉害,对身体不好。好几次都想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提出休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怕女人累坏了。他在女人休息的时候就跨到台阶外去找石头——好让女人安心地休息一会。他每次都找,就是没有,哪怕一小块。他看出来,女人对泰山石也很感兴趣。他想找一块给女人。别人找不到,或许自己有这个运气。想起运气这两个字,他倒真能翻出自己过往倒霉的经历。小时候,被送到大伯家寄养,寄人篱下的生活。代课教师转正差点没转成,考公安也被突然光顾的心脏病给耽误了,娶的女人也不称心如意。那年车祸也是死里逃生。不过现在看也无所谓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但有热衷钻研《周易》的人,看过他的面相,说他的福气在后头,在晚年。他本不信这些“诳语”,但冥冥之中,也期待着命运给他兑现个大福气。
他掏出包里吃的喝的给女人,她怎么都不要。后来拗不过他的热情,拿了“沙琪玛”吃。他能看出来,这个看似随和的女人其实是很矜持的。他曾主动说,我来给你照相吧。她拒绝了,说,我觉得要累浮肿了,照了也不好看,照点景就行了。运动之后的人会更美,女人现在的脸红扑扑的。哪有女人不爱照相的,她是不想麻烦别人。
到玉皇顶的时候,又只剩他们两人了,大学生彻底不见了人影。他们索性不再惦记他了。山上的雾气很大,几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没有预想中居高临下的感觉。山风凉爽,有一些仿古建筑,他们没急着登山,打算转转,照照相,也恢复下体力。
没有去那个挤满人的标志处凑热闹,女人选择的是山顶的一棵松树边照相。后面的雾和云,白蒙蒙一片。镜头里的她很帅气,笑容明亮,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这样细细一端详,他拿手机的手抖了下。忽然她为自己将棍子戳在地上的样子笑起来:“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像喜剧大师卓别林呀!”
再登就是往山峰边走了,有好几个峰头,他们选择了往天烛峰爬。山坡平缓开阔,轻松许多。但许多人也会放弃往前走,前面大量的运动,膝盖和腿都处于僵硬状态。女人说要继续爬,她指着前面说:“你看那个老奶奶,七十岁了吧,我可不能输给她。”台阶上果真坐着个老人,满头的银发,瘦小而佝偻的身躯。老太太借助一个小凳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艰难地往上爬着。
路过那个老人身边,女人叹了口气说:“有时候人类会把贪婪说成执着,执着就不是个褒义词。”她转过头:“您说呢?”定定地望着他。他愣住了,因为女人伤感的口氣和瞬间如暮色般苍茫的眼神。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了。他想再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出。女人已经被裹挟在人群中往上爬了。
登天烛峰的过程,因为有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人们会很快忘记之前登山力不从心龇牙咧嘴的痛苦。台阶间,又有一块一块的平台可以缓解爬台阶的辛苦,也可以就地在平台上休息补给。一时悠闲许多。他拍山上那些刻字,女人在拍山边一些小花小草。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瞬间他看不到女人了。他就站在原地扭头四处找。女人会忽然把棍子举在半空招呼他。有时候是女人找他,他赶紧挥手。他们一直没有走散。
终于到山边了,再没处可爬了。和所有的人一样,成功的喜悦激荡在他们心中,令人豪情满怀。女人有些激动,对着大山啊啊地呐喊着。他被女人爆发的叫声惊了下,不过很快理解了。他也曾在家门口的山上,无数次对着空旷的远山大喊。
雾气小了很多,各个山头匍匐在脚下,有着绵延到天边的渺茫。上方是成群结队的云彩翻滚着。登高望远的感觉真不错!这就是登顶的魅力。登山看似单调无聊,其实是身体和心灵百般冲突的过程。身体时刻处于煎熬中,内心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在较劲。这种矛盾而又和谐的奇妙感觉唯有登顶的人才能享受和回味。说服和妥协,有艰辛也有幸福——人生不也是这样。即便第三次登顶了,他的喜悦和哲思一般的体验依然隆重。他让女人也给自己照了两张相。女人说:“以前单位的人说自己是爬到泰山山顶的,很了不起似的。”她停顿了下笑了:“是很了不起。”她喘着气,掏包里的水喝,没掏出来。她四下瞅,找卖水的地方。他拉开包拿出一瓶水递过去。这次她不再坚决拒绝了,说声谢谢接过水拧开瓶盖,倒出来半瓶,把剩下的给他:“这些是你的。”不知道从那一句对话开始,女人不再用“您”称呼他了。
他没喝,装进了包里。他带的茶杯还有水,他估算女人还得喝水,她出了太多的汗。
要下山了,他建议坐索道,下山很费膝盖,不经常爬山的人突然爬这么长时间,下山时腿会发软的。再说时间来不及了,一点半是他们旅行团集合的时间。女人同意了他的建议。
坐索道时,他们碰到了一个的团里好几人。好像同甘共苦了一次,大家明显熟络起来。那个胖小伙子和另外一个姑娘亲密地交谈着,有时头凑到一起,两人的头发在半空里拉了手。好像一对恋人。
上了缆车后,女人挨着他坐了下来。他几乎是第一次和老婆以外的一个女人坐这么近,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中,像轻音乐一样包围了他。索道滑行着,有几秒钟,速度挺快的,剧烈地抖了几下。他们的身体会忽然紧紧地挤着,女人身体的温度他都能觉察到。对面的小孩吓得叫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坐索道,也害怕,但有一瞬间,他真的冒出一个念头,即便现在掉下去,好像也不太坏。他闭上了眼睛,耳边是寂静的风声。在这风声里,他想起刚才发生的,也奇怪地想起年轻时候,放电影一般,许多镜头刷刷刷地划过。
迅疾地,他好像又经过了一生。很快到头了,出了索道,他们到了停车场。再过半小时就是集合的时间。到处都能看见他们一个团的人,三号家庭,六号家庭——导游站在高处清点着下山的人。他和女人走散了。好像是女人先走开,和另一个家庭的人说话,然后,一个人去上卫生间。他看看女人的背影,又几步跨到山上。他不死心,想再去找找看。也许,泰山石会在这儿有呢。
他往山上爬了又爬,除了树木花草,就是一些废弃的垃圾。就是有石块,也是建筑施工时遗留下来的边角料,鸡蛋大的泰山石都看不到了。他空手而返。
下来后,看到大家围着导游说话吃东西,就剩他了。没有人找他。女人和另外几个家庭的女人说着什么,有时替别人照个相。偶尔他们目光相遇了,女人会友好地抿嘴一笑。
集中后,导游领着大家往外走。车停在外面了,上车后,每个人都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他打开包,看到了那半瓶子水。他站起来找女人。女人头侧向窗外看着,一秒,两秒,他没有放弃。过了片刻,女人终于回过了头,就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注视着女人笑着,女人也淡淡地笑了下,继而仿佛觉察并立即想表示出什么,垂下了眼睑。接着,他正要示意手里的水,女人又把头扭过去,继续看窗外。好像是被窗外的什么吸引了,她由不得地要去看个究竟。
再也没有回头。
他只好坐下来。呆了几秒,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空调的风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凉意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想起在天街门前,女人在给一家三口照相时,他去找石头了。等他回来,不见了女人,他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四处打量。女人说她是个路盲。他着急地站到一个坡上瞅。他终于看到女人了。十几米外的女人身体在那里转转转,显然也正在找他。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女人隔着那么多的人,惊喜地微笑,挥舞手里的棍子。好像他们早都认识,又好像他们失散了多年的好朋友。这笑容使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那咚咚跳动的节奏,仿佛几年前上山突然远远看到个獾时的紧张。当然,在这泰山上,与心跳相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什么感觉呢,有感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然后许多说不清楚的感觉交杂在一起。竟然从未体验过。
他回忆着山上女人的笑容。
导游这时候开始说话了,大家捡到泰山石了吗?没有,声音此起彼伏。导游不怀好意地笑了,泰山石早就被别人捡光了,就是有,要看缘分呢,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的。
他三心二意地听着这些话。前后座的人在互相加微信,他们都是刚刚认识的。他反应过来了,咋没要她的电话呢。女人不是说喜欢青岛吗?自己可以像别人那样说句客气话——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说,再来青岛,打电话联系呀,请你吃饭啊什么的。他真是糊涂,为什么不问问呢?像年轻的时候没问问裁缝的女儿一样。他好像又白白地耽误了什么。
女人说不定真的是一个光棍汉,他想起山上她忽然伤感的眼神和山顶忘我的呐喊。揣测她也许真的就像许多人一样不幸福。
车行驶到一个地方停下后,儿子一家上来了,坐在了他旁边和前面的空位上。他盯着一个个下车的人。确定女人没有下车。
模模糊糊地,他似乎又听到音乐传过来,带着些伤感的那种调子。他又回头,不死心——像那些没找到的泰山石。爬山把人累坏了,行驶的车像个大摇篮,许多人都精神涣散下来,瘫在座位上小寐。女人也是,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抱紧胳膊仰过头去。他定定地望了两秒。女人闭着的眼睛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额前的一缕发丝随着空调的风呼吸般起伏。或者真的睡着了。现在,她的脸上既没有了爬山时的倔强和执着,也没有了登顶时的兴奋和喜悦。和车上许多女人一样,表情木然,似乎还带着一丝冷漠。
之前爬山所耗费的精气神好像在这个时候一泄而光,深深的疲惫感袭击了他。他结结实实地陷在了座位里。
导游趁更多人睡着之前,又说了些话:“再走五个多小时,我们就到达青岛。大家还在早晨上车的地方下车,第一站是青岛胶南,第二站是——”
膠南是他上车的地方。他的家就在那里。他每天早晨六点起来爬山,回来吃了饭写毛笔字。写累了,就去院子里。院子里是他种的花和菜。年年都是那些花和菜。这么多年,它们会在相同的时间里开花、结果、成熟,然后,等秋天来临了,一个个凋零,离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好乏味呀!
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车窗外,大小差不多的樟树一棵一棵重复出现着,然后闪过去消失不见。像那些旧日子。孙子“爷爷爷爷”喊着,说着太阳岛的趣事。他再也没有听到音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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