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流、胃痛与文学(评论)
2022-03-11王晴飞
王晴飞生于一九八〇年,江苏泗洪人。南京大学理学学士、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任职于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著有文学论文集《望桐集》等。
一
小说题为“从第一句开始”,乍看是有些别扭的,因为这与其说是一篇小说的题目,毋宁更适宜于一篇创作谈,不过这也是在提示读者,这不仅是一篇由故事构成的小说,也是一篇关于小说的小说,谈论小说的小说。
罗伟章的小说历来偏向于关注那些时代与潮流之外的人,如《寂静史》中处于现时代的土家祭司林安平,她的存在仿佛是一个时代的漏洞,她不仅无法融入时代潮流,她的经历、思维也无法用现代经验来予以阐释,她的遭遇不免让人感到时代尺度的粗暴与偏颇。对这样一个人物的关注与了解,也是在对那把强大的时代之尺做一定程度的调整。
林安平本身的身份、工种和手艺——作为祭司,林安平的工作是为世人礼赞、祈祷和祭祀,调和人世与鬼神的冤仇矛盾,医疗人的灵魂——都使得她与时代有着显在的格格不入,具有肉眼可见的异质性,而《从第一句开始》中的“我”则不然,“我”只是一个有着一份平常工作而又有着文学梦想的普通人,“我”与时代的扞格更隐微而不容易被理解。
在小说里,我们身处其中的时代,被称为“钢铁时代”,“钢铁时代并不是刀叉吃饭那样简单,也不是体质、魂魄和文化象征那样复杂,它就是英雄退位团队进位的时代,是信息和人群的时代,谁拥有它们,谁就拥有成功。”与之相对的传统时代,我们强为之名,不妨称为“草木时代”。在我们习见的“钢铁时代”的经验表述里,“草木时代”的人一生下来便自然(也必然)地归属于集体(一般是家族)之中,更认同代表集体的权威,缺乏个人意志,遇到难以抗衡的力量便归之于不可知的命运,与之相比,“钢铁时代”将人从各自的共同体中解放出来,使个体有了更大的自由度,也更注重个人的权利和意志,更有“个性”。如果说“草木时代”有太多超越于集体之外的英雄,恐怕也未必尽然,不过“钢铁时代”不像它所宣称的那样充满“个性”也确是真的。
以解放自我、张扬个性自居的“钢铁时代”,同时也是一个群氓的时代,是一个更注重群体而容易忽略个体的时代。如同在“草木时代”,人们恐惧脱离于共同体之外,“钢铁时代”中人也唯恐跟不上潮流的脚步,被时代抛弃。“钢铁时代”的悖论在于,每一个体都是有“个性”的,然而他们的“个性”都被潮流所磁化,指向同一方向。“草木时代”中人的个性受缚于集体,“钢铁时代”中人的个性则泯灭于潮流。
与“草木时代”相比,“钢铁时代”的强横之处在于,它的动员力和覆盖力都是“草木时代”的权威所无法想象的。“钢铁洪流”比“风吹草偃”更有力量,它以潮流的形式覆盖每一个角落,无远弗届,使人追逐,也对所有人进行同样的教化规训,批量生产出同质化的个体。
我们这个时代的潮流——或者说时代精神——是什么呢?想来对“成功”的追求必是其中之一。“钢铁时代”中潮流化“个性”的悖论在此彰显无遗。“草木时代”如逢乱世,或许有几十个陈胜吴广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钢铁时代”即便是盛世,也有无数个小陈胜吴广心心念念要成为“成功人士”。“个性”开启了人的觊觎之心,使他们感觉到“成功”的可能,潮流复使人盲目,以为“成功”之外别无选择。而成功的标准,又是贫乏至极的权与钱。
在《从第一句开始》所书写的时段里,潮流或者说成功的表现,是“到南方去”。南方意味着开放、发达,当然更意味着财富。所谓“孔雀东南飞”,“走的是孔雀,不走的是鸡。人人都觉得,孔雀是高贵的,鸡是卑贱的。”所以“我”本无意于“到南方去”,却也终于被推推搡搡地去了。
二
在小说里,“我”有两次“到南方去”。
“我”本不是追逐潮流的人。凡有潮流,自然便有弄潮儿,而“我”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钢铁时代”的隐士,有着躲避人群与潮流的本能,自然不能弄潮,而只能被潮流所“嘲弄”。“我”的隐,有两种方式。一是隐到独立空间去,和自己在一起,同时也是隐到文学中去,与文学为伴——文学本是个人的孤独事业,不可以团队合作的方式大干快上。而这两者其实是一件事,文学也可以是“我”避人避世的方法:“只要不朝人堆里去,我就心里舒坦。我在那间小屋里,读书,写作。我知道,当我热爱上了读书和写作,其实也就是爱上了逃离人群。”
隐的另一方式,是在人群中时和光同尘,使自己泯然众人,不引起关注。所谓“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只有看起来与众人相同,才可能真正隐于众人之中。所以“我”不让身边人知道自己的业余生活,日常工作中循规蹈矩:“叫人知道你有第二职业是危險的。下班后你尽可以去吃喝玩乐,但不能有第二职业,否则就是不务正业。如果你身边都是平庸的人,你一定要做出跟他们一样平庸的样子,否则你的前面就没有路,你的梦想将被平庸所困,变成一地鸡毛。”这种近乎热骂的嘲讽,在罗伟章的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过,比如《现实生活》这篇现实得近乎不现实的小说中,胡坚在上班时间可以发呆、看报纸,却不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书。仿佛单位和个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前者购买后者劳动力的关系,还买断了个人整体,它更注重的并不是工作效率,而是对个人的管理,要将所有人拉扯到同一区间,矮的拔之使高,高的削之使低,不能容忍区间以外的形状——因为那超出了那把霸道的钢铁尺子的衡量范围。
第一次“去南方”之前,“我”已经获得了独立空间,虽然只是用仓库隔出来的单间,但“我”已经很满足。“我”之从流俗“去南方”,一是因为潮流的力量太大,二也是潮流的力量太大。第一个“力量大”,是潮流终究会作用于“我”,所谓“我不在时代里,却在潮流中。不走,就有人推你走。”个人的力量和坚持,在潮流面前,微不足道,无法与潮流对抗。第二个“力量大”,是潮流客观上的无远弗届,使“我”无处可躲,无法逃避。即便不去南方,“我”所在的东轩,也已经逐渐显出“南方”化的特征,甚至连人们心中以为最不应该随波逐流的大学校园也已经在潮流中。既然走不走都差不多,所以也就不妨走一走了。“我”的第一次“走”,是被动的,消极的,无奈的。
“我”第一次南方的去而复返,是因为“我”想要的只是独立空间和写作的梦想,而南方并不能提供这些,或者至少不到南方也可以实现这些——南方并不曾提供能够说服“我”留下来的理由。而“我”的不愿意留在南方却被家乡众同事当成无能的借口,实话被当成谎言,说者和听者之间的错位,不仅仅是信任问题,更是“我”的所求和常人(也是潮流)不同,背后是“我”的追求与大众与潮流之间的隔膜。
从南方回来以后,“我”的生活产生了变化。从“我”个人层面来说,一是成了家,搬离了仓库隔间,反而失去了个人独立空间;二是当了科长,有了权力和地位,算是跻身于所谓的“成功人士”之流中;从外部环境来说,是“我”不去南方,南方却来了。“我”所在的东轩小城,彻底“南方”化。“我”再度离开,去蓉城这个“晚到的南方”,大半是为了躲东轩这个“南方”。
“我”的两次“到南方去”,一次可以留在“南方”却回来了,一次迎来了事业上升期却走了,两次选择都与潮流相悖。第一次去“南方”,或许还有些茫然,第二次则是对“潮流”的主动反抗。
三
“我”第二次“去南方”更重要的驱动是身体感觉尤其是胃痛的指引。在罗伟章看来,“身体和身体的感觉是十分重要的,对小说家尤其重要。身体是智慧之物,它以沉默到隐忍的方式,记载着心灵的创伤,……过去几年、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我们已将那创伤彻底遗忘,身体却会跳出来,提醒你探寻病痛背后的真相。”(罗伟章:《本能的意义》)
身体的智慧是什么?在于身体中包含了人类祖先千万年自然选择的遗传基因,也在于它很多时候比意识更诚实,常常比意识更清楚人需要什么和不需要什么。当我们的意识出了偏差、出了问题的时候,它以沉默而顽强的方式提醒我们,以疼痛纠正我们。而我们却常常忽略甚至是贬低身体,用意识教化身体,在意识和身体之间建立尊卑,在身体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之间区分贵贱——胃正是处于下半身且与看起来不那么高贵的吃喝拉撒相联系。
仍是在那篇《现实生活》中,“堂堂正正的废物”胡坚的“身体”也与常人不同——他总是喜欢躺着读书,日常生活里也随时有躺下去的倾向,连走路也总是身体向后倾,像是躺着走。他曾经因为成绩优异而成为本校历史上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本市名人。不过他的“躺”却不能被整个社会“站”着的人所接受,于是父母、妻子、单位等都对他的身体姿势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改造,最终使得他“站”了起来。
“躺”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姿态,一种不肯“跪”也懒得“站”的消极不合作的姿态,所谓“躺倒不干”。在小说里,胡坚被称为“堂堂正正的废物”,这话也颇有骂世之意,似乎要想堂堂正正,就必然要变成躺着的废物,而也只有躺着的废物才可能是堂堂正正的,那些站着的人,反倒是弯弯曲曲的,疑似在跪着。在胡坚躺着的时候,人们认为他脱离现实,但在叙述者“我”看来,胡坚才是最具现实感的,现实反倒荒诞。而当他终于学会了“站”,学会像一般人一样管理自己身体的时候——比如懂得迅速地替领导按好电梯再规规矩矩地站直,比如学会写关于“时代性”和“进步性”的理论文章——也就真正地融入了现实生活,而失去了躺着时候的现实感。一个站着的社会容不下一个躺着的人,这也是时代的力量。
《从第一句开始》中与身体感觉有关的部分多和食与住有关。“我”对“住”的需求主要是“独立”“私密”,既是要单独与文学在一起,也是以此避开人群与时代潮流。第一次从南方回来以后,“我”成了家,失去了“独立空间”,“南方”的到来,也使人们将卡拉OK搬到了家里,个人空间完全被钢铁潮流碾碎。
食,或者说是胃,在小说里的作用更为重要。在“我”的生命里尤其是在“我”的人生选择中,“胃”总是起到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身体感觉的一大特点是,它總与困乏和病痛相连,当我们处于舒适状态的时候,它往往是潜隐的、沉默的,仿佛并不存在。“我”最早意识到胃,是因为拮据,因为我总是把本应用来填饱胃的钱挪来买书,满足自己的文学梦想,而胃只能闻一闻槐花的香气——这也是“我”自称不能适应钢铁时代的原因之一,因为“我”的身体习惯了草木的气息。
长期得不到满足的胃,自然会以疼痛来提醒我,表达不满,可是长期适应了不满足状态的胃,一旦过度满足,尤其是被塞进草木以外的食物,同样也会抗议。“我”从南方回来以后,经过短暂的尴尬期,机缘巧合在事业上取得了潮流意义上的“成功”,一度融入了“我”一直躲避的钢铁时代,甚至隐隐有由被嘲弄转向“弄潮”的倾向。“我”的胃在这时剧烈地疼痛起来,使“我”放下已经得到的一切,做出辞职再次“到南方去”的选择。
“我”离开东轩去了“晚到的南方”蓉城,仍然要面临包括“胃”在内的身体的问题。由于失业,“我”习惯性地在心中将十块钱换算成“坐十趟公交车、二十个馒头、十四斤土豆”,也为了不给儿子买十元钱的玩具而“指鹿为马”地将蚯蚓说成蜈蚣。在这种匮乏与困顿中,“我”对世界与文学的感觉都会与常人不同,甚至可以说,一个饿着肚子的人与一个饱腹的人,不是同一个物种。当“我”后来因翻译而改善生活并因此逐步成为知名作家,到某地去讲课时,有女学员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学习“我”“敢于为梦想破釜沉舟,哪怕受穷”的精神,因为“沉迷于舒适区,比没钱更可怕。”而“我”想告诉她的则是:“没钱是最可怕的。”这并不是在说物质决定论,而是想说身体和物质与精神、梦想之间更复杂的关系。
人的意识可能会迷失,但是身体却相对更难被欺骗。许多曾经刻骨铭心的事会被人忘记,却常常被刻在沉默的身体里,身体会帮助人唤起那些可能很久远的记忆。当“我”短暂地沉浸在“成功”中乐不思蜀时,是胃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最初的梦想,甚至可以说,是胃让“我”重新记起了自己的文学初心。
四
“我”的人生选择,被文学女学员以演讲体阐释,对此“我”颇有担忧,“生怕她也跟我一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时代抛弃。”其实女学员的阐释,正是将“我”切己切“身”的个人化选择纳入到时代的潮流中去,赋予其励志的成功学意义。而“我”的选择也正因为结局的“成功”(成为名作家),才可能(有资格)被赋予意义,供他人效尤。但是我的个人化的身体感受、独特的情绪,却也在这种阐释中被忽略了。
这种总结“中心思想”式的阐释,是生活与文学的大敌,而在文学中,它也可能有一个别的名字:典型性。我们可能还没有忘记,文学阐释与文学写作本身也是这篇小说要谈论的对象。题目“从第一句开始”,“我”写作中的焦虑,和妻子(以及她背后的大学写作老师)的讨论乃至争吵,都是关于写作自身的讨论。
在“我”看来,所谓典型性,其实是将所有人的经验、经历与感受归约化,从中抽象、提纯出最大公约数,而这恰恰是反个体经验的,也是反文学的,如小说中所说,“著作家们前赴后继,把人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并加以记录,但‘典型性’的铁的尺度,使个体成为了群体的道具,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体从来不被记录。”依照这种蔑视个体的尺度去剪裁世界和经验,也会芟夷枝叶而只留主干,量出来的只能是干瘪的光秃秃的文学。而实际上,真正的“规约”“提纯”也是不可实现的,因为人与人之间并不总是能够相通,比如“我”的经验和邻居大爷的经验是不可能相通的,因为他有钱而“我”没有,这也如鲁迅所说的,“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这也是一个悖论。文学当然要有一定的普适性,因为并没有真正不想让人懂的文学,文学本应增进人们之间的理解与同情,但过分追求概括性则是以社会科学之眼来看文学的后果,把文学作为认识社会的工具,自然更关注群体而忽略个体。最能代表一群体的一时代的典型人物,往往不是最杰出之人,而更可能是该群体该时代最平庸的人;最能表现群体共有特性的,往往也未必最值得书写,这又如鲁迅所说的,“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那么最“典型”的文学很可能是写吃喝拉撒的文学,而人类无数年来的文明成果恐怕都不便在文学中得到体现。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必然会有“典型性”难以规约和提纯的个体与经验,这是超出典型性这把尺子刻度的部分。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这些无法测量的部分会被当作经验的废料,抛诸“典型文学”之外,不再具有文学意义,因而也略等于不存在。就此而言,“典型文学”也如潮流一样,都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尺,像推土机一样,粗暴地碾压一切无法纳入其中之物。
这样的尺度(概念)尚有许多,比如“外国作家比中国作家写得好”,比如“我”的妻子贾敏和她的写作老师以及评论家们所代表的那种平庸的文学见解,它们都具有似乎不言自明的合理性,因而也具有合乎时代潮流的暴力性。而“我”的摆脱困境也和向这种潮流概念妥协有关。“我”正是因为翻译了一位“写得棒极了”的约旦作家的小说才解决了经济问题(也是身体问题),并因此有了名声,从而自己的小说也获得了贾敏和她的写作老师所代表的读者与评论家们的认可。这个时候,想必“我”的胃不必再有困乏之虞,但在小说的结尾它仍然又“痛”了起来。在“我”的大脑已经主动走进新时代之后,“胃”仍然頑固地保留着草木时代养成的固有的陋习,终究不能适应钢铁洪流。身体毕竟比意识更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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