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建构与特征
2022-03-09刘琳君LiuLinjun
刘琳君 | Liu Linjun
日本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博物馆于1882年在上野公园建成,早于中国近20年。日本博物馆建立的最初概念源于1861年的“物产学”报告,旨在大力发展本国产业,并为将来的国际贸易做准备[1]。但随着社会发展,收藏、展示不再是日本博物馆的唯一目的。1988年,日本教育理念从集中式学校教育转变为终身教育制度,校外全年龄段的社会教育成为教育体系的第二大重要内容,博物馆也成为进行社会教育的重要设施之一[2]。1951年,以日本教育基本法为基础修订的《博物馆法》颁布,该法对日本博物馆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种社会语境下,文化传播、公共教育变成日本博物馆的重要职能,博物馆设计及空间形态也开始产生变化。如今,日本博物馆“以人为本”、“为参观者提供最好的服务”的理念已根深蒂固[3],在博物馆内可观看艺术展览、交际、约会、购物、亲子活动等,博物馆早已成为一种行为习惯并融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
反观中国,2008年的免费开放政策使博物馆慢慢褪去“精英文化”的光环,市民与博物馆的关系开始发生转变,来访人群“世俗化”的同时,参观目的也由被动式受教育开始向主动式的素质提升和休闲娱乐转变[4]。截止2019年,据统计中国博物馆全年举办展览2.86万个,教育活动33.46万场,接待观众12.27亿人次,比2018年增加1亿多人次,即使在2020年受疫情影响所推出的2000多个线上展览,总浏览人次也超50亿[5]。这些惊人的数字揭示着博物馆事业的蓬勃发展和普罗大众与日俱增的文化精神需求。但不得不承认,中国博物馆建设仍处在“以物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转型过程中。虽然观展人数剧增,但排队长、休息难、看完就走、餐厅商店入不敷出的现象使博物馆面临引人易而留人难的尴尬。观众的体验很大程度上源于公共空间,博物馆公共空间作为建筑外部与内部展示之间的过渡部分,往往被国内的博物馆所忽视[6]。在建筑领域,博物馆设计更注重形象塑造、文化隐喻及宏大的空间叙事,作为具体承载社会教育活动的博物馆公共空间,却往往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博物馆作为最具关注性的城市公共建筑,是象征和体现公民文化的重要语境[7],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公共经验[8],从而促进社会公共文化习惯的养成。所以我们不得不反思,怎样的博物馆公共空间功能布局能够积极地应对公众未来多样化的文化需求,怎样的空间形态能够提供更舒适、人性化的使用体验,以及如何塑造一个更积极、开放、包容的文化参与平台。本文期望通过对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的研究,为我国的博物馆建筑设计的思路及策略上提供参考和借鉴。
1 研究范围及方法
20世纪90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的崩溃使建筑界从膨胀的大尺度城市项目转向关注日本社会实际需要的建设项目;1995年,“网络元年”虚拟世界进入大众视野,70年代日本建筑师开始展现信息化时代建筑所具有的可能性。所以无论从社会或建筑层面,1995年可以作为日本当代建筑的开始[9]。从时间层面,关注1995年后的当代日本博物馆的研究,更贴合中国现阶段发展需求;空间层面,本文公共空间指聚焦于博物馆建筑内部的“除了陈列空间之外的,凡是观众可达到的空间都可以成为公共空间”[10],即博物馆内的公众区,以日本博物馆的区域分类方式称为导入空间、共通空间、教育普及空间[11](表1)。
表1 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的区域分类及功能单元
在案例选择上,以日本建筑学界认可度高、信息全面的《新建筑》杂志为基础,以1995年至2019年12月所刊博物馆为选择范围,由于本文更关注博物馆公共空间与日常文化活动的关系,所以对远离城市建设、非公益性、面积过小、校园类博物馆项目进行排除,最终选定44个研究案例,对其公共空间形态组织关系以图底关系的方式分析,并结合杂志资料、走访经历及网络信息,以类型学的角度进行归纳,探寻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建构的具体空间策略和特征。
2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建构模式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研究主要分为3个方面:首先,公共空间的公众入口设置,反映博物馆与城市的接入姿态和方式;其次,公共空间与展厅的衔接关系,窥见设计布局的导向和思路;最后,公共空间内导入空间与功能单元的空间关系,探寻设计中的具体组织策略。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建构主要分为以下4个模式(图1)。
图1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模式一①
2.1 形态模式一:可达性与自由布局
通过图解分析,该布局模式似乎在对传统博物馆公共空间布局进行突破性尝试。首先,公共空间以前置、拉长甚至切碎的方式尽量增强与城市的接触面,使馆内丰富的公共活动在时间、空间两个维度与城市产生相互作用。其次,多入口布局使主入口仪式感弱化,而这里的多入口布局有两层含义。其一,面对不同方向设置多个入口,为多方向人流提供便捷性;其二,餐饮、图书室、商业、多功能厅等功能单元设置独立出入口,使进入博物馆的人群种类更多,行为选择性也随机、多元。
聚焦公共空间内部,功能单元出现了自由布局,并呈并联关系,空间内无明显流线,参观者可以自由行走,对自己的行为活动更具选择权,在使用心理上更加放松。例如案例17-01,博物馆首层直接切开,功能独立分布,其间的“缝隙”空间成为了城市路径的一部分,大大提升了公共空间与城市及周边人流的接触界面(图2)。案例04-11,导入空间包含着自由分布的图书、市民展厅、交流体验等空间,看展、漫步、休息、聊天、就餐、购物等活动直接映入眼帘,来访者可以根据所看、所感而选择性参与,“有活动发生是由于有活动发生”[12],公共活力就在这种互动中潜移默化地相互激发,整个博物馆的空间氛围也由严肃而变得平易近人(图3)。
图2 案例17-01首层平面及空间
图3 案例04-11的自由空间及与室外空间结合
相较之下,展厅的目的性较强,在布局上退于公共空间之内,或被布置于上下层以垂直交通相连。展示空间不再是以串联空间序列及大体量的形式出现,而是被打碎,分成多间或多层,单独进行管理,方便观展者进行不同展示专题选择,同时也化解了长期参观的疲劳感,这一特点四种模式均有体现。
2.2 形态模式二:通高空间的可视性融合
该模式具有三个明显的特点。首先,建筑的主入口仪式感较强,主入口方向性明显,主要以大空间、景观路径、造型变化等方式进行入口引导,从城市角度来看建筑的昭示性较强;其次,建筑面积普遍较大,层数多,公共空间往往需要与展厅结合并呈多层布局;再次,导入空间均以通高空间的形式营造宽敞、开放、包容的博物馆空间基调,同时避免了公共空间功能单元之间的可视性被阻断的问题,有利于高区楼层对于人流的拉动。对于来访者的体验来讲,连接各层的通高空间提供了更清晰的空间认知及方向感,不少案例的大空间处理也十分值得借鉴(图4)。
图4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模式二
案例99-06-01,01-09,06-02(图5a)使用的设计策略是空间退台,每层退台具有不同的公共功能,如市民展示、免费展示、图书查阅、表演讲座、与展厅结合的体验空间等,这些活动在来访者通过层层退台进入展厅的途中尽收眼底,形成的共享、活力的空间氛围极具感染力。案例07-01(图5b)在三层的通高空间中置入两个高低不同的锥形体量,首层大空间被自然地分成不同的活动区域,圆锥体量顶部也被赋予功能,空中餐厅将人流引导到更高楼层的公共功能区,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高楼层较为私密、安静的图书室和中庭空间,也使用玻璃幕墙试图与外界建立良好视线联系。
图5 案例06-02(a)、07-01(b)通高空间现状
案例15-07(图6)大空间处理方式是强链接和可开启。首先,进入展区必须穿过公共空间,如餐厅、体验教室、休息区、开放展示区、商品区,公共大厅内高大的艺术雕塑前人头攒动,人们在开放式信息咨询室查阅着日本各地的展览信息,餐厅人气十足,玻璃界面将这些活动场景直接呈现于眼前(图6c),公共空间在功能、流线以及视线上都试图与来访者建立强链接;其次,公共空间为上下两层,由通高空间衔接,并将长边完全朝向城市布局,大空间的幕墙为可开启式,当玻璃幕墙完全开启时,室内公共活动完全延伸到室外,而室外人群也能毫无阻碍地进入室内,内外共融,公共空间被开启式幕墙赋予了更强的开放性。从城市角度来看,博物馆创造了一个可视的、有趣的建筑表情,博物馆内的装饰、活动、人群,都成为城市一道富有活力的风景线。
图6 案例15-07可开启幕墙(a)、通高公共空间(b)、资料室餐厅通透的界面(c)
2.3 形态模式三:与展厅的空间互动
常规博物馆设计中,展厅与公共空间可谓泾渭分明、流线独立、布局互不干扰,即使在一栋建筑中,免费的公共空间与收费的展区除了进场票务似乎再无明显交集。模式三虽然与模式二有相似之处,如入口方向性强、大空间连接,但其特别之处恰恰在于展厅与公共空间关系的“破冰”处理,即利用通高空间将公共性最强的导入空间与展厅空间产生空间的互动和视线联系(图7)。
图7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模式三
如案例04-06(图8),通高空间将入口大厅与展厅连接在一起,来访者进入博物馆就能看到大空间内的巨幅画作、雕塑,这种艺术的共享行为使公共空间与展厅融为一体。案例07-07(图9)的空间处理更为新颖,进入博物馆的共享大厅必须经过展厅上空的连桥,所以入馆的来访者都能被展厅内有趣的艺术品所感染,从而起到激发艺术、文化兴趣的目的。
图8 案例04-06通高串联展厅及公共空间(a)休息俯瞰的人群(b)图书室、餐厅通透的界面(c)
图9 案例07-07通透的界面(a)廊桥俯瞰展厅(b)自由的公共空间(c)
2.4 形态模式四:延长的空间界面
该类型博物馆普遍建筑面积不大,或场地布局受限,外界衔接的入口较单一。公共空间仅在入口层,或分多层布局,展厅空间也通过分层组织、垂直衔接的方式进行连接。这种布局方式带来的弊端就在于上下层空间的可视性被打断,使用者空间认知成本变高。通过案例研究发现,公共空间为多层的案例会根据功能分类,将参与性、开放性较强的放在入口层,目的性较强的布置于其他楼层;单层的公共空间,界面则会被尽量拉长,以增加与场地、景观、内院等的接触度。公共空间内功能单元界面倾向于使用通透的玻璃、活动隔断、临时性空间装置等,使功能单元、公共空间之间能够有充分的视觉接触进而提升公共活动之间的催化作用(图10)。
图10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模式四
案例13-01-02(图11a)将公共空间拉长,进入博物馆需要经过整个公共空间,高大通透的玻璃幕墙将室内休憩、观展、漫步、阅读等活动全然展示。案例99-05-01,由于面积较小所以展厅及公共空间不得不分层布置,但设计师除了在首层设置入口外,还将建筑二层作为露台并设置坡道、大台阶与城市道路产生联系,不仅提供了室外活动的可能,还在无障碍及垂直空间提升了博物馆的可达性。
图11 案例13-01-02通透的室内外界面(ab)案例18-07通透的室内界面(c)
3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特征分析
公共空间的价值在于人们为何要去,人们如何使用空间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共空间对于使用者的空间意义(meaningful)。这种空间意义才能让使用者与空间、生活或更大的领域建立关联[13],功能空间对于博物馆来说同样重要。通过对案例功能及使用情况的分析,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除了在空间形态模式方面表现出的4种类型外,还具有以下3个特征。
3.1 特征一:功能配套完善
通过数据分析,并结合各馆网络信息以及走访体验,日本博物馆的功能种类是较为充分和完善的。几乎所有博物馆会在大厅景观面、中庭处、走廊侧、展厅外等设置休息区域,一方面可供缓解疲劳;另一方面为老人、小孩等弱势群体提供方便的休息、等待空间。其次,满足公众的娱乐性需求已经与满足公众的教育性需求一样,成为博物馆一项重要的社会功能[14]。艺术气息浓厚的商店和餐厅为大众营造了别样的消费体验,体验培训空间为市民提供了培养兴趣爱好的空间,与室外景观紧密衔接的开放空间成为休息、聊天的好去处。除此之外,日本博物馆会以合设或分设的方式设置图书室或信息咨询室。图书室为来访者提供了查阅博物馆主题相关资料的空间,成为公众主动深入学习相关内容、扩大博物馆教育影响力的主要空间之一,信息咨询室主要为公众提供本馆、地区甚至全国展览信息咨询,使博物馆建立信息上的连接和互通。最后,近半数博物馆设置了专属的市民展示空间,不仅给公众一个分享、交流的精神出口,也成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激励并传达共享精神的空间载体。
3.2 特征二:复合化空间利用
功能单元统计(图12)反映了博物馆被特定空间限定出的功能的空间状态,但这不能完全代表博物馆公共空间的全部功能,在现实情况下公共空间常表现出一种空间复合化利用,图中看似比例较少的功能在实际使用中是利用弹性空间予以满足的。例如,大厅拥有布局灵活的大空间,所以可以利用临时性隔断、家具等分隔出所需功能单元,如就餐、商品贩卖、体验活动、临展、演出、亲子活动空间等。再如,可移动边界的使用放大了多功能厅的使用空间,可移动座椅也提升了可举办活动的灵活度。餐厅除了提供餐饮需求,还可以举办沙龙、朗诵会、小型讲座等。博物馆参观者的行为往往存在着随机和多变的不确定因素,这种没有明确的空间界定、灵活布局、分隔暧昧的功能复合化利用,不仅提高了空间使用效率,也为未来空间功能的多样化需求提供弹性,还利用了参观行为的随机性对活动的参与起到了较好的促进和激发效果。
图12 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功能单元分析
3.3 特征三:与环境交融
通过对案例的分析,约65%案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设置活动场地,如草坪、大台阶、广场等,并以通透的玻璃、移动门扇、灰空间、可开启幕墙等建立室内外空间的功能和视觉关联。其次,近70%的日本博物馆表达了对周边景观元素的重视和利用,例如河流、大海、遗址、树林或者景观中庭等,它们与免费开放的休息空间、交流空间、大厅空间建立了良好的视觉关系,休息空间不只是单纯的休息,也成为市民心悦神怡的观景地。
最后,除了功能多元,有机的功能链才是公共空间设计背后的重要逻辑,功能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特定人群的缺失。所以,根据博物馆自身特点、服务人群,对公共空间功能单元进行由点到面的串联,使公共活动能够顺畅进行,才是做到以人为本、提升空间体验的重中之重(图13)。
图13 不同人群的博物馆功能需求
结语
博物馆建筑对于城市的文化发展的影响并不仅限于事件性,而在于与当地文化发展的关联度与契合度[15]。可达、易读、开放、自由的公共空间是承载多元文化生活的必要建筑策略,也是培养公众文化习惯、体现社会文化公共性和自由度的缩影。当代日本博物馆公共空间形态模式总结不是一种空间关系的绝对化定义,而是一种能够为博物馆甚至其他公共建筑的设计创作所灵活应用的“动态概念”。本文对于空间形态具体形态建构的研究,也试图对我国博物馆设计现状进行发问,中国国情下,怎样的博物馆设计才能够对未来公众的文化参与产生更长远的影响力?
资料来源:
表1:根据半澤重信所著《博物館建築》绘制;
图2:日本《新建筑》2017年1月刊;
图6a:https://www.archdaily.com;
图9a:https://www.tomicwu.com/310702285624029-272433892036032326543489939208.html;
图9b:https://gurutabi.gnavi.co.jp/a/a_1744/ ;
图9c:https://twitter.com/hamuzou/status/1030802539174748161/photo/3;
图11a、b:日本《新建筑》2013年1月刊;
图11c:日本《新建筑》2018年7月刊;
文中其余图表均为作者绘制、拍摄。
注释
①为便于索引,图表内案例编号规则为“年代-期刊月份”,如案例97-06为1997年《新建筑》杂志的6月刊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