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猪尊断尾钩沉*——家猪去势术超越1300年的实证

解洪兴

2000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院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对天马—曲村北赵村晋侯墓地进行第六次发掘时， 从113号墓清理出一件珍贵的青铜猪尊（见图1）。这件编号为M113:38的西周猪尊，高22.4厘米，长39厘米。除了精美的纹饰与珍贵的铭文外， 更令世人叹赏不已的是它逼真的造型。猪体肥硕，四足平踏；吻部略上翘，嘴角獠牙微露，三角眼横睁，双耳斜上后耸，背脊有鬃毛，尾巴短而上翘。 其栩栩如生的造型曾被用作《文物》2001年第八期的封面， 甫一发表即轰动国内外。作为文物，这件猪尊的艺术、美学价值备受关注，与前两者统一于一体的历史价值也应得到深入的考察。参与发掘的管彤流先生后来撰文指出：这是一只去势的幼猪，可惜囿于文章主题而没有就此展开详细论证。笔者认为，华夏先民家猪生产的世界领先水平，在这头小猪身上的标志性内涵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掘。

图1

一、北赵村晋侯墓地猪尊去势术应用

西方直到物种起源的鼻祖达尔文时代，依然承认中国先进的家猪生产对世界的贡献。中国母猪的产仔数高、乳头数多以及母性强等都曾经令世界其他地区所羡慕，再就肠的长度与体长的比例而言，野猪为9∶1，欧洲普通家猪为13.5∶1，而中国家猪则为16∶1。但所有这些优势都是通过获得性遗传而相对稳定下来的，是勤劳聪慧的先民几千年累积的成就。在大汶口文化的三里河遗址中曾发掘到一件加砂褐陶猪形鬶，发掘简报中的图片（M111:3）清晰地显示在猪的身后惟妙惟肖地塑有睾丸，说明先民对猪种品质应该早就有选择与培养意识。商代甲骨文中，反映我国先民其时已经掌握了家猪去势术，这一点唐兰与闻一多均有过论证。去势术实现了人工选择配种，高大、健壮的公猪选做种猪外，不适合做种猪的公猪则被阉割，从此变得温顺，便于饲养，容易育肥，改善了猪肉品质。《礼记·曲礼下》记宗庙祭祀所用诸牲：豕曰“刚鬛”，豚曰“腯肥”。“豕”是未阉割的猪，长得皮厚毛粗；“豚”是阉后的猪，长得膘满臀肥。周朝祭祀和宴席上食用的“豚”，应该是经过阉割后的小猪。1981年湖南湘潭船形山曾出土过一件造型非常逼真的商代猪尊（见图2），虽然臀腹同样滚圆，但却是一只四肢刚健的雄猪，两眼圆睁，两耳招风直立，长嘴上翘，獠牙尖长，背上鬃毛挺立，气质较晋侯墓地的猪凶悍得多，以至于被一些学者认定为雄野猪。晋侯墓地猪尊显然应该是经过去势的家猪。

图2

二、北赵村晋侯墓地猪尊断尾去势术

虽然也有人注意到晋侯墓地猪尊短而上翘的尾部， 如有学者认为113号墓猪尊尾部不同寻常的形状与弯曲程度与另一墓114号墓凤鸟尊的凤冠有密切联系，显然过于注重艺术与美学上的发挥而忽视了文物造型历史的真实。短而上翘的尾巴显然不是天生的， 而是人为截断的，这种截断尾骨后的上翘程度在今天的家猪中依然真实存在（见图3）。正常的猪尾形状应该如商代猪尊那样下垂，同是曲村西周墓地出土的一件铜盉（M6384:15）盖顶猪形捉手的猪身后也拖着一条长而下垂的尾巴（见图4），尾稍也是尖的，绝不似M113:38猪尊的尾稍那样突兀地断成圆突状。断尾后肥胖滚圆的臀部残留的上翘尾根与艺术或美学应该只是暗合， 本身并无逻辑联系，其断尾应另有其预期的实际效能。首先，民间仔猪断尾可以避免因频繁摇尾而造成的热量损耗，从而加速增肥。第二，仔猪断尾可以有效地减少因家猪间咬尾而造成的伤害。第三，恐怕也是最重要的，提前断尾可以避免日后阉割手术缝合的伤口因摇尾而受到的感染。这一点对先民污秽的养猪环境而言非常重要。 我国北朝农学著作《齐民要术》卷六《养猪》明确记载：“其子三日便掐尾，六十日后犍。”注解中说得更为具体：“三日掐尾，则不畏风。凡犍猪死者，皆尾风所致耳。犍不截尾， 则前大后小。”“犍” 原指对牛的阉割，这里泛指阉割，犍猪就是阉猪。可见先民早已认识到断尾可以有效杜绝阉割手术后的伤口感染， 否则猪在阉割手术后极易患破伤风而死，即使不死也会严重影响肉质与产量，“前大后小”应该就是猪的臀部没有得到充分育肥的结果。记载仔猪断尾的《齐民要术》成书于6世纪，而断尾猪尊出现于西周晚期的北赵晋侯墓地，这就将这一世界先进水平的家猪生产技术至少提前了一千三百多年。其意义不啻石破天惊。

图3

图4

三、结语

正如前文所述， 我国先民家猪生产优势，尤其是去势术，是在历史的生产实践中一代代累积而获得的成就。北赵晋侯墓地西周晚期青铜猪尊的出现，为我国周代家猪先进水平的生产技术提供了最真切的实证。这只小猪的横空出世，不仅令隐晦在先秦文字学中的阉割术彻底清晰起来，更将文献中的仔猪断尾技术提前了一千多年。与成熟的断尾相映成趣的是小猪微微显露的獠牙，可见，仔猪剪牙技术的培育距离当时的先民还有相当长的成长空间。完全可以说，西周晋国猪尊断尾、獠牙这两个方面都是艺术价值、文物价值与历史价值的完美统一，并做了不易为人侦知的充分诠释。

①实际就其头与身长的比例而言应是家猪。 详见张仲葛《我国养猪业的历史》（载《动物学报》，1976年第1期）及刘敦愿 《漫谈湖南湘潭出土的商代豕尊》（载 《中国农史》，198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