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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地区史前丧葬礼俗中的植物文化初探

2022-03-09刘维玉

农业考古 2022年1期
关键词:红柳崇拜墓地

刘维玉

作为生态系统中的生产者,植物于这星球上绝大多数的其他生物而言,都是生存的前提和基础。许多动、植物间因此形成了互惠共生、协同演化的生态关系。但人类创造出文明,于是在生态关系之外,更发展出关乎精神、文化领域的人与植物的种种关系,植物文化由此诞生。新疆地区自然条件特殊, 野生植物在种数上相对贫乏,但考古遗存表明,自青铜时代始,西域先民便与植物进行着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互动。本文拟通过分析新疆史前墓葬中植物遗存和植物纹饰的功能及内涵, 探讨植物如何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从生存所需变成精神所需;展示西域先民在认识和利用植物的过程中构建出的历史悠远、神秘绚烂的植物文化。

一、树文化:关乎天、神与生命的信仰

1934年, 瑞典人贝格曼在向导奥尔德克的带领下,于库姆河支流“小河”沿岸找到了其口中拥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随着接近小山,我们渐渐地分辨出山顶长满了胡杨林, 林中树干直立,相互靠的很近,树干笔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枯立木。 但当离山很近时我们才发现这不是死树,而是一些杆顶已被强风劈裂的直立的木杆。”这处被贝氏命名为“小河5号墓地”的遗存地表密密麻麻矗立百余根胡杨木柱并使之产生“树林”错觉的现象,可能并非偶然或巧合。树是自然赐予人类的福荫。树叶、枝干、果实为人类提供衣食住用等生存之所需, 绿树成荫的森林是人类躲避风雨和野兽侵袭的天然庇护所,某种意义上说,树木便是人类的保护神;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许多树木超长的寿命所体现出的强大生命力令古人敬畏又钦慕;而那些遮天蔽日、直插云霄的巨木更使先民对连通天地宇宙浮想联翩——由于无法解释又幻求庇佑, 远古人类热衷于将种种使他们产生依赖感、敬畏感和神秘感的物质加以神化,由是产生了形形色色的“神树”和“树神”并举行仪式进行祭拜,树林亦便成为充满神性的宗教圣所。“幽静的树阴或密林常常是宗教崇拜的地方,这些地方被自然本身所分割开来。 对于某些部落来说,它们是唯一的庙宇。对于许多部落来说,它 们 是 第 一 个 神圣的 处 所。”2002—2005年,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小河墓地进行了全面发掘,这处作为小河先民宗教圣所的人造“树林”的神秘面纱随之被揭开。

小河墓地墓葬结构基本一致, 先挖沙穴,穴中置棺具,继而在木棺前栽竖不同的立木,有的还立有更高大的木柱。 这些木柱上端露出地表,且露出部分涂红,成为醒目的墓葬标志物(见图1)。木柱根部常放置一把由芦苇、麻黄等组成的草束,当中多夹有羊腿骨,旁侧放置草篓。个别木柱上还刻出几道径向沟槽。经研究,棺前立木以死者性别区分,女性棺前立木呈柱体,象征男根;男性棺前立木似浆状,象征女阴,是生殖崇拜的体现。而涂红的高大木柱,则被认为与通天有关。

图1 小河墓地矗立的木祭柱

原始人类的宇宙观大体都由三层构成,即神灵所居的天界、人与其他生物生息的人界,以及作为鬼魂居所的地界。 神灵能够主宰物质世界,解决世人无法解释、解决的问题,神灵所处的天界自然也最令人向往, 于是古人渴望灵魂升天、通神。而天空如此高远,通天需要途径,于是又设想出能够连通“三界”的媒介,符合这一设想特征的高山、巨木、石柱等便成为通天途径的天然具象,并被冠以“世界山”“通天树”“通天柱”等称谓。在一众通天渠道中,尤以“宇宙树”“通天树”最为普遍,中国古代的“建木”“扶桑”,古印度的“阎浮树”,北欧神话中的“伊格德拉西尔树”等俱是此中代表。究其根源,远古人类出于对树木的生存依赖和对其强大生命力的钦慕而形成的具有世界性的“树崇拜”文化,是“以树通天”主题普及的心理基础;树根深植大地、树干直指天际的“跨界” 属性则带给人们连通三界的共同灵感和遐想。乌苏四棵树墓群是北疆草原上一处战国至西汉时期的文化遗存,墓群中出土一组神兽攀树纹金箔饰,居中镂刻的大树顶天立地,两侧各有一神兽沿树向上攀爬,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以树通天”的主题(见图2)。在萨满教的升天仪式中,通天神树也是必不可缺的重要道具。人们要在精心选择的神树树干上刻出几个横道,横道的数量象征天穹的层数。树干上还绑有各种野牲,以飨天神。小河墓地木柱上刻出的径向沟槽、根部放置的动植物祭品与萨满升天仪式中的神树多有相通之处,可见实乃“通天树”的演化,是小河人祭天、送魂仪式中沟通天地、联系人神的阶梯。而由于只有萨满或巫师才具备升天、通神的特殊能力,神树往往又作为萨满的专属道具而成为显示或明确其特殊身份的标识之一。

图2 神兽攀树纹金箔饰

据《新疆考古记》,奥尔德克曾在小河墓地发现一座茅屋,房子的墙和顶部由木板构成。房顶上面覆以牛皮和粘土。 屋内地面有许多牛颅骨和牛皮。在小屋中部,奥尔德克挖出过一口棺材,内有一具女尸。当贝格曼来到此处时,仅在这特殊的墓葬地表发现几块木板残片, 其上绘有黑红色的装饰图案,其中一块木板上的图案“稍许让人联想到具有许多枝杈的烛台。 也许它象征树木?(见图3)”后一句推测显然是智慧的。同样以萨满文化为切入点, 当有助于破解树形图案的内涵和墓主的身份。由于萨满的特殊能力和崇高威望,其死后灵魂的归宿与普通人不同,不是魂归地界,而是灵魂升天,转化为神祗,对氏族成员具有特殊的庇护作用。因而,萨满的葬式、葬俗有别于其他族人。萨满死后,有的民族架葬树端,或筑木棚式棺椁,上盖柳枝或彩绘神树, 均象征着萨满灵魂能攀上天树,返回天穹。有的民族还形成了独特的祭奠萨满墓的礼仪。从《新疆考古记》描述的木屋形制和出土文物看,其显然为一处祭祀遗迹,祭祀的对象便是屋中埋葬的女性; 木板上描绘的树形图案,是墓主灵魂升天的阶梯。由此推及,女性墓主的身份可能为一位萨满。

图3 贝格曼采集木板上的树形图案

小河先民以木祭柱作为通天神树,是灵魂升天的阶梯,也是神灵降落的祭坛;胡杨立木组成的人造“树林”成为举行葬礼和祭祀仪式的神圣场所;萨满墓中的彩绘神树和乌苏四棵树墓群出土的神兽攀树纹饰同样意指通天——尽管“树”在这些行为中作为客体看似被象征化、 符号化,成为人们表达宗教情感的工具和媒介而非被祭拜的主角,但成为客体本身已然是对其作为根植在人类灵魂深处,关乎天、神与生命的信仰母题的肯定和彰显。 同样基于这一信仰母题的创作,也出现在新疆史前彩陶艺术中。

“原始时代一切符号、桩徽、岩画、纹饰,都是远古人类宗教行为观念下的艺术展现,艺术成为服务于宗教的最形象、最直观、最生动活泼的宣传手段。”正如洋海人热衷将具有生殖神力的三角纹装饰在器具和服饰上,原始艺术的功能意义远大于审美情趣。哈密艾斯克霞尔南墓地出土的部分彩陶罐上绘有与小河墓地彩绘神树极为相似的图案,二者象征意义或不同,但创作初衷里蕴含的基于树木某种属性而产生的崇拜心理想必是共通的。伊犁察布查尔县索墩布拉克墓群出土的彩陶纹饰以“杉针纹”为主(见图4),同样的纹饰亦见于乌鲁木齐阿拉沟墓群、和硕那音克墓地出土的彩陶器上。新疆地处内陆干旱区,针叶林是其山地的主要林型。上述几处墓群所处自然环境,均以云杉、落叶松等针叶植物为典型植被,而针叶植物的一大特性是通常全年常青。有理由相信,彩陶器上的“杉针纹”不仅是人们根据日常所见进行的器物装饰, 更是对这些四季常青,仿若永生的树木生命力的咏叹和崇拜,并在巫术思维导向下,期望通过表现其形象而获得其强大的生命力。

图4 杉针纹彩陶钵

二、植物崇拜:生存依赖与巫术思维

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社会,植物是人类生存的重要保证之一。先民们最大限度地利用当地植物资源,使之成为在衣、食、住、用等方面必不可缺的基本物质。而正如费尔巴哈所言,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原始人极易对其生存所依赖的对象产生崇拜,由是出现了种类纷呈的植物崇拜。在小河墓地,尚未发现用于生产生活的陶、石、铜类器具,草木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必需品,继而成为人们的精神依靠。这里的每座墓内都会随葬红柳枝、 麻黄枝, 有的棺外木柱根部捆有由芦苇、红柳、麻黄等植物组成的草束,草束内还夹有长红柳棍、芦苇管以及用毛线缠绕的麻黄束和羊腿骨等,具有明显的祭祀意味(见图5)。而“祭祀时所选用的祭物又具有神秘性,这些被赋予某种灵性的祭物,往往是某种崇拜的延伸,或者这些祭物本身就是崇拜的对象。”

图5 棺外随葬品

在与小河墓地同处罗布泊地区、同属青铜时代文化遗存的古墓沟墓地,装有麻黄碎枝的毛布包成为每墓之必备;地处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且末扎滚鲁克墓地出土的毛布袋和小包内常装有用毛线束捆的苇秆和麻黄碎杂;分布于火焰山南麓的鄯善洋海墓群内则发现装有大麻籽叶的草篓。随着原始农业的出现和发展, 谷物崇拜逐渐兴盛。小河、古墓沟草篓内随葬的麦粒,哈密天山北路墓地出土彩陶和铜牌饰上的麦穗纹等都被认为与农作物的祭祀活动有关。以上均为新疆地区史前遗存中泛植物崇拜的具现,但其中一些植物或功效特殊,或随葬方式特殊,应当具有相对复杂的内涵,需要我们从更深、更多元的角度去发掘和解读。

(一)“交感”理念下的人与植物

据已刊出的资料统计,红柳是小河墓地出现频率最高的遗物之一。除别针、木梳、弓箭、木雕等红柳制品外, 有的棺后还竖一根细红柳棍;木棺外覆盖的牛皮上普遍放置一束未加工的红柳枝,部分当中夹一支芦苇;墓主手臂处常放置一根红柳棍,有的去皮后两头削尖,刻划螺旋纹、弦纹; 个别身份特殊的逝者随葬的红柳枝数量更多,如M24,除手臂位置外,墓主身侧还放置8件两头削尖的红柳木棍、3件一头绕伶鼬皮的红柳棍和2件未去皮的红柳棍。与形制和用途相对明确的红柳制品相比,后者彷如置身层层纱雾之后,忽隐忽现间令人难下定论。棺板上放置的红柳束,与前文提及萨满棺椁上盖柳枝的行为如出一辙,柳枝象征“天树”,红柳束是否具有类似的精神内涵?以此推及,由于小河墓地并非每座墓前都有能够“通天”的木祭柱,棺后插立的红柳枝是否为逝者灵魂的通道和栖息之处?埃涅阿斯进入阴间时手持一根槲寄生,忒休斯用缠着白羊毛的橄榄枝向阿波罗献祭,当原本普通的植物被披上神秘的外衣,树枝也能成为神话传说中的重要角色。小河墓主手握的红柳枝,是否也肩负某项使命?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南部海岸的穆林族, 每逢成年礼上都会进行一场死而复活的仪式:一个人假装死者躺在墓穴里,上面薄薄地覆上一些树枝和土。他手里拿着一棵小树,似乎要在墓中长大。墓旁还插了些小树,以增添气氛。接着一群巫医在墓边唱歌舞蹈,直到墓中假装死者那人手中拿着的小树开始颤动并从墓中长出。在巫医们的狂舞和梵呗声中,那个装死的人踢开压在身上的树枝和泥土,跳将起来也在墓穴中跳起巫 舞。在《金 枝》所 描 述 的 这 一 段 场 景中,小树和树枝出现的位置与小河墓地的红柳枝颇有异曲同调之意,而它们在仪式中被赋予的鲜明意象——复生,也为我们探寻小河丧俗中红柳的特殊使命提供了新的启示。

红柳,柽柳科柽柳属灌木或小乔木,耐寒、耐热、耐旱、耐盐碱、耐瘠薄、耐风蚀,是极少数能在沙漠中存活的植物,以生命力顽强而著称。其根系发达,根株萌发力强,沙埋后的枝干可变成根须,萌发出新的枝条迅速向上生长;因风蚀而暴露的根系,亦可萌发出新的枝条。果实成熟后种子便借风飞散,遍地生根,具有很强的繁殖力。古人对生命和蕃衍最是敏感,红柳强大的生命力和繁殖力不能不令其拜服,奉为灵物。以灵物随葬,是为庇佑亡灵,两头削尖的红柳枝可能便兼具护身之意; 将生命力强大的植物用于丧葬活动,则是交感巫术思维的产物。作为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的统称,交感巫术认为通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以太”, 可以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在“顺势巫术”原则下,人与植物间可以相互影响;而在“接触巫术”原则下,通过一个物体能够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根据这一理论,红柳枝强盛的生命力和再生力能够影响并传输于逝者,棺后竖柳、棺上置柳束、墓主手握柳枝等行为,在人与植物“交感”思维的视角下,正如穆林族成年仪式中作为复活象征和道具的小树,都具有轮回、再生的意涵。在其他地区的植物崇拜文化中,亦有类似的丧俗可作为参照。有学者认为,柳树具有使生命再生的力量,这是对柳生殖崇拜原始内涵的另一种引申。在锡伯族地区,人死后,在墓堆上插柳枝或用柳枝制作的招魂幡杆,以示他们赶快转世回生,繁衍后代。在中原地区丧礼中使用丧棒为柳木制成, 下葬时随死者棺柩一起埋葬或插在墓前。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柳树庇护亡灵、使亡灵转世再生的作用的信仰。受地理、气候等因素制约的植物崇拜对象虽有鲜明的地域差异,但具有同样特质的植物所衍生出的植物崇拜精神应是相通的。备受小河人依赖和崇拜的红柳在丧葬礼仪中分饰多角,既可为护身之灵物,亦或作灵魂之媒介,还具备再生之能量,这些内涵和功能看似多重而复杂,但若考虑到宗教行为的终极目的是人,似乎又能理解,毕竟“人因生命而有的极其复杂的情感,自然也要在死亡这一面找到相当的态度”。除红柳枝外,在新疆史前墓葬中,还有一类植物器官因具有同样特质,同样基于“交感”思维而拥有多重内涵。

如前文所述,史前墓葬中发现的谷物类遗存常被认为与农作物崇拜有关。古墓沟墓地几件随葬草篓内装有麦粒,“从所殉麦粒不过十多颗至一百多颗的情况看,极可见小麦的珍贵。它既明确无误地表明了小范围农业经济的存在,也说明了农业经济的比重是微不足道的”。小河墓地与古墓沟墓地所处时代和生态环境相近,发掘材料表明其生业方式同样以畜牧业为主。但较之古墓沟,在小河墓地,除盛装于斗篷上捆扎的小包和随葬的草篓,麦粒、黍粒、粟粒等常被大手笔地铺撒在墓主身上和身下(见图6)。

图6 干尸身上撒麦粒、黍粒

在农业尚不占主导、农作物相对珍贵的背景下,若仅出于谷物崇拜,当不应如此奢侈。出于这点考虑,笔者以为,相较于农作物,小河随葬麦、黍、粟及其他植物籽所拥有的另一重身份更值得关注——种子,植物新生命的象征。依然以交感巫术的视角观察这一行为,在“顺势巫术”思维下, 种子蕴含的生命能量可以传递并作用于逝者;而在“接触巫术”思维下,将种子铺撒在逝者身上、身下,巫术的效果将被增强。由此推论,被小河人满怀虔诚撒向逝者的植物种子所意味的,并非出于生存所需产生的物质崇拜,作为人类的精神寄托,它们被赋予了“新生”的兆示和力量,也被寄予了生生不息的企望。洋海墓群地处鄯善县火焰山南麓,主体年代为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墓群规模庞大,出土文物丰富,文化特征鲜明。其中,两件木桶格外引人注目,红色桶壁上线刻北山羊、鹿等动物纹,桶外口沿下凹刻出一排倒三角纹, 数百颗带壳的植物种子被一一填饰在三角纹内,形成奇特的装饰图案。经鉴定,这些种子属于小花紫草的果实,因具有光洁圆润的漂亮外形而被用于装饰,显示了古人对美的追求。至于审美以外的功能,刘学堂先生认为,古人用植物种子在木桶口沿上镶粘三角,刻出动物纹样,并将其安放在死者身旁的过程中, 他们深信三角纹所具有的生殖神力在这一过程中被传递并发挥了作用。 洋海墓地木桶壁上用植物的种子做成的三角形、刻出成群的动物,祭祀的目的可能在于祈求农业或牧草丰产、畜牧的繁兴。拙以为,三角纹之所以被赋予生殖、丰产的象征意义,最初是源于其同女性生殖器轮廓相似,而女性生殖器,正是生命孕育和诞生的摇篮。因而三角纹作为“葬纹”出现在丧葬礼仪中时,可能具有企盼新生、重生的意义;又如小河墓地所示,在交感巫术的作用下,植物种子的生命力可以传递给人——洋海人将小花紫草的果实堆塑成象征新生、 重生的三角形,正如古埃及人认为既是植物之神又是死者之神的奥锡利斯能像他使种子从地下长出般使死者从泥土中复生,因而用谷物做成奥锡利斯的偶像放在坟墓中一样,种子们之于人类,已不再仅是人间和冥世的生存所需,它们是新生的象征,是生命力的源泉,是帮助逝者获得重生的重要工具。

(二)经验主义和巫术思维下的植物认知

神农尝百草,始有医药。人类对植物的认识和利用源于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通过一代代经验的累积和传承,逐渐明确了一些植物的特殊功效并加以利用。但囿于原始社会巫医不分,生物知识笼罩在巫术思维之下,一些植物的特殊药效常被归因于拥有“神力”“灵性”而为人崇拜或服务于宗教活动。麻黄是塔里木盆地常见的一种药用植物, 在罗布泊和塔里木盆地史前墓葬中,随葬麻黄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古墓沟墓地逝者的胸前均放置一个装有麻黄碎枝的小包;且末扎滚鲁克墓地出土的小布包内常装有麻黄草碎杂;小河墓地死者身上、身下铺散大量麻黄小枝,斗篷上捆扎的小包内亦裹有碎麻黄枝。尤其个别墓葬中出土夹饰羽毛后用红、 白两色毛线缠绕的麻黄束,已经具有了早期灵物崇拜的具象——神偶的性质。究其缘由,麻黄中生物碱含量丰富,有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的功效,可治疗风寒感冒、胸闷喘咳、风水浮肿、支气管哮喘等病症。在长期对自然的探索和实践中,先民们发现了麻黄的神奇功效,但不明其究,于是将之视为能够祛病消灾的灵物加以崇拜,并随葬于逝者,以期庇护亡灵。

洋海墓地编号M90的墓葬较为特殊,相比其他墓葬,墓主拥有更为丰富且独特的随葬品,因此被认为可能是一位萨满。 在该墓出土的一件草编篓内,盛满了绿色大麻叶片和籽种;另一木盆内装有捣碎的大麻籽叶, 可见原来是做臼使用的。大麻是一种用途较广的植物,果实、苞片可入药,叶含麻醉性树脂可配制麻醉剂,茎皮纤维可做织物,种子可榨油,而其特有的化学成分四氢大麻酚(简称THC),在吸食或口服后对精神和生理有活性作用,简言之,可以致幻。大麻的花、叶、果实中THC含量较高,从该墓出土的大麻叶片、果实以及用于研磨的木盆来看,彼时人们已经了解大麻的致幻特性并掌握了服用方式。萨满在通天祈神、祛病消灾的宗教仪式中,常需要通过致幻物质达到灵魂出窍的状态来施展法力,大麻可能因此被视为具有同样特殊宗教功能和意义的神圣植物而仅随葬于萨满。当然,其药用功效也不应忽略, 在巫医不分的原始社会,一些植物的药用价值和宗教价值很难截然区分,且萨满往往兼任族内的医师,只有他(她)们拥有使用、炮制草药的知识和资格。萨满墓中随葬的大麻籽叶是否作为祛病消灾的灵物和萨满医病职能的象征,也是值得考虑的方向。

三、结语

“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从大地萌发,摇曳而起的草木,便是生命的本源;草木精神,便是自然之于人类的生命启迪。而人类从未停止探索和追求生命的脚步, 即便在死亡面前。新疆地区史前墓葬类遗存中所展现的植物文化,将草木的自然属性与人类的精神信仰相融揉,是先民生死观与草木精神碰撞后激发出的生命哲学;是在感恩、敬畏的心理前提下,以植物为载体和媒介,将人的生命与自然、神灵相互关联的情感体现。尽管植物文化的主体是人,宗教祭祀行为的终极目标也是人,但植物崇拜的思想基础和生产力低下的实际状况决定早期人类利用植物、改造自然的行为相对温和且克制。 以古观今,在生产力极大提高却面临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当下,舍弃傲慢与贪婪,重拾感恩敬畏之心,仰视自然,仰视生命,以草木精神观照自身,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方是处理人与植物、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正确理念和人类生存发展的终极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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