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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尚“奇”书风的形成及其影响

2022-03-09陈娟

文史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晚明创造性变革

陈娟

关键词:晚明;尚“奇”;变革;创造性

关于中国历代书法的审美特征,清人梁曾精辟地概括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1]这里所说的“韵”“法”“意”都比较准确地揭示出晋、唐、宋三代书法审美的特质,唯有元、明尚“态”的“态”不大好理解。“态”照字面意义可以理解为一种状态。那么究竟属于哪种状态呢?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奇”态。它包含有“奇特”“奇异”“奇诡”之意。奇既是对旧规范的突破,又是对新事物的向往。如果说,这个奇异之态在元人书法那里表现得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么到了明代,尤其是晚明就表现得异常强烈了。如果说,明初期张弼“好到极处、俗到极处”的草书,明中叶祝允明“风骨烂漫、天真纵逸”的草书所表现出来更多的还是一种企望凭借功力与性情超越前人的梦想,那么明嘉靖以后,书坛兴起的那样一股重个性、重独创、重主体情感抒发的变革思潮,就不仅仅是单纯的超越之想了,而分明带有极其强烈的反叛传统意识。站在这个思潮前面的一批人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徐渭(1521—1593)、董其昌(1555—1363)、张瑞图(1570—1641)、王铎(1592—1652)、倪元璐(1593—1644)。

下面,我们看“奇异之态”在晚明书家中都有哪些表现。

徐渭的“奇”体现在他面貌之奇异,用笔之大胆,最好地诠释了书法艺术的“独抒性灵”的主体意识,达到感性审美的极致。徐渭的书法和他的思想、本身悲惨的人生阅历息息相关。其师王畿与季本,皆王阳明嫡传弟子。徐渭自然受其影响,在书法上直追本心,提倡真我。多舛的命运,使其内心矛盾恐惧,痛苦交织,导致精神分裂纠缠他二十年之久;表现在书法上则破锋、出锋、涩笔随意而至,点画狼藉,如急风暴雨,从而形成他撼人心魄的自家面目。徐渭的草书和他的大写意花鸟画,正是明代士人审美趣味的典型象征,是自我情感的宣泄,是一种儒与反儒的矛盾的融合,是一种俗极而雅的“雅文化”的代表。袁宏道用“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2]5个奇字,生动揭示出徐渭不合流俗的人格特征与艺术特征。

董其昌的“奇”则表现在他主张的敢于“脱去右军老子习气”,而直抒胸臆,尽情展现自家的天真率意。他宣称“赵书无弗作意,吾书往往率意”[3]。他把淡与秀作为自己的审美追求,在用笔上讲究虚灵和变化,在结构上讲究精微、紧密而有势,在章法上则讲究疏密相间,以字距大、行距大形成疏朗的格调,由此造成萧散简远的意趣,内涵十分丰富。这是与徐渭书法最大的不同。总之,作为云间书派开山始祖,董其昌引入禅宗思辨哲学,追求率意平淡的艺术风格,以“吾神”为最高品格,突出书家个性的释放,自觉地融入到那个时代的社会思潮中。

张瑞图的“奇”则充分体现在他书法的用笔上,正如后世一些评论者所称:“瑞图书法奇逸,钟、王之外,另辟蹊径。”[4]他大胆突破了传统的中锋用笔,而专以偏侧之锋大翻大折,把历代草书家以圆转取纵势变为橫折取横势,由此形成尖刻的锋颖与锐利的方角。其大幅度地粗重横画运动形成一种迥然不同的奇逸书风。这种特殊笔法使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独标一格。张瑞图堪称为晚明书坛变革中反叛传统的一个突出代表。对于张的书法历来评说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的创新精神是当时最强烈的一个。

倪元璐的奇不是在用笔而是在字法和章法上。在字法上他掺以揉、擦、飞白、渴笔,与浓墨相映成趣;在章法上他有意识拉开行间距离,行距疏朗,字距茂密,聚散开合,随机应变,奇险而多姿。倪后瞻对此评论说:“倪鸿宝书,一笔不肯学古人,只欲自出新意,锋棱四露,历逼复叠,见者惊叫奇绝。”[5]

最后我们来看王铎书法出奇之处。应当说,王铎是晚明书家中学习传统,深得二王精髓的不多的人。但即使这样,王铎仍然以劲健朴拙、超逸绝俗的风格,塑造自己的艺术个性。王铎的过人之处,是在审美形式上出奇制胜,以“正极奇生”手段突破了前人规范,创造出一种雄强沉郁的书风。这种书风在巨轴书法上获得空前的成功,线条跳跃迭宕,欹斜反正,大小疏密,相映成趣,掷腾翻折,气势逼人,往往一气可书一二十字;加之结字、章法、墨法上的丰富变化,把书法的形式美发挥到历史的一个崭新高度。神笔王铎,至今仍然是一个让人仰望的难以超越的人物。

晚明出现的这种浪漫主义尚“奇”书风不是偶然的,它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和各种复杂的原因。

纵观整个书法史,晚明时期的书风发生了自魏晋以来又一次强烈的震荡。如果说北宋发生的第一次震荡,还只是对魏晋平和遒美书风的一种适度反拨,将其改变为对于意趣的崇尚,那么到晚明的这次震荡就不属于理性的反拨,而分明具有非理性色彩。它表现得如此激烈、如此狂放、如此不择手段,已不能说是一种调试,而应是一种叛逆和颠覆。

这里所说的晚明时期主要是指明万历帝登基(1573年)到崇祯帝殉国(1644年)这71年时间。有明一代237年,晚明只占三分之一时间。但这71年却是明王朝由盛至衰的71年。

近年学者提出晚明化的问题,就是认定晚明社会乃是一个由可以挽救的畸形社会到不可以挽救的畸形社会的历史过程。

从时间上说,晚明社会就是由武宗滥觞到万历时期正式开始至崇祯帝殒命而结束的渐变过程,是不可救药程度逐步加深的过程。武宗时期算不上晚明,但晚明化确实由此时发轫。

何谓晚明化?就是全民或全阶层处在一种为了追求金钱、物质享受、高度自我而进入集体疯狂的状态。其典型特征是:经济高速发展、文化娱乐业高度繁荣,然而民族精神(也就是老的好的传统,如忠君爱国、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等等)却迅速萎靡,社会的评价标准已经由知识、责任、真情实感等转化成唯一的标准——金钱。社会等级、秩序的安排以金钱论,传统的道德秩序、准则、法律或已荡然无存。全社会以过度自我、过度张扬、追求奢侈、追求享乐为理想;为了实现这一理想,可以践踏一切道德、准则乃至法律。

一方面,晚明是传统价值观沦丧的时代,另一方面又是当时思想家自觉对文化传统及价值观念进行反省和批判的时代。明中叶兴起王阳明的心学,理学末流渐趋“空谈心性”一途。冲破理学的思想禁锢不仅是走出中世纪的社会要求,而且已变成一种社会行动。一批思想敏锐的思想家如李贽、颜山农、杨慎、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先后举起批判宋明理学的旗帜,传统儒学开始向近代思想转型。

晚明的书法变革潮流正是在这种社会经济思想的大解放与大变动的状况下出现的。明中叶祝允明摒弃明代前期书坛陈陈相因的通病,主张“闲窗散笔”,抒情写心,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开晚明书法变革潮流之先河。

徐渭性格奇崛,强调书法创作“出于己”的“独创”和“天成”。他还称“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必非高书”[6],而董其昌则主张“真率”和“平淡”[7]。他们的书法均强烈地表现出人的主体意识。这一点与当时文学界的李贽提倡的“童心”,汤显祖提倡的“至情论”、公安“三袁”提出的“独抒性灵”主张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而稍晚于“公安三袁”的竟陵派则更进一步提出“势有穷而必变,物有孤而为奇”[8]。所谓“物有孤”就是说不同凡响,独此一家。这里已经明确地把“奇”作为一种审美理想加以提倡。又如王铎在他《拟山园集》的《文丹》一文中,表露出他惊世骇俗的审美观。他公开宣称“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9]。这种不蹈故辙,立异标新的现象可以说是当时文人的普遍状况。

如果说明中叶的草书家如祝枝山、张弼、文征明表现出来的个性还不那么强烈,或者说这种个性还没有明显的思想倾向,那么“自嘉靖以后,士大夫书无不可观,以不习俗书故”[10],书坛充盈的大都是自由无羁、潇洒豪爽的行草书;而当时的草书“三狂人”王铎、倪元璐、黄道周不过是其代表而已。

这种书风的崛起,是与当时思想界的变革、禅学的中兴、文学的创新相表里的。它们在时间上的一致,内容上的相似,决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明中期崛起的张扬自我的人文思潮的产物;再进一步说,则是中国政治、经济发展到明代的必然结果。

或许有人会举出历史上也有一些佯狂之人或奇逸书风,如张旭之“颠”,怀素之“狂”,杨凝式之“疯”等,但那些大都可归结于个性的原因而不是政治的根由。然晚明却不同。晚明书家几乎面临着同样一种无法逃脱的社会命运。正如林木先生指出的:“那种政治的高压下,在生命的威胁中,在令人窒息的怀才不遇的绝望里,在难以忍受的穷厄威迫下所产生的剧烈的情感冲突及由此自然而生的与世难合的狂怪心理”[11],左右了晚明书坛。

由此可见,晚明尚“奇”的审美取向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晚明知识分子精神高蹈的一种必然反映,是深刻的社会矛盾和复杂的内心冲突在书法文化上的一种表现。不论是董其昌、徐渭、张瑞图,还是傅山、王铎,都无法逃脱他们那个时代的作用力。

晚明尚“奇”书风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是书法家的自我觉醒。他们不像宋人,更不像唐人对于传统和经典顶礼膜拜。而这一点在元人那里还是不能想象的;只有到了明人那里,书法才成为一种真正的自觉的个性行为。

其次,明人竞相争奇,客观上造成书法审美的多元化格局。以前的书家大都以二王为正统,追求一种雅正平和的审美格局。而明人却一反这种审美传统,标新立异,争奇斗艳,各种风格的书法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除了前面所说的那些书家,进入明中叶后还涌现出祝枝山、张弼、詹景凤等草书家。不用说,这一时期的书风更多地具有个性色彩而不是共性的格调。

最后,明人尚“奇”书风启发了后世书家的创新思维,激发了他们的创造性精神。明以前的书家很少敢于突破二王藩篱,唐人书法不敢越雷池,宋人尚“意”,虽比唐人多了几分自家主张,但总的来看并未做到彻底解放自我。元人在复古旗帜下讨生活,也是亦步亦趋。只有元末杨维桢突破了传统书风。所以梁说“元尚态”终显牵强。但明中叶尤其是晚明,书家从传统枷锁中彻底解放出来。站在艺术发展的立场看,明代是思想最解放的時代,也是创造性发挥得最充分的时代。晚明尚“奇”书风直接影响到明清之交的傅山等人。傅山提出的“四宁四毋”[12]简直就是对传统和经典的彻底叛逆宣言。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晚明一些书家由于过分炫奇,致使书法线条散乱,章法怪异,有失美感。

晚明尚“奇”书风对于千年以来以二王书法为不二法门,以中和理想为审美范式的传统,无疑是一个有力的冲击和反拨,其直接后果是开启了书法创作与审美的多元格局。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大进步。晚明尚“奇”书风的深层次原因是社会的诸多矛盾对士人思想带来了剧烈冲击与影响,由此激发出反传统、反潮流的精神。今天虽然时代不同了,但艺术的创造与创新依然需要发扬这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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