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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畅销书:女性诗歌选本《名媛诗归》

2016-06-14王翼飞

西南政法大学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晚明

王翼飞

摘 要:《名媛诗归》是明末出现的一部辑者名为钟惺的女性诗歌选本。认为钟惺为编者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名媛诗归》中的论诗评诗的确体现出了竟陵派的诗学观念。《名媛诗归》虽然显示出晚明男性对女性文学的重视,但仍是从男性视角出发所作的女性诗歌批评,仍未脱离传统性别观念的束缚,并且对女性德与才的评价存在明显的矛盾。

关键词:名媛诗归;钟惺;女性诗歌;晚明

中图分类号:G23

文献标志码:A 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6.02.06

从明代中期开始,越来越多的男性文人关注到女性文学,出现了大量女性诗歌别集、选集。如公安派文人江盈科著有《闺秀诗评》、郑文昂辑有《古今名媛汇诗》、马嘉松编有《花镜隽声》、田艺蘅编《诗女史》、张之象编《彤管新编》、万梦丹编辑《彤管遗编》、郦琥采辑《姑苏新刻彤管遗编》等等。此外,出版于万历元年的《国雅品》(顾起伦编)中《闺品》集中论述了明初直至隆庆年间的21位女诗人。隆庆末年,俞宪编辑的《盛明百家诗》中也有《淑秀总集》一卷专选明代16位女诗人。不仅如此,女性自身也开始积极参与到梳理女性文学史、评论女性文学创作、思考女性文学发展的活动中来。如安徽桐城闺秀方维仪编有《宫闺文史》、《宫闺诗史》、《宫闺诗评》,苏州吴江沈宜修编有《伊人思》。而在众多选本中,《名媛诗归》是其中最畅销的一部,题明为钟惺编选评点。此书共36卷,选录了从上古的神话人物皇娥嫘祖至明代的王微约350位女诗人,共1600首作品。时至今日,我们无法确定编者到底是谁,但是可以由此书探寻当时男性文人对女性诗歌的认识和看法。

一、《名媛诗归》非钟惺所编

《名媛诗归》题为明代钟惺选编。但是到清代,已经有学者开始对这本女性诗歌选集的编者提出质疑。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云:“不知《名媛诗归》,乃吴下人伪托钟、谭名字,非真出二公之手,何足深辨?又向来坊间有《明诗归》,更俚鄙可笑,亦托名竟陵,又足辨耶?”[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旧本题明钟惺编,取古今宫闺篇什,裒辑成书,与所撰《古唐诗归》并行。其间真伪杂出,尤足炫惑学者。王士祯《居易录》亦以为坊贾所托名,今观书首有书坊识语,称‘《名媛诗》未经刊行,特寻秘本,精刻详订云云。核其所言,其不出钟手明甚。然亦足见竟陵流弊,如报雠之变为行劫也。”[2]

众所周知,明代中后期,印刷出版技术的改进带动了刻书业的繁荣,书商为了销售更多的书籍,假托名人编著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李贽、徐渭、袁宏道、钟惺等人皆是书商热衷托名的对象,仅托名李贽编撰或批评的小说至少有16种 “在众多社会名流中,李贽作为晚明文学界的最大异端而成为明清两代各地书商特别青睐的人物,现存托名李贽编撰或批评的小说作品包括《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七十二朝四书人物演义》、《后三国石珠演义》、《绣榻野史》、《大隋志传》等,至少在16种以上。”(参见:陈文新,毛伟丽.略论晚明白话小说托名现象[J].明清小说研究,2006(4).)。这些书商利用名人效应,目的无非是实现利润的最大化 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商业手段,如苗怀明《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商业运作与文本形态》认为:“利用名人效应做宣传,这也是书坊主们经常采用的促销策略之一。到了明清时期,情况则有所不同,它被书坊主们自觉利用,成为一种达到商业目的的手段。”也有人认为还有其他原因。。以钟惺为首的竟陵派继公安派之后,风骚文坛三十余年。顾炎武曾说“近日盛行《诗归》一书,尤为妄诞”(《日知录》卷十八),此话虽是对钟惺的抨击,但恰恰反映了竟陵派在当时的名气之大。所以书商托名钟惺编撰《名媛诗归》、《明诗归》的确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虽然《名媛诗归序》中引用了钟惺的《简远堂近诗序》:“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3]

在评点中也有些地方与《诗归》中所言一致,如评卓文君,评长孙皇后、武则天等。但这些评论,书商们都很容易看到并抄录,并不足以证明这本选集就是钟惺编选。相反倒是有几条材料可以否定钟惺为编者的可能性。

(一)卷三十四选了薄少君为其亡夫沈承所作的81首悼亡诗。已知沈承卒于1624年冬季,诗作于1624年冬季或者1625年春季,钟惺卒于1625年6月关于钟惺的卒年,学术界大致有三种说法:一种认为是1624年,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如游国恩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一种认为是1625年,如陈广宏的《钟惺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张叶茂的《钟惺生卒年和谭元春卒年考辨》(湖北师范学院学报,1986(3))。一种认为是1631年,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编的《中国文学史》。本文认为第二种比较准确。如果认为是第一种,则钟惺更不可能是《名媛诗归》的编选者。。短短几个月,钟惺又是病弱之躯,且时薄在太仓,钟在皂市,看到薄诗的可能性非常小。因此《名媛诗归》不太可能是钟惺所编[4]。而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认为此书的编定时间是万历年间(1573-1620),可能是错误的。

(二)如果《名媛诗归》是钟惺所编,其体例应与《古诗归》、《唐诗归》保持一致。《古诗归》、《唐诗归》的评点中有“钟……谭……”样式,只要翻开此书便一目了然。而《名媛诗归》中却只见“谭友夏曰”,并没有“钟曰”。这样看来编者倒有可能是谭元春,至少可以推测谭元春参与了《名媛诗归》的点评,毕竟书中体现的诗学思想十分符合竟陵诗派。谭元春与当时著名的女作家黄媛介交往,作有《酬黄令则》。他还与王微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他曾为王微《期山草》作序,短短数行,却刻画了一位独立潇洒、才智卓绝的女性形象,并对女子以色为主的观念提出质疑。在两人的诗集中有相互唱合之辞,如谭友夏的《过王修微山庄》、《答修微女史》,既有王微的《次友夏韵》,也有王微单方面的相思之辞,如《西陵怀谭友夏》、《如梦令·怀谭友夏》。可见,竟陵派与晚明女作家有着甚深的交往。

因此,本文认为《名媛诗归》的编者到底是谁,现在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和材料作出推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本女性诗歌选集不是由钟惺所编选。

二、《名媛诗归》与竟陵诗学

虽然本文认为《名媛诗归》的编者并不是钟惺,但其表现出的诗歌理论的确是竟陵一派的文学思想。明人喜拉帮结派,文坛亦如此。从台阁体到前后七子,再至公安竟陵,后起之秀往往作为前者的批判者而出现,希望矫正前者之缺陷弊端,却常常陷入另一种偏畸。《原诗》中,叶燮就作了精辟的论述:

“自若辈之论出,天下从而和之,推为世家正宗,家弦而户习。习之既久,乃有起而掊之,矫而反之者,诚是也。然又往往溺于偏畸私说。”[5]

如果我们抛开创作的实际情况,相对来说,在理论主张上,竟陵派采取了折衷的态度,企图保持一种平衡。它既承认独抒性灵的重要性,也强调温柔敦厚的儒家观念。可以说,竟陵诗学的主张是在传统诗教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表现自我,书写心灵。由于心学在晚明的影响,竟陵派不能免俗地提出一些偏离传统诗学的观念,主要表现在“幽情单绪”的提出。后世对其批评也主要在此。但其论诗也表现出对传统诗学的回归,那就是强调“厚”。谭元春就曾明确指出“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必在厚”(《诗归序》)。在具体评点中也常常用到“厚”字,如《古诗归》中评苏李诗说“字字厚,所以字字婉”,清人贺贻孙就说“钟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并分析认为“厚之一言,可蔽《风》、《雅》”(《诗筏》)。但是仍有很多人揪住“幽”字不放,甚至说钟谭是“诗妖”,是“亡国之音”叶德辉.列朝诗集题记:“况明季竞陵钟、谭,创为纤诡一派,所选《诗归》一书,倾动海内,靡然从风。后世言诗者,目为亡国诗妖,诚非过论。”(参见:湖南近现代藏书家题跋选:第一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761)。由此看来,王夫之言钟谭所谓的情是“措大攒眉,市井附耳之情”,“插入酸俗中为甚”(《明诗评选》卷六)也有失公允。所以竟陵派的诗学观念可以说既有对传统诗学的偏离,也有对传统诗学的回归。

《名媛诗归》中对历代女性诗歌的评论也体现了上述诗学思想。《名媛诗归》的诗歌理论主要表现在序、作者小传、对具体字词的评点和一组作品的评论四个方面。

《名媛诗归序》的开篇表现出极强的针对性,认为诗歌的本质是“发乎情根乎性”,批评了今人作诗“假法律模仿”的陋习,并讥讽这种依循律法,工于格套的创作就如邯郸学步。这显然继承了公安竟陵对前后七子的批判,针对当时作诗“胸中先有曹刘温李,而后拟为之”的复古风气。为了矫正这种不健康的文坛风气,编者认为诗歌应发自本心。但是为了防止走上另一个极端,马上又指出:“三百篇自登山涉砠,唱为怀人之祖。其言可自歌自咏,要以不失温柔敦厚而已。”将《诗经》作为诗歌的范本,提醒作诗之人,既要保持性情,也不能失掉“温柔敦厚”。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但是“止乎礼义”更多的指向的是道德层面,而这里主要是指向诗歌的审美层面,强调的是诗歌本身,并认为诗歌应该达到 “自然”、“天然去雕饰”的高度。

在对作家作品的具体评点中,编者也将质直、自然作为重要的审美原则,反对刻意雕琢模仿。如评王宋“质近自然”(卷三);评右英夫人“奇处在质”(卷五);评张窈窕“语气古质”(卷十二),批评《安世房中歌》“极意刻削”(卷一)。在卷一“古逸”的末尾以比较古今作诗不同来特意强调诗歌要本于性情而发,不能刻意模仿:

古人无意为诗,每得疾痛惨怛之时,卒然成韵,大都哀声多而乐声少。 所谓本乎性情者也。后人有意为诗,不惟情事不属,音节亦逊[6]。

此外,“幽”作为竟陵诗派最重要的概念也渗透在这本诗选中。编者频繁地使用“幽”字称赞闺秀诗。如评孟珠“幽深澹宕,皆自无意中作想”(卷三);评清溪小姑“前歌意深,此歌意直。然尚有幽响,不觉其肤浅”(卷六);评刘令娴“幽吟静想,自然情深”(卷六);评王微的《秋叶送别》“幽秀”,《寒夜讯眉公先生》“幽致”,《题姬人画兰》“幽心孤绪”(卷三十六)。

同时,评点中也处处体现出对传统诗教“温柔敦厚”的回归。在评王金珠时就说“觉其性情亦甚温雅,非专事调笑艳动者也”(卷六)。可见,即使要表现性情,也不能超出儒家诗学的樊篱。评鱼玄机时还指出诗歌要有寄托,要“雅厚”:

如此艳冶,若无此寄托,便非才色妇人自待矣。

此等诗,俱妙在气韵灵转,而雅厚足以达之。(卷十一)

编者巧妙地将“幽”与“厚”、“情”与“厚”融入一个框架内,使之相互依托,层层相扣。在评程长文时说其诗“不伤温厚之气,如此事如此诗,学问与性情兼至”(卷十二);评朱淑真“气清贵在能润,景细贵在能幽。兼之则骨高而力厚矣”(卷十九)。由此也可看出,不论编者多么重视诗歌创作要依循“性情”,表现出“幽”的艺术魅力,“厚”才是最重要的批评原则。这正是谭元春所论的“期必在厚”。

所以,虽然《名媛诗归》非钟惺所编,但其表现的诗学主张大体和竟陵派保持了一致。如此看来,假托钟惺编选的书商在编纂时,若非下了一片苦心就是其自身本就对竟陵诗学了如指掌,这也表现出竟陵派在彼时的影响之大,如若随便编选,杂乱无章,恐怕轻易就会被人识破。

三、对女性的诗歌创作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首先,在选择和排列女性作家时,编者没有按照社会等级、阶级差异来划分。而是按照时代顺序排列,所选女性既有皇族后妃,如班婕妤、乌孙公主、冯小怜;也有官宦妻女,如谢道韫、上官婉儿、陈德懿;还有女仙女冠,如西王母、鱼玄机;更有名妓歌女,如苏小小、贺方回姬、杨宛。编者按照上文所述的选诗原则,收录那些发自真性情的“幽”“厚”之作,并不因社会身份的不同而区别对待。比如王微是晚明名妓,作为选集中最后一位女诗人,收录了其近百首诗歌,占据了一整卷的篇幅。

其实,这种态度代表了大部分晚明女性文学编者的态度。同时期的另一本重要的女性诗歌选本《名媛汇诗》的编者郑文昂也是持重文质、轻德行的女性文学批评观。郑文昂在《凡例》中显示了他人人平等的进步思想:

“集以汇诗称者,谓汇集其诗也,但凭文辞之佳丽,不论德行之贞淫,稽之往古,迄于昭代。凡宫闺、间巷、鬼怪、神仙、女冠、倡妓、牌妾之属,皆为平等,不定品格高低,但以五七言古今体分为门类,因时代之后先为姓氏之次第。多者或至百十,则汰之不以斗其糜也;少而只有一二,存之不以隐其人也。其间乡土各异,音语稍殊,或押韵有不叶者,然其全章大略可观,讵得以小瑕掩其纯璧,悉备采录,方见采录本意。”[7]

另一位序作者朱之蕃也指明了《名媛汇诗》的体例是:“爰探往牒,翻作新编,词以类分,人从世纪。”[7]而之所以没有按照女作家的身份地位排序,是因为不同的诗文内容、风格都有不同的作用,并不能按照女作家的身份凭空臆断其文学创作的水平高低和价值大小:“上自宫帷戚里,下至荒墅幽闺。或入道而洗铅华,或倚市而攻歌舞。大则有关于理乱兴衰之数,小亦曲阐其深沉要眇之思;正则固足表其苍筠劲柏之操,衺亦能写其风云月露之致。奏之房中帐底,欢醼不隔千秋,纵同濮上桑间,鉴戒可垂百代。”[7]由此观之,明末的批评者己经认识到应该从文学作品本身而不是作者的出身来衡量诗歌的质量,决定选诗的标准。

其次,《名媛诗归》的编者在序中对比男性与女性由于生活上的差异给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分析了女性创作诗歌的难度,认识到女性在创作上的不利因素,因而更加肯定女性的创作之才:

“盖女子不习轴仆舆马之务,缛苔芳树,养緪薰香,与为恬雅。男子犹借四方之游,亲知四方。如虞世基撰十郡志,叙山川,始有山水图;叙郡国,始有郡邑图;叙城隍,始有公馆图。而妇人不而也,衾枕间有乡县,梦魂间有关塞,惟清故也。“[6]

班固曰大夫“登高而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刘勰云王(璨)徐(干)应(玚)刘(桢)“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文心雕龙·明诗》)。男性可以驰骋四方,游冶山水,而后应物斯感,发言为诗。女性只能局限于庭院深处,依靠阅读,依靠想象来触动心性,感发作诗。虽然女性因空间的局限,学诗作诗难于男性,但编者认为这恰好是一种优势,这样的诗歌风格就是编者要提倡的——“清”。

第三,对许多历史上颇存争议和诟病的女性,《名媛诗归》表现出同情这些女子的遭遇,惋惜她们的命运的情感倾向。冯小怜是北齐后主高纬的淑妃,善琵琶歌舞,高纬曾因与她玩乐而耽误军机国事,并做出让冯玉体横陈的荒唐之事。因此在历史上她被认为是北齐灭亡的祸根之一。《名媛诗归》卷七中选录了她的一首短诗《感琵琶弦断赠代王达》,并为她作了一篇四百多字的小传。编者客观地叙述了冯氏一生中几个重要的阶段,并未对其行为作出道德上的价值判断。在诗作的评点中还透出对冯氏与高纬爱情的肯定,以及对她两次再适,最终自杀的同情。如评紫玉诗“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扳住,不能成对,赉情而死。读紫玉歌,盖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非胆到识到人不能用”(卷一)。编者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认为阻碍子女婚姻的父母是愚拗之人,肯定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私奔行为,赞许他们是有胆识的人。这大抵也和晚明反对“存天理,灭人欲”,追求“至情”的风气有关系。

四、以“清”为审美核心的诗学观

在明末的女性文学批评中,男性批评家就已经认识到了女性文学“清”的审美特质,《名媛诗归》正是此种诗学观的代表。编者以“清”作为女性诗歌的审美特点,称赞古今名媛“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无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甚至发出感叹:“嗟乎!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6]并且这种观念一直影响到清代的女性文学批评。

综观整个清代的女性文学批评,特别是诗歌批评,不论批评家的性别、身份如何,不论批评的动机如何,他们都推崇女性诗歌“清”的风格。

女性自身的独特气质,女性长期处于深闺,未沾染社会的污浊气息,使其创作的诗词也更符合作者内心的真实情感,带有清新空灵的审美意蕴,这是男性文人一直寻求的世外桃源。范端昂在《奁泐续补自序》中云:“夫诗抒写性情者也,必须清丽之笔,而清莫清于香奁,丽莫丽于美女,其心虚灵,名利牵引,声势依附之,汨没其性聪慧,举凡天地间之一草一木,皆会于胸中,充然行之笔下。”当代学者邓红梅对此感同身受。在《女性词史》中她指出女性词的创作动因是“自师其心”。女性因为被排除于主流社会之外,社会角色淡化,故其创作很少功利性目的,多是“灵魂”的歌唱。女性词的这一“师心”创作动因,正是“对于生活与处境的精神反应态度的外向性散发”[8]。

而因此形成的“清”的审美特质得到了清代批评家的肯定。

《名媛诗纬》的编者王端淑选择以“清”点评女性诗歌的例子众多。她多次用到“清正”、“清空”、“清婉”、“清幽”、“清越”、“清隽”等词,如评纪映淮诗“清英流丽”(卷四)。《名媛诗话》中,沈善宝使用最多的也是“清”,如评颜柔仙《送春》诗“亦颇清丽”(卷一);评周羽步“诗才清逸”(卷一);评屈婉仙“清丽圆稳,巧于发端”(卷三);评周映清《咏梅》“最为清丽”(卷四);鲍之芬“清逸可喜”(卷四);王采薇“诗亦清超”(卷五);夏伊兰“新词丽句,清气盎然”(卷六);郭智珠“清婉绝尘”(卷七);评曹锡珪“刻画无痕,秀丽清切”(卷七);汤瑶清“不假雕琢,自然清雅”(卷八)。男性批评家也常用“清”评论女性文学。袁枚评潘兰如“音节清苍”(《袁枚闺秀诗话》卷一);评吴香宜《春晴》“清妙可诵”(卷二);梁章钜评余珍玉“清丽可诵”(《闽川闺秀诗话》卷一);阮元评无垢诗“轻清秀雅,不下柳絮因风之作”(《淮海英灵集》辛集卷二);王蕴章评俞麟洲“澹秀清婉”(《燃脂余韵》卷一)。

但是,《名媛诗归》推崇“清”的目的是借此矫正当时男性文人作诗的刻板、浮躁。因此“清”这一风格就是批评家希望借助女性文学的特征为男性文人树立的典范。以女性文学“清”的审美特质归正文坛的不良习气,将女性文学作为一种为纠正格调论诗学观的符号体系,这才是他们以“清”为审美核心诗学观的最终目的。

王端淑对当时文坛的弊病有清醒的认识,她在《名媛诗纬》中评章有湘时说:“诗自启祯以来,饥寒狠狈之态遍于天下,再变而纤靡之音。习以成俗,求起一代之衰者不可得。”(卷十三)评李氏时也用对比的方法暗示了她对时风的忧虑:“其气度尚能高旷,不似近时局促也。”(卷三)在评刘苑华时表达了自己欲借女性文学拯救时风的愿望:“今古才人一堕作家,气去风雅自远。今之作者,未免太肖近体之创,所谓蹶裂风雅也。独士女之诗名心不存,才思不炫,风稚一线犹留红粉中。”(卷六)任兆麟也认为以女子之诗可观诗之真面目:“宋元以后,诗格日趋卑下,何独女子结音摛藻,剪截浮靡,始见诗之真面目耳?”(《吴中女士诗钞叙》)周际华更直接地表达了规劝男性的主观意图:“岂仅为黔中闺秀光,亦欲为天下男儿劝尔。”[9]

男性对“清”的推崇,作为一种长期的文化风尚,影响了女性自身的创作导向,也影响了女性批评家的诗学观念。女性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种思想,并内化为女性自己的审美追求,成为女性的“集体无意识”。表面上看,以“清”为审美核心的诗学观建构了女性诗学的独特话语体系,但实际上,它不过是借助男性的批评话语批评女性文学,而且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拯救男性诗坛的不良风气,其主体性是缺失的。同样,清代女性文学批评中对性灵观的反复强调王端淑、沈善宝、袁枚、王蕴章等女性文学批评家都继承了明末以来的性灵观诗学思想,认为诗歌是性灵的抒写,是情感的表达。王端淑评论女性诗时说:“诗者,思也,为心之声,声以达情”,“诗,情物,以繁筵艳阁求之,则非其地。诗,灵物,以死景死笔咏之则非其人”。沈善宝曾云:“诗本天籁,情真景真皆为佳作”,“‘诗言志。读其诗可识其人之性情”。(详见:闵定庆.在女性写作姿态与男性批评标准之间——试论《名媛诗纬初编》选辑策略与诗歌批评、王力坚.沈善宝《名媛诗话》性灵诗学思想等论文。),也体现了对男性批评话语的沿袭。在男权社会,女性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话语体系的构建者是男性,女性要么失声,选择不言说,要么按照男性制定了语言规则去言说。这也反映了在诗学领域女性话语权缺失的尴尬处境。

五、《名媛诗归》对女性评价的矛盾

虽然不能确定《名媛诗归》的作者,但是按上文所述,应该可以确定其编者是男性,至少是从男性视角出发评诗论诗的。那么我们就可以由此书窥探当时男性对女性及其文学创作的态度。据《历代妇女著作考》的统计,明代女性诗歌选本有30种,除佚名的以外,大部分编者都为男性。明中后期女性从事文学创作的实践活动大大增加,还有些女性参加诗社,与男性唱和。许多男性将家族中女性的诗歌编辑刊刻,以显家学。所以《名媛诗归》既是竟陵派盛行的产物,也是这股女性文学浪潮的产物。

《名媛诗归》所体现出的晚明男性对女性文学的态度,的确是对女性从事文学创作的肯定,并且区别了男性与女性在创作心理、诗歌风格上的不同。但是在批评实践中却采取了双重标准。他们拈出“清”、“秀”的目的也并不是要为女性呐喊,而是借此矫正当时男性文人作诗刻板、浮躁的缺点,为了男性才选择了女性,男性诗是目的,女性诗只是为达到目的的一种途径。男性编者本就在观念上存在两性之间高下、贵贱的差异,先入为主地认为女性是比男性低等的一个群体。在序中编者有意识地掩饰了这种也许他自己也不认同的性别差异观念。但是在具体的评点中,潜在的这种性别观念就时常显露出来,暴露出男性在女性面前居高临下的心态,如卷一在比较古逸诗与汉代诗时说:

“ 阅女人诗,当观其性情,不当以才力求之。才力在男子且难,况于妇人乎?”[6]

在上文引用的序中,编者曾说男性在某些方面不如女性,但这里却说男性无法或很难做到的事,女性就更不可能做到。这显然是前后矛盾的,这句话明显流露出男性优于女性的意识,语气中透露着对女性的轻视和对女性能力的怀疑。如认为《胡笳十八拍》不是蔡琰所作,原因是该诗没有“闺阁脂粉气”(卷二)。

《名媛诗归》在评诗时常常使用“女人诗”、“女人口”这类的语言。如评蔡琰《悲愤诗》“一语可为才色女子,失身事二夫之戒”(卷二),评沈蒲愿《咏残灯》“一作纪少瑜诗,然不似男子口气,盖女人偶然成语,谓之为诗,若男子语如此,亦弃不得作一省诗也”(卷六),评汴梁宫人《宫词》“终是女儿身,妙在不敢自信……含泪何必强添妆,终是女人好饰情态,益复可怜”(卷十八),评朱淑真《纳凉即事》“女子时常说酒,亦非韵事”(卷二十)。这些评语有的以男性立场来告诫女子的德行,有的是以男性作诗的标准去评价女性作诗。

《名媛诗归》对后宫女子的德行要求甚严。评戚夫人《舂歌》云:“汉高帝终不以戚姬故夺嫡,不独开国远虑,亦自是丈夫,然吕稚老狐,立其子。正当用武帝处钩弋夫人法处之,使快人心”(卷一)。对于汉武帝立子杀母的行为,编者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狠心地认为这种方法有利于国事,虽然编者是为戚夫人惨为人彘抱不平,但是肯定立子杀母这种治国之术,就是对女性生命的轻视。可见编者认同男性有权利掌握女性作为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权。评长孙皇后时说:“开国圣母,亦作情艳,恐伤盛德”(卷九),这里编者认为创作情艳之诗不符合女性应该遵守的德行。编者还十分厌恶武则天,说她“性多淫乱,嬖幸诸臣,紊乱朝政”,“老狐媚甚,不媚不恶”,其诗也是“了无佳处”(卷九)。“老狐”一词编者在说到吕后和武帝时都用到,而且称以不干涉政事闻名的长孙皇后是“开国圣母”,可见编者对牝鸡司晨这种违背社会伦常的行为深恶痛绝。

《名媛诗归》对女性诗歌批评的矛盾之处正体现了当时男性对待女性,认识女性的复杂心理。虽然男性文人鼓励、支持女性从事文学创作,但是对女性的社会定位,他们还是摆脱不了传统的观念。所以只能说晚明大量出现的女性诗歌编选、刊刻的热潮推动了此后几百年,乃至五四时期女性意识的发生,并不代表此时的中国社会就已经出现女性的性别独立意识。正是这样一个矛盾的时期和徘徊的时代,人们的思想遭受着新与旧的猛烈撞击,才使贞女节妇与才女共存于同一片天地。

参考文献:

[1]王士祯,撰,勒斯仁,点校.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7:435.

[2]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84.

[3]钟惺.隐秀轩集:卷第一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49.

[4]Kang-I Sun Chang and Hanan Saussy. 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 An Anthology of Poetry and Criticism[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218-219;835-836.

[5]叶燮撰,霍松林,点校.原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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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Ming Yuan Shi Gui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is a female poetry anthology,which is regarded as editing by Zhong Xing. But this paper argues that maybe Zhong Xing is not the editor,although the poetics in this anthology really reflected the poetic ideas of JingLing school.This anthology showed that male began to focus on female literature in late Ming dynasty, but still from a male perspective of female poetry criticism, and still in the bondage of traditional gender concept. They had the obvious contradiction between womens morality and talent.

Key Words: Ming Yuan Shi Gui; Zhong Xing; female poetry; late Ming Dynasty

本文责任编辑:林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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