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川:在思想和写作实践上,我是中国最前卫的人

2022-03-08徐鹏远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古代人西川唐诗

徐鹏远

西川。图/受访者提供

眼前的西川如果不细瞧,跟旧相片里那个样子憨厚又略带桀骜的愣头小伙,似乎没太大变化。只是依然很少剪短的头发,稀疏得有点惨淡,只能借两鬓留长的胡须在视觉上填充些轮廓——就连胡须也褪去了油亮的黑。这时候岁月的脚步声才恍然清晰起来,西川如今已虚龄六十了。

在许多当代诗歌爱好者眼中,他是80年代那股诗歌热潮中为数不多的留存者之一。尽管他的诗歌风格早就改弦更张,也走向国际得到了诗坛的普遍认可,但在大众眼中,对于愈发边缘乃至萎缩的诗歌环境而言,他仍如同活化石一般,印证并象征着难辨真伪的那抹昔日荣光。

或许从一开始,西川就是“尴尬”的。1963年出生的他,比朦胧诗一代小十来岁,当他开始写诗时,遍地都是“诗人”,不再有如当初北岛、顾城般的甫一登场便万众瞩目;等到他的写作逐渐进入成熟期,除了汪国真,诗人已不是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宠儿。更多时候,西川的名字甚至被与海子紧密捆绑,人们期待他扮演一个讲述人,不断掏出属于传奇的点滴往事,或者诬以嗔责,说他靠着故友的光环扬自己的名。

他为此困顿过,认为写作没有意义,也苦恼过,觉得自己好孤独。但他内心终究有着一份也许来自天生的骄傲,他越来越不在乎被理解,“随他们去,每个时代都充满了误会” 。他不再渴望成为一位 “好诗人”,他要写不一样的诗,他要做中国最前卫的人。

他还有极强的好奇心,愿意涉足各个领域。搞翻译、写书法、读诸子百家;两室一厅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字画、瓦当、青铜器以及各种来自地表以下不知是什么的小玩意儿;近些年出了两本书,一本关于唐诗,一本关于北宋山水画。诗评家唐晓渡说过,西川身上有一种老式知识分子的气质,西川自己则说,他就是古代人,从过去穿越回来的。

肆意挥洒的兴致源自充沛的创造力,西川明显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一种不断前行不断打开的冲动。这股力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年前的一场朗诵会上,诗人廖伟棠听过西川读诗后不禁感叹:“他太开放了,年轻人都写不出这么狂的诗来。”

不过在西川那里,诗狂不狂大概也没那么重要。“我可以不是诗人,我只是碰巧是个诗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新闻周刊:作为一个当代诗人,这几年你好像突然一头扎进古代去了,出版了《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做节目也是《跟着唐诗去旅行》《与古为友》。该怎么理解你这种转向?

我不是唐诗的专家,我也不是宋画的专家,我写这些东西的目的跟做学术研究的目的完全不一样,我是个写诗的人,我要问的是人家是怎么干出来的这个活。比如你只跟我讲唐诗写得好,对我没有意义,我知道唐诗写得好,但是我一定要追问他们是怎么写出来的、当时是怎么传播的、当时别人怎么接受的、当时的时代风气什么样。我看不惯那些对唐诗的欣赏式解读,那太无聊了。但是这本小书一出来,别人以為我是研究唐诗的,就开始找我做唐诗的东西,有时候我乐意去,我想了解得更多,比如《跟着唐诗去旅行》,正好我没走过,我愿意跟着走一走看一看,而且也纠正了我一些过去的认识。

宋画也一样。比如我在书里提到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后来的中国人理解的中国画都是文人画,特别讲究留白,好像这个东西才高级,留白只是跟禅宗的兴起有关系,但你看《万壑松风图》多满啊,这也是伟大的传统。我们对宋代的好多认识实际上是明朝人、清朝人的认识。文人画到元后期才有,到了明清都是文人画的天下,你要用文人画的眼光看宋画,你看不明白,我们对宋画的理解被清朝人给带偏了。

宋画里透露出来的宇宙观是后来没有的,这里边有一种东西叫崇高,这个东西是当代人很少体会到的,我们大多体会到的是古人的生活方式,宋词就是生活方式。我认为北宋的绘画绝对是高于宋词的,词就是流行文化,文人画上都不题词,只是因为能够印成书的东西传播起来方便,而绘画的传播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写宋画,实际上是用这么一本小书为宋朝人唱一个赞歌,他们曾经达到的状态等于戳了一个坐标在这儿。

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特别近,我是个古代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朝代的,别人都是穿越到古代去,我是从过去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它跟我的写作有关系,即使我谈的是美术,但实际上跟我的写作观念、写作意识都有关系,所以它就成为我的一个长期关注。只是说这几年开始呈现,我总得让脑子里这些东西出来,不然老憋着也不太对。

古代人达到他那个状态,一定是有当时的历史逻辑。现在的文化逻辑推不出这种东西,这个时候就要求你必须在你的文化逻辑里发展出更多的东西,最后还是归结到你的创造力怎么展开。我不相信我的才华比古人差,我对古人没有仰视,米沃什说他要是生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他的才华不差于莎士比亚,没生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他只能干他这个时代干的事。

说它走下坡路,可能存在。但每个时代的创造力不一定都表现在同一个东西上,古代人没有别的地方展示他的创造力,现在这么多年轻人拍电影,有可能这个时代的创造力就跑到电影去了。

首先,艺术当中的创造和生活当中的创造,有时候不完全是一回事,如果用讨论生活的态度来讨论艺术当中的创造,有时候会模糊。

古代人的确不处在现代性里,古代的好多东西就是内藤湖南说的已经死掉了,但是古代人处在他的当代生活里,每一个古代人都有他的当代性、都对应他的历史进程。比如杜甫是可以处理安史之乱的,而王维处理不了或者不知道为什么王维就不处理,李白也处理不了。那么杜甫处理安史之乱是我特别在乎的,杜甫和他的当代生活之间的关系,让我想到我跟我的当代生活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一个结构上的启发。

另外一个是我们总想从古代弄出点东西来对抗其他文化,实际上这是一个文化危机,现有的这些东西提供不了让你觉得可以信服的价值观世界观,你就回到古人那儿,以为古人可以给你提供这些东西来解决当代问题,这个连门儿都没有。所以我虽然这么热爱古文化,可是我特别强调要成为一个当代人,必须是一个当代人,必须像古人面对他自己的危机那样面对这个时代的问题。

因为我从小是学外语的,所以我认为当代性里还要有国际性,包括读古代文学,应该有一个世界眼光,才有可能看出一些以前没有被打开的东西。比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传统的解释是他对敬亭山的喜爱跟他喜欢谢朓有关系,但是米沃什有一个解读,“相看”是主体跟客体互相对视,“只有敬亭山”是主体消失只剩下客体。当时读到这我都傻了,我没想到李白居然是个哲学家,这个东西是我们在中国传统解读里完全没有看到的东西。

新文学最伟大的功劳是确立了现代汉语、确立了一种思维方式,这个我到现在也受益于它。但是它的确没产生什么太好的作家和诗人,尤其是诗人,我认的就是鲁迅和1942年的冯至。

因为诗歌是一个很深远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起来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写了小说一千年,他说诗歌他也能写,最后他发现他写不了,因为过去一千年的诗歌比过去一千年的小说难写多了。诗歌的历史太长了,人类的精英思想不是集中在小说,是集中在诗歌方面,所以诗歌里积累的东西太多了、太丰富了。五四以后,散文还能像点样,小说还能写一点,因为没有那么大的難度,诗歌难度太大了,又完全换了一个语言,从零开始的,胡适他们在美国读过一点意象派就拿过来弄成中国的新诗,都太皮毛了,又赶上了胡适这种人是没有任何诗才的人,他弄不了这个东西。

诗歌高峰的说法是老百姓传来传去,当然过去鲁迅也说过好诗在唐代都写完了。但实际上这个问题要更复杂一些,复杂在哪——一个是写作,一个是接受。比如某一种写作跟时代的接受比较合拍时,大家就会觉得诗歌重要,如果一种写作跟时代的接受不那么合拍,好像有些人就会说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当我们说一个时代的时候,包含着写作者和接受者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觉得80年代跟唐代不是一回事,因为唐诗之前的铺垫太多了。现代诗铺垫的时间很短,从五四开始中间又跳过50~70年代,几十年时间。所以只能说80年代诗歌很耀眼,但是不是黄金时代就不好说了。

没法追求。因为80年代是刚走出“文革”的一个状态,现在历史的逻辑不是这么个逻辑。

80年代那时候,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正好诗歌是一个最便利的方式,很多人就挤到这条道上了。但对于很多人来讲,诗歌写作是偶然的,写几年之后注意力就转向了,好多人后来就不写了,所以到现在留下来的还是这几个人。

我觉得不会缩小。你让读者现在开始补课,学习世界一百年来的诗歌史,这是不可能的;你让诗人们重打旗鼓另开张,开始写那些能够满足老百姓对各种问题的感受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诗人有诗人写作的逻辑,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文化逻辑。

将来的诗人的写作观念会变,读者的兴趣也会变,这种可能性是会有的,他们会不会走到一起我不知道。

当年我们从宏大叙事进入到反宏大叙事,到现在变成了一个私人叙事或者小叙事的阶段,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不去触碰那些一直困扰着人的问题。包括我在《北宋:山水画乌托邦》里提到的,山水对于宋代画家来讲,包含了信仰、对生死的认识、对天道的认识,所有这些构成了宋代的绘画,今天你不触碰这些东西然后还想画成那样的画,可能吗?精神的那一块形而上,你可以不再处理古代的那套,但这块空间是需要被填满的,哪怕被外星人填满,从心理结构上讲也是一样的。印度思想家Ashis Nandi提出过一个看法特别有意思,他说过去人们是死于天花和麻疹,而现在死于车祸和癌症,你以为你已经死得很进步了?这是一个反讽,不论死于天花还是死于车祸,都是一样的。我觉得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这些东西都没有建立起来。

我好奇心极强,对不同领域都有很强的好奇心,我最终要写的东西是关于战国诸子,我甚至非常遗憾不懂数学。哲学的英文Philosophy,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爱智”,我不敢说自己是个爱智者,但是我就是爱“智”这些东西。

它们都统一在创造力上,我是一个写诗的人,我要推动我的写作。一般人都说写诗是年轻人的事,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快60了,我依然觉得我有不断往前推的那种感觉,对文化、思想、历史的认识还能够不断地打开。而且我的的确确感觉到我有创造力,不是别人要求,不是说你以诗人这个名字活在世界上就应该干点诗人的事儿,我可以不是诗人,我只是碰巧是个诗人。

1992年以前,我写的都是规规矩矩的诗歌、别人理解的诗歌,1992年以后,我对于别人理解的诗歌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我现在的诗,我也不觉得那就是诗歌,我有时候就说这是一种文本,一种过去没有过尝试的文本。在思想和写作实践上,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中国最前卫的人。

我读别人的诗歌,也读外国诗歌,有的人写得很好,有的人名声很大但写得不一定都好。别人读我的东西,有时候读不懂就开始骂,我倒是能读懂别人的诗歌,但我都觉得没劲,满足不了我的智力要求。世界上其实就这么几个人写得好,哪个国家哪个人的东西有意思,我都知道,而且我们之间都有联系。

应该写跟别人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是整个观念上的不一样。中国的太多讨论是语言是不是好、是不是抒发了众人的感情、是不是让人感动,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有没有自己独特的一种写作观念、艺术观念。不光写诗的如此,画画的也是如此,人人都画仕女,陈老莲的仕女跟别人画的就不一样,因为他的整个观念不一样,他号称要“高古”。艺术的想法太重要,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大多数人只是抒个情表达一下,然后有人叫好,这是个正常状态,而且大多数人需要的可能也就是这些东西,就好像唐朝大多数人在李白活着的时候并不需要李白,更不需要杜甫。作家和作家之间、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必须有一个本领叫“认出”,究竟这一堆人里边谁厉害,得能认出来才行。这种活儿跟大众没什么关系,古代士子都是有文化的,他们认出来一个人都很困难,别说现在了。现在是大众时代,而且是大众文化的互联网时代,这种情况之下各种声音都在这,天天网上吵吵。但这只是当代风景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写作者,观察它就行了,究竟能成为一个什么结果,不知道。

中国新闻周刊:你对于自己写作观念的表达,一直都是“处理时代”。但在通常的认知中,西川似乎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直面当下的诗人。

那些人理解的处理时代,是给出一个态度。对我来讲,真正的处理是发现时代的文化逻辑、发现时代的可能性,然后扭转这种可能性。态度是比较廉价的东西,很容易给出来。处理时代是一个历史问题,不是一个态度问题。你看到悲惨生活的时候,你会流下眼泪,但是你得真正流下自己的眼泪。

我不满足于直面人生、直刺时代,我一定要把日常生活、社会生活、历史生活、政治生活转换成我的艺术。

如果我们不讨论日常生活的转变、生活方式的转变、思维方式的转变,就会永远在泥巴里折腾。

会有这样的苦恼、这样的焦虑,但是50岁以后这种东西就无所谓了,你已经可以对自己作出一个判断。

说没有困扰,也有困扰,但要说有多大困扰,也没有太大的困扰。

我跟海子一块写诗,一块出过诗集,这是青春的一部分。到今天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比海子多活了一倍的年龄还多。这些年我也做了自己的很多事情,我一直在努力学习,我心里都非常清楚,对别人怎么说就随他们去。每个时代都充满了误会。

当时所谓的求生本能,一个是别人真的死了,另外一个是觉得自己的写作和一个大的时代变迁比起来没什么意义,不过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些自言自语。但重新开始写作,实际上是重新找到了一个写作的意义,我打开了思维方式、打开了表达,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做起来还有意思,也就一直这么做下来了。

肯定有很多变化,慢慢的就不太容易像年轻时,很多事越来越不在乎,因为你已经学会了一套游泳的本领。游到哪算哪吧,只能是这个样子。

猜你喜欢

古代人西川唐诗
盘点古代人的“劳动节”
唐诗赏读
登剑门关
海洋星探组 先进的中国古代海船
唐诗赏读
穿越时空的爱恋
唐诗赏读
唐诗新学
体验
西川村,最后的孤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