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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娃传》到《绣襦记》
——论作者改编思想的独特意蕴

2022-03-07闫鹏捷山西师范大学

艺术品鉴 2022年36期
关键词:门第观念

闫鹏捷(山西师范大学)

在大多数戏曲作品中,才子佳人模式向来被当作歌颂爱情的对象,爱情这一看似自由的化身往往由人们所处的现实生活所束缚。《绣襦记》作为重写作品,其故事经历时代的演变,显示出作者独特的思想内涵。作者徐霖通过重新描绘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爱情故事,来探寻“本我”在理想与现实中的共鸣,戏中借用郑元和与李亚仙跨越身份的恋爱,实则为了寄托自身对于自由生活的向往。

《绣襦记》的本事源自唐白行简小说《李娃传》,在唐代,《李娃传》的出现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其故事常常经由话本小说、南戏、杂剧等艺术形式改编流传于世。南戏《李亚仙》、元高文秀《郑元和风雪打瓦罐》今已亡佚,之后又有元代石君宝、明代朱有燉的同名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流传下来,《绣襦记》的故事正是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进行原文扩写、情节化用而成。《绣襦记》作为世代累积型作品,其故事内容在时代变迁下寄寓着作者的独特思想内涵,作品中试图重新描绘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爱情故事,其背后蕴含着的作者思想值得探究。

一、现实背景:门第观念盛行

门第观念要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九品中正制成为士阶层形成的标志,为士族力量的崛起奠定了政治基础。《宋书》卷九十四载:“汉末丧乱,魏武始基,军中仓卒,权立九品,盖以论人才优势,非为世族高卑。因此相沿,遂为成法,自魏至晋,莫之能改。”由此来看,九品中正制初创是以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来衡量品级标准的,然而专职举士的中正官多由地方上的世家大族担任,人才分级的权力集中掌控在士族门阀手里,九品中正制逐渐成为一个摆设。《晋书·郑袤传子默附传》曰:“初,(晋武)帝以贵公子当品,乡里莫敢与为辈,求之州内,于是十二郡中正佥共举默。”此时,官员选用偏重门第已成为事实,“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公正的选人制度使得门第之风对整个社会环境的价值取向与社会心理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门第观念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唐朝,甚至在很长的时间内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科举制的建立为寒门子弟踏入仕途提供了关键的机会,但名门望族的门第观念早已在社会各个方面生根发芽,首先表现在社会地位方面。权势、官爵成为门第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绣襦记》中郑儋出场便自报家门:“下官姓郑,名儋,乃恒公之后裔。家世甚振于荥阳,时望颇崇于朝野。官居刺史,任莅常州。”先炫耀身世,再自夸政绩,短短几笔的抒写使郑儋的自得之意跃然纸上。出身名门的郑儋也希望儿子郑元和通过考取功名进入仕途,“阀阅门楣倍有光”,这种将名利、官爵作为家族荣誉的外化因素,就是门第观念最直接的表现。贞观六年,唐太宗令高士廉等人勘正姓氏,修订《氏族志》,其目的就是为了打击传统地位的崔、卢、王、郑等大姓,从而达到压抑门阀士族,扶植庶族地主,进而加强权利的目的,可见当时名门望族的社会势力不容小觑。

门第观念同样寄身于婚姻之中。《隋唐嘉话》写道:“高宗朝,以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等为七姓,恃其族望,耻与他姓为婚,乃禁其自姻娶。”郑儋作为荥阳望族,他的婚姻必然要彰显家族的声望。“夫人虞氏,相夫有雎鸠之风”“牙签万轴绕芸窗,教子须知有义方”无不体现郑儋夫人虞氏出自名门的风范。据考证,“虞氏”为大唐十二大名门望族之一,会稽虞氏作为会稽四姓之一,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著名家族、江南门阀士族的代表。婚姻中的门第观念还通过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禁止贱良通婚,使门第成为人们心中不敢逾越的鸿沟。唐代法律规定:“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官户娶良人女者,亦如之。良人娶官户女者,加二等。”身份差距意识明确。国家以法律的形式将门第观念深深烙印在人们心里,门第成为爱情不可跨越的首要因素,维护家族的荣誉与声望成为士族心中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父子萍逢》一出中,郑儋遇到“重生”的郑元和大为吃惊,将郑元和与李亚仙的婚姻定义为“论山鸡离拔毛羽,配文鸳固难为付”,将救助儿子于危难的恩人喻作“山鸡”,可见其心中门第观念根深蒂固。

家风门风作为礼仪制度的内化因素,也与门第观念紧密相连。在门阀士族形成发展的过程中,门第观念逐渐加深和强化,礼仪制度格外受到他们的垂青。门第观念愈深,家风门风愈成为士族刻意彰显的要素。

第二十一出《堕计消魂》中,中计的郑元和无奈与李亚仙分离,巧遇先前被卖的随从来兴,来兴见旧主的落魄情状,劝旧主人早日回家,以免失去家门的信任。由此不难看出家族里的奴仆也时刻将家风记挂心间,可见门第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

第二十五出《责善责离》中赴京述职的郑儋遇到了儿子郑元和,此时的郑元和在被老鸨计赚后,早已流离失所、金银全无,以歌郎的身份苟活于世。狼狈不堪的郑元和在郑儋心里早已不是“千里之驹”,郑儋不顾郑元和“望爹爹深垂悯慈,至亲莫如父子”的恳求,不再认同两人的父子关系,在他心中,维护家族声望才是最为关键的事情。

二、爱情化身:挑战传统观念

传统的门第观念为身份划下清晰的界限,然而总有戏中人冲破层层爱情的里番,使爱成为自由意志的沉沦,促使人们去追求更高精神层面的内容。出身名门的郑元和带着家族的期望进京考取功名,性格单纯、不谙世事的他对京都的繁华一无所知,与李亚仙的相遇更是始料未及。“失身尘坌”的李亚仙“身虽堕于风尘,而心每悬于霄汉”,在遇郑元和之前便已生从良之愿。两人的相遇可谓是互生惊喜,在残红满地、柳色如烟的意境中,郑元和“坠鞭”,李亚仙“假意逃离”,这便是两人悲喜剧的开始。文中具体情节如下:

(生上)真个好景致,好景致!

【前腔】缓鞚丝缰,为惜残红满地香。(旦)银筝,你看俊俏郎君。(生)忽见天仙降,顿使神魂荡。嗏,转盼思悠扬,秋波明朗。看他体态幽闲,装束皆宫样。坠鞭,坠鞭!来兴,拾了挽手起来。懒策金鞭入教坊。(丑)请接丝鞭入洞房。

门第观念通过身份、社会地位等外在形式显示出来,而真正需要抗衡的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思想偏见。李亚仙在和郑元和初识时便有意识地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两人正式见面时,李亚仙“欲见又含羞,进前还退后”,显然没有了面对其他人时逢场作戏的情状。在郑元和道明家世来历后,李亚仙却以“拙妇如鸠”自称,发出“高巢仰鹊,悬思牖户绸荒缪”“反笑鸿儒,俯寻荜门圭窦”的感慨。面对郑元和“欲酬仰慕之私”的爱意表达,李亚仙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带着从良的志向,勇于突破原有的思想束缚,开始一段未知结果的情缘。“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止也”,对于情的追求大于礼的束缚,必然是情感的最终归向,这是李亚仙最鲜明的形象特征。

李亚仙前后形象的一致性为人物坚贞的品格增色不少,也正是由于这样,李亚仙与郑元和才能在门第观念下完成爱情的救赎。美满的情缘必然要接受不断的考验,中计后钱色皆空的郑元和曾想寻求家门的庇佑,然而这个曾给过他无限荣耀的家门,也不愿伸出援手去接纳他。学业荒废、痛失爱情,及第与爱情是他曾经追寻的东西,却同时陷入困境之中。一曲《莲花落》使郑元和与李亚仙重新相遇,顾念情义的李亚仙主动向郑元和伸出援手,她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李亚仙在与郑元和失联的日子里,拒不接客,早已脱离风尘。颠沛潦倒、历尽苦难的郑元和在李亚仙的悉心调养下,卒岁平愈如初。劝郑“斥去百虑,以志于学”成为李亚仙的心上事,然而“一双俊俏含情眼”使郑元和“频顾残妆面”,李亚仙见状用鸾钗刺伤双眼以此来激励执迷不悟的郑元和。郑元和最终受到感化,独自离开考取功名。

面对感情,“父母之命,不能止也”是李亚仙对传统思想做出的抗争;面对命运,脱离旧有身份、剔目劝学,是李亚仙在坚强与隐忍中做出的行为抗争。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的抗争,一切只为对“至情”的表达,一切世俗情感的追求无关门第观念、无关强调身份的严苛法律,感情才是婚姻的前提与基础。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爱情作为时代的理想化身,对一切传统观念的挑战只能在众多艺术形式中获得认同与歌颂。

三、寓情于事:对自由生活的追求

“在明中期,改编旧剧仍是传奇创作的主流”,生活在明代中叶的徐霖正是继承了前人已有的故事框架,改编而成《绣襦记》。改编的细节不仅仅受原有故事框架、创作时代背景的限制,更重要的是与作者的创作思想紧密相连。细观作者的生平经历,徐霖在《绣襦记》中将自己的生活追求融入了“才子佳人”的表象中,而他真正思想的表达却另有一番深意。

徐霖淡泊功名利禄。徐霖年少时不得志,但并无灰心之意,而是选择让自己更为快意的生活方式,寄情于书画。他从小天赋过人,五岁日记小学千余言,七岁便能赋诗,人人称之为“奇童”。据顾璘所撰《隐君徐子仁霖墓志铭》:“年十四补弟子员,惟放笔工文章,闻誉益起。……然任放不谐俗,忌刻者常侧目待之。竟遭诬黜落。君曰:‘已矣。士固能贵,岂专在青紫邪’。”一时的失意并没有使徐霖受到打击,他依然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在书画界名声大噪。《重刊江宁府志》卷四十载:“少为诸生有名,然倜傥不羁,坐事削籍,乃弹力于藻翰,书画皆工,名播海外。”徐霖的价值在仕途以外的形式得到认同,与众多因功名而迷失于仕途的文人不同,徐霖面对失意可以坦然接受,他始终不在意功名对自己的束缚。

徐霖始终追求自由的生活。三千年读史,不过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徐霖的才华曾得到武宗的赏识,然而面对官爵的诱惑,徐霖断然选择辞官不就。《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记载:“武帝南训,伶人臧贤进其词翰,召见行宫,试除夕诗百韵,及应制词曲,皆立就,雅俗杂陈,语多譎谏,上屡称善。……赐飞鱼服,扈从还京。每夜宿御榻前,与上同卧起,将授官禁近,固辞,会上宾而罢。归里二十余年乃卒,年七十有七。”本可以依赖皇恩在仕途上扬名显身,但一向通透的徐霖断然选择自由的人生,颇有一番豁达、洒脱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影响着徐霖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徐霖的交游情况便可窥知一二。明人周晖曾在《二续金陵琐事》记载道:“徐髯仙,……数游狭斜,其所填南北词皆入律,故娼家皆崇奉之。”徐霖的一生豪放不羁,不论朋友的身份差距,皆以曲会友,不难看出他自然、洒脱的心性,徐霖在描写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爱情时便赋予人物以同样的情怀。在徐霖的散曲中,他的人生态度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春去春来,朱颜容易改;花落花开,白头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访蓬莱,神仙安在哉?清闲两字钱难买,何苦深拘碍。只恁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别无闲计策。”纵观徐霖的生平,畅意快活、悠然自得始终是他的人生信条,不畏权势官爵的束缚,直面人生的不快,才是髯仙的精神所在。

四、个人思想的表达:跨越时空的碰撞

唐代社会的贵族化色彩,深受魏晋南北朝士族门阀的影响,名门子弟纷纷热衷于高门联姻、社会地位的追求,科举制的确立更使他们对功名趋之若鹜。正是这种社会风尚促进了唐朝文艺的繁荣,《李娃传》的诞生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传统的门第观念下,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结合并不符合时代的发展潮流,甚至他们的行为也会受到现实境况的束缚与谴责。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绣襦记》继承了前人的艺术传统,沿着情节与人物的大致脉络,将作者个人的思想与感受重新寄托在两位主人公身上,诉说自己的人生态度,饱含着鲜明的个人色彩。

《绣襦记》作为重写作品,其人物形象的转变对戏曲作品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与《李娃传》中相比,李亚仙的形象更具有现代性爱的特征,自由与豁达是她个性的显现。李亚仙纵使陷身于窘迫之中,仍然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当所遇之人为心上人时,李亚仙并没有因为身份的差距而退缩,而是选择直面内心的情感。人生的遭遇起起落落,李亚仙面对落魄的郑元和,仍然敢于付出自己的真心,选择用剔目来警醒郑元和,实则需要很大的勇气。徐霖通过塑造李亚仙坚贞不屈的品格,与“戏中人”共同寻求生命价值的意义,从而表现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的自由精神。

郑元和前后形象的变化同样展现出他对传统观念的否定。郑元和作为名门望族一脉,必然受到门第观念的影响,面对父亲对家族荣誉的维护,起初郑元和只是一味地顺从。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李亚仙剔目劝学之后,两人的感情绝不是一时的兴起,爱情在一次次考验中得到升华。郑元和在功成名就后大胆推辞权门显贵的婚配要求,不再顾及家门、世俗的偏见,坚持迎娶李亚仙,这才成就了两人的理想爱情。两人的婚姻最终以爱情为基础,不再以门第为权衡,这是两人共同的自由追求,同时也反映出人物对门第观念的反抗。

徐霖所处年代理学思想占据重要地位,人们纷纷追寻思想的解放,此时“情”的突破成为解放人性的关键。徐霖一生洒脱自在,自由畅意的人生自然无关名利与地位,在书法与绘画中他同样享受到无限的乐趣。徐霖将自己的人生感受与思想赋予在爱情这个理想的化身上,通过隐蔽的方式向世人传达他所追求的快意人生。徐霖在《绣襦记》中借用郑元和与李亚仙两人的爱情故事,并赋予两位主人公全新的价值内涵,无疑是作者本人最真实的思想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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