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家王韬,言他人所不敢言
2022-03-07高善罡
高善罡
在近代中国,由中国人出资、中国人当主笔、为中国人说话的报刊,王韬在香港创办的《循环日报》是第一家。正因如此,胡适评价王韬是“梁启超等人政论文的先驱”,林语堂更是推崇王韬为“中国新闻报纸之父”。
1828年11月10日,王韬出生于苏州府长州县。1845年,他以优异成绩考中秀才,次年赴金陵参加乡试未中,后到离家不远的锦溪镇做了塾师。1848年,他来到上海,看望为西方来华传教士“授经”的父亲,被这座充满西方气息的都市所吸引。第二年,他接受英国传教士麦都思的聘请,到上海墨海书馆编译西学书籍。从这时起,他开始接触报刊,先是在麦都思创办的中文报刊《遐迩贯珍》上发表《瀛海笔记》,后又参与英国传教士亚历山大·伟列亚力创办的《六合丛谈》的编辑工作,并在这份刊物上发表了《反用强说》等文章。
王韬的士人观念根深蒂固,儒家“三不朽”之立德、立功、立言一直是他的理想追求,对于给洋人“打工”,他常觉羞辱,几乎“无复有生人之乐”。 也因为此,留居上海前10年左右,王韬所写的作品几乎没有涉及西方。他每天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上海酒楼菜肴口感、青楼女子姿容以及人情礼物往来,却对自己在墨海书馆为“夷人”服务的工作内容讳莫如深。在帮助传教士翻译《圣经》时,他笔下的基督有着浓厚的儒家味道,以致一些西方教士批评其译本“不完全符合规则”,认为“神性不够的读者……极易将基督误认作孔子,十分危险”。
固守千百年的传统士人观念,也使得王韬对近代报刊持消极态度。在与伟列亚力的一次争论中,他毫不掩饰地提出报刊不适合中国,理由是:“泰西列国,地小民聚,一日可以遍告。中国则不能也。中外异治,庶人之清议难以佐大廷之嘉猷也……中国所重者,礼义廉耻而已。” 大意是欧美西方国家,地方小民众聚集,一天之内报刊消息就传遍,中国则不可能。中外治理方式不同,平民百姓的议论难以对朝廷治国提出好的建议。他甚至将近代报刊划归为“奇技淫巧”,认为它不利于君主威严和国家治理,“摈之不谈,亦未可为陋也”。
放浪形骸的王韬虽考场失利,但对求取功名始终初心未泯。1858年,而立之年的他喟叹:“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跼(音同菊)天蹐(音同吉)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说自己在外国人的地方工作处境困窘,惶惧不安。于是,他开始不断地给江苏巡抚徐有壬、两任上海道台吴健彰、吴煦等地方官绅上书进策,希望得到采纳与重用,但均未果,或者“用其言而仍弃其人”,或者干脆置之不理。身处困境,王韬不甘心平庸,决定铤而走险。1862年,他回家乡探亲,化名“黄畹”向太平天国上书,以求完成自己的策士之梦。这件“黄畹禀”被清军缴获,清政府当即以“通贼”罪下令通缉,王韬只得再次逃到上海,隐匿在英国领事馆内。后来,在麦都思之子的帮助下,他才得以脱险,乘船逃往香港,开始了长达22年的避难生活。
到达香港后,王韬拾起了老本行,在英国汉学家理雅各创办的英华书院从事译书工作。当时的香港已经成为英国殖民地,初具近代工商业城市的繁荣。这给王韬了解西方世界打开了一扇窗,通过西方社会制度与清王朝专制政权的观察对比,他开始逐步接纳曾经抵触的西方文明,资产阶级维新思想渐趋成熟。他曾与洋务派丁日昌、曾国藩、李鸿章书信交往,并向李鸿章上书谏言:“夫天下之为吾害者,何不可为吾利。毒蛇猛蝎立能杀人,而医师以之去大风攻巨疡。虞西人为害,而遽作深闭固拒之计,是见噎而废食也。”大意是说可以“变害为利”。他还劝说清廷向日本学习,借助西方国家的先进技术以强中国。这是王韬最早对世势提出变局观点。
王韬思想观念发生转变的关键时期是1867年。这一年,理雅各返回英国度假,邀王韬去英国继续合作释译经书。在英国工作之余,王韬游历欧洲,对英法等国的现代科技文明、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文化教育、市政设施以及生活方式大为震撼,由此摘掉了“天朝王国”的有色眼镜。他深感中国社会之愚昧、落后:“中士之蔽,则在甘坐因循,周知远大,溺心章句,迂视经猷,第拘守于一隅而不屑驰观乎域外。”他认识到,中国士人的落后,在于因循守旧,必须顺应历史潮流,变法以图强。
不久之后,王韬对欧洲报刊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对报紙在现代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刮目相看。他清醒地认识到,报刊不仅可以使阅者“知民情之向背, 习尚之好恶,风俗之浇醉,国计之盈虚,时局之盛衰,兵力之强弱”,更为重要的是,可以“民隐得以上达”“君惠得以下逮”“曲直是非,亦于此见焉”。英国《泰晤士报》近百年历史,美国《七日录》二十四万的读者群,欧洲日报主笔“仰之几如泰山北斗”的崇高社会地位……这些都让他感觉新鲜和羡慕不已。
1870年2月,王韬重返香港时,已经确立了变法自强的信念,成为我国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他强烈感到,中国应向西方学习,广设报馆,改良政治。
1872年,王韬的老板理雅各退休回国,英华书院停办。王韬与友人黄胜等五十余人,筹资一万墨西哥鹰洋,购得英华书院的印刷设备,成立了中华印务总局,随后又依托中华印务总局筹办《循环日报》。1874年2月4日,《循环日报》在香港创刊。之所以取名“循环”,是因为王韬坚信“穷则变,变则通”,“弱即强之机,强即弱之渐,此乃循环之道然也”,认为唯有“变”,才能使当时中国的处境得以真正改变。
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循环日报》。
左图:《弢园文录外编》,王韬著。右图:位于苏州甪直的王韬纪念馆。
自创刊之日起,王韬即任主笔,他的任期一直持续到1884年离港归沪前。其间,他的女婿钱征和洪士伟、冯翰臣等人相继任主笔,协助王韬开展工作。其中洪士伟协助他办报时间最长,前后共计10年。
《循环日报》创办之初,即宣布以“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变法以自强”为办报宗旨。1875年,王韬发表政论《变法自强》,第一次提出和使用“变法”概念,其思想观点对洋务运动和后来的维新变法产生了深远影响。
《循环日报》开设“京报选录”“羊城新闻”“中外新闻”等栏目。王韬几乎每天撰写一篇政论文章,也许是迫于形势,他所发议论大多略去姓氏,而是以“遁窟废民”“天南遁叟”“弢园老民”“欧西寓公”等笔名刊发。他在政治上,主张建立君民共治的国家,惩治官场腐败,“选真才以图干济”,废除陈规陋习;在经济上,率先喊出“富强即治国之本”“振兴中国”的口号,主张兴办实业,开发矿藏、修筑铁路,发展纺织,杜虚耗以节流;在外交上,主张维护国家主权,处理好周边关系,发挥海外华人力量;在军事上,主张科学把握攻伐情势,引进欧洲先进武器;在法律上,主张加快立法,做到宽严相济、明刑弼教。他还撰写了许多介绍国内外风土人情的文章,开阔国人视野,增强报纸可读性。王韬在《循环日报》发表的政论文章,后来部分收入《弢园文录外编》一书中出版,成为中国的第一部新闻政论作品集。
《循环日报》从创刊号起,与当时的中文报纸相比,有着明显不同:
一是,此前创办的中文报纸内容多是传播基督教教义、传抄上谕、刊载章奏,刊登商业行情、船舶情报等,很少对时局发表评论;《循环日报》则以“立言”为目的,是“文人论政”的重要平台,是实现“下情上闻,上意下达”“通外情,广见闻”的民间渠道,开创了以政论为灵魂的报刊。手无寸铁的王韬,以一管毛锥,针对社会现实,评价其措置,褒贬其得失,彰显了进步文人以国事为己任的责任与担当,并因此成为近代中国著名的报刊政论作家和中国报刊政论时代的开拓者。
二是,此前中文报纸的创办者和主持者都是外国人,虽然有为数不多的华人参与报社工作,但没有任何实权,最终决策权都在外国人手中;王韬深知传媒控制权与舆论之间的关系,强调只有中国人自办的报刊才能维护民族利益,《循环日报》“所有资本及局内一切事务,皆我华人操权”,因而是中国第一份由国人自己出资、主编和管理并取得成功的报纸。
三是,此前创办的中文报纸在用语上追求雅达、精致,作者既被传统散文模式所困扰,也难以形成鲜明的个性特征;王韬在《循环日报》的报章文,则是“喜即為之下笔,辄不能自休”,“贵在乎纪事述情,自述胸臆”,语体自由,文白夹杂,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这样的变化与创新,被人们称为“王韬体”,对当时和后世的报章体产生了重要影响。
由于《循环日报》传播内容贴近社会现实,敢于“言别人所不敢言”,传播形式贴近读者,发行量一度居国内之首,发行之初即能在国内各埠、东南亚地区以及远至日本、美国等地广设代销处,成为一份很有影响力的华文日报。1879年,王韬还以《循环日报》负责人的身份访问日本,和日本的新闻界人士进行接触,成为中国赴日新闻交流的第一人。
离别家乡22年后,在洋务派领导者的斡旋下,王韬终于在1884年回到上海定居。他离开后,《循环日报》在香港继续出刊,除了三次短暂停刊外,至1959年10月才最终停刊,成为出版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早期国人自办报刊。但是,由于王韬的离去,《循环日报》再无往日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