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雷雨》繁漪形象的悲剧美
2022-03-07张乐平孙鸣晨
张乐平 孙鸣晨
曹禺曾表示:“《雷雨》中形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繁漪”,他在整部剧中对繁漪的用墨也可谓最多。在曹禺笔下,繁漪是拥有“雷雨”特征的代表,她的不幸遭遇揭示了旧社会的阴暗面,谱写着生命中的悲歌,而她的反抗和追求虽有悖于社会伦理道德,但其呈现出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却足以唤起我们的审美体验,产生情感共鸣。很显然,在曹禺的生花妙笔下,繁漪这一悲情人物形象得以完美刻画,独特的悲剧美也得以全景呈现。
悲剧美即因悲剧而产生的美,是一种立足于叙事的审美形态。这一审美形态关键就在于引起人的怜悯与恐惧,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绪主要由于剧中人物所遭受的悲剧命运及其抗争的失败。从叙事角度而言,悲剧美主要由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抗争行为、否定性的结局以及潜在的精神超越四个基本要素构成。在《雷雨》的悲剧叙事中,繁漪的不幸遭遇能引发读者的怜悯与恐惧,其反抗和毁灭会在人们心中激荡起巨大的情感共鸣,悲剧艺术的审美效果便由此产生了。因此,繁漪作为一个能激活我们审美感觉的艺术形象,与悲剧美的这四个方面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繁漪的不幸遭遇体现了悲剧美
繁漪的不幸遭遇引起我们的悲悯感,但却与日常生活经验中的怜悯不同,这种悲悯是一种“审美的同情”。读完繁漪,我们不会指责繁漪与继子周萍“闹鬼”般的不伦之恋,不会耿耿于怀繁漪的自私和乖戾,正如曹禺在《雷雨》序中曾表示虽然繁漪“罪大恶极”,但自己是怜悯并尊敬繁漪的。在他的笔下,繁漪的疯狂是其在不幸遭遇下进行的合理抗争,但她无论如何反抗都无法跳脱出宇宙这口无限的、残酷的井。她让我们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来看待个体生命在宇宙中无可遁逃的渺小与无力。
首先,繁漪的不幸遭遇来自社会环境因素,在“五四”时期,一切陈腐的社会观念已经发生了动摇甚至改变。作为五四以后的资产阶级女性,繁漪朦胧的个体意识已经觉醒,使她不能安心于“三从四德”的命运。而周公馆就是当时封建专制社会的缩影,周公馆的主人周朴园就是封建专制社会的代表。他将繁漪从一个善良、安静的女人变成了偏执、阴鸷的疯子;从最残酷的爱变成了最不忍的恨,最后由她之手导演了这场悲剧。繁漪自己最终也走入乱伦的深渊,变成一个“像死一样的女人”。
其次,繁漪的不幸遭遇也与其自身的性格因素有关。学者钱谷融先生把繁漪的性格高度概括为“雷雨性格”。他表示:“繁漪便是‘雷雨’。繁漪,繁,多也,漪,水之纹也。繁漪便是猛浪,便是永不宁静的水,便是荡涤一切的‘雷雨’”(钱谷融,《〈雷雨〉人物谈》,上海文艺出版社,92页)。她的这种雷雨性格推动了悲剧的发展:引出侍萍,公开四凤和周萍的恋爱关系;揭开了周朴园蒙蔽多年的遮羞布;无辜的四凤和周冲触电而死,周萍饮弹自尽,大海逃走……最终导致了一出无法挽回的悲剧。繁漪的不幸遭遇使人感受到宇宙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唤起了人们的怜悯和恐惧感,产生了悲剧艺术的审美效果。我们会怜悯这样一个有个性、有追求的女人在命运的驱使下走向破灭,会怜悯个体生命在宇宙间的无力与渺小,通过这种怜悯得到悲剧美的享受。
二、繁漪的抗争行为渲染了悲剧美
繁漪极其叛逆的抗争行为激起了我们的生命力感。对于悲剧美来说致命的不是向人们砸下来的苦难,而是苦难压迫下的人物形象在抗争时爆发出来的生命力感,这是悲剧美得以光芒四射的关键所在。正如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表示悲剧形成最关键的因素就是对灾难的反抗,“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6页)。而能够给我们带来快感的,也不是剧中人物遭受的苦难,而是他们的反抗。繁漪没有和鲁侍萍一样屈从了封建思想的捉弄,没有如周萍一般服从了封建势力的安排,而是选择了对厄运进行抗争。因此我们除了对繁漪的悲剧感到悲悯之外,还可以从繁漪的抗争行为中洞见其生命的意志与力量,被繁漪身上勃发的生命力所感染、所激励。
剧中一共有四处繁漪和周朴园的正面冲突,这四次冲突描写可以看作繁漪十八年来在周家抗争行为的缩写。首先,前两次冲突是繁漪被周朴园当作“精神失常者”,在威胁她吃药和看医生时两人的争执,通过她被迫接受喝药到嘲弄周朴园,这一态度转变可以看出她的叛逆精神,反抗的序幕也逐渐拉开。其次,在第三次冲突中繁漪跟踪周萍从鲁家回来,面对周朴园要求她上楼的命令,她坚决地为自己争取自由“不……我要你给我出去……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态度暴躁又轻蔑,她的反抗态度更加明显。最后一次冲突是全剧的高潮,繁漪当众揭开了周家两代人乱伦的遮羞布,也撕毁了周朴园的虚伪外衣,可以说繁漪的反抗精神也在此处达到了高潮。从繁漪反抗精神和行为的愈演愈烈,我们可以看出她身上那种原始的野性,她这把火最终燃尽了周家“满是罪恶”的空气。
繁漪的抗争是生命激情与黑暗势力的抗争,她代表着受到深重封建礼教压迫的妇女的反抗,也是在为全体遭受过爱情欺骗的妇女复仇。封建等级、封建观念、封建家长制、三从四德等旧的社会制度已经束缚了女性无数年,繁漪这把反抗的火燃烧的是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旧观念,是对这场长久以来的灾难的反抗,哪怕仅仅燃烧了片刻,也迸发出了强烈的生命力,强烈地激荡起我们的生命力感与力量。因此,面对繁漪失败的惨象,我们除了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产生一种悲悯的心情之外,还会被繁漪身上勃發的生命意志及与命运之间相互对抗甚至搏斗的力量所感染、所激励。
三、否定性的结局呈现了悲剧美
悲剧中斗争行为的失败是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的关键所在,只有沉重的否定性结局才能带给审美主体的高强度的心灵震撼,显现出悲剧美。这是“由于突然洞见了命运的力量与人生的虚无而唤起的一种‘普遍情感’”。(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4页)在周萍不堪重负想要离开的时候,她愤恨,痛苦,甚至最后报复性地揭露了周家掩盖三十年的“家丑”。她宁愿毁灭一切甚至毁灭自己,都要绝望地维护她自认为的爱情——只要拥有爱情,她就能活着。最后周萍恶狠狠地对她说出“我要你死!”,标志着她所追求的畸形情爱理想的破碎结局。当悲剧中的矛盾冲突体现了善良一方的失败时,这种失败无疑会引起人们的同情、悲愤乃至恐惧,从而转化为悲剧美。
繁漪的悲惨结局赤裸裸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人们不免会有物伤其类的恐惧和悲哀,由此产生了悲剧美。鲁迅先生认为中国的悲剧艺术受到传统的文化观念和叙事艺术的影响颇深,因此始终“未能产生出近现代意义的悲剧,而只是硬凑成‘大团圆’结局”。然而,悲剧的意义就在于要读者有直视恶的勇气,敢于直面残酷的现实。繁漪的悲剧便是如此,她一再挽留、恳求,但都遭到了周萍的拒绝,这时繁漪企图搬出周朴园,但同时也揭开了周公馆表面下的罪恶和丑陋。她的报复看似成功了,但她自己也失去了一切,走向让人扼腕的疯狂结局。当毁灭成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時,我们本能地会产生“兔死狐悲”式的恐惧,悲剧美正是以这种痛苦体验作为审美客体。悲剧艺术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够得心应手地将这些痛苦体验转化为一种混合着痛感的快乐。
四、潜在的精神超越展现了悲剧美
潜在的精神超越是任何一部悲剧得以实现的必不可少的因素,悲剧虽然向人们展示了人的渺小,生存的困境,带给人们悲悯、恐惧等情绪,但这些也只是走向超越和激励这类积极情绪的一个步骤。其一,对于悲剧人物而言,繁漪虽然没有获得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超越,但她表现出了超于现实的先进思想和强烈的个性,她以鲜明的姿态反抗着社会环境。繁漪与继子的畸形情爱是在反抗封建家族制度和社会伦理意识,并且这种反抗从未有过妥协,在她心中曾经的繁漪早已被周朴园压迫死了。这种不屈的反抗精神与悲观、消沉、堕落没有半点关联,而是从毁灭走向再生,从再生走向了永恒。
其二,对于读者而言,从直面苦难到体验反抗中的生命力感,再激发出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对假恶丑的否定,我们经历了一个情感净化的过程。我们不可能将发生在繁漪身上的不幸遭遇作为直接的审美对象,不可能只是通过阅读繁漪的否定性结局从中得到快乐。我们沉浸在悲剧的世界里,因悲悯而同情,因恐惧而打颤,但这些痛感的产生和指向都是剧中的世界,并且这些痛感会使我们思考如何产生与之抗衡的精神力量,最终转化为快感,由绝望走向了希望。在读者铺张的想象和严谨的构思中,繁漪已然是具有反抗意识的资产阶级新女性,她在恶劣的社会大背景下超越自我,即使要落得粉身碎骨的结局也向往自由爱情、自由意志。繁漪的生命意志与力量刺激我们,感染我们,也鼓舞着我们在观赏悲剧时产生惊奇和赞叹,享受精神上的慰藉,尤其是在封建社会的衰落和资产阶级兴起的变革时代。
当我们用审美的眼光看待繁漪这一形象时,就会发现其具有较为完备的构成悲剧美的四个因素:人的不幸遭遇、悲剧主人公的抗争行为、否定性的结局以及潜在的精神超越,这些都在繁漪身上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现。正因为有如此的美感效应,方使得这个形象产生了强大的艺术震撼力,使得这个形象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独具特色,光彩奇异的悲剧形象。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