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闲笔
2022-03-07王玲花
今日立春。
翻到日历时,我正在写字。不由把目光伸向窗外,树瘦骨嶙峋,草衰败枯黄,花还未打上朵,天地万物,还没与春真正和解。但春的到来是铁板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看,它正用不可遏制的力量,一点一点,把温暖撒进来。
立春,乃岁首,是新的起始。我喜欢“立”字,它有一种动态美,带着推倒寒冬,重新焕发生机之力。四声落下,一声阳平,像母亲轻唤孩子乳名,暖意荡漾。从今日,天下就是春的了,万物整装待发,摩拳擦掌,准备开启与春的互动模式。
阳光像孩童的脸,红扑扑,带着喜气。天空湛蓝,云轻飘其上,看上去像青花瓷,明亮如刷釉,清新似水洗。大地打开自己,沐浴春光。光线温柔的表达无处不在。一年的希望,正从融融春日中,散发着光泽。
春风收敛锋芒,像母亲的手,似轻柔的乐。欣欣向荣的气象,就在眼前了。心也有了暖意,却清楚:“万条垂下绿丝绦”则要清明节后了,“春风又绿江南岸”要再过些时日。
春雨轻柔,像猫步。雨似银丝细线,天地间蒙着轻雾,像一首朦胧诗,似一阙婉约小令。我行走期间,并不撑伞,淋湿方觉好。春雨楚楚动人,实在是叫人不忍心拒绝。
立春节气,让日子变得隆重起来。前一日,母亲就念叨,明儿立春,要吃春饼。一大早,母亲就围着锅灶,烙饼、做菜,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就做好了,白面薄饼,圆圆平平;土豆海带丝,满满一盘。母亲铺饼,卷菜,动作麻利,郑重其事,颇具仪式感,然后递给家里的每个人,还不停地说,快吃!快吃!仿佛吃得慢一点,或者少吃一口,这春就立不起来似的。
母亲用舌尖品味春气,用厨事宣告节气,而我则不是。
中午,我到田野踏青。我认为,此为最。泥土解冻,小河唱歌,鸟儿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春气在徐徐升腾。站在春里,人如入清新美文之境,是一种缥缈又确定的意境。这意境,无论用什么语言描述,都觉不够,且容易让人醉。
看够了,就玩。放风筝会让时间回到童年,一些细节也渐渐复苏。人拽着线在春风里跑,风筝在天上飞,人如插上羽毛飞起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什么烦恼,什么世俗,都记不起来了。一切都簇新,一切都在往上走。
入夜,月亮爬上窗棂,风轻轻拍打玻璃,四周静悄悄。我掌灯夜读,孤影独坐,睡意袭来,不觉夜已深。书于我,如春风拂面,清茶润肺,能喂养精神,救赎魂灵,故坚持,并成习惯,如吃饭刷牙一般。
我记得立春的另一个原因,跟健康有关。一立春,我担心的是百草回芽,旧病复发;怕的是乍暖还寒,难以适应。所以不过早减衣,多加强锻炼,甚至刻意吃辛甘发散之物,以生发阳气。就连每日梳头,也要几十下、上百下地有意而为。
立春祭、籍田礼,演春、贴春和送春,这些都是遥远的民间春事。至于“立春之时,无贵贱嚼萝卜”,那叫咬春;“京师富贵人家造面蚕”,那叫探春蚕。也都被时间的洪流冲走了。但那些文字记载、美好寓意,却如二十四节气歌一样,与日月同长,似秋水长天。
不久,春的特征就会大张旗鼓,全部呈现。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打开,去感受这个季节的节奏和美好。打开自己很难,我们太怕伤害。但我们心底都住着一个春天。
立春过后,在一缕春光的指引下,温暖会绵密起来,万紫千红也就不远了。
雨水节气过后,下了一场雪。
早在前天,气温骤降。地面与树端的春气渐渐收敛。无风,却有凉意。山体轮廓模糊,呈现出悠远寂寞意。天灰蒙蒙,沉静薄凉,如一幅清寂的水墨画。如果不是节气的提示,我会误以为是冬。
到天黑的时候,雪终于下了,很小,如细碎的梨瓣。有静谧做底色,似乎能听到,一瓣与一瓣的私语,一朵与一朵的嬉笑。舞袖相拂时透出的丝丝香气,笑意盈盈里溢出的屡屡春意,是有别于冬雪的。
有别的,远不止这些。
冬雪是鸿毛,大而肥腻,有风的放纵,马的驰骋。像热恋中的女子,不管不顾地奔赴。春雪是柳絮,瘦而轻柔,更像是怀春的女子,羞涩又懵懂,还不懂那忽隐忽现的,到底是不是爱。
冬雪白而亮,艳还有光。能织就银条素裹,能堆成粉妆玉砌,能织出一张与天同宽的棉被的,都是冬雪。春雪,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飘着时你明明看到了白,却又找不到落在哪里。这会令人生出惆怅意,但这不是绝望,它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喜悦。
张岱会棹一小舟,去湖心亭看雪。诗意爱字的女子,会于暗夜里,就着一地星光地去嗅雪香。妙玉曾扫梅上雪,深藏五年,煮雪烹茶给宝玉喝。这雪能听,能嗅,能喝,还能入画,怀斯画女人,喜欢用雪作背景。
冬雪,那倾城倾国的样子,是会让人滋生欲念,想一场恋情。
春雪,远没有这浩荡的铺排。我站在窗前,明明看到雪纷纷而落,树上、地上却并不见雪。树如水洗,透着光泽,那微微倾斜的枝上,隐隐泛着绿意,让我觉得春已不在路上。地上湿漉漉,有春气升起,如薄雾,如轻烟。我再看时,那飘着的仿佛也不是雪花了,而是贵如油的春雨。天地已有了春的底色。
这样的时候,如果待在屋子里,才是辜负。
我穿一件厚衣出去,脖子上系条红围巾,在雪中走。四周飘着雪花,发上落着雨水,脚下踩着湿润。红围巾微微飘起,格外醒目。抬头看天,不见蓝天丽日,也不见一丝云彩,却覺春意,在空气里荡漾。
这春雪,韩愈也来看,只不过跟我隔了千年。透过雪帘,我看到了他,信步,仰头,吟唱。“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诗情,在雪里飞。那是他在大声催春呢。
春雪后的老城,干净如春。走入老街巷,像走进一帧古画。两边是灰墙黛瓦、几十年的老店铺。脚下的青石板,异常亮,像刷了一层油。袅袅古意,一寸一寸地将我缠绕,像浓浓的春意,顷刻把我带入另一番境地。
糖葫芦老铺,蓝花布门帘,老榆木门窗,一串串糖葫芦,裹着糖衣芝麻,插满苇秆,透过玻璃看,像一挂挂鞭炮。禁不住买一串,嚼着,脆脆酸酸,甜甜蜜蜜,滋味殊异,不愧是老手艺。
一片雪落于鼻翼,瞬间化作水,我使劲嗅,是春天的味道。泥土的芳香、嫩芽的清气、鲜花的甜味。我深吸一口再嗅,那味道似乎更真切了。精神被春雨滋润一样喜悦。
飘时没有气势,落地也不成规模。一触即化,这易逝的特质,让它更像雨。这边缘化了的春雪,我是懂它的好的。像和服,美在一脱一穿时,透出的女体清香,那若隐若现,会带给你悬念、期待和希望。
我顺着小路往回走,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雪水滋润万物声、枝条舒展声、春鸟歌唱声……这声音,有蓬勃之姿。
第二天,晨起,又是艳阳高照。
惊蛰,惊雷响,万物醒。这时,我所居住的小城,虽不到桃红柳绿之时,但阳光有了温暖的质地,照在人身上,茸茸地暖。春气入体,有一种荡气回肠之感,让人舒爽。
一对燕子,倏的一声,从树上蹿向空中,动作敏捷,叽叽喳喳,唱着复调,仿佛失去的爱又重新回来,快乐又澄澈。第二天午时散步,我又看到它们在小区的院子里嬉戏。都说燕子恋旧念恩,也许这里有它们的家。这个世界的温度,都靠情在维系。
总要买几盆盆栽来养,开花的居多,观叶植物反而少。极喜花,尽管到头来,尽是个死,但每年春天照买不误。尤其玫瑰,粉粉的,无风也生姿,夭夭地站在阳光里,像少女,有嫩嫩纯纯的美!风一来,香四起,我不禁把头凑近,香丝丝缕缕,像蜜语。菖蒲也买,置于案桌上,像清供,写字累了,看过去,极养眼。
还买了一盆茉莉。花娇小可爱,掩在绿叶中,像一些星盏,泛着乳白色的光。香却是浓郁的,一波一波地,蹿上房顶,热烈而不退缩。禁不住采了两朵,放入茶盏,兑了茶叶,开水一冲,香气袅袅,有山重水复之妙。
下班路过菜市场,满眼尽是梨。地上堆着,货架上摆着,筐子里装着,小山似的,皮滑色黄,水意盈盈。人进进出出,手里几乎都提着梨。很是纳闷,一问才知,今儿惊蛰。我平素不喜吃梨,也禁不住买几斤,“仪式”一下,以示对节气文化的尊重。
惊蛰吃梨,这是小城的习俗,就如端午吃粽子,过年吃饺子一样,这分量,小城人心里自然有数。惊蛰吃梨,泻火生津,止咳化痰,这习俗怎可随意断掉?它映照着丰富的内涵和美好的愿望。
梨洗净削皮,一人拿着一个吃,颇隆重。饱满的汁水,脆生生的咀嚼声,把节气推向高潮。我喜欢熬煮梨水,汤色微黄,梨肉软烂,兑了蜂蜜喝下去,入口微甜,至喉回甘,如一城春光入体,清气润肠,让人心旷神怡。
傍晚时分,照例与母亲视频。还没看清母亲的脸,她的话就砸过来:“吃梨和清心丸了吗?”我说,梨吃了,清心丸没吃。她说,你现在就去买,今晚就吃,连续吃三天。我总觉没病没痛,吃药多余。不耐烦就蹿上来,可还是摁住了,没让它在嘴上开花。有一个人这样惦记你,虽唠叨,但总归是好的。
买了清心丸吃下去,至于有无功效,有什么功效,似乎不那么重要。用母亲的话说,习俗之所以成为习俗,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我们要沿承。当然,也有陋习,如若年轻,我定要据理辩驳,但不了,岁数越老,就越渴望变成孩童,顺从母亲。
晚上读《枕草子》,读到“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阴,紫色的细云轻飘其上。”被这样的丽句美到。第二天,起个大早,站在阳台上眺望:天空清冷,像蒙着一层纱,山体朦胧,太阳透着橘色的微光,虽未见紫云,希望却像簇新的生命,一点一点地,升上来。希望的有无,全在心里。
风来了,停驻在一朵花上,像走失很久的友,耳鬓厮磨一阵,扬起裙摆,调皮地翻翻我的书页,然后,就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走了。
夜深了,一切都趋于安静。我还在读书。耳畔有声音隐隐传来,似有若无,待要寻去,却又不见。我想,那一定是春在生长吧。
春就是好。这好,让我用什么语言,才能说得清呢?
清明節过后,小区院子里的桃花开了。粉色的花,小朵,密匝匝地开着。站在十层,隔着玻璃看,霞一样,铺在树端。花下,有老人抱着孩子,孩子的脸隐在花中。那边,梨花绽开,满树的雪,一朵一朵,跟天上的云呼应着,入眼皆是美感。
春天,草绿了,树绿了,可还是不够,必须要有花,才能配得上春的质地。
选一个时日,去公园赏花。无论多忙,我都没有忘记,自己有一颗爱美之心,且要让它日日茁壮。
没有风,阳光尚好,太阳散着软绵绵的光线,空气清澈。脚下的湖水,漾着涟漪,像旧唱片,一遍遍地播放春之曲。桃花、梨花、迎春、连翘、蒲公英都开了,开得如火如荼,铆足了劲儿,比赛似的。香气一股一股,扑上来。
桃花最艳,也最抢眼。灼灼夭夭,像乡下丫头,直爽通透,倔脾性。也像晴雯,有哗啦啦撕扇的野劲儿。看不见叶,只有满枝的花,酣畅淋漓地开。香味不保留,蜜蜂来了,蝴蝶来了,围着它们转。我吃过桂花蜜、枣花蜜,但没吃过桃花蜜,就想着,甜也该会是大大咧咧吧。
见了两种海棠,高的叫西府海棠,矮的叫贴根海棠。高的距太阳近,没开;低的离太阳远,开了。红红的朵,像涂过口红的唇。薄薄的瓣,俏丽娇人,有着锦布一样的质感。西府海棠,打着花苞,像握住的拳,纵然含蓄,却也力量万千,不久,它们也会开花成朵。每个生命都会绽放,迟早的事,我们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
迎春花和连翘,枝条细长,瘦弱,花小朵,喇叭状,是碎金挂在了枝头,一条一条,满眼金光。有一种富贵,靠着装饰,并非来自骨子。花瓣小而多的是迎春,枝条棕色圆状的是连翘。迎春谦卑,枝条低垂;连翘张扬,枝条霸气。不细看,真辨不出。草木如人,什么脾性,言行举止,便可略知二三。
这迎春的小花,柔柔弱弱,不胜风,总也让人心疼 。但那种倔强,却让人肃然起敬。
蒲公英也开花,但太易被人忽略。朵儿单调,色不艳,茸茸的像个球,而且用嘴一吹就散。像柳絮一样到处飞,让人怅然。它散在草丛里,就是一个点缀,却又没锦上花之效。可是你蹲下看,就不一样了。它举着小伞,在风中且摇且摆,却还勇敢举着,有向日葵一样的姿态,这精神,让人动容,也羞愧。
湖就是一面大镜子,让岸上的花草多了几重景致。眼睛其实一样,庸人看着是花,爱美之人看着是景。
周末,我在野外看到一片梨花林,雪白的花,一树一树,蔓延到天边,海一样,颇壮观。阳光白亮亮的,花香浓郁,鼓荡着我的衣裙。有花农修剪枝叶,有枝条落下,我捡了一些带回家,插瓶,其美胜过假花百倍。不几日,憔悴损,可总觉香气还飘着,一缕一缕地,在我的书房绕。
最喜的还是玉兰,它开在教室窗前,开得优雅高贵。紫色的朵,举着杯盏,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盛满玉露琼浆。那种风姿气韵,来自骨子。没有叶,多少有些苍凉。那香,堆上窗台,敲着玻璃。有几次,我和学生停下课,把目光投向它。
学校的植物园充满了烟火气。我采了苜蓿,做了饺子馅,拌了凉菜。一畦一畦的韭菜,也变成了我盘中的美食。桑葚树叶是蚕宝宝们的美味。绿是春天的主色,也是烟火色。这都是自然的恩典,我们所能回馈的就是爱和惜。
作者简介
王玲花,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散文百家》《雪莲》《延河》《奔流》《散文选刊》等刊,出版散文集四部。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