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2022-03-07吴敏
吴敏
下午四点刚上班的时候,铅色的云越积越低,越低越黑,车间的灯越发亮。
严华瞄了一眼她面前的万能铣机床,空荡荡的。严华松口气,倚着工具箱蹲着,缩在机床的阴影里,躲着车间里的其他人,如果能够隐形,她愿意像空气一样,做一名隐形人,如果可以的话。
流言和这个冬天一样,眼看春天要来了,还不肯退,不时地裹挟着北风,阴嗖嗖地,让人穿上最厚的棉衣也感到寒冷刺骨。严华不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在舌尖咂吧,喝粥就咸菜式的咂吧。严华看了一眼自己平坦空瘪的腹部,咬着牙,苦笑笑,又垂下了头,头抵在膝盖上。
时间会稀释一切,无论是被人唾骂还是嘲笑都得熬着,人得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父亲的目光比他的话还有分量,是经历过岁月的,也是洞悉一切的,严华羞愧万分。她低下了头,连腰背都要佝偻着了。错就错了,给我直起腰来!父亲朝着她吼。她打了个哆嗦,泪就流了满面。
那个男人是谁?答案一日不能大白于天下,似乎永不得安宁。她曾经的朋友被好事者认真地梳理了一遍,梳得一丝不剩,离她远远的。好事者说最大的嫌疑是陈青川。
这个名字如风一样掠过耳际,她心尖上像是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严华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她揉了揉蹲麻的腿,依然侧着身子躲在机床后面,她在等车间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巡查,和他说一声,回家。
车间主任背着手,踱着步,朝着严华空荡荡的机床一扫,看见躲在后面的她,招招手,把她叫到车间的过道上。过道顶的灯很亮,接近耀眼,车间主任唇角一扯,左眉那么一抬,她就知道了结果。
去把油泥铲一下,算你10小时。车间主任的声音和车间里的风一样。
10个小时的工时,应该是待料人员补充工时的最高值。严华听得出这话里的居高临下。她抬头看了车间主任一眼,说,我要回去。
车间主任肿眼泡里射出的眼神忽远忽近,但清晰有力,无声胜有声。
严华眼一红,吸了一下鼻子,换好工作服,提着一把小铲锹,蹲在地上,开始清铲机器周围被踩实的地面。浸透了油的黑泥,厚实实的,一铲就是一片,像是黑色的鱼鳞。
这时,过来了一个不太熟悉的男青工,打断了严华手上单调机械式的铲泥动作,他说,他们让你过去一下。
严华抬眼看去,前面机床围着几个人,在这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里,有一个白衬衫领子的人特别显眼,身高也比周围人超出半头。严华一眼认出那是陈青川,他的肢体是动态的、激越的,也是熟悉的。他們在争论什么。
再不过去,他们就要打起来了。来人说。
严华说,不去。她说不去,可她的耳朵、眼睛和手开始不听使唤了,耳朵竖了起来,睫毛和手开始微不可见地颤抖。她听见那边在起哄,荤的素的,打翻了席面似的,飘进她的耳朵。
你们不知道,这叫遗传,听说她妈也是这种货色,不显山不显水的大腿根松着呢。那些人夹杂着猥亵的笑,越发说得没边了。她头埋进了膝盖间,咬着牙,就着裤腿蹭掉了眼泪。
开玩笑没这种开法,你们谁都没有权利胡说八道,谁都没有权利任意侮辱人。陈青川的声音大起来,和着机器的嘈杂传过来,他的话和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衫一样,有点苍白,过于单薄,旁边的人哄笑了起来,像是一群可笑的假面人。那边不知谁又说了什么,他胳膊一抬,把那人推了一个踉跄,另一只手指着周围的人。那个人有不甘心,蠢蠢欲动。
严华的小铁锹在地面用力划拉,她的划拉开始不成片,成了无序线条状,她提拎着小铲锹,站了起来,奔过去,把小铁锹砸在那些人面前的水泥地上,甚至飞溅起了几粒水泥点儿,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其实她早就愤怒了,缺的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
严华上前一步,泼辣地用脏兮兮的手指拽着陈青川白衬衫的领口,把他拽离了那些人。松开手,白衬衫的领尖上已经不成样子,皱巴巴的,还沾着手指上的泥污。陈青川涨红了脸,头一低,褐色的污渍蹭脏了他的一块皮肤。有人笑起来。
严华像是看不见手是脏的,她帮他抹平他的白衬衫领子,越抹越黑,惹得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严华头一横,挑衅地瞪着面面相觑的这些人,哈哈笑了起来,大声说,你们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不过有种你们再当我面说一遍我妈!难道你们就没妈!她抡圆了眼睛逡巡了一圈,周围的人悻悻地,有的甚至有了怯意。
她看着陈青川脏了的白衬衫领子,她眨了下眼,用只有陈青川听见的声音,笑着说,你这时候帮我有什么用?早干吗了,她的笑是妩媚的带着钩子的,她接着说,那天,为什么你不来?这时候,她的眼光很硬,眼眶很红,像是锥子把陈青川扎了好几个洞。
严华目不转睛看着被自己弄脏了衬衫领子的陈青川,有些怅然,有些跳脱了思维,她搞不懂这还是她曾爱过的陈青川吗?她很认真地追求他的时候,他没有正眼看她,怎么到了倒霉的时候,他倒是巴巴地过来了。
此刻的陈青川脸上是不解的、羞惭的,是恨不得挖个地洞的。严华就是要给他颜色看看,给那些人看看。不过陈青川说的那句话是对的,谁都没有权利任意侮辱人。如果她不同意,谁都休想。
瞎说容易但不能造孽,人和船的帆不能扯得太足。对严华熟悉的厂里“老人”会这样说。前半句是公道,后半句是哲理,再思忖就有了各打五十大板的味道了。
高中毕业就进了东方机械厂上班的严华,如同脱了缰绳的野马。严华严肃地对时任副厂长的老严说,我已经成年,你不可以再管我了,我可不是你,我要快乐地生活。
老严歉疚地看看严华,单亲家庭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敏感些,这丫头更是鬼灵精得令人心疼,也头疼。小时候的她,从不提她母亲夏竹,若有人不识趣问,她就板起小脸来说死了。和男生打架,也不带怯的,用拖把柄打破了人家头,带家长,她也昂着头死不认错。回到家,老严的巴掌还没落下,她抱着他腿问,爸爸,他们凭什么骂我是杂种,有娘生没娘管的那种,说着就号啕大哭。哭得他老泪纵横,尽管他那时并不老,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好些人给老严介绍对象,让他再成个家,好照顾孩子。要么那些女人不是真的喜欢严华,要么这丫头总是捣蛋或是几天几夜地哭,时间久了他也就息心作罢。
想起往事,老严就没好气地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二十岁的大姑娘像逆风的风筝,再拽着,怕是要断,何况他也实在没空管严华。他的生命里除了女儿严华,怕就是机器,能让他闪光。
严华说,汉语真伟大,她喜欢快活这个词,她就是要快乐地生活,要把小时候没做过的一一填补空白。
老严理解包容着严华说的“快乐地生活”,无论是名词的、形容词的,还是动词的快活,谁不曾年轻快活过。
“快活”像是一台鼓风机,将严华二十岁的船,扯足了帆,开足了马力。
严华的头发一会儿是直的,一会儿是卷的,这一季哪样最时髦,她的头发就会变成哪样,常被老严笑骂,又变了回来。电影院、卡拉OK、舞厅和溜冰场,年轻人能去的地方,都有她和围绕着她的青年身影。
爱情像是三月的春风,吹开了厂里的桃红柳绿。厂里追求严华的青工特别多,她一个都没动心,唯独对那个才来的大学生陈青川情有独钟。长得帅的,厂里有的是,但严华从没见过一个人是如此钟爱白衬衫的,也没有一个人能穿出陈青川的清爽。
有的人说她言过其实,但她坚持各花入各眼。陈青川性格沉稳,多才多艺,会弹吉他,会打篮球……不过最先在人群里,让严华心里咯噔一下的,还是他穿白衬衫的样子。
陈青川一年四季都穿着白衬衫,春夏秋三季穿旧了,冬天就穿在深蓝工作服里面,隔着羊毛衫和内衣,也隔着一层别人看不见的世界,如非必要,他不爱扎堆。
和爱情相关的,厂里有一种类型的人,就是站岗人,他们不是传达室的保卫。厂里青工大多性子直,没太多心机,看哪个人不错,有话没话,就过来机床边试探、搭讪,若是两厢有意,就直接站在那人机床边陪着,边聊天边工作,有的直接动手,替她把活干了。
严华是反过来心甘情愿“站岗”的那个,陈青川在哪,她就会追到哪儿,所以厂里的“老人”说她高调也没错。就她追陈青川这事,她确实是高调的。厂里的篮球场边,叫好的嗓门最大的肯定是她。陈青川鼻子被球砸出血了,跑过去递手帕送水的肯定有她。她还扒拉过陈青川的宿舍门缝,偷窥,陈青川桌上有几支笔,白衬衫有几件,吉他放在哪个位置,甚至床上被子是什么花色,她都知道。
被人窥视,没有隐私的感觉很是不好,这让陈青川很恼火。全厂也就陈青川不买严华的账,他不吃这套。这让严华很头痛,快要无计可施了,朋友们都说她中了陳青川的毒。
和陈青川一同进厂的大学同学李全告诉严华,陈青川以前并不喜欢白衬衫,而是他大学里的女友喜欢,一纸各回原籍的毕业分配,给他的爱情彻底画了句号。没有画上句号的是他一件又一件的白衬衫,留在他的生活里。严华清清嗓子,请记住,是前女友。
严华打定主意,总有一天她要让他脱下白衬衫,穿上她给买的格子衬衫。格子,格子,她要把那个前女友从陈青川的生命里格式化掉。
3
打听到陈青川的生日,她真的送去了装着一件蓝白格子衬衫的礼品盒子,她固执地相信滴水穿石,她要用格子衬衫开启属于她的承上启下。
严华的目光是大胆的、直视的、诚挚的,只要长眼睛的都会明白。严华看见陈青川的眼神开始柔软,如果不是那通电话叫走陈青川的话,她相信她的新纪元正在开启。
严华站在原地等,等他回来接收她的承上启下,等到天黑,他都没有回来。
谁给他的电话?是不是忘了她在等?严华心头的火蹿上来了,倔脾气也上来了。
严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陈青川的宿舍前,他的宿舍亮着灯,轻快的《致爱丽丝》被他弹得缓慢而沉重。一遍又一遍地,她的失意和委屈涌上来了。
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严华闯了进去,话说了一半,哑了。陈青川抱着吉他,手指一片殷红,这哪里是弹的乐曲,他弹的是自己的血肉,他的手指血肉模糊。
你疯啦!她抢过吉他丢在一边,用手帕裹着他的手指,血还是沁了出来。
她结婚了!陈青川闭着眼睛说,他的睫毛湿润着,一开口,两颗泪珠就滚了下来。
谁?严华摁着陈青川手指,问出了声。陈青川不出声。
那天起,他们的关系开始微妙,严华仍然感觉到陈青川的若即若离,但至少不拒绝她的殷勤了。
没几天就是严华的生日,老严偏偏要出差。面对老严的歉意,严华暗自高兴。她邀了好几个男女朋友准备在家里开party,这一天她要宣布一件大事,她要给陈青川一个惊喜,她要宣布她的决定。她千叮咛万嘱咐陈青川一定要来。
那天好些朋友都来了,有的朋友还带了朋友。严华看着名单上的人,不该来的都来了,可陈青川久久不见踪影。她盯着家里的大门,盼着下一个进来的是陈青川。朋友们说,陈青川不会来了,让她别傻等。话里话外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有人还露出了不明含义的嘲讽。
等待是折磨人的,她喝了多少啤酒,她也不知道,她都有些晃悠了。严华有些醉了。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每和朋友照面,她都以为是陈青川。
散了。严华晃着脑袋,倒在沙发上,哭了,笑了,吐了一地。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没走,他走向她,拥着她,帮她清理呕吐的秽物,他说,陈青川不会来了。
不许你胡说,你就是陈青川!严华惺忪着眼睛,唤着陈青川的名字,拽着他,吻向他,纠缠着他,不让他走。
醒来,家里空无一人。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浑身的酸疼和床上的红色印记,她会以为是一场梦。
陈青川对严华的态度,又恢复到从前,甚至是躲着的。严华心里颇有微词,但想着自己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这想法压住了心底的不满,可严华的肚子快压不住了,厂里的风言风语飘到了老严耳朵里。
是不是陈青川那小子?老严阴沉着脸问。严华拎着心思,察着言观着色,然后点点头,她认为是用得着老严这张牌的时候了。看老严的态度,他对陈青川还是满意的。可陈青川的态度,让老严上火,提上裤子走人,丢的是他老严的脸面。
老严来不及等到周末,就打了电话给陈青川,陈青川,下班到家里来一趟。
严华买了卤菜,还备了好些个菜。酒过三巡,老严见陈青川还没有表示,有些不满,想了想,兜圈子还不如直截了当摊牌,小陈呀,你和严华什么时候办事?
严厂长,这是什么意思?陈青川睁着一双眼,纳闷地问。
你看看她肚子都快显怀了,你几个意思呀?脱裤子的时候没糊涂,这时候装什么糊涂?想赖账呀!老严放下酒杯,吼了起来。严华两边都不敢得罪,有些着急,眼圈红了。
陈青川站了起来,涨红了脸,说,严厂长,你是说严华怀孕了,是我的?怎么可能?我哪里晓得呀?
严华,你给我说说咋回事?老严用力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那天我生日,明明是你……严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站起来,胸膛起伏着,委屈涌上来。
陈青川皱眉想了想,说,那天你是约了我,但我没去,我的前女友来了,我和她在一起。不信,你问李全,我让他带信给你来着。
严华脚下一个踉跄,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老严看看陈青川不像撒谎的样子,又看看严华,气不打一处来。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举起酒杯,小陈呐,如果不是你,今天的事对不住,还请你多担待,也不要说出去。
陈青川连忙说,我晓得的。他一边说,一边仓促告辞。
老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脸色阴沉到极点,声音呈阶梯式增高:给我说,到底是谁的?
严华懵了,浑身哆嗦,她是真的不知道是谁?怎么可以不是陈青川?
糊涂的东西?谁的种都不知道?老严的手一直在抖,他站起来,狠狠一掌掴在严华脸上,眼睛都急红了,骂道,死丫头,怎么和你妈一样!丢人现眼!他从来没有这么骂过严华,更没动过她一根手指。
这一巴掌很重,严华的耳朵嗡起来,嘴角也开始流血,一滴接着一滴,滴在衣服和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我妈?不提严华妈也罢,可严华爸偏偏提了,严华愤怒了,扭头直起嗓门,回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妈,别人都有妈,就我没有,从小到大,我连我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们既然都嫌弃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就是多余的……
严华低头拉了拉衣襟,咬着破了的唇,摔门而出,爬上沧浪桥上的栏杆,纵身一跃。七月的沧浪河水包裹着严华,她感觉自己像极了母亲子宫里的一条鱼,记忆源头的母亲,是好看的,她轻轻唤着:“妈妈!妈妈!”
沧浪河的渔民救了她。她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到肚子平平的和说不出的钝痛。幸好!她庆幸地吐了一口气,又恨起来,无所适从地恨,眼里沁出了眼泪。
父亲的头发竟白了!这是最让她震惊的事。那个要强好胜了半辈子的父亲,顶着一头杂乱的白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送汤喂药。她不吃,他也不吃,她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他的一头白,比他的巴掌还让她疼。
她哭了,哽着喉,哭自己,哭父亲。泪大滴大滴地,不受控制地滚出来,这比号啕大哭还让老严难受,老严守在严华的病床前,寸步不离,不再追问那个男人是谁,他说,只要想活,口水和唾沫就淹不死人。
出了院,老严给她请了假,强迫她在家做小月子。老严不准她碰水,不准她不穿袜子,啰里吧嗦地强调这,强调那。
往后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既然活了,她必须盘算做人的问题。做人,不外乎做好人,或者干脆做坏人。
做坏女人,从学抽烟开始,她背着父亲,一支接著一支,烟顺着嗓子眼,还没进入肺就已经很难受了,比河水入肺还难受,关键是烟味熏了她的头发,看着老严探究的脸色,她只得作罢。酒,她是绝对不敢也不愿意再试,喝了酒,她就不是她了?其他的,她想着心里都抽搐。做好人是最难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从心底觉得自己没资格,出了这档事,保存体面似乎都难。
这期间陈青川来过,严华没让进门,老严的态度也很明显。她恨他。本来严华并不恨陈青川,甚至觉得是愧疚于他的,可陈青川打架了。当陈青川和李全脸上都挂着彩到了严华家的时候,严华崩不住了。谜面浮出了水面,严华想再死一次的心都有。
老严气急败坏,又不敢声张。问他们俩,为什么?
陈青川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没说,“扑通”一声,却是李全跪在了老严面前,他说都是他的错!他喜欢严华,他要娶严华,他要对她负责。
严华看着这个长相平平,什么都是平平的,连在她的印象里都是平平的李全,一阵恶心。
她一巴掌扇了过去,却是扇在了陈青川的脸上。
陈青川的脸颊红了,他怔了怔,说,你打吧,只要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李全还跪在那。
你们都给我滚。严华看着这两个人,恼了,怒了。
想体面做人,难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严华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到了上海思南路156号。都说上海路难认难找,她没费多少事,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
严华瞒着父亲,到了才打电话告诉老严,她必须跨出这一步。老严什么话都没说,他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她说完,只一字一句地回她,记着你姓严,要好好地回来。
思南路156号,嵌在弄堂深处,是一栋二层半的西班牙式建筑,倚着墙壁长了一排青竹,闹中取静,透着生机。
严华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女人,相貌和年龄与她相仿,柳眉凤眼,眼梢有些上扬,戴着一顶蕾丝礼帽,显得娟秀典雅。
准确地说,严华从老严抽屉里的日记本里翻出这张照片时,她就知道那是谁,她就下定了决心要去见一见夏竹,她的生母。
严华看着156号,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请问夏竹在家吗?
我妈不在家,你们找她有事吗?开门的是一个女孩,眉眼和严华颇像。
严华心跳得很快,她去哪里了?多久回来?
应该就回来了,对吗?爸爸!要不,你进来等。女孩很有礼貌,回头问道。
谁呀?楼上传出浑厚的男声,下楼的男子身材魁梧,头发向后梳着,一身墨兰镶边的家居服看得出生活品质。看见严华,接着猛地瞅着他自己的女儿,他和缓的脸色,像六月的天变得极快。
不好意思,我们不认识你,请离开。云宁,你怎么让陌生人进家了?男人恶声恶气地关上了门。
爸爸,那姐姐很面善呢,会不会是我家亲戚?女孩说。
别管闲事,做作业去,女孩的话被打断,乡巴佬……听了这话,严华的神色像被狂风碾过似的。
你说了不算,已经九十九拜了,不差这一遭。严华暗道,她执拗起来,干脆晚饭也不吃了,她不信夏竹不回来。
没多久,一位化着淡妆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女人,由远及近。没错!严华反复比对着照片。
请问是夏竹吗?严华试探地大步上前。
女人点点头,说着一口上海话,侬有啥额事体?
严华眼睛甚至是整张脸都发着光,呼吸都有些急促。
夏竹换了普通话温柔地说,孩子,什么事呀?
严华得了鼓励似的,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妈,我是华华!
华华?夏竹被这声妈惊呆了,皱着眉,看着严华的脸,脸色狐疑,却又目光莹莹,她伸出手触摸严华的脸,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一推,捂着口,一溜小跑进了门。
妈,我是严华,严华紧走了几步,停住,嘶吼了起来。那边的门里,寂静着可怕的沉默。
严华的脸色煞白而平静。她从背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上我明天下午离开,如果可能请来见一面。末尾是旅馆房间号。严华把字条从门缝塞进去时,她看见一轮圆月挣脱了云层。
这是个老式旅馆,落地大钟每小时一次的钟鸣,让严华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上午,大钟敲了十下,她的门也被人敲响了。严华心跳得飞快,她跑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她想了无数次的母亲。严华张了张嘴,刚准备再次唤她,夏竹躲闪着她的目光,快速进了门。
严华倒了杯水给夏竹。夏竹尴尬地接過来,笑了笑,说,华华,严华,昨天我没想到是你,我真的没想到,你长得很好,很漂亮,我很高兴。你不知道,我……
夏竹,“我”了半天,停在那儿,只不停看手腕上的手表,像是有人催她似的,只见她从随身包里摸出一个大信封,她一叠一叠摆在桌上,也好似有了些底气,她说这里有十万块钱,给你,女孩大了,总要打扮,也要嫁人,这个给你做嫁妆。
我不要。严华明白了,心沉下去了,她看见夏竹又看了看表。
夏竹说,我现在的家庭,对我很重要,这些钱给你,希望能弥补你些。紧接着她又看了看时间。
不要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着急想走,是吗?不就是想和我做个了断吗?他们对你很重要,那我算什么?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生我呢?严华一连串的质问,夏竹有些招架不住了。
严纯德,和你说了什么?本来我不想说的,严纯德,他不是你爸!他挑拨离间。夏竹尖着嗓子说。
严华笑起来,笑得斯文,笑得镇定,严纯德不是我爸这事,在我从他抽屉的日记里拿到你的地址,我就知道!我是你私生女这事我也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而已,没想到你和这钞票一样好看,但无耻!严华的声音很大,她说着,扯开桌上钞票的所有封条,一把接一把掷向夏竹,像是下了一场红雨。
下一步,何去何从,严华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姓严!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