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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松下曾三载
——巴金

2022-03-07王振羽

青春 2022年3期
关键词:胡风巴金南京

王振羽

巴金是文坛泰斗,一代名流,也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百岁老人、大作家。中国文坛排列座次,向有“鲁郭茅巴老曹”之说。鲁迅在1936 年的多事之秋就早早去世了,巴金参加了鲁迅的丧葬活动,当然还有胡风,都是送别鲁迅的活跃分子。郭沫若病逝在1978 年,他生前嘱咐把其骨灰撒在山西昔阳的大寨虎头山下,这样的后事交待,令人颇感意外,也不胜唏嘘。病逝于40 年前的茅盾有长篇小说留存,也是资格很老的革命者。在这三人之后,就是巴金了。巴金是第六、七、八届的全国政协副主席,是从1983 年起的全国作协主席,直到铁凝在2006 年接任此职。

90 年前,巴金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死去的太阳》,这在巴金的众多作品中,也许并不是很著名的篇什,但他在这一小说中塑造的人物方国亮却与他的一段南京生活有关,与一个一度名响全国的人物颇有关联。这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送别鲁迅的主要人物之一,胡风。胡风是巴金的同学,当时也在南京。不过,当时的巴金还叫李尧棠,胡风则叫张光人。他们是何时何地的同学?就在南京的东南大学附中,当时的校址在四牌楼,不是如今察哈尔路的南师附中校址。但如今的这个校园里,有巴金的雕像,也有胡风的雕像,当然还有袁隆平。值得一提的是,巴金的大哥李尧枚也是在90 年前自杀的,他身上不无巴金笔下“觉新”的影子。巴金曾说,他最为深爱的人,是他的大哥李尧枚。但对他帮助最大的人,是他的三哥李尧林。

巴金出生于1904 年,病逝于2005 年,得年101 岁,是真正的百岁老人。胡风大巴金两岁,是湖北蕲春人,他历尽坎坷,劫后余生,病逝于1985 年,比巴金早去世20 年。胡风自1920 年就读于湖北武昌,后来到了南京,在东大附中读书,他应该比巴金早一些时间来到南京。巴金在他百余年的人生旅途中,屐痕处处,巴蜀岁月,海外踪迹,更为重要的是沪上流年,他也终老于斯。上海,堪称他的第二故乡。但巴金告别四川,顺江而下,他人生的重要驿站之一,却是在南京。巴金出川,先到上海,不久就到了南京,进入东南大学附中,与他的三哥李尧林一起在这所学校里读书,自此在南京度过了三载青春时光。李尧林身上也有巴金小说中“觉民”的影子。

众所周知,巴金出生于四川成都一官宦人家,他的父亲李道河曾任四川广元知县,母亲陈淑芬才貌兼备,从小便教导巴金读书识字。巴金在家中排行老四,除了父母之外,这个封建大家庭里还有轿夫、厨子、奶妈、丫鬟、马夫等许多人,最多时有40 余人。巴金5 岁进私塾认字,1920 年,16 岁的巴金考入成都外语专门学校,次年肄业。在此期间,他阅读了《新青年》《每周评论》等刊物及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等一系列外国作品,还参与编辑《半月》刊,在该刊发表了三篇文章,加入了“适社”,并组织了“均社”。1923 年,巴金离开四川,最终考入南京东南大学附中。1925 年,他从东南大学附中毕业后,北上投考北大,因故没有录取。1927 年,他前往法国留学。

巴金的青少年时期,得益于时代发展。清朝在1905 年正式废除科举制度,这一从明朝开始就沦为封建君主专制的统治工具,以“八股取士”禁锢人们头脑的桎梏被拆除,为天下读书人展示了一条新的道路。1912年的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民主共和观念开始深入人心。巴金进入成都的新学堂后,接触了进步刊物与文学作品,从中吸取新思想,也促使了他要再度冲破封建家庭的樊笼,前往南京,并在毕业后又选择了去海外留学,凭海临风,容纳百川,改变了自身的人生轨迹,跻身于时代的洪流,成就了非凡的人生。

1927 年1 月,巴金赴法国留学,1928年12 月归国,在法留学期间发表了处女作中篇小说《灭亡》。回国后的当年在上海署名“巴金”翻译了托洛茨基的《托尔斯泰论》,发表于《东方杂志》。1929 年到1933 年,巴金先后辗转于上海、南京、北平等地,出版了《家》《雾》《雨》等代表作,同时翻译了克鲁泡特金的《我的自传》。1934 年11 月,巴金赴日本留学,期间写成了《神》《鬼》《人》三部短篇小说,并出版了《电》,与《雾》《雨》,组成《爱情三部曲》。1935 年8 月,巴金归国后,前往上海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主编《文化生活丛刊》《文学丛刊》《文学生活小丛刊》等刊物,从此开始了他坚韧不拔、波澜壮阔的文学事业。

且说1923 年,19 岁的巴金考入南京国立东南大学附中,还是不无青涩,心怀忐忑。初到南京的巴金,穿着深灰色布长衫,圆圆的脸庞,顶平额宽。但他性格腼腆内向,带着四川口音,与人交谈时,喁喁细语。他的三哥李尧林与其同时考入东大附中,李尧林个头比巴金稍高,脸型瘦长,说起话来声音清亮、流畅,也比较练达成熟。当时,东大附中校址就在南京四牌楼。巴金和三哥住在学校附近的北门桥鱼市街21 号,房间里除了几件铺盖行李和书本外,萧然四壁,身无长物。巴金后来回忆说:“我总会想起在南京北门桥一间空阔的屋子里,我们用小皮箱做坐凳,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微光,埋头在破方桌上读书的情景。我们在那间空阔的屋子里住了半年,后来又搬到前面另一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住了一年。”巴金不无缅怀地说道:“我们常常会做梦,梦是我们的寂寞生活中惟一的装饰。此外就是家信。”

南京的夏天有如火炉,冬天又特别阴冷,巴金常常被冻得直跺脚。读书累了,他会走出屋子,后门外有一片菜地,种着青菜、西红柿、黄瓜等,蔬菜瓜果的清香,让巴金顿感清爽,为之神清气朗。有时,他也会与三哥或同乡下几盘象棋,纯属游戏,是一种放松消遣,以缓解一下学习的压力。巴金先在补习班学习英语,第二年插班,就读于高三年级。他的同学之中,除了胡风外,还有常任侠等人。

巴金不仅和胡风在同一个课堂上听老师讲世界史,还在校刊上读到过胡风的文章。与内向腼腆的巴金不同,胡风在东大附中被视作演说健将而出名,当时被称为“雄辩员”。巴金长篇小说《家》中的主人公觉慧曾对大哥觉新说过一句话:“我不能够在家里再住下去了,我要走……”那时的觉慧18 岁,正是巴金离开成都、外出求学时的年纪。《家》是以巴金青少年时期的亲身经历为基本素材创作的,带有自传性质。巴金曾说:“要是没有我的最初19 年的生活,我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

20 世纪20 年代中期的重大事件之一就是震惊中外的“五卅”运动。这一运动在上海爆发后,很快席卷全国。南京地近上海,闻风而动,也掀起了反帝斗争的浪潮。“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为死难同胞报仇”,种种怒吼声响彻南京上空。南京大中学校师生和各界爱国团体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群情激昂,东大附中迅速成立了“反抗上海外人惨杀华人东大附中后援会”,发表宣言与通电。在后援会职员名单中,胡风当选为“委员长”之一。作为“雄辩员”的胡风活跃于南京的“五卅”运动中,在街头向市民演讲,声援下关工人的罢工行动,创办《人权日报》。当时,著名的共产党人萧楚女以全国学联代表身份,在南京指导青年运动,负责《人权日报》的编辑工作。巴金目睹过胡风的演讲,与他一道参加过游行,他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胡风等人的精神气质,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巴金在《怀念胡风》的文章中如此娓娓道来:我对他并无反感,我比他高两班,但我们在同一个课堂里听过一位老师讲世界史。在学校里,他是一个活动分子,在校刊上发表过文章,有点名气,所以我记得他叫张光人。但是,我们之间并无交往,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1925 年,我毕业离校前,在上海发生了“五卅事件”,我参加了当时南京学生的救国运动。不过,我并不是活跃分子,我就只有在中篇小说《死去的太阳》中写的那么一点点经验。胡风却是一个积极分子,他参加了“国民外交后援会”的工作,我在小说第十一章里写的方国亮就是他。

巴金的言辞,不无过谦,但“五卅”运动对当时还是一名中学生的巴金产生了深远影响,则是事实。正如他的朋友沈从文后来所言,巴金由一个“带着游侠者的感情”之人,逐渐成长为一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了。

巴金在小说《死去的太阳》中如是塑造方国亮:“方国亮痛哭流涕地报告这几天的工作情况,他竟激动到在讲坛上乱跳。他嘶声地诉说他们如何每天只睡两三小时,辛苦地办事,然而一般人却渐渐消沉起来……方国亮的一番话也有一点效果,散会后又有许多学生自愿聚集起来,乘小火车向下关出发……”巴金用“痛哭流涕”“声嘶”“乱跳”生动地刻画了胡风等革命青年的斗争形象。多年之后,应该是在胡风逝世之后的怀念文章里,巴金仍旧深情地说:“仿佛还看见他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话。他的相貌改变不大。我没有告诉他那天我也是听了他的讲话后坐小火车到下关和工厂去的。不久我毕业,离开了南京。后来听人说,张光人去了日本,我好像还读过他的文章。”就与胡风的点滴交往,巴金还有这样的回忆:1935 年秋天,我从日本回来后,因为译文丛书,因为黄源,因为鲁迅先生(我们都把先生当作老师),我和胡风渐渐地熟起来了。……胡风常去鲁迅先生家,黄源和黎烈文也常去。

鲁迅在南京读书有年,还有他的弟弟周作人。巴金与胡风也在南京读过书,他们在上海来往密切,一定会在闲谈之中,提到南京的人和事,也会说到南京的名胜古迹、六朝遗迹。

再说1925 年的夏天,巴金和三哥李尧林从东大附中毕业。巴金前往北平,准备投考北京大学,未能如愿。巴金在北平的寓所里读到鲁迅的《呐喊》,新文学两代人的血脉就此连通,他下定了献身文学的决心。半个月后,巴金返回南京,还是因为他的三哥李尧林在此。

巴金如此回忆道: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甚至青年时期的一部分,我和哥哥尧林总是在一起,我们冒着风雪在泥泞的路上并肩前进的情景还不曾在我眼前消失。一直到1925 年暑假,不论在家乡,还是在上海、南京,我们都是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他比我年长一岁有余,性情开朗、乐观。有些事还是他带头先走,我跟上去。例如去上海念书这个主意就是他想出来,也是他向大哥提出来的。我当时还没有这个打算。离家后,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先在上海,后去南京,我同他在一起过了两年多的时间,一直到他在浦口送我登上去北京的火车。

李尧林当时报考东吴大学,已被录取,他后来又读了燕京大学外语系,是一个翻译家,翻译过冈察洛夫的《悬崖》等。巴金的这位哥哥死于1945 年。巴金说,他去北京只是为了报考北京大学。检查体格时医生摇摇头,似乎说他的肺部不好。这对他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他并未接到不让参加考试的通知,但是他不想进考场了。“尧林不在身边,我就轻率地做了决定,除了情绪低落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担心不会被录取”。李尧林见到巴金很高兴,并没有责备他,倒安慰他,还陪他去找一个同乡的医生。巴金回忆,“我在南京住了两天,还同尧林去游了鸡鸣寺、清凉山,就到上海去了”。

1932 年1 月25 日,应友人陈范予之邀,巴金曾重返南京。他随身带着稿纸,想为中篇小说《海的梦》寻找创作灵感。此时,“一 · 二八”事变发生,驻扎上海闸北的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日军的进攻。被困南京的巴金,将《海的梦》改为一篇抗日小说:“我把我的感情,我的愤怒放进了我的小说,小说里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此后,他带着一颗惦念南京的心,带着小说《海的梦》的七页手稿回到了战火中的上海。到1933 年春天,巴金又一次来南京:三哥从天津来看我,我拉他同去游了西湖,然后又送他到南京,像他在六年前送我北上那样,我也在浦口站看他登上北去的列车。我们在一起没有心思痛快地玩,但是我们有充分的时间交换意见。我的小说《激流》早已在上海《时报》上刊完,他也知道我对“家”的看法。我说,我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主张。他却默默地挑起家庭的担子,我当时也想象得到他承担了多大的牺牲。后来我去天津看他,在他的学校里小住三次。1934年我住在北平文学季刊社,他也来看过我。同他接触较多,了解也较深,我才知道我过去所想象的实在很浅。他不单是承担了大的牺牲,应当说,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巴金曾在《我的呼号——给我的哥哥》一文中,感情真挚催人泪下地向自己的哥哥倾诉衷肠,还特别注明写此文是“1933 年春在南京”:

我说了我没有说过的话,我做了我没有做过的事。而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是和我的思想相违背的。……有几次在不眠的夜里,我用力抓我的头发,我用力打我的胸膛。强烈的憎恨刺痛我的心,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那时候我真希望能有一种力量来把我毁灭。我实在不能够忍受这种生活了。……现在无论如何我应该把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为了做一个真实勇敢的人,为了忠于我自己的信仰,为了使我不致有亲手割断我的生命的一天,我应该远离开那些文人,我应该投身在实际生活里面,在行动中去找力量,如我在《灵魂的呼号》中所希望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拿生命来作孤注一掷”的意义了。我究竟还有没有冲出重围而得到新生的那一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我如今是在呼号了。你是我的唯一的哥哥,我希望你在危险和困苦中时时记着我,给我帮助。

1982 年,南师附中80 周年校庆,巴金应邀致信母校,并捐赠自己的文集和其他书籍,在所赠的每一本书的扉页上亲自盖上自己的印章。1992 年,在南师附中90 周年校庆之时,巴金铜像矗立校园之内,铜像上镌刻着他所题写的“掏出心来”。巴金有一篇散文,《繁星》,写于1927 年,也提到南京:

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着星天,我就会忘记一切,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似的。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便看见一个静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也认得一些星星,好像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

有一夜,那个在哥伦波上船的英国人指给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着:那四颗明亮的星是头,下面的几颗是身子,这几颗是手,那几颗是腿和脚,还有三颗星算是腰带。经他这一番指点,我果然看清楚了那个天上的巨人。看,那个巨人还在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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