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分
2022-03-07王啸峰
她已经习惯陌生人指指点点了。如果碰到有人嘀咕:“喂,快看,女保安呢!”她会自然、自信地转头对人家微笑。
问询、检查、登记、放行,这些事情如果换成男保安,进出小区的访客大多不耐烦。而她所在客流最多的西门岗,却非常有序。
工作有了成绩,她向保安队长丁威提出一个要求。一身黑色保安服挺神气,可帽子太丑。丁威对她的要求重视得很。按照女警帽样子,买了黑色卷檐帽。四五十个保安中,就一个女保安。这事靠的是她三叔。
三叔是物业公司维修组长。干这个之前,他在社会上单干管道工。他曾吹嘘,这个城市最难排的污水管是他接好的,最堵的管道是他疏通的。二十多年,他一直在城市角落、沟渠里摸索,比居民更了解这个城市。他也比其他维修工更会打交道、做沟通。
她记得三叔带她去见物业经理那次,天气开始转冷。三叔手里拎着两挂家里新灌的香肠,用牛皮纸包着,显得原生态。经理五十多岁,烟不离手,眼袋很深,估计酒也少不了。喝酒的一般喜欢两样菜:花生和香肠。三叔了解领导爱好。
经理问三叔:“农村刚来的小妇女,能干什么呢?”
三叔回答很巧妙:“她在我们那里算是个能人。如果不是因为丈夫突然生病死了,欠债要还,也不会出来做。”
经理兴趣上来了。“能在什么地方呢?”
三叔把她拉到辦公桌前,示意她自己说。
“我上学时成绩好,但还是把上高中的名额让给了弟弟,我自学了很多课程,平时帮村里写材料、做统计,我写的好几篇文章都被县报刊登。”
经理笑着把烟蒂扔在旧茶叶罐里,然后把盖子捂紧。“那你在这里能做点什么呢?不见得一来就让你坐办公室写稿子吧?”
三叔递上一支烟。“您说得对,必须从最基层岗位做起。您看她这个形象,当个保安没问题吧?”
经理皱了眉。“公司保安从来没女的。保安不光守大门,还要值班、巡逻、训练,女的恐怕不合适吧。”
“我没问题的,地里、山头的农活我都扛得下来,还协助村委会维护治安呢。”来的路上,她跟三叔说好,最不愿做清洁工,实在不同意她做保安,跟着三叔做小区维修工作也行。
她没告诉三叔真实想法。丈夫病重后,到北京大医院治疗。她在陪护过程中,外出过几次,看到大马路上指挥交通的女警,英姿飒爽,羡慕得头都不肯扭回原位。
经理答应可以试试的头几天,她差点没撑下来。丁威还算照顾她,只安排上白班,那也得从早上七点做到晚上七点。
这是一个多房型小区,从高层、小高层到多层、别墅都有。进出人员极为庞杂。
第一天,她光盯着不停抬头、低头的黄白色横杆就头晕。随后几天腰酸背痛、腿脚僵硬。但这些都不是最大问题。
问询的人实在太多。开始时,她都保持严谨态度,尽岗位职责,无不认真地回答他们。后来发现,其实好多都是搭讪,有些无聊得很。
丁威也发现这个情况,指示她,非工作问题,不必回答。然而,每个人提的问题,似乎都与保安工作有关。
“十二幢门前路灯不亮了,你通知维修人员来修。”
“小区南门转角消防通道被一辆车占了,让车主移车!”
“地下二层车库有人把电瓶车开进去充电,立刻把电给切了,防止火灾啊!”
“你怎么穿男式保安服,我们业主出钱,换漂亮点的。”
三叔三婶在小区附近租了老新村的一套两室房,腾一间给她住。三婶在小区做保洁工,特别了解住户特点。
“离高层楼里的居民远点,纸盒子、报纸什么的,他们都自己扛着出去卖给废品收购站。联排、别墅里的人爽气,天天往门口放这些,有时一天放几次。”
她感觉三婶档次不高,可又不好说什么。不过不久,果然高层楼房出了问题。
那天上午十点,丁威急急忙忙来叫她。
“快,把衣服换了。你!顶她的岗。”
她从更衣室出来,丁威已经在门口换了便装等她,还戴了副墨镜。她刚想问,他严肃地做了个噤声手势,挥手让她跟着走。
到七幢楼下,丁威示意她挽住他手臂进电梯。电梯里没人,她想松开手,他压低声音对她说:“这是任务。”
她差点笑出来,同时觉得别扭。挽着一个不是很熟的男人,从顶楼三十二层一路逛下来,每层楼稍做停留观望,再往下走。每家都关着门,碰巧有一两家门开了,丁威瞄一眼也就走了。
七幢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每层跑下来,时间过了十二点。
物业管理处二楼会议室摆了一大锅饭、一大盘青菜、一大盆老豆腐烧肉,保温桶里是萝卜排骨汤。丁威盛好饭菜,舀了两碗汤。给她的那碗排骨特别多。
“刚才累了半天,到底什么情况?”
“上午接到七幢好几个居民反映,一个戴眼镜、穿黑色西服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敲他们家门,说自己急着上班,忘带钥匙,把自己锁门外了,手机也在里头。请求他们给三四十块钱,他打车去找锁匠来开锁。有些给了钱。有些没给,向我们报告了。我们请示派出所,民警让我们蹲守,抓他个现行。”
“真的啊!”她感觉自己眼睛射出光来了。同时,丁威形象也显得高大起来。她不是没感受到来自这个中年男人的关心。一来她来的时间还短,这口饭吃得短长还是个问题;二来城市复杂,主要在人际关系。三婶对她态度就跟刚来时有明显差异。她要是再卷入感情旋涡,花费精力不说,还难以预料结果。
“哎呀!”丁威突然喊了一声,吓她一跳。
他马上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策略有问题,他今天刚敲了七幢的住户门,我们应该到周边几幢去查。”
果然,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检查到九幢二十层的时候,一家门开着,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小伙子站在门外跟一位老婆婆说着话。他们听到几个关键词后,丁威按下早就准备好的信息发送钮。
他们装得很轻松,跟小伙子一部电梯下楼。电梯运行过程中,她手心出了很多汗,挽住丁威胳膊的手,抓皱了他衣服。
电梯到一楼,刚打开门,外面等候的四五个保安一哄而上,抓牢小伙子。五分钟后,警车到,民警把人带走。
丁威摘下墨镜。她长舒一口气。
之后一段日子里,常有居民经过她身边时会问:“哎!你就是那个化妆成情侣的‘女侦查员’吧?”
她有点不好意思,要纠正“情侣”这个词,实在想不出合适说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微笑不说话。
那件事后,丁威跟三叔混得更熟,让她心里有了疑问。三婶最近对三叔的责骂多了起来,原因是晚上经常去喝酒。从三叔解释的话来看,没少跟丁威喝。
有意无意地,三叔三婶在饭桌上聊起丁威,口径极为难得地一致:山东人,讲义气,重感情。部队退伍,人品好,素质高。大龄未婚,也就比她小三岁。
三婶说着说着把话挑明了。“人家托三叔问你愿不愿意,我看真是不错,换位想想,人家图什么?你年纪不小,老家还有个马上要上学的女儿。”
说到女儿,戳到她内心最柔软處。她跟三叔来城里,赚钱还债不假,还有个心思,自己再难也要把女儿弄进城读书。当初被迫放弃上县高中的一幕,她不愿在女儿身上再演。
据三叔说,丁威在城里已经买了一套二手房。如果跟他结婚,女儿就不用待在乡下,夏天一过,可以在城里小学入学。
现在的状态,凡事考虑,她总是把自己放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她答应三叔,愿意跟丁威相处起来。
不料自己表明态度后,丁威反对她疏远了。疫情防控常态化后,丁威一般每隔两个小时都要到各门岗检查。看到快递物品放置杂乱、人员进门验码测温随意、外卖送餐不登记等,他都会严肃批评。近来,她明显感到,他来的次数少了,每次过来也就扫一眼。平日里总是变着法跟她搭话,现在却竭力避开她投去的目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暗自思忖。
一个阶段下来,她甚至想主动约丁威谈谈。不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丁威受重伤住院,生命垂危!
忽然之间,她觉得是自己“命”太硬,凡是与她搭界的,都被她“克”得很不好。
三叔匆忙跑到门岗的时候,她正认真地请一位从有确诊病例城市来的访客出示行程码和四十八小时核酸检测报告。听了三叔说的消息,她手拿人家递过来的报告,一两分钟认不出一个字来。
也不知道三叔怎么在外宣传的,物业经理让她去办公室。
“想必你也听说了。不过,你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丁威是下中班的时候,碰到那群醉鬼的。当时那几个醉鬼在马路上缠住一位夜跑的姑娘不放。他上去把醉鬼们推开,让姑娘快跑。姑娘是跑了,可醉鬼们对他下了手,还用石头砸他脑袋。幸亏姑娘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赶来把醉鬼们逮住,把他送进医院。我刚从医院回来,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
她急切地问:“只是什么?您说啊!”
“只是脑子里有淤血,部位不好,影响了一部分功能。”
“哪些功能呢?”
“主要是语言功能。医生说等他身体恢复点,还要做开颅手术,可这风险比较大。”
三叔让她赶快去医院看丁威。三婶拎着扫帚阻止:“他又不是你什么人?去的话,也要跟队里的人一起去。不然人家还认为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呢!”
三叔这下嗓门倒大起来了。“没有像你这样势利的!”随后从腰包里掏出一叠钱塞到她手里。“去!快去。你去了,我这里就舒服了。”他拍了拍胸脯。
进病区需要二十四小时核酸阴性检测报告,她拿到报告后,取了日用品进病房。连续一星期没出来。丁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先是用惊诧目光看她,后来又常常对她温柔地笑。她把手机上关于他的报道读出来,还念读者们的评论、留言。读着读着,她时常哽咽。这个男人真不容易,太不简单了。
时间越长,留在她心里的那个疑团也越增大。一周后,丁威已经能够自己吃饭了。她收拾碗筷去清洗,特意留了一张纸条一支笔在床头柜上。等她回来,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我答应你之后,你为什么反对我疏远?”
“我内疚。因为欺骗了你三叔。我结过婚,又离过婚。有一个儿子,前妻在带,我每隔两周去看望他。当初一个冲动,对你们说了谎,后来想想非常惭愧,实在不敢面对你。对不起!”
风温柔地拂过她脸庞。今天是春分,万物正在春风里生长。丁威脑外科手术很成功,再过一两周,那个生龙活虎的保安队长就要返岗工作了。她闻到了甜蜜的气息。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