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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与远方

2022-03-07张道德

青春 2022年3期
关键词:水坝乡间蜻蜓

上中学时,通往学校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由南向西走的大路,另一条是由西而南的乡间小路。

很多个日子里,我都是用脚步,早晚丈量着这条学校与家之间的乡间小路。这条小路弯曲如蛇,长六七里,匍匐于分水岭上,穿越纵横阡陌,嵌入村庄沟渠。

在这条路上,目光常与水稻、油菜以及花生、芋头等庄稼相接,目睹它们从下种、成长到被刈割的历程。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摇曳多姿,被我随手揪下把玩的,已不可数。

上学的路,得走四十分钟。小村很小,同龄人中仅我一人考上此校,因此我的中学之路有点类似天涯孤旅。

念初一初二时,我是走读生,没有住校。每个清晨,我得背着黄书包,越过鼾声四起的村庄,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又背着书包,像头晚归的牛犊,回到家里。

那条路上,我曾追逐天空中翻飞跃动的蜻蜓,迷恋池塘边专注捕食的青蛙。为了捕捉一只停在树丫的大蜻蜓,我悄悄地掩到树根下,踮起脚尖努力向蜻蜓栖身的位置探去,可惜“海拔”不及,没够着。又弯下腰来,再纵身一跃,没想到蜻蜓悠悠地飞走了。双脚落地时,一只脚不幸踩上一块砖头,身体失去平衡,摔了个四仰八叉。脚脖子崴了,一瘸一拐回到家里,没敢和父母说实话,只说跨越一个田缺口时,眼睛正看着书本……

在小路行走,必经一口水坝。那口水坝在彼时的我眼里不亚于一片天池,尽管我没见过天池。水坝似乎从未干过,不仅鱼虾成群,还有野鸭阵阵群起群落。每到夏季,大坝泄洪时,大堤开挖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为了不让大鱼溜走,泄洪口上一连扎下数个大“麻笼”(麻绳结成的大渔网)。那“麻笼”网口巨大,足有五尺开外,负责固定两端的木桩有碗口粗、一人多高,扎住水口就是一网打尽。我蹲在堤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洪水浩荡而下,不断有胖头、跳鲢、鲶鱼陆续栽入网中,少年的心激动不已,就差手舞足蹈了。我也不知道当时在为谁而激动。

一个周末的下午,放学归来早,我走到水坝边的一个拐角处。清澈的水面下,成群的小鱼正摇头摆尾,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停住不动。哈,这些个小精灵,这一回,大概伸手就可以捉些吧!

放下书包,我整个人趴在埂面上,双手呈八字形插在水里,一动不动,静等鱼儿过来。等啊等啊,小鱼总是在不远不近处撒欢,怎么也够不着。终于有几尾小鱼散漫地从周边游了过来,眼看触手可及,双手猛然抄起水,以迅雷之势试图把小鱼从水中捞起,然而不知何故,抄了一脸的水,还弄湿了衣服,就是没有捞到哪怕半条小鱼。

欲悻悻而走之时,却在不远处看到,一只大青蛙潜伏在岸边的浅草丛中,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我心中窃喜,逮这家伙也不错。青蛙,在我的家乡叫田鸡,大青蛙叫蛤蟆,蟾蜍叫赖得猴。眼前的青蛙,是那种绿背大蛤蟆,像只老虎蹲守暗处。毛主席曾有《咏蛙》诗云:“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茵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我欲捉住这只“老虎”。

我蹲下身来,蹑手蹑脚绕到青蛙后面,试图偷袭。我弓着腰,双手呈鹰爪状慢慢向前伸去,眼看离青蛙越来越近,以为这下该十拿九稳了。没想到,青蛙看似很安静,其实早有察觉,突然一个起跳,瞬间没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又一圈小水花。俄顷,那青蛙竟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又冒了出来。可以想象得出,这家伙是在嘲笑我的愚笨呢!

书上说,青蛙视力不好,只能看见眼前活动的物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我茫然地看着水面,弓着的腰身僵成了虾米,伸展的手臂定在空中,成了不会捕蝉的螳螂。

小路的某一段穿过老家的田野。老家是个小村,耕地集中在村西,我家分的地也在这片。有时放学回家,赶上家人在田野里忙着,我也会加入劳动的队伍里,只是那时年少,帮的忙实在有限。

有次放学归来,父母带着姐姐正在抢收油菜,我也跃跃欲试帮忙割点。父亲慢慢伸直弯曲的腰杆,用手往田埂上一指:喏,那儿有把镰刀,看着割点吧。

眼看着大片的油菜秆渐渐被父母放倒在地上,我与每棵油菜的搏斗却格外艰难。为了加快速度,我也学着父母的样子,左手摁住一大把油菜秆,右手往根部割去。没想到双手配合不够协调,左手摁的位置偏低,右手的刀角度稍一偏上,一不注意就将左手食指划个大口子,顿时鲜血直流。我立即扔下镰刀大喊一声:手指头断啦!

父母闻听我狼嚎一般的声音,冲了过来。父亲急匆匆撕下一块衣角,快速把我的伤口扎紧,然后背着我直奔乡村诊所。母亲则不住地数落:啥事不能干,还尽出纰漏,赶紧走!

我的左手食指被割伤,最终结痂成了一个鲜亮的L型疤痕,至今伤痕依旧。

那些年,奔波在那条小路上,父亲似乎给我灌输过一个梦想:跳出“农”门。

然而,上学路上的那串脚印,显然刻得浅薄而且歪歪扭扭。直到那一年,家里突遭变故,我才猛然醒悟,那个梦想一定要实现,因为那几乎是两代人共同的使命。

从我背起书包上学的那一天起,就肩负着父亲如山一般厚重的期望。然而彼时的我,并未真正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学习并不用功,成绩屡屡让父亲失望。

初三的那一年,父亲突然罹患重病不治,英年早逝。那年,我平生第一次體会到什么叫痛苦和无助。一夜之间,心中的梦想变得异常清晰。从此,走在家与学校的那条乡间小路上的不再是个左顾右盼、无忧无虑的少年,而是个满怀心事、肩负使命的潜行者。

幸运的是,我所读的张集中学,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县里的一所名校。现在想想,当年父亲让我到这里读书,实际上是为我人生的小路铺下了一块关键的基石。

小路犹如一条弯弯的长弓,一头拴着我家小村,一头连着沸腾的中学。终于有一天,乡间的小路目送我走出家门、离开校门,直至淹没在人潮涌动的社会大门里,走向远方。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作家龙应台的这段话曾经打湿过我的双眼。只不过,父亲最终没能亲眼目送我走向外面的世界,而那条小路应该不会忘记。

我从那条乡间小路走来。三十多年了,我不停地穿行在外面的世界里,脚下的路看起来是越修越宽,但似乎都缺少了某种温度,而那条伴随我中学生涯的乡间小路,时不时地跳入脑海之中,令我在瞬息之中依然能感知其跳动的脉搏,那些嵌入在泥土里的呼吸也从未停止过。

我知道,这些年来,城乡发展变化很快,那条小路也因土地整理,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模样,任秋茅覆盖。小村变化很大,但乡风未改。而那当年名噪一时的中学虽然模样还在,但已是人去楼空。宽敞明亮的教学楼改作他用。

有人说,“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原来的模样”,那么,容我还是把小路的模样刻在心里吧——记住这条小路,记得我是怎么出发的。

作者简介

张道德,男,安徽省肥东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当代人》《延河》《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作家天地》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我心我诉》《草木本心》。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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