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狐狸
2022-03-07晨田
我35岁那年遇到玉面狐狸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一大早上,我把儿子送去幼儿园,在回来的路上,我听见蹲在路边抽烟的两个工人在对话,他们坐在一株绿化树下,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蓝色工作服,旁边停着一辆黄色的挖掘机。“我今天一定要抓住它。”他吐出一口烟,发誓一样对同伴说。
“别瞎吹牛了。”另一个人回应他,烟雾从他嘴巴洞里急匆匆地喷出来,“这年头还有狐狸?回我山里老家也不见个猴子呢!”
“老丁!你就等着,我找到它的窝了。”他站起来,安全帽碰到绿化树的枝叶,枝叶像弹出去的烟头一样颤动几下,又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他回应老丁:“今天我非把它挖出来,到时候你可得帮我拍视频啊。”
被称作老丁的男人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爬上挖掘机,我隐约听见他说:“老唐,给一百块我就帮你。”
老唐哈哈大笑:“我昨晚回去还在网上找了一下,可惜狐狸不值钱,比不得猪肉,猪肉都三十多一斤了,不过干锅狐狸味道应该不错……”
他们开动挖掘机的声响,掩盖了空气中的声音。我站在未完工的马路上,望着挖掘机缓慢开向不远处的工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上去。
那是一片大概200万亩的土地,野草丛生,灌木丛长高能淹没一支军队。五年前,我和怀孕的妻子唐柳香在德文郡买房时,就发现这里四周荒芜,人烟稀少。德文郡十三栋楼房像鲜艳高大的积木,先后安插在北安市的快速环道边上,把城市扩张到北郊的天空下。清晨和夜晚,泥头车争先通过,一路扬起灰尘,它们扑在绿化树上,扑在广告牌上,扑在路过的车子、行人身上,扑在天空里,噪音是它们呐喊的口号,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灰蒙蒙的笼罩,几乎要占领整个北安市。当人们知道我要在快环边上买房子的计划,纷纷给我建议,有人说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有人说快环路边上的房子不会增值,有人说那里出入不方便,有人说我年纪轻轻就买房了,钱从哪里来的。有人还说我真有眼光,选在城市规划的地铁五号线上,还有人说德文郡的房子根本不行,要我多去看看碧桂园、恒大或者中海的房子。面对他们的好意,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条一条说给唐柳香听,唐柳香干脆利落打断我,她责问我:“王小棉,你在想什么呢,你儿子就要出生了,房子都没有,我们住哪里去?”
我和唐柳香谈恋爱的第一年,她就跟我商量买房子的事情,我没有放在心上,总是敷衍她。那时候我没有成立家庭的概念,我对生活没有规划,总是生活推着我前进,读书,毕业,工作,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谈恋爱,结婚……只要时间一到,这些事情总会发生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意外,没有故事,像北安市那些无处不在、无人在意的灰尘。我玩着手机,回应唐柳香:“房价这么高,等房价降了再买吧!再说我们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呢!”唐柳香开始还跟我争辩,她认为房价只会越来越高,我说怎么可能呢,政府开始管控了,肯定会降下来的。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一次她生气了,甚至哭出来,她说:“王小棉,你怎么都不听我一句话呢!我不是跟你讨论房价,我是要跟你结婚啊,我们要结婚啊!”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一天,唐柳香的妈妈来到北安市,我们一起吃饭,她突然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跟她女儿结婚?我才手忙脚乱,慌忙地想我和唐柳香的未来。
过了不久,唐柳香怀孕了,我们沉浸在茫然的兴奋和不安中,短暂的商量后,我们去民政局领取结婚证,我们没有举行婚宴。我慢慢感觉到生活在改变,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驱使我走向与以往不同的路上。我成为丈夫,我还将成为父亲。我和唐柳香趁着假期,一个一个去拜访我们在乡村的亲戚,告知他们我们建立了家庭,他们纷纷表示祝福。吃饭谈话间唐柳香的亲戚打量我,问我在北安买房了没有?我很尴尬,不知作答,唐柳香倒是一一回应他们,说房子都是计划中的事情了。我们又去拜访我家的亲戚朋友,他们对唐柳香很满意,然后问我:“小王,房子买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们纷纷表示我应该买房了,我都在北安市工作五年了,我都结婚了。他们都有责怪我的意思,认为我还没有具备一个男人成为丈夫、父亲等等这些的家庭责任感。好像没有房子,我就辜负了我和唐柳香的爱情和婚姻。这番奔波之后,我意识到房子的重要,我对唐柳香说:“我们买房吧!”
唐柳香跟我提起买房那一年,北安市的房价封顶也就五千,只是三年的时间,就涨到了八千一万。当我和唐柳香辗转于北安市大大小小的售楼部,向同事朋友打听北安市各个楼盘的好坏,白天看样品房,一个又一个售楼先生、小姐引導我们,看他们在购置计划书上为我们计算首付、房贷和利息,添加联系电话,晚上一身疲倦回到出租屋,翻看带回来的置购计划书和户型图,计算价格,相互对比,又电话亲戚朋友借钱,我才发觉唐柳香有先见之明。三年前她跟我商量买房时,我应该答应她,我心中后悔,哪怕提前一年,价格也没有现在这么昂贵。唐柳香倒是兴奋,她沉浸在置购书中,反复钻研,不提我当年的糊涂。
当我们在德文郡售楼部签房子合同的时候,唐柳香因为怀孕隆起的肚子使得她看起来像一只企鹅一样笨重缓慢,她一直牵着我的手,她不安地反复问我将来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为没发生的事情担心。我回应她说:“唐柳香,我不后悔!”我用电单车搭着她想绕过整个德文郡看看周边的情况,但几乎没有道路,一片荒野延伸,我们置身在北安市北郊的荒芜之地,像两个盲人。我们又返回德文郡售楼部,置业员继续微笑着带领我们经过人群涌动的沙盘来到一面地图墙前,墙壁上刻画着北安市未来十年的发展规划,置业员用激光笔不断闪着地图,介绍德文郡所处的城市的位置,未来五年,德文郡将建成北安市北郊的又一商业中心,超大的购物中心、医院、地铁,应有尽有。我问他一个可笑的问题:“旁边的那些地,会用来做什么?”
“这是地铁三号线和五号线交汇的位置,政府正在准备拍卖,肯定有它的规划的。”置业员微笑着解答,他手中的激光笔在地图上不断闪烁,“你看看,我们楼盘,前几年也是个荒地,现在房价一万以上,开号10秒售空呢。”
我和妻子随着红色的激光笔看着墙上大幅的地图,妻子问我:“王小棉,你在看什么?”
“看我们将来的家。”我转头告诉她。
我们借钱把首付交齐。我常常在下班后骑着电单车来到德文郡看看房子的建设进展,再返回出租屋。商品房平地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插向天空。回到城中村出租房里,我又打开北安市的地图,和妻子讨论。我们在纸上规划房子的装修和布局,我们为某种格调而争吵,这些兴奋和争吵掩埋了我们上班的疲惫,变成另外的幸福。不久之后,儿子出生,我的母亲也从老家上来,帮忙照顾,我们在城中村又住了一年。德文郡终于交房,我们请人装修,期间又为家具吵架,但总算顺利。半年后,母亲回去老家找人定了好日子,我们终于搬进新房。
和当初置业员的介绍差不多,北安市两条新修建的马路穿过德文郡,高高的铁杆举起绿色路牌,上面写着金狮岭路。路还没有修好,在德文郡两边被简陋的围墙堵住,即使我每天都钻研北安市的地图,我也不知道金狮岭路具体通到哪里。马路边上依然是荒芜之地,杂草茂盛,把德文郡包围起来,只有快速环路一个出口。新修建的马路慢慢地变成停车场,德文郡的业主、附近的车主、路过的卡车司机,白天夜里都把车开到路上停放,像万国汽车展览。每天晚饭后,妻子抱着孩子,我们出门散步,在汽车与汽车的过道里,妻子突然问我:“妈妈说,她要去种地?”
“去哪里种地?”我很疑惑。
“小区后面那片地啊,听妈妈说,小区的人都去种呢。”
我们走过去看,夜色下依稀看见人工开垦出来的土地,小块小块的,石头混着泥土,种着青菜,旁边是菜农们用树枝搭成的简易的棚子,放置水桶、肥料,容得下一个坐着的人,远处是比人还高的灌木丛。
“种就种呗。”我说。
母亲后来在那里种了三年蔬菜。她早晨五点钟起床,去那些开垦出来的地里忙活,七点钟回来时带回青菜,有时候是长相难看的青瓜、茄子,秋葵和南瓜倒是好看。后来,我忍不住干涉她,我明知故问:“妈,你每天起来那么早干吗?”
母亲回应我:“我睡醒了,也睡不着了。”
“那也不用那么早去菜地啊!”
“当然要早去了,都习惯了。”母亲说。母亲做了一辈子农活,总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才是她的生活。
我的本意是劝母亲不要早起,她一起床,唐柳香就被走动的、开门的、关门的微弱响声惊醒,再也睡不着,她忍不住,把我踢醒,我看时间,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她抱怨道:“能不能说说你妈妈呢!每天都这样,还让人睡觉不?”
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次对母亲说:“妈,你能不能不起来那么早?”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们白天要上班,你起来太早,吵到我们了。”母亲哦地答应了,但她并不兑现,依然天天早起。有一天,妻子忍不住,她被母亲走动的声音惊醒,看了一眼手机,才是凌晨5点35分,她起床,拦住正要出门的母亲,说了她几句,母亲终于停止了几天,接着又早早起来,更加的小心翼翼。那些细微的响声还是惊醒了妻子。她很生气地踢醒我,她说:“王小棉,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会疯掉的。”
孩子出生后,妻子的睡眠一直不好。她在网上购买褪黑素,有时候还去医院购买安眠药。我劝告她,她说:“我就是睡不着啊!我不吃药我怎么办?”
我想跟母亲谈谈,那些小块整理出来的土地对一个进城的农民的意义,大概是使得她有事情做,时刻保持一个农民的希望。我劝说她,不必花费太多的气力,我们四口人,吃得了多少青菜呢?要不就不种了。母亲没有说话,她把早上起床的时间改到了六点以后,轻手轻脚像一个小偷,妻子也没有办法,只能闷闷不乐,暗自生气。她们相互黑着脸,不说话,但也落得个相安无事。直到今年春天时,有一天吃饭,母亲突然说:“后面的那些地,不能种菜了。”
“不种就不种了。”妻子回应她。我甚至感觉到她的回答里暗含高兴。母亲不去种菜,那她每天早上就不会醒得那么早了。
我走上去,看到挖掘机和运土车把种菜人走出的小路碾压成大路,压得结实,围墙把一个地方围了起来,搭建有十几间简易房子。房子外面写着“北安市第三建筑公司,帕提欧湿地公馆项目”,看来是一个新的楼盘项目,我走进虚掩一半的铁门,一个保安打量着我,问:“你找谁呢?”
“我是德文郡的,”我说,我指了指来路,给他递上一支烟,“这里这么热闹了?”
保安接过烟,我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他俯下头,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说:“这是我们三建的工程,帕提欧湿地公馆项目,开盘价一万八。”他得意地抖着脚,微斜着头,嘴巴里叼着烟看着我:“三年后我们这里就是北安市的中心。厉害吧!”
“什么时候动工的?”
“一直在动工,三年保证入住保证开张,”保安还是看着我,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这几天是好日子啊,只是可惜这个名字了。”他走了几步,指着房子上的字叹道:“帕—提—欧—湿—地—公—馆,这个名字不行了,说是通不过,挨批评了,得改。”他似乎是笑出来,“说这名字太美国欧洲了,哼,项目部的人在想新的名字,想好了大部队就开进来。”
我“哦”了一声,保安却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相信吗,开挖机的老唐这几天中邪了,说他在那里遇见狐狸了。”他指着远处,挖掘机正单调地举起手臂劳作:“他还说要抓了它来做干锅。”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好像传播了什么秘密。我不理会他,朝荒地里走去。
我遇见玉面狐狸是在2015年,搬进德文郡的第一年。立秋刚过,北安市仍然像一只烤鸡,架在天地这烤箱中运转,白天太阳上管加热,夜晚热气从水泥地上建筑中间蒸发,热风循环,人们像油脂一样,躲在高耸的鸡架一样的楼房阴影里滴著汗水。我骑着电单车往返德文郡和单位之间,在路上折进菜市场买菜。
母亲从村里来到北安市帮忙,她答应帮我们照看儿子,直到他长大去读幼儿园,母亲就返回故乡,继续种地养鸡的农民生活。白天我们上班,她照顾孩子,中午她带孙子出门,买过一段时间的菜。有一天早晨,她去菜市场买一斤猪肉,猪肉佬割一刀肉,过秤就是一斤,丢给农村来的妇人。母亲付了钱,提起那块猪肉,凭着多年的经验,她知道猪肉只有六两,她抱着孙子,提着缺少斤两的猪肉,在菜市场里徘徊了三趟,终于鼓起勇气,返回到猪肉摊,指着猪肉佬说:“这块肉不够一斤,你补给我。”
猪肉佬提着杀猪刀,盯着乡下来的妇人看了许久,他看见她盯着他盯着她的眼睛。他恶狠狠地切了一刀肉,丢进袋子里,指着她说:“以后不要再买我的肉了,也不要让我在菜市场再看见你。”
农妇不敢再争,她抓起猪肉,浑身大汗地跑回家,心里都是猪肉贩子凶狠的眼神和明晃晃的杀猪刀,直到晚上,她告诉她的儿子,我以后都不去买菜了。她说:“菜市场的人太坏了!城市的人太坏了。”
我没有勉强母亲,她一生在山村生活,种地养猪,辛苦劳作,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几乎都是自给自足,从不需要去菜市场。我们搬到德文郡的新房后,菜市场就更远了,每天下班后,我只能顺路拐进菜市,买点猪肉鱼肉、青菜萝卜。回到家我就进厨房,煮烧煎炖,一顿忙活后,我自己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水和油烟味道,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咕噜咕噜喝下。
那时候唐柳香休完产假,上班不久,她担心自己身材恢复不好,报了一个瑜伽班,还网购了一堆器械,放在家里练习健身。下班回来后,她先是瘫在沙发上,说着上班的琐事,然后一边看电视,一边举起哑铃练习。母亲很是奇怪讶异,疑惑地看着她,然后出门去看人家跳广场舞。之后不久,大概是一些晚上,孩子睡着了,我们躺在床上,妻子反复地询问我,她的身体恢复到产前没有。她说着说着就坐起来,站起来,转着身体,一定要我回答。昏黄的夜灯下她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我躺在床上,忍住困意点头,她却发现我的不诚恳,我在敷衍她,她抓住我的手,在她的肚子上游走,又在我的身上游走,她问:“王小棉,你摸摸看,和以前一样吗?”
我白天上班,回家煮菜做饭,夜里还要起来冲奶粉,整个人困得不行,一有机会就躺下睡觉,哪里能注意到我们身体的改变。我打着哈欠回答她:“一样啊!都一样啊!”然后就睡着了。有一天夜里,迷糊中妻子把我摇醒,我看见她伤心地看着我,流着眼泪,哭了,我吓得睡意全无,以为儿子怎么了,转身一看,儿子睡在他的小床上,呼吸安稳,好好的样子,我又赶紧转过头,询问唐柳香怎么了。她不说话,直到我挪动屁股,过去抱住她,她才回答我,她说:“王小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揉着眼睛一头雾水,我说我变成什么了?她抓住我肚子上的赘肉,更加伤心:“王小棉,你看看你,你怎么这么肥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都像我们单位那个五十多岁的保安了。”
我心想这是什么事呢。我说:“半夜三更的,能不能好好睡觉呢?”我收回抱住她的手,躺下,翻个身几乎又睡过去了。她却一把掐住我肚子上的肉,几乎喊了出来:“王小棉,你变成猪了啊!”我不理会她,我转个身,说:“你搞什么啊!睡觉啊,明天还要上班呢!”我在将睡未睡之时,听到唐柳香哭了,她边哭边说:“一个早早睡,一个早早起,你们家都是猪吗?你们考虑过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唐柳香情绪不对,努力撑开眼皮坐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忍着眼皮打架和她坐在一起,夜灯暗淡昏黄,我们的身体模糊而没有影子。我们的身体都不再是欲望的源泉了,不再是了。我们赤裸相对,都没有啃咬对方、扑倒对方的冲动,现在的我们,只是两只光溜溜的、柔软的、臃肿的、无趣的动物。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弥漫在我们之间,后来,唐柳香泄了气一样,她说:“睡吧,明天都还上班呢。”我倒头躺下,唐柳香侧身,犹豫中我抱住她,她转过身,我听到她说:“王小棉,你减肥,好吗?”
唐柳香并不是說说而已,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她给我网购了健身器材,快递送到家里,她把它装在卧室里,器材像是断了一边脚的大写字母A,撑在床尾。一下班回到家,或者睡觉前,她就催促我趴到那个断了一边脚的A上,像蛤蟆一样趴下。我手抓住A上面的手柄,双脚蹬着A下部分的脚柄,用力把身体往上提拉,机械轨道在我的身体下摩擦作响,更为难受的是,这个东西装了计数器,每提拉一次它就报一个数:“1、2、3、4、5……”单调沉重的动作伴随着机械女生的报数声音,我练了几个,满头大汗,就停下来,坐在地上直喘气。妻子听不到报数声音,就放下哑铃,走过来看计数器,她说:“23个?王小棉,你才做23个啊!”她眼神怪异地看着我,像体育老师一样发号施令:“王小棉,你多做几个啊!”
她又用事实鼓励我:“你要坚持啊!小萍她老公,就是练这个,两个月瘦了15斤,人都帅了许多。”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身体往A上面趴,拉动身体,她看上去也像一只蛤蟆。“你看看,多么简单,你每天做200个好不好?”
不仅如此,在吃饭的时候,她又说:“王小棉,要不我帮你报个健身班?就在小区门口,我练瑜伽,你去健身,好不?”我说我没有时间呢,我下班了要买菜做饭,吃完饭都8点半了。她就不说话了。她看到菜里的一丁点肥肉,就夹起来,丢进垃圾桶里,她简直是在求我:“王小棉,你不要吃肥肉了,你不要喝啤酒了。好吗?”
有一天,我们终于为减肥这件事情吵架了,当她拿走我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啤酒时,我突然吼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听到自己的吼声:“唐柳香,你够了!”
她看着我,委屈地哭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啤酒瓶。母亲看着我们,母亲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我下去跳舞了。”
母亲逃一样地出门后,儿子在摇床上不合时宜地哭了,仿佛要加入我们的战争。妻子也跟着哭了,她说:“王小棉,我还不是为你好,你看看你,才35岁,肚子就这么大了,猪的肚子都没有你这么大呢。”她抹着眼泪,起身去抱住哭泣的儿子:“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每天夜里躺在你身边,听你打呼噜,都害怕你一口气上不去,人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我抓过啤酒瓶,一口灌下。
她抱着儿子坐到沙发上大声地哭,又一边哄儿子别哭别哭。灌完一瓶啤酒,我愣愣地坐在饭桌前,不知道该继续吃饭,还是喝酒,还是安慰她。我开始打呼噜,也是这两年的事情,妻子不断地提起,还在网上查找,又录了视频,发给医院的朋友咨询,她最后的结论是我得了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就是因为肥胖引起的,我应当去医院治疗治疗。我不信她,她就播放视频给我看,视频中我的呼噜声断断续续,高高低低,一声之后陷入漫长的停顿,又曲曲折折,才响起第二声,像极了我小时候听到的父亲的呼噜声。我说:“谁不打呼噜呢?打个呼噜就去医院,那才有病呢!”
她又吓唬我,说:“我在医院的朋友说,他们上班,遇到好多个肥胖的病人,30来岁,年纪轻轻,就脑梗脑出血,半身不遂地躺一辈子轮椅病床了。”我随便她说,不回答她,我心里觉得她越来越啰唆,越来越陌生。
我们吵架之后,第二天下班,我去菜市,转了无数个圈,心里老是想着昨晚吵架的事情,也不知道买什么菜,就空手走出来。当我骑着电动车回到德文郡,天几乎黑了,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不想回家,就转身走向德文郡后面的荒芜之地。
汽车堆在道路上,像一个又一个障碍,又像幼稚的迷宫,很多个晚上,我和唐柳香带着儿子在这里假装捉迷藏。唐柳香拨打我的电话,以往这时候,我该到家了,正在厨房的油烟里做菜。我挂掉她的电话,然后发了一条单位加班的信息给她,就关了手机。我沿着种菜人走出的小路,走向北安市北郊荒芜之地的深处。
德文郡的菜农们,来自北安市乡下,这些来自河南、黑龙江、四川或者别的地方的老农民们,并不能完全占有这片土地,他们的儿子,也只是用20年,或者30年的贷款,才能在偌大的北安市购买这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生活。他们在晚年从中国不同的乡下农村,来到北安市的德文郡抚养需要天天上班的儿女们的孩子,他们带着孙子孙女,或者在把孙子孙女送去幼儿园后,农民的本性使得他们走去菜市场,购买锄头和种子,在这片荒芜之地开荒,堆砌石头,攒下泥土,种下青菜瓜苗。这些菜地稀稀拉拉的,在马路边上,往里面就是淹没人的灌木丛,这些本分的农民们没有往里开荒了,他们谨小慎微,并不想拥有北安市一块菜地之外更多的土地。我拔开灌木丛走进去,夜晚降临前朦胧的光使得我看见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一些树木弱小地从遍野藤蔓中长出个子,也高过我的脑袋,我走着走着,看到一个比较平整的地方,就坐了下来。
这时候我有着强烈的哭泣的欲望,我抓住身边的树木,用力踢打,突然就哭出来了。直到夜色完全变黑,我才站起来。
一些事物在黑暗中显出轮廓,我发现不远处有个凉亭一样的简易棚子,我好奇地走过去,黑乎乎中我只好打开手机照明,我看见棚子里竟然坐着一个女人。
“你来了?”那个女人竟然跟我打招呼。
“我来了?”我说,我瞥见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有未读的信息。我一边打量那个女人,她面容姣好,看起来有26岁,也许是30岁。我点开手机短信,是唐柳香的信息,她问我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不回家了?我看见女人站了起来,她在荒野之中,竟然身穿白色裙子,我上下打量她,她像电影电视中狐狸精的样子。
“你不会是狐狸精吧?”我开口,竟然这样问她。
她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说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玉面狐狸呢!”她媚笑着向我招手。
我不由得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我说:“狐狸精……?”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唐柳香的来电,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玉面狐狸,她笑着看我,我手指滑向绿色,仿佛石头落入水中,水波荡开,湖面却是一片安静,我没有说话,唐柳香也没有说话,良久,我打破沉默,我说:“怎么了?”
唐柳香说:“今天不回家了,是吗?”
“我想静一静。”我顿了一下,又说,“我在想一些事情。”
“回家想不行吗?”
我没有回应她,我听到她继续问:“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小区里了,”我说,“等我想好了,我就回家,你不用担心我。”说完我挂了电话。
玉面狐狸挨近我,我闻到她身上某种类似香水的味道,那可能是狐狸才有的气味,可能就是狐狸的骚味,这骚味竟有种迷惑力,让人产生迷恋的欲望,那是唐柳香没有的气味。我挪了挪身体,说:“你真是狐狸精?”
“哥哥你可真是坏,怎么还叫人家狐狸精呢?”黑暗中我听到她说,“难道哥哥就喜欢狐狸精?”
我有点紧张,潜意识感到某种害怕,但是她也只是一个女子,我打量四周,也没有别人,我又不知道我怕什么,我问:“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干吗?”
女子推了推我,笑着说:“我是狐狸啊!”她身上的好闻的骚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只好站起来:“你真是狐狸精啊!”
她笑着一把抱住我:“我就是狐狸精呀,你喜欢吗?”我吓得愣了一下,一把挣脱,并推开她,也不辨方向,朝黑暗中跑去。我聽到她在身后喊:“哎,你怎么跑了呢?哎,不是约好了吗?”
我朝着德文郡的方向跑去,气喘吁吁地窜出灌木丛,跑过菜地,跑到金狮岭路。几个人影在黑暗中散步,奔跑中我的手臂被灌木划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我感觉自己刚从一个梦中走出来,我知道这又不是一个梦,我的手臂在渗出血,我的身上还散发来自玉面狐狸若有若无的骚味,我自己都闻得出来。我站在车辆拥挤的金狮岭路上,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德文郡的灯火看起来像在遥远的天边,那里有我和唐柳香的家,还有我的儿子和我的母亲。
在那个奇怪的晚上,我从德文郡后面的荒芜之地窜出,在金狮岭路上徘徊,一种茫然逐渐占据了我,我回到地下室,拧开电单车驶进北安市霓虹闪烁的夜色中。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我只是应该一直在路上,一直走,这样我就不用停下来,面对鸡毛蒜皮的琐碎,还得做出选择。夜里十二点过后,妻子唐柳香反复拨打我的电话,总是提示对方已关机,她犹豫着问了几个经常来往的朋友,也没有信息。她只好等待,等到夜里2点,她叫醒假装睡着的母亲,两人商量几句,背上熟睡的儿子出门,在德文郡找我。她们转了两圈,想到去找保安,一再央求之下,保安查看监控,告诉妻子我7点进入地下室,然后出去了,十一点左右回来,又从负一层骑车出去。妻子和母亲只好回家,母亲安慰妻子,她说:“他能去哪里?我看是出去喝酒了,手机又没电了。”
后来唐柳香告诉我,她等到4点钟也没见我回来,都打算报警了。她又问我:“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呢?”我想了想,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驾驶电单车驶进北安市的灯火中,我想一直这样走下去。走着走着,我的电单车没电了,我推着电单车走,找到了一处修车铺快充,老板见我满头大汗,问道:“跑这么远啊?”
“不远呢。”我说,我打量他的小店,看见店门口右边摆着冰箱,我走过去,打开柜门,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没有啤酒。
“老板,喝什么饮料呢?”店主一边给我的电单车充电,一边问我。我瞥见他左脚有点跛的样子。
“我想喝点啤酒,”我说:“你这里没有啤酒卖啊?”我拿了一罐红牛,一口饮下。
老板呵呵笑道:“我这就卖点水,酒没办法卖。”他打量我,继续道:“以前我干活,也喜欢喝啤酒,我好几年没喝啤酒了,痛风了。”
我把红牛罐子抓瘪,扔到垃圾桶里,我说:“啤酒是个好东西啊!”
“我这脚,就是喝啤酒落下的痛风。”老板苦笑着,仿佛在回想啤酒的味道和啤酒给他带来的伤害。他指了指前边:“那边有几个烧烤摊呢,你要不过去喝两杯,等电单车充电?”
我遥望过去,不远处的昏黄路灯下果然摆着几辆小三轮卖夜宵,给夜归的人充饥,我掏出钱包,问道:“老板,多少钱我先给你,我去吃点东西先。”
老板说:“给我10块得了。”他又看了看时间:“你早点回来拿车,我等下要关门了。”
我点点头,付了钱,向夜宵摊走去。路灯下的三轮车,卖烧鸭粉、猪脚粉、饺子,也有架起的烧烤炉,火炭正旺,一些分不出是什么肉的烤串在架子上嘶嘶作响,冒出香味。我点了一份炒粉和一瓶啤酒。
吃完后,我坐在路边,看着冷清的夜宵摊,几个人坐在电单车上,等待师傅把他们的夜餐打包。我喊老板给我再来两瓶啤酒,我一边喝一边看着夜色里匆匆的行人,他们都是回家的吧?我突然想起和唐柳香刚刚谈恋爱时,我们去过一次酒吧。那天夜晚我们从步行街出来,酒吧街的霓虹抓挠我们的心,好像是唐柳香的提议,也可能是我的提议,我们走进一家叫作“小城夜色”的酒吧。后来我们在长夜漫谈中相互交代,那是我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去的酒吧,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我们局促地坐下,服务生走过来鞠躬替上菜单,我们犹豫着随便点了一些吃的,又点了啤酒,等到服务员送上啤酒,我们才适应酒吧暧昧的氛围。昏暗的灯光中传来遥远低缓的音乐,我們小声交谈,掩盖彼此的好奇,又忍不住东张西望,打量着酒吧里的人们。很快,我们都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吸引了,他西装革履,独自坐在座椅上,一杯一杯不断地喝着啤酒,他的脸上似乎有种悲伤,又感觉是面无表情,与酒吧的气氛格格不入。唐柳香把头靠过来,小声说:“我们猜猜那个人为什么自己喝酒。”
“他想喝酒吧?”
“我猜他是失恋了。你说是不是?”
“他工作遇到麻烦了。”
“可能是家里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我们偷偷打量他,猜测他喝酒的原因,我甚至感觉到男人知道我们在打量他议论他,这个不礼貌的游戏却让我和唐柳香变得亲近。从酒吧出来后,我顺利牵到她的手。可是现在,我脑海里都是那个男人独自喝酒、无动于衷的画面,我不由地苦笑,又喊老板上两瓶啤酒。
喝完两瓶啤酒,我起身走向小卖部,老板还在,他躺在光线暗淡的躺椅上,问我:“拿车了?喝了几瓶了?”
“5瓶。”我伸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拧开车,朝着德文郡的方向驶回家。离家越来越近,电单车走得越来越慢,仿佛随时可以没电。走到德文郡门口时,小卖部还开着门,我就走进去,拿了一件啤酒,然后拧开电动车,朝后面的荒芜之地开去。我把电单车停在金狮岭路随便一处地方,坐在路边,喝着啤酒,喝着喝着,我拎着啤酒,朝灌木丛走去。我喊了出来:“玉面狐狸,你在哪里?出来喝酒啊!”
夜风寂荡,吹拂我摇晃的身体,我的呼喊声在北安市的北郊的夜里,像狗吠,远远地消散在空旷中。我躺下来,看见天空幽蓝,模糊,悬挂沉重的云朵,那云朵似乎在动,似乎又不动,玉面狐狸突然从那云朵中跳下来,她身穿白裙,俯下身体问我:“是你在呼喊我吗?”
“你是玉面狐狸?”
她盈盈笑着看我,转了转身体,她的尾巴拂过我的眼睛上空。“你说,我是不是玉面狐狸?”
我坐了起来,把一瓶啤酒递给她:“你真是玉面狐狸?那你会喝酒吗?你是在诱惑我吗?”
她接过啤酒,仰头喝下,然后坐在我身边,她说:“我为什么要诱惑一头猪呢?”
我感觉她是在说我,我怎么可能是猪呢。我有点生气:“你是妖怪也不能骂人是猪啊!”
“你自己看看。”她竟然掏出镜子,伸手照着我们。
朦胧的夜色中,镜子明亮地照见我们的样子,我看见一个狐狸头和一个猪头在镜子中。我不相信,伸手去抓镜子,竟然抓不稳镜子,我努力又抓了一次,还是抓不稳,我看见我的双手像菜市场猪肉摊上的猪手了。
“猪先生,你好。”那狐狸脸在镜子中嘲笑惊慌失措的猪头脸。我摇摇头,那猪头也摇摇头。
我想,我只是喝多了,我说:“我只是喝多了。”我不相信,我抓着啤酒瓶,朝我的脑袋砸了一下,疼,玉面狐狸也不阻挡我,她拿着镜子照着我:“你就是一只猪啊,猪也知道疼的。” 我咬咬牙,用大力气,又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砰”的一声啤酒瓶碎了,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猪也流血的。”玉面狐狸拿着镜子环绕着我转,我看见镜子里完完整整的一只猪,猪头在流血。
玉面狐狸嘲笑着,她伸手掏我的口袋,她说:“我就是传说中的玉面狐狸,你就是一头猪,猪遇上了狐狸……”她掩口而笑:“遇上了也是缘分,我们就拍张照片吧。”她靠近我,说:“来,让我来帮你,把你的猪头靠过来,哦,还在流血的猪头,来,往左靠,我们拍一张合照。”
我对自己是一只猪疑惑万分,完全无视了她是一只玉面狐狸。我反复用猪蹄一样的双手在脸上蹭,狐狸却递过手机:“看看,你这只猪的样子。”
手机里的确是一只猪和一只狐狸的合照。茫然的猪和妩媚的狐狸。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妻子唐柳香,我一把抢过手机,我要打电话给我的老婆。可是我的手真的像猪蹄子一样,无法拨出号码。
“你这只猪。”狐狸大笑起来,“你这只猪,你这只猪,你这只猪……”
“我是猪又怎样?”我大吼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灌木丛中,天蒙蒙亮了。我摸了摸的我脑袋,疼,我一看我的手上都是血,我确认我的手不是猪蹄。我坐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除了疼还是疼,我坐了好久,终于记得拿起手机开机,拨打唐柳香的电话。她和母亲在灌木丛找到我时,天已经亮了,唐柳香帮我请假,然后把我带去医院。医生小心翼翼地刮掉毛发,翻找里面可能残留的玻璃碴子,他把我一半的头发都剃光了,一边翻一边问我:“谁下这么狠的手砸你呢?”我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谁砸的。我偷偷地翻看手机相册,里面没有我和玉面狐狸合照的相片。医生在我头皮上缝了十三针,我看见诊断书上写:1颅脑损伤;2头皮挫裂伤;3酒精中毒。我躺在医院的急诊科输了半天液,才能回家。
那天回家之后,唐柳香不断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可能是我喝醉了不小心摔到了吧。她看着我,沉默在我们之间酝酿着炸药,我等待她爆炸,结果却变成她的眼泪把炸药的引线弄潮湿了。她哭出来,我看着她哭泣,看着炸药包变成一摊烂泥,我们坐在泥土上,我看着唐柳香,我问:“你怎么哭了?”
她不说话,一直哭一直哭,我看到她的眼泪漫延。我想靠近她,但是一堵墙突然出现,阻挡在我们中间,她可怕的洪水无法向我漫延,我也无法过去,抱住她,安慰她,我只能看着泪水淹没她。我又想靠近她,那堵墙把我推开,好像是在保护我,使我无法翻越,使那些看似悲伤的泪水,无法淹没我,使我沉沦。我知道我不能像过去那样,像是在谈恋爱时,像是在吵架时,像是在装修房子、购买家具意见不合时,像是半夜她把我踢醒时……那么多的时刻,我都是靠过去抱住她。我再次靠过去,再次碰到了墙,我听到自己说:“有什么好哭的,我不就是喝多了嘛!”
我请病假在家休息三天,母亲趁机回老家,她揣着我的生辰八字去找乡里最出名的道士。道士算了一卦,说我今年命犯桃花煞,遇见邪物,有此一劫,但恐妖精鬼魅缠身,不肯离去,须拿我的衣物,最好是我本人,去给他做场法事,以求平安。母亲回到北安市,吞吞吐吐跟我们说明白,我不怎么相信,唐柳香倒是听得入神,她在饭桌上嘱咐母亲说:“妈,你电话回去,看看那个道士还需要什么?”她扒了一口饭,又看着我说:“王小棉,要不周末我们回家一趟?”我推脱上班太忙,周末也不见得是个好日子,适合道士作法,妻子只好作罢,任由母亲折腾。
母亲又回了一趟老家,按照道士的安排,趁着良辰在夜晚做了法事。她给我带来一个平安符,说是道士开过光的,我带在身上可防妖精鬼魅近身。那晚我躺下睡觉,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到玉面狐狸在招手,她一身白裙,手中拿着我的平安符,跑过杂草地,眼神可怜地瞥看我,我起身去追赶她,她跑得越来越快,我大声叫喊出来,把唐柳香吓醒了,她看我浑身大汗,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她,假装又睡着了,她摸摸我的额头,嘟哝着说我真是猪了。
往后几天夜里我都做同样的梦,唐柳香第五次被吓醒后,把我拉起床,非要去医院的急诊科看看,她认为我撞坏了脑袋,才会在半夜大喊大叫醒过来。我告诉她我只是做梦了,她也不相信,我们争吵着,母亲也起床了,她跟妻子站在同一战线,也认为可能是我撞坏了脑袋,要去看个急诊。
夜里的急诊科忙忙碌碌,妻子一脸焦急地找护士插队,她告诉她们我病得严重,可能是脑袋撞坏了,女护士听她这么一说,果然先来看我,她问我:“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我看着护士,护士以为我不配合她,盯着我的头问:“撞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撞的?”
“早就撞了呢。”
“早上撞的?”
“十天前吧。”
护士不问话了,她看了我两眼,看得我心里发慌,真怕她眼珠子翻出来。她吩咐一个实习生过来给我测量血压,然后她告诉唐柳香说:“你爱人的血压是正常的,目前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你们先坐在这里等待叫号。”
我坐下来,看见妻子要跟人家发火,赶紧拉扯她坐下,我说:“得了,医院又不是你家里开的,要么排队,要么回家。”
妻子不甘心地坐下,我感觉到她在生气,又强忍着,她终于掏出手机,刷着短视频。我闭上眼睛假寐,妻子突然碰了碰我,她说:“王小棉,你看这个。”
“看什么啊?”我睁开眼。
“你自己看看。”妻子欲言又止,我接过手机,看见屏幕上大字打着“女子在北环路小树林扮演狐狸精行肮脏交易,警察……”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把手机还给唐柳香,唐柳香又点开了视频,说:“你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我们家后面那里?”
我定睛一看,视频闪过画质模糊的风景,的确是那块荒芜之地。我心里似乎想到什么,回答妻子:“好像是吧。”妻子还要问什么,叫号机准确地呼叫我的名字,妻子赶紧站起来催促我说:“别看了,到我们了。”
医生用十秒钟询问我有没有头疼呕吐之类的症状,就给我开了一个脑袋放射检查。等到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在医院已经等了三个小时,唐柳香听到医生宣判我脑袋没事之后,一个劲地感谢医生同时希望他能给我开点药治我睡眠中突然大声喊叫出来的病。
医生终于抬头正眼看我,问:“做噩梦了吧?”我犹豫着点点头。他又转眼看着唐柳香说:“做噩梦吃什么药呢,做噩梦是不用吃药的,回去好好休息就好了。”
妻子不甘心,继续纠缠医生,仿佛我真的病入膏肓,她央求道:“你就给他开点药嘛,我们大半夜来的也不容易,真没有病谁愿意来这等你们半天呢。”
医生不再理会我们,他朝一直在诊室门口焦急探头的人喊:“进来吧,到你了。”我拉着不满的妻子退出来,“什么态度嘛,药都不开!”妻子好像还想吵架。回到家后躺在床上,妻子突然问我:“王小棉,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说:“都五点钟了,你在想什么呢!今天不上班吗?”我们不再说话,背对着彼此。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感觉到妻子也睡不着,我们一动也不敢動,终于等到闹铃响起,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脸倦容地去上班。
我心中一直是昨晚看到的妻子手机里的那条视频。我在地铁上和妻子道别后,拿出手机偷偷地搜索,把视频看了几遍,我盯着视频里警察押着的几个穿白裙子的人,她们的脸打着马赛克。我又想起那晚的事情,心神不定,去到公司,撒了个谎跟经理请假,我返回德文郡,走向那片荒芜之地。几个菜农在地里弯腰劳作,我走过他们,走向那些杂草野花中,白日里它们贫瘠的样子细小而野蛮。我拔開长过头顶的枝叶,凭着记忆来到那晚喝酒的地方,啤酒瓶子东倒西歪,落着一些残破的叶子。我想起那晚我在这里喝酒,大声喊着“玉面狐狸”,我多么希望再次遇上玉面狐狸,没有声音回应我,我喝了一瓶酒又一瓶酒,我继续喊着“玉面狐狸”,没有声音回应我,我绝望而孤独,我哭着用啤酒瓶子砸了自己的脑袋,我躺在北安市北郊的荒芜之地,像躺在自己挖掘的坟墓里。
我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甩了自己一巴掌,穿出灌木丛,突然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是个老人,她看着我说:“你把我吓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她聊了几句。她说她是本地人,说这片荒地不干净,据说1949年以前埋了很多流离失所的外乡人,每年都有人路过时,碰见狐狸精什么的,被骗到这里边,发疯了好几个,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发,我这么从草木里蹦出来,在白天也能把人吓死的。她一边说一边看我问:“你去里面干什么?”
“我随便转进去的。”我赶紧告别她,回家洗了个澡,躺下睡觉,我不再做梦,一觉睡到下午。起床后我走路去菜市场,晚饭我煮了唐柳香最爱吃的香煎五花肉和红烧排骨,她一边吃一边埋怨道:“王小棉,你怎么煮这么多呢?”我回答她:“你办健身卡了吗?吃完饭我们去健身。”妻子愣了一下,说:“你神经病啊,我都吃这么饱了怎么去?”
挖掘机上的老唐抽着烟,他跳下来,跟老丁比画着什么,老丁跳上车,把挖掘机顺着老唐的指点调转方向。泥土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老唐跳到泥土中,蹲下身体像是寻找什么,他蓝色的衣服和黄色的安全帽在新鲜的泥土中很显眼。我停住脚步,远远看着他们,也许他真的在这里看到狐狸了,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真的挖到了狐狸的家,逮住一只,甚至是两只、三只狐狸。我点了一支烟,继续看着他们劳作。现在这片荒芜之地被机器碾压过去,树木没有了,灌木丛没有了,野花野草没有了,它变得辽阔、荒凉,一眼看见城市的轮廓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我看见老唐跳上挖掘机,掉转车头挖向另一个方向,那地下是否真的藏着一只狐狸呢?我不知道。我转过身体,唯一确信的是,35岁时,我在这里遇见过一只玉面狐狸,在北安市的荒芜之地,她说她是妖精,而我是一头猪。
作者简介
晨田,男,1984年生,有诗歌、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汉诗》《诗歌月刊》等。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