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物
2022-03-07崔凤敏
站台冷风鱼贯而入,单薄风衣鼓荡起来,崔微觉出了无孔不入的凉意。
去参加肖文的婚礼是今早临时的决定,崔微出门急促,没有料到清晨料峭的寒意这样逼人。一周前,在“永不散场”的三人闺蜜群里,崔微收到了高中同学肖文发来的电子婚礼请柬。这个一年闪烁一两次的小群热闹了一番。寒暄中崔微得知,肖文是和她马拉松爱情长跑对象李博结婚,李博做博士后两年被聘到西北某高校,肖文博士毕业后也拿到了这所高校的offer。两个人一年前就领了结婚证,打算在去几千里外的西北定居前举办婚礼。崔微等李佳回复“一定赶到”后,回复“尽量赶到”,心里盘算着一周后不能参加的理由。
作为一个整日趴在电脑前编码的程序员,崔微喜静,一到聚会场合就浑身不自在,一言一行都拘着,尤其这场合里可能会有李佳。她和李佳,初中是同学,高中是同桌。高中学校离家有四百里路,坐大巴倒来倒去五个小时,崔微晕车严重要吐一路。李佳有她父亲或者市区亲戚开车接送,走高速两个多小时。每次被邀约同行,崔微会想各种理由拒绝,她宁愿坐三轮到镇上,再坐公交到县城,再坐大巴到市区,最后再坐三轮去学校。有时候实在拿不出合适的理由,闪烁其词间,李佳父亲已热情地把崔微的大行李包一起放到车上。崔微受宠若惊又无从拒绝,从那时开始懂得,给予比接受馈赠更堂而皇之。李佳也晕车,一路上除了母亲捶背递塑料袋,就是父亲各种关切问候,她母亲用橙子皮给李佳捂鼻子缓解晕车,把剥下来的橙子递给崔微吃。崔微握着橙子拘在一侧,好奇紧张还能临时治愈晕车,尽管不去看日头,它还是透过车窗玻璃白晃晃地晒透了她整个人,迫使她的讷言、卑微、窘迫被一览无余。等到下车,晕车感翻江倒海而来,她必须第一时间奔到厕所把胃吐空。
崔微内心深处对李佳那种隐秘的汹涌,不限于李佳的姣好容貌、优渥家境以及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甚至于她一尘不染的白球鞋,扎辫子的蝴蝶头绳,她使她显得卑小的一切都令她神往,以至于与一直爱慕李佳而不得的学霸江城,都擦出了同病相怜的火花。江城暗恋李佳别人晓不晓得崔微不得而知,但她是晓得的。研究生毕业后崔微和江城同城相逢,崔微收到江城发的“感觉咱俩还挺合适”的短信,想到江城看李佳时那种热切眼神日后也会千遍万遍地落在自己身上,不设任何障碍地答应了江城。大家都是奔着结婚去的,恋爱谈得比较节制含蓄,崔微没有收到设想过的热烈眼神,两个人和和气气,加上老家也是一处,谈了半年便在双方家长的催促下水到渠成地结了婚。结婚时李佳来了,已然不是高中时的模样,光鲜亮丽艳惊四座。那时她得知,李佳就职于省会城市四大银行之一,老公原来在县纪委,后来考到市纪委,又调任到省纪委,已然是老家县城流传的佳话。在某事业单位底层的江城比之逊色得多。
周六时,李佳在群里说她单位有要事无法参加周一婚礼,喊崔微提前一天聚。崔微在群里说孩子有点咳嗽,她看情況尽量去。
周日早饭时,崔微给孩子摊了菜饼,孩子吃了一口跑了。江城尝了尝:“不是告诉你只放西蓝花和菠菜吗?为什么又放胡萝卜?你不知道他不吃胡萝卜吗?”
崔微闷头不语,是江城不喜欢的状态。“孩子不吃胡萝卜,我没说错吧?一说你你就这个样,有问题直接说出来沟通,你们写代码的只会冷暴力吗?”
崔微继续夹菜吃,江城把筷子使劲儿一放:“你一个女人吃饭声音为什么这样大呢?从小我妈就教我吃饭不能吧唧嘴。”
崔微尽量控制着夹菜的筷子不歪斜:“别说了,是我的错,行了吧。”
江城音调直接高了八度:“什么叫行了吧?认错就赢了吗?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如今还不是这个样?还有拖把桶的水,跟你说晚上涮完了要立刻倒掉,不然桶就会黏糊糊,今早又是那样。”
崔微懊恼道:“哎呀真忘了,你不要再喊了,会吓着孩子的。”
江城大叫:“喊?只有你伟大,为了迁就我天天要改,可你一样没改。你就敷衍吧,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孩子站在阳台“哇”的一声哭出来,江城嚷道:“哭什么哭,和你妈一个样,没出息。”
“孩子是无辜的,你这是干什么呢?”崔微觉得胸腔内一直以来的点点积水渐次成渊要喷薄而出,“原来我单位忙,你嫌我不管孩子不管家,现在我换了单位不忙了,你也没有一天满意过。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都是别人的毛病,我天天都在反思自己,怎样做得够好让你满意。结婚四年,我想明白了,我怎样做你都不会满意。”
说完这些话,崔微看到江城阴沉的脸色变得可怖,她佯装平静地起身去了洗手间,躲避掉江城胸腔内即将露出锋芒的霍霍锉刀。她把水龙头打开,她想江城可能以为她在那里哭泣,而她只是洗脸化了淡妆,从手机上买了八点半的高铁票。她从卫生间里出来,顺手抄起卡座上的风衣出了门。这么多年,她很少跟江城这样讲话,江城顾家,对于孩子家庭确实不比负责生育的她付出得少。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婚后生活不能和恋爱时一样不悲不喜细水长流,她也有一千一万个看不惯,双方都克制一下,能维持外表体面便也得过且过了,但江城心里有一点不满都要发泄,而他似乎时时不满,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如丛生的杂草蓬勃,一眼望不到尽头,叫人绝望。她想大抵每个人的婚姻都是如此,又觉得这可能只是趋利避害自我安慰得出来的结论,比如李佳和肖文,她们看起来似乎都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列车来了,崔微裹紧自己随着人群涌入车厢。车内的嘈杂与气味令她有一瞬间回到当年大巴车上的感觉,心内对别人婚姻窥探一二的冲动开始黯淡下来,到座位上甚至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硬着头皮去见李佳呢?现下已然逃不掉了。
见到故友已近午时,李佳穿着一袭丝绒酒红裙,尖尖的下巴,水样的眼神,依然是弱柳扶风之姿,和崔微在路上想象中烫着时髦波浪卷的形象不一样,一些细小的发辫垂在肩头,更显楚楚动人。肖文简单地扎一个马尾,一副端庄纯正的学术脸。为了让自己眼角那一簇簇细纹平整些,崔微笑得矜持,违心说出那句“这么多年,大家还是老样子”。她尽量自然地接受了她们轮番的热情拥抱,李佳调侃道:“比以前更有肉了哈。”肖文道:“等我们生了孩子,也一个样。”李佳眼神之中带着浩荡之气,千军万马扫过崔微全身,而后流转到肖文脸上,笑道:“我才不生呢。”李佳的拥抱带来的香水味经久不散,崔微感觉鼻炎有点发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饭间,除了崔微和李佳,还有两位来参加肖文婚礼的大学同学,瘦得有些可怜的叫柳纤纤,胖得有些可恨的叫胖英。
博士后李博一直在殷勤地给几位远客夹菜倒水,肖文道:“你们怎么都不带家属来呢?”
崔微老牛反刍般咀嚼着嘴里那一点虾肉,果然李佳先开口了:“他是很想开车送我来,我嫌他需要跟单位报备麻烦,再说咱们女人之间的事他也不懂。”
迎上她们审视等待的目光,崔微咽下那一口虾:“孩子小,太闹,江城来了没人看孩子。”
李佳笑起来:“听说微微以前的单位特忙,江城在家又当爹又当妈的,可不容易呢。江城在你家的地位到现在也没提上来啊?”
对面的柳纤纤插嘴道:“那男人的地位提得太高,我们女人的姿态不就低了。”
肖文附会笑着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李博转而问李佳:“你不是上学时就拿了驾照吗,现在还坐享其成呢。”
李佳道:“在市里开倒也没问题,我老公一直不让我上高速,说我要是出点事他可受不了……”
“咦……”现场几位一通夸张地拉长尾音。
李佳和十年前一样开始笑得前仰后合:“腻吧,都老夫老妻了,天天说这样的土味情话,我真是快受不了他了。其实他是怕我蹭了他刚换的新车。”
柳纤纤又最先笑道:“肖文你还有这样美丽富贵又懂高级幽默的宝藏同学,一早就该介绍给我们呀。来来,咱俩得单独喝一杯。”
肖文笑道:“那可不,还是一个会高级凡尔赛的同学呢。”李佳闻言去拍肖文:“哎呀讨厌啊你,你们家博士后往这一站就是凡尔赛本尊。”肖文佯装害怕躲开她,把柳纤纤扯到李佳面前:“快给你们两位相见恨晚的知己腾地方。”
一团欢乐中,崔微觉得李佳周身还有着当年那种摸不到却着实可见的鲜明光环,时而化作厚重的云翳冲入她的眼睑,她努力保持优雅,试图轻轻地咀嚼着什么。为了表现自己没有脱离磁场,她不得不选一个对视微笑的对象,那个一直专注于饭菜的胖英便成了崔微的目标。那位姑娘偶尔抬头迎上崔微,一丝不着痕迹的不明所以掠过眼底,继而朝着崔微指一指果味虾球:“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崔微听到柳纤纤从李佳身上好闻的香水谈论到李佳脖子上的玉吊坠,颜色质地如何好云云,说她还有一块更好的玉要送给李佳,美玉佩佳人,她戴上当是绝配,两个人从天南聊到海北。崔微看一眼窗外倏忽间万千延展的云朵,试图让自己变得轻盈,但有些话还是会重重落在耳朵里,比如瘦女人问到李佳孩子几岁的时候,崔微也会像迟钝的时钟抑扬顿挫地等待着。李佳结婚八年了,没有孩子。
李佳说:“哎呀,说不想生那是闹着玩儿,我倒是挺喜欢小孩子,但我老公说女人生孩子太痛苦了,他才不舍得讓我生孩子。他想一直过二人世界。”
柳纤纤立刻转了话锋:“你老公对你真是太好了呀,你这福气也太大了!丁克挺好,我家那只真是想退货没地方找,生生把我搞成了黄脸婆,你看你这气质,这满脸的胶原蛋白,这才叫活出自我价值呢。”
崔微想再怎么“找补”也是言多必失,感觉到有人拍自己后背,是肖文:“神游呢?太久没见了,真是想你。”
崔微挤出一丝笑:“我不会讲话,你知道的。没有给你破坏气氛就好。”肖文显然像当年一样懂她:“她老公是做玉石生意的,但是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正没有头绪。”又一努嘴:“李佳老公,你懂的。”欣慰于肖文对她还是如此坦诚,崔微理解地点点头,又道:“看到你和李博这样好,真叫人羡慕。”
肖文拉了李佳的手:“你才是让人羡慕的呢,当年学习成绩一直都比我们俩好,后来又和我们的学霸江城共结连理。江城又这样顾家,谁有你过得滋润。”
崔微本应该按照常规路线来一番对这对博士和博士后相知相恋多年终成正果的美言,张了张嘴未能破解自己的畏难情绪。肖文先扑哧一声笑了:“你不会讲话,我懂得,女程序员是内秀,都在心里啦。”崔微笑笑:“真的为你们高兴。”
李佳那银铃一般的笑声再次响起:“你不要给我夹,我不能吃那个,怕胖。”
柳纤纤嘴型凸起夸张道:“哎哟,你这身材还怕胖。”顺手把油菜夹到她的胖闺蜜碗里:“大姐,你得多吃这个。你看看人家佳姐,你得自律。”
崔微感觉到空气中有熟悉的甜腻味道在发酵,当年坐在李佳父亲的车子里,坐在同城远房亲戚富丽堂皇的客厅内,都曾有过这种气味,气味里的她像发霉的陈旧抹布,现在,她感觉胖英就是那块抹布。崔微无法自持地望着她,眼里遮不住无边的悲悯与自怜。
胖英正在往下扒红烧肉的皮,笑笑:“不吃白肉,这已经是我们胖子的自律了。你们这群瘦子才不会懂吃货的快乐。”说罢继续认真地咀嚼她的佳肴。
柳纤纤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劝你多少回都没用,再这么吃下去你家老成不要你了,看你怎么哭。”
胖英用纸巾擦了擦嘴,笑道:“别吃咸饭操淡心了哈,你看看你这两年脸上褶子多得快赶上我这二胎妈妈了。”
柳纤纤提着眼道:“讨厌啊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尤其还对着佳姐,这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嘛。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就算你家老成对你不离不弃,等你到了晚年高血压加高血脂,弄不好还有高血糖,你总不忍心让他天天伺候你……”
肖文抬手制止:“得了哈你,越说越离谱,今天准新娘才是主角,不许再聊别人了。”
大家在融洽的气氛里释放着不同寓意的笑,胖英也没心没肺地跟着笑,崔微目光移向桌下胖英的腿,试图找到和气氛不一致的蛛丝马迹,却见她裙摆平整,两只脚闲闲地轻微交叉,雍容得体。
崔微端着水杯偷偷打量几个人,猜测柳纤纤这样嘴巴刻薄的人与她丈夫是否日日刀光剑影地你来我往,想象不出胖英和老成的日常相处是什么样的,隐约觉得大抵属于上乘质量的婚姻。至于李佳,在她的一言一行里已然体现,挑老公的眼光和她一切优秀的特质一脉相承,比她强。
肖文的话在耳边响起:“话说微微,又愣神呢,我还没见过你和江城的心肝宝贝呢,快晒晒。”
崔微“哦”着,拿出手机打开图库,李佳不知何时抱着手机出现在二人身边:“快来看看我家‘美短’,这眼睛霸气不,这毛色纯正不?”
肖文道:“哎呀太馋人了,你这生活滋儿的。之前你朋友圈里晒的那只‘英短’呢?”
“哎呀别提了,走丢了,我哭了好几天呢,比丢了娃儿都伤心。”
肖文道:“你赶紧生个娃是正经。”
李佳傲娇道:“哎呀不是说了嘛,我老公又不想让我受这茬罪。当然等我下定决心,他也拦不住我。我自己也得收收心,不能光怕長皱纹身材走样这么耽误下去了,不然都得让你这个高龄博士抢了先。”
远在对面桌子的柳纤纤啧啧道:“你说得我都想换老公了,又疼你又尊重你,再瞅瞅我家那口子,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了。”
崔微已经把丰富的图库拉到了底,她不知道是应该关闭手机还是重新往回拉,莫名地又瞄了一眼胖英,她依然在专注地吃着什么,两腮的婴儿肥随着咀嚼有节奏地颤抖。
肖文道:“你俩可贫吧。”又拍拍李佳:“你可得快点儿,落在我后面你又得急。”
崔微正欲关闭手机屏幕。肖文道:“微微你家娃娃呢,找出来没?”
崔微道:“哦,找到了,这不是怕打断你们。”
肖文靠上来:“哎呀,这也太会随了吧,随了江城的大眼和圆脸,还随了你秀气的鼻子嘴巴,好看呀。”
崔微嘴角一扯算是笑笑,李佳眼见一把抢过手机:“这么可爱呢,都赶上我家的‘美短’可人儿了。”崔微听出话外之音,如果她面无表情未免显得心胸狭隘,如果她假装不懂又未免显得愚钝。
李佳继而又大笑:“说到江城,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江城当年给我写的情书就像是一封入党申请书,由于太过好笑我现在都能倒背如流,对了微微,你知道他追过我不?”
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有刹那停滞。崔微发现,就连一直专注于吃的那位胖英也摊开了手里的筷子神色端正地望着她,眼底不是一探究竟的猎奇,而是她被调侃肥胖时崔微望向她的那种如出一辙的怜悯。
崔微打破漫长的寂静,硬着头皮温暾道:“知道的。”一直以来李佳从未提及此,崔微江城结婚时,李佳那些由衷恭喜他们的祝辞令崔微心安,她以为李佳不知道江城暗恋过她或是忘了,或是根本不在意,这个场合当众提起来让人猝不及防。
李佳再次笑起来:“估计江城是给你说过,你都不知道那个用词,什么我志愿成为你的男朋友……”
柳纤纤捧腹大笑起来:“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写情书的。一听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学霸啊。”
胖英伸手扯了扯她的瘦闺蜜,暗示她这种时候火上浇油显然不合时宜。
崔微呼出滞塞胸中的那一口气,她多么想显得从容大度,轻松一笑,自贬一下或者打趣一下江城,成全这其乐融融。可是她了解自己,她有些绷不住了。对崔微而言,并不是在场其他人理解中的下不来台,李佳如此,就好像把她根植于十年前,那些艳羡的、嫉妒的、从大到小的,已存藏经年、发了霉的心思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她脸红了,她的尴尬难堪那么鲜艳地荡漾在脸颊上、眼色中以及深藏袖内紧握的手指间。
很多情况下不知如何自处,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困境,仿佛有错的不是施加惩罚之人,而是自己容易招致这些算不上灾难却足以令人无措的卑微怯懦的特质。肖文拉拉李佳示意她适可而止。李佳佯装才看见崔微:“呀,怎么了微微,你不会生气了吧?这多少年的事了,大家解个闷,你还上心了呀。”
出去接电话的柳纤纤这时进来,直接把李佳搂走了,虽然本意是脱离其他人密语一番,但大概她做玉石生意的老公确实情势紧急,未走远就毫无顾忌地讲起来:“佳姐,有个急事需要跟你说一下,我老公遇到点麻烦……”
此时李博一个手势把肖文喊走了,胖英一拍大腿:“我得去个厕所。”屋子里阒然无声,只剩满桌杯盘狼藉。当年的李佳时时处处和她走在一起,她是无名低劣小花,她是一株带刺玫瑰,不刻意攀比却自然高人一头,偶尔小伎俩地张扬,也高贵自矜令人艳羡。这么多年她时时梦见这株玫瑰,经年不败,提示着她的卑微弱小。可如今这株玫瑰已然是盛气凌人的牡丹,带着总要一较高下的赫然敌意。果然,她在列车上的后悔是对的,今天不该来,狗粮吃多了不说,没想到还有尴尬至极的无地自容。
一会儿工夫,胖英进来了,朝崔微笑笑,丝毫不顾及眼角眉梢纵横的细纹,她并没有问崔微你没事吧或者你好些了没有,她喝了两口水然后压低声音说:“肖文和李博吵架了。”
这确实令崔微讶异,不待她问出为何,胖英已道:“我去洗手间路过,起先听到是两个人因为选婚纱的事有分歧。总不能蹲在那里听墙角,再出来时就听到李博在讲什么学术压力大,整天还这么多应酬。”
崔微嘘一口气:“理解,我们这些女人也实在没意思了些。”
胖英笑道:“最后听到的就是你这句。”
“两个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会吵架。”
“哪有两口子不吵架的,我们也吵,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非要顶着鸡冠子雄赳赳高唱凯歌,摆出战胜生活的姿态,实在没趣儿。再说这人啊,越是缺啥就越是要显摆啥,所以你别往心里去,都是可怜人。”
崔微听出这话意有所指,后面自是在安慰她,那句缺啥显摆啥令她心间波澜横生,她好像知道些什么。崔微再要探寻,欲言又止间,胖英手机视频聊天的声音响起来:“是我大闺女。”她那敦厚的下巴因为笑意难拢而轻微乱颤,眼睛一眯更如菩萨般亲善。
“宝贝,妈妈晚上就回去了哈,你有没有好好做作业?弟弟有没有捣蛋?爸爸呢?”
“爸爸在厨房做鱼香肉丝和菠萝饭呢。”
“妈妈都闻到香味了。给爸爸点赞了没有?”
“点了点了,爸爸让你早点回来,路上开车慢点,注意别吃得太油腻。”
“好了宝贝,妈妈知道了哈,妈妈吃到一个超好吃的菜叫果味虾球,我已经深入研究好它的做法了,回去妈妈就一显身手让你尝尝哈。”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乖戾喊声,崔微听出是李佳的声音,以前在路边遇见老鼠或是蜈蚣,李佳就会这般尖叫。崔微赶到门外发现李佳脸色惨白地贴在墙上,柳纤纤正捂住胸口蜷缩在地,脸色枯黄地扭曲着,嘴巴在大口喘息,地上有类似黄痰的呕吐物。
胖英声如洪钟:“大家闪开,不要聚集,让空气流通。”她迅速奔到柳纤纤身边,麻利脱下自己的风衣将她蜷缩的身体盖住,低声却有力道:“没事的,没事的。”柳纤纤在这温柔慰藉中闭上了眼睛、嘴巴,双手垂落进入休克。胖英回头扫视,李博在打120,肖文正在努力和电话那头的柳纤纤老公解释什么,掠过李佳,崔微看到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自己身上:“麻烦你来帮我一下。”
胖英淡定自信的眼神鼓舞到了崔微,她丝毫没有犹豫,跨步向前。胖英一边把柳纤纤身体放平,一边嘱咐崔微把病人腿部抬高,她扯下自己的围巾将柳纤纤颈部垫高,下颌抬起,使头部最大限度地后仰,同时头偏向一侧。崔微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呕吐物和分泌物误吸入呼吸道,崔微平时也浏览过一些休克急救措施,真遇到状况脑子却一片空白。看着胖英行云流水地应对这一切,她心中有些肃然起敬。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看到胖英低头去吸柳纤纤嘴巴里残留的秽物。崔微听到身后李佳的干呕声,晕车好吐的崔微却没有觉得恶心,她看到胖英吸干净秽物以后,开始掐柳纤纤的人中,又去按压胸。她全力以赴地配合着胖英,觉得自己像个战士,跟着眼前的将军一往无前,不知过了多久,柳纤纤慢慢恢复了呼吸。围观群众已经散开。肖文唾弃道:“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他媳妇都这样了,怎么说也不肯来。”
胖英示意她此时不要刺激病人。过了一会,救护车声音响起,医护人员用担架把病人抬上车。胖英麻利地爬上去,一挥手拦下众人:“肖文你明天婚礼,耽误不得,你和李博赶紧去忙。”
“这……”肖文显然觉得不太合适,胖英掷地有声道:“我会照顾好她的,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和大家说。”然后她朝着崔微点头致意,崔微报以一笑。看她又对着手机道:“乖女儿,妈妈遇到一些急事,今晚回不了家,晚点跟你解释。”
救护车闪着灯光消失在薄暮里,起风了,路边尘土一圈圈打着旋又辗转落下。见过了柳纤纤的生死挣扎,似乎每个人都卸下了铠甲,撕下了面具,疲态俱生。
肖文再次痛声骂道:“纤纤怎么会找了这么个男人,要不是日日为了他那点破生意殚精竭虑,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心脏不好。”
一直不声不响的李博道:“她临时要来为你庆祝婚礼本就目的不纯。像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有什么好怜悯的?”
肖文脸憋得通红:“是,她是听说李佳来才肯来,但她是我大学四年的舍友,她这半年为了她老公头发都要白了一半,她遇到难处我帮不上,顺手牵线搭桥再不成全,那成什么人了?”
李博毫无谦让之风:“两口子也算得上知识分子,整天除了投机倒把,就是送礼钻营,社会风气不就是让这种人搞坏的吗……”
“她那样不还是因为过得不如意吗?算了算了快打住,跟你比起来,别人算得上什么知识分子。”肖文以言语的中伤讥诮和眼底的轻蔑绝望结束了与李博的争论,李博掏出一根烟点上。崔微不能想象这是两个明天要步入婚姻殿堂的人。他们朋友圈晒十几年的恩爱和睦、如胶似漆,她承认有些许嫉妒。但见到他们像老夫老妻那般驾轻就熟地讥讽中伤,崔微感觉心中尚有的光灭了一大半,那种发自肺腑的嫌恶她太熟悉了。
肖文回过头来欲言又止,李佳扶着额头道:“抱歉,文文,我实在是没法帮到她,你知道,他们要讲纪律,我不能唆使自己的老公犯政治错误。”
肖文频频点头:“我懂的,佳佳你不必解释,是她一直都不死心,我也总不能连找到你的机会都不给。”
李佳浓重的眼影下突然泛起莹莹的泪光:“可我不知道她有心脏病,她老公的电话就像是连珠炮弹,她已经被逼红了眼,我却没能委婉一些。真的是抱歉。大概我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肖文搂过她:“没有佳佳,你没有错,怪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你她的情况。你不要怪我就好了。”
崔微站在薄暮里,如站在清晨寒意料峭的站台,晚风一个劲儿往颈子里钻,在看到李佳泪光的那一刻,崔微觉得一切都仿佛不真实,她一定是错过或疏忽了重要的东西。
肖文过来对崔微说抱歉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那这样我就走了,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买的五点半的票,现在去火车站刚好。”
“哦那太巧了,你和佳佳是一趟火车,她比你提前一站在济南下车。你们一路走我也放心。”
这倒是崔微始料未及的,不过她还是顺势接道:“对,这样刚好,我们两个一起打车到车站,你们不要再浪费时间开车送我们了。”
“那怎么行?”肖文还在努力维持着体面。崔微望一眼远处静默的李博,把红包塞到肖文手里,浮动的光线中“百年好合”的金字闪烁。
惊魂甫定的李佳在出租上问了崔微几句关于崔微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工作安家情况,崔微都坦诚相告,她的怯懦与惶惶不安在何时丢掉,她已经想不起。但她知道她还是以前的她,比如她就没有勇气去问李佳父母家人的工作去处,她本能知道他们都是高就。
李佳是八车厢,崔微是十车厢。站台分别时,李佳笑着说:“等我跟邻座商量一下,微信你过来哈,还没有与你讲够话呢。”
火车开动之时,晚霞映在玻璃上,崔微闭目小憩,感觉自己的身体和车身同时浮动起来,离开了这里。李佳发来微信消息:微微,我的邻座是个醉汉,商量不得,我们下次再叙吧。
崔微回复:好的佳佳,回去好好休息。
崔微閉上眼,想到李佳泪盈于睫的样子,她有种预感,李佳不是因为柳纤纤而哭泣。崔微突然想去另一个车厢告诉李佳,她和江城过得其实没有想象的好,就在今天早上他们还大吵了一架。
快到济南站时,她不受控制地向着第八车厢走去。李佳坐在倒数第三排的靠窗座位接电话,邻座空着,崔微却望而却步。车厢里充斥着旅人酣睡、婴儿啼哭及手机播放连续剧或综艺的嘈杂声,但李佳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那么真切地闯入崔微的耳朵。
“我不会放弃的,是,是两次试管婴儿都没有成功,你怎么知道第三次不会成功呢?这事你以后提都不要提……”
李佳在低分贝里歇斯底里:“不要欺人太甚,代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让你在外面的女人生个孩子然后名正言顺领回家来养吗?”
李佳侧脸朝向玻璃窗,嘴巴微张,像一只被搁浅的鱼,胸口山丘般起伏,声线已然扭曲:“离婚协议书?行啊,逼急了我就去你单位大闹一场,反正咱俩已经是破罐子破摔……”
广播上提示到站的声音响起,起身离座的旅客纷纷涌来,崔微侧身躲进了卫生间。她仰头看着车顶的灯,仿佛看到那灯光越过这扇紧闭的门打在李佳白净的脸上,像碎了一地的金子,那些破碎的金属一起向崔微涌动,她莫名地感受到切肤之痛。她突然想起某个女作家的一句话:“持以想象的长矛,徒劳挥舞,却从不明白终其一生,试图搏击的无形之物究竟是什么。”她瞬时泪流满面,不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李佳、肖文,抑或别的什么。手机有江城发来的微信消息,没有只言片语,是孩子的视频,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忽闪着,软糯稚拙的童声里有一丝委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作者简介
崔凤敏,1988年生,文学硕士,淄博市文联文学创作室编辑、创作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第十二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山东省青春文学“世纪金榜杯”短篇小说二等奖。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等。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