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和谐
——论歌德美学观的嬗变
2022-03-06袁媛
袁 媛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年)是德国文学巨匠,他不仅在创作上多产,而且兴趣广泛,在科学、艺术等领域亦颇有建树。他对文学艺术的各种问题都发表过自己的见解,有独特的文学观和艺术观,是西方文学艺术理论发展进程中的一座里程碑。歌德哥特式建筑观念的嬗变,反映出他美学观念不断成熟的过程。
哥特式建筑于12世纪初发端于法国,兴盛于12世纪中叶至15世纪之间。大量尖拱、飞扶壁及束柱的应用营造出轻盈、向上的飞升感,这种风格因其精神象征意义在中世纪盛行于欧洲各国。至文艺复兴晚期,哥特式风格遭到诟病,以致当时没有重要的建筑师应用其特征,“皆视其为形畸性野”[1],认为它不符合理性观念与秩序标准。歌德最初同样持有此观点。随着他的美学思想不断发展,歌德对哥特式建筑的看法在经历了变化之后也日趋成熟。
一、 早期的哥特式建筑观
歌德出生在法兰克福一个富裕的市民家庭,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教育。最初,他对于哥特式建筑并无好感。他仰慕古典艺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2],欣赏其整体的和谐与形式的纯净。相比之下,哥特式对他而言是杂乱无章、变幻莫测、模糊不清、矫揉造作、丑陋不堪的同义词[3]。不难看出,歌德此时对哥特式建筑的反感,与该风格一直以来受到批判的理由相仿。他同样认为哥特式建筑缺乏理性的“简朴”,其装饰不具备实用性和建筑结构上的必要性[4]。这种看法建立在古典标准的基础上,即以柏拉图的理念论为底层逻辑。希腊式建筑由于模仿自然而具备美的特质,哥特式建筑则并不具备这一特点。同时,细节上的繁复和缺乏完整外观造成它如同“一首晦涩难懂的长诗”[5],没有体现出理性原则。
在斯特拉斯堡的求学经历改变了歌德对哥特式建筑的看法。通过多次参观当地教堂,特别是瞻仰建筑的西立面后,他认识到,哥特式建筑并不是他未见之前所以为的无理性的形式,而是同样具有结构的逻辑性和风格的清澈性。对此,他撰写了《德意志的建筑艺术》(Von Deutscher Baukunst,1772年),记录下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对他造成的冲击。在著作中,他满怀热情地表达了对哥特式建筑的赞美。他写道:
当我一走到教堂面前,就被那景象所深深地震撼,激起的情感真是出人意料!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印象激荡着我的心灵,这印象是由上千个和谐的细部构成,因此我虽然可以品味和欣赏,却不能彻悟它的底蕴……[6]
他强调教堂建筑的完整性来自无数微小细节之间和谐的交互作用,这就回应了主流观点对哥特式建筑不具备完整性、不和谐以及缺乏理性的质疑。恰恰在模仿自然这一点上,歌德对古典建筑提出了批评,认为它华而不实,只是靠那些神圣的断垣残壁来拼合自己的楼塔,以外观的真和美粉饰内在的必然性[7]。歌德批判的落脚点在于建筑的比例关系,他认为建筑立面的长方形比例和谐。同时,歌德强调这种协调性并非古典意义上来自理念的和谐,即并非来自测量,而是来自感受。他认为,通过规则、测量得来的比例关系是一种羁绊,不利于天才自由地发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反对柏拉图主义的理式自然,而推崇现实中真正的自然,即不受美学规律所限定的自然,继而引出自己的看法:
对天才来说,规则比范例更加有害。在天才之前,个别人也许致力于每个单一的部分;而天才最先将心灵中涌现的各个部分熔铸成一个永恒的整体。派别和规则把认识和活动的能力全部都羁绊了。[8]
这涉及歌德艺术观中的一个重要论题,即如何对待艺术规则。此时的歌德把艺术规则看作是对创作的束缚,而把自由视为艺术创作的最高准则。歌德对规则的排斥同当时德国社会的文艺倾向密切相关。在斯特拉斯堡,他加入了一个对德意志文学和文化充满兴趣的朋友圈子,其主要人物是赫尔德(Johann Gottlieb von Herder, 1744—1803)。在他的鼓励下,歌德开始对早年喜爱的新古典主义和洛可可风格加以针砭。创作于1771—1773年之间的《德意志的建筑艺术》便体现出这一点。1771年,在法兰克福举行的纪念莎士比亚大会上,歌德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纪念莎士比亚命名日》(Rede zum Sh·kespears Tag)。随后,他创作了《五月之歌》(Mailied)、《铁手骑士葛茨·封·贝利欣根》(G·tz von Berlichingen mit der eisenen Hand)及在欧洲引起轰动的《青年维特的痛苦》(Die Leiden des jungn Werthers,1774)等强调创造和体验的作品。这种文学创作倾向与他的建筑观一脉相承。
《德意志的建筑艺术》已经具有德国浪漫派的先兆,不仅在当时狂飙突进背景下的人们中间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并且在浪漫主义盛行的时代也得到了重视。有研究者指出,事实上该文的事实根基并不牢靠。他所赞扬的哥特式并不是教堂主体部分的风格[9]。况且,难以否认的是,哥特式是中世纪宗教精神的产物,实际上与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并不大。此时,歌德更多是因为受到赫尔德的影响,认识到哥特式建筑所体现出的德意志民族精神,借此反对法国新古典主义对形式和规则的强调,把创作自由视为艺术家的神圣权利。
正是在这种试图帮助德意志艺术摆脱法国影响的意图下,歌德把哥特式建筑称为“德意志的建筑”,并特别强调了这种风格的民族性。他在《诗与真》中表示:
“我既发现这个建筑物是在古德国的基址上建立……我大胆地要将向来误呼的名称‘哥特式建筑’更改,而还给它我国的‘德意志式建筑术’的名字”。[10]
不难看出,歌德以高亢的热情激发了人们重新认识这种艺术形式,肯定了哥特式建筑具有的伟大风格。
二、意大利之旅时期的哥特式建筑观
1786年,歌德化名前往意大利,以解决现实中遭遇的政务繁忙、创作灵感枯竭等问题,这段经历后来写进了他的《意大利游记》(Italienische Reise)。1786—1788年的这次旅行成为歌德艺术观的转折点,对他而言意味着真正的再生。在充满古典艺术的意大利,歌德仔细研究和考察了古典艺术的奥秘,在思想上继续向一种成熟的古典主义美学观发展。
歌德最早对意大利的印象是从家庭中获得的。他的父亲曾在意大利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广泛搜集古代碑铭,并认为除了意大利“再没有什么可以赏心怡情的了”[11]。 这种情感影响了歌德,使他在心中产生了一种热烈的企求,“要在这个人间乐园也占一席地”[12]。来到意大利之后,他游览了这里重要的古迹,获得了关于古典主义建筑知识的一手信息。他开始接近帕拉帝奥(Andrea Palladio,1508—1580年)的古典主义,并借助后者的帮助研究了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的文章。从这时开始,他不再仅仅关注建筑带来的体验,而是开始察觉到建筑和艺术史相关的理论和术语问题。在参观密涅瓦神庙的时候,他开始重视建筑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在1795年的论文《建筑艺术》(Baukunst)中,他以帕拉第奥的建筑为例,对建筑史进行了思考:
由于我曾读过维特鲁威和帕拉第奥的书,他们谈到如何建造城镇,如何为神庙和公共建筑选址,所以我对这类建筑抱有极大的敬意。古人做这事有着了不起的自然禀赋。[13]
歌德表现出对希腊建筑的深刻把握,远离了青年时期对哥特式的热情。他从建筑最初的材料和建筑目的两方面对建筑形式展开分析。歌德将建筑目的划分为三个层次,即当下的目的、较高的目的及最高的目的。当下的目的是为了满足需要,这只需要对自然略做补缀就可以办到;如果还要满足有用的要求,就要进行进一步的工艺制作。较高的目的是为了感性的和谐,而最高的目的则是为了实现诗意的创造。除了需要和有用之外,建筑还应该成为一门艺术,“与感觉力相和谐”,使感觉得到最高满足,并提升有教养的心灵达到时惊奇与狂喜。[14]以满足直接目的的原始形式为起点,以美为终点,建筑应超越原始材料成为审美的对象。
区分不同的建造目的,是为了对建筑做出中肯的评价。歌德说明了作为技术的建筑和作为艺术的建筑之间的差异。同时,他强调,为了达到最高的目的,仍然必须借助模仿。以古希腊的多立克式柱式为例,他认为这种形态是从原始的木制建筑中产生的,继而衍生出其他柱式形态。歌德指出,尽管建筑艺术具有自身的审美自律,但模仿仍然是重要且关键的环节。
在考察过众多建筑古迹,并对建筑大师维特鲁威、帕拉第奥的论文进行过较深入的研究之后,歌德对建筑有了更宽容的态度,认为“受到重视的不仅仅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中世纪的也一样”[15]。和古典艺术一样,哥特式建筑有其自成一格的原则和价值。
三、 对哥特式建筑的再认识
世纪之交,史雷格尔(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年)、蒂克(Ludwig Tieck,1773—1853年)等人对哥特式迸发出热情,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而在经历了意大利之旅后,此时的歌德已经能够以艺术史家的眼光对哥特式建筑的形式和装饰细节进行分析。
歌德的抓手仍然在于建筑的比例关系。他首先设定了不同场景,将繁复的装饰略去,以此发现整个巨型建筑的优美比例。同时,歌德指出,装饰同样重要,它能够让宏大、简单、和谐同时显得压抑的建筑具有特殊的、令人愉快的魅力。这样,哥特式一直被诟病的矛盾因素就达到了和谐相融[16]。可以看出,歌德此时的判断标准依然是古典主义的,并认识到哥特式建筑并非随心所欲、一味铺陈,装饰物之间是具有联系的。
在1823年的同名文章《德意志的建筑艺术》(Von Deutscher Baukunst)中,他引用了法国建筑师布隆代尔(Jacques-Fran ois Blondel ,1705—1774年)的话来加强自己的论证。布隆代尔在《建筑学教程》中认为:
一件艺术品之所以使我们感到满足,是因为我们观察到的规则和尺寸,我们感到的愉悦受比例制约。如果缺乏恰当的比例,那么,不管人们添加多少外部装饰,它所缺乏的内在美和讨人喜欢之处也是无法代替的……从尺寸和比例关系所产生的美绝对不需要昂贵的材料和外部装饰以赢得众人的赞美。这种美熠熠生辉,清晰可感,尽管有纷繁杂乱的材料和处理,它仍然楚楚可见。[17]
借助这位建筑师的论证,歌德得以解释在青年时代参观那座宏伟建筑时感受到的惊喜。他始终认为比例是衡量建筑物优美与否的关键,区别只在于比例的获得方式是来源于感受,还是来源于测量。这呼应了晚年歌德对艺术规则的看法。与青年时代不同,晚年的歌德虽然把独创性看作艺术家之为艺术家的必要条件,但他更加强调艺术家应当遵守艺术固有的规则。
歌德不断回忆起在斯特拉斯堡的参观经历,这与彼时人们对哥特式建筑的热情高涨有关。1810年,歌德结识了科隆收藏家布瓦塞雷兄弟(Brüder Boisserée),为他们的工作体现出重视古代建筑所具有的艺术、历史与民族文化价值而感到欣喜。布瓦塞雷兄弟是积极呼吁续建科隆最重要的哥特式建筑——科隆大教堂的倡导者。他们绘制了建筑的平面图及不同角度的侧面图。歌德对这项工程的兴趣即来自布瓦塞雷兄弟的影响。1816年,歌德和国务大臣封·施坦因一起参观了尚未完成的工程,获得了更为直观的感受。在参观过程中,他因感受到建筑和谐的风格而“惊喜交加,感到一种战栗的兴奋”。歌德支持布瓦塞雷兄弟的工作,但其实他并不关心建筑的实际用途,而是从“最高的目的出发”进行考察,将其视为一件艺术品,讨论了艺术品对于人的主体性影响:
远方的真诚的艺术爱好者也有机会让自己相信这一建筑艺术所达到的巅峰……他将作为一个知情者,一个洞悉了内部秘密的人来仔细观赏眼前的建筑并在脑海中补充那所缺的部分。[18]
由此,歌德在最初的印象中,运用科学的工作方法和细致的观察,揭示了建筑的形式法则,以一种成熟的美学观和艺术观对哥特式建筑做出了基于艺术品的评价。他既回应了人们对于哥特式建筑的质疑,又没有受制于仅仅源自情感的主观思想的影响。歌德坚定不移地认为,文艺不能也不应脱离现实,他始终没有脱离“艺术要模仿自然”的经典命题。同时,从哥特式建筑中,他也感受到艺术并非对自然的简单模仿,而是超自然的。
四、结语
通过梳理歌德从青年到晚年关于哥特式建筑的论述,可以看出其建筑观的发展与其艺术观和美学观的嬗变基本契合。歌德对哥特式建筑的理解具有人性内涵,是感性与理性、古典与浪漫的融合,而非中世纪的哥特式精神。他超越了民族与风格的界限,从历史的维度,借助科学的工作和分析方法,以艺术史家的眼光对哥特式建筑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歌德建筑观的演变体现出他所追求的最高价值是美与和谐。这一过程也显示出,艺术家的思想受制于他所处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