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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猛士衣冠冢

2022-03-05储劲松

滇池 2022年3期
关键词:吕雉

庚子秋在安徽六安,行走于闹市之中,本是去瞻拜文庙,无意中偶遇淮南王英布衣冠冢。着了魔一般,绕着冢墓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走了五六圈。后来走乏了,躺在芳草萋萋的封土上抽烟,望天上云,遥想秦汉故事。秋阳如温泉水哗哗流淌,泡得我骨酥肉软眼迷离。忽然看见一位八尺伟丈夫,黑面皮,着铁盔甲,荷一杆长枪,披头散发,目如星闪,在草地上风驰电迈一般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说自话。我假寐,悄悄记下其言语:

我一生以黥为奇耻。

年少时,在六县故里,也就是今天的六安市城北乡,我娘请一个过路的算命瞎子给我算命。我娘报上我的生辰八字,瞎子用右手的黑指头扒拉着左手的黑指头,将天干地支时辰属相算计一番,然后惊呼:“此子命相大好,贵不可言。”我娘乐得眉梢飞扬,问他如何好如何贵,瞎子又不肯再言语,只顾吱吱唔唔卖关子。我娘聪慧,一看就懂了,赶紧系上围裙,给瞎子杀鸡打蛋下面条。瞎子啃完两只鸡腿,吞完面条,用袖子揩揩油嘴,接着说:“命相里称王称霸。但当刑而王,大凶而终。”

闻听此言,我下意识地摸着额头发怔,身上瞬间冷得像冰窖。

这当口,我娘忽然从石凳子上跳将起来,一把抓起瞎子面前那碗吃剩的热面汤,泼了那塌目老鳏夫一脸。那厮像被捉奸去势的公狗一样,嗷嗷叫着落荒而逃。出大门时,还被我家高高的栗木门槛绊了个狗吃屎,手中的湘妃竹打狗棍卟啦啦摔出老远,惹得我娘好一阵浪笑。

乡里人都说,原先我娘是个眉低眼顺的女人,自从我父亲死于战火,她就性情大变,由一头母羊变成了一只雌虎。秦国一扫六合之前,六县属楚国,荆楚古来热血,民风彪勇轻悍,好作乱。乡人一言不合就捋皮锤子,也就是老拳头相向。更酷爱械斗,遇到打群架,就像吃肉喝酒一般踊跃。楚地代代出英雄豪杰,风习使然。秦灭楚后,楚南公代表楚人发毒誓,说了一句天下人皆知的名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世许多人误解了他老人家的意思,以为南公是说,哪怕楚国只剩下三户人家,灭秦的也是楚人。其实他说的是楚国三姓屈、景、昭,他们是除芈氏王族之外,实际掌握楚国政权、兵权、财权、律法、外交的三大旺族。这八字誓言像魔咒一样激励着楚人,他们在平常的斗殴中习练武事,磨炼心志。后来,项羽率领楚人果然实现了南公誓愿,杀了秦王子婴,捣毁了秦人宗庙,一把火烧掉了阿房宫。

民风如此,又是乱世,我娘由娇姑变作悍妇,实是世道艰难,让她不得不如此,不然还不被人欺负死?我娘的怀里,始终揣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剪子。每天清晨,我娘哧啦哧啦磨剪子的声音,比花喜鹊的叫声还早。她是故意张扬,好让那些心怀鬼胎托辞来借葫芦瓢的寡汉头子望而却步(那些老光棍来到我家,见到我娘,嘴里道:“英家嫂子,借瓢,借瓢一用。”脸上一脸淫猥),也让那些半夜摸索着撬我家门栓者知难而退。

算命瞎子的话,什么王啊、霸啊、刑啊、凶啊,简直鬼话连篇,鬼才相信。我一介布衣,祖上几十代都是掰土巴的农民,见了里正头都低到裤裆里,哪有王霸的命?但是自从算命的老瞎子来过以后,我娘在饭桌上看我吃饭的眼神里,除了更多的舐犊深情,又添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悒悒。

王,是一个好字,一个大词。乡里有学问的老先生,黄昏时分坐在大枫杨树下讲学布道,曾说:王字的三横为天地人三才,中间一竖代表参通三才者,也就是王。我当时打猎归来,肩膀上扛着一头大獐子,路过树下恰好拾到这一句,觉得甚有道理。但听也就听了,只当耳旁刮过一阵风。王干我何事?

我耕田犁地射兔击豹,靠一身蛮力供养老娘,帝力于我有何哉?再乱的世,再平的人间,草民百姓不都得吃饭穿衣赡老养小?渐渐地,我长高长壮了,有的是力气,空手能轻松撂倒十个壮汉,能打死一只额上生有王字的吊睛白额大虫。我娘有一天终于放下了锋利的剪刀,不再害怕泼皮无赖来侵扰,但她也渐渐衰老了,岁月抽干了她身上饱满的脂肪和精气神,往日的徐娘眉眼和风姿一天天凋零。望着老娘从井中汲水的佝偻背景,我想到:世间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是衰老,是看得见的白发、皱纹、眼屎、老年斑、腰椎间盘突出,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微微腐臭的死亡气息。

我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也没有女人,父亲和女人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我只有老娘,活在暗无天日的秦世里,娘儿俩吃饱穿暖已然不易,没有心思儿女情长。偶尔我也会梦见村西头那个曾经一起做过麻老虎抢亲游戏的女孩儿晓月。不过想也没用,她已经定了亲,那年年底就要嫁过去了。她未来的夫婿是隔壁村一个财主佬家的小儿子,面目倒是清秀,只是脑子不正常,嘴角常年口水牵丝,走路时两只细腿像风中藤条似地弯来捣去。乌云遮月的夜里,晓月偶尔还约我在她家屋后的菜园子里幽会,在豇豆藤黄瓜蔓的掩护下,我们亲过嘴,在彼此身上胡乱摸索过。但若是我想进一步动作,她必然死命拒绝,最后却又抱着我无语泪双流。女人真是极其复杂的动物,我实在弄不懂。

我没有想过当王,甚至没有想过会有自己的女人,更不会想到有一天,整个淮南国的女人都归我所有,想临幸谁就临幸谁,倚红偎翠软玉温香,享尽人间煊赫权势和富贵温柔。但没有晓月,这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与那些绝色女子行房之后,我还是时常感到空虚、孤独,甚至感到绝望,性情因之更加暴躁、易怒、无常。

晓月,你在哪里?

我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比后來的唐宋传奇和话本要传奇多了。世间关于我的正史野乘、文章诗词、小说戏文、电影电视不计其数,我都一一读过、看过,也都一笑置之。我尚且不懂我,他人又如何能懂我?他们写我、唱我、演我,赞我、笑我、骂我,要么想借我出名,要么是借我发财,高级一点的,是借我这杯陈年老酒浇他自己胸中的块垒,如此而已。我曾经为此愤愤不平,比刘季那老儿和吕雉那蠢妇诬我谋反还要让我愤怒。

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名叫储劲松的现代人写的关于吕雉的文章,题为《毒妇》。他是这样写的:

吕雉,古今第一毒妇,后世可堪比拟者,恐怕只有晚清的慈禧。

《史记·吕太后本纪》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寥寥数语,深意存焉。吕雉之罪罄竹难书,最主要的罪行有五桩:一是残酷虐待戚夫人,把她做成人彘;二是残害赵王如意;三是诛戮功臣;四是开汉朝外戚专权的先河;五是临朝称制,阴谋篡夺刘氏江山。

彘者,猪也,断其手足,挖掉双眼,烧坏耳朵,逼喝哑药,然后扔到厕所里,吕氏的阴毒叫人毛骨悚然。做下如此惨无人道的恶事,她还洋洋得意,让自己的儿子孝惠帝刘盈参观人猪。刘盈仁慈,看后大病一年多,其间派人对吕雉说,“此非人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从此饮酒淫乐,不问政事,终至少年夭亡。刘盈名义上是皇帝,其实不过是一个傀儡,朝政全由吕雉把持。《史记》只有《吕太后本纪》而无《孝惠本纪》,《汉书》有《惠帝纪》,故而我以为,司马迁比班固高明,或者说更有史才。可以这样猜测,吕雉巴不得自己的儿子早死。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刘盈死后办丧事,“太后哭,泣不下”,也就是说哭而无泪,假哭,当丞相陈平向她建议让吕氏家族的人入朝执政,“其哭乃哀”。独苗儿子死了无所谓,只要自己仍然当着大汉天下的家。甚至还可以这样猜测,她是故意让刘盈观人彘受惊吓的,这样才让他全然断了亲政的念头。

诛杀韩信,是吕雉与萧何共同定的计策。韩信有谋反迹象,倒也罢了。刘邦死后,她故意停尸四日,不发丧,打算借此机会把功臣全部铲除,用心极其歹毒,但同时也证明她很愚蠢。正如郦商所言,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天下必然大乱。吾乡俗话说:“叫花子登不得大宝。”说的就是吕雉这类货色。

成为事实上的女皇帝后,她牝鸡司晨,把自己娘家人全部提拔到重要位置,并不顾刘邦与诸侯“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盟誓,封吕家人为王,吕氏一门因之呼风唤雨炙手可热。骨子里她是有让吕氏取代刘氏做皇帝念头的吧,只是不敢明说罢了。吕雉死后,吕氏一族被一锅端,全数诛灭。这个老毒妇,只落个青史恶名。种恶因必结恶果,古今验证毫厘不爽。

东汉中元元年(56年),吕雉死后将近三百年,汉光武帝刘秀黜降吕雉的太后尊号,改封薄太后为高皇后,并宣布吕雉没有资格祔祀高庙,把她的灵位从高庙撤出。事见《后汉书·光武帝纪》。读史至此,郁闷顿消,痛快淋漓,独自浮一大白。

这篇文章让我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前前后后读了许多遍。但他在另一篇《留白》里写刘邦之死,观点我不敢苟同。那篇文章写道:

汉高祖刘邦之死,与淮南王英布造反直接相关。刘邦御驾亲征,交战中被乱箭射中,回京的路上就病得很厉害了。吕雉为他请来良医,医生说箭疮可以治愈,但刘邦却拒绝治疗。《史记》和《汉书》是这样记载的:“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医生出门后,刘邦立即向吕雉交待了后事。

病可治却不治,宁愿死,这事听起来真是蹊跷得很。难道如史籍所说,刘邦真的以为自己是赤帝之子天命斯钟么?刘邦的傲慢,《史记》《汉书》均多次提及,定然不假,但其智识超人,不可能真的以为自己是赤帝之子,有天帝相佑,寿命万万年,否则他就不会着手安排后事。他明知病如果不治,自己大限将至,那为什么还要拒絕?

是否可以这么大胆猜测:刘邦是想死。为什么想死?不想看到那些功臣在自己手上一个接一个地被诛灭。楚汉争锋刘邦完胜,称帝后,先是杀燕王臧荼、颖川侯利几,接着杀代国国相陈豨,然后是杀大功臣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可是造反的功臣反而前仆后继。估计此时的刘邦也杀怕了,已经心焦力瘁了。特别是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幼交好又一起从沣县起兵、为打下汉朝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卢绾,这时与陈豨联手造反的迹象已明,他已经派心腹樊哙领兵去镇压了。卢绾杀还是不杀?

《史记·韩信卢绾列传》记载:在所有臣子中,刘邦对卢绾最好,“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所以即使所有人都造反了,卢绾都不应当反,可他还是反了。这时的刘邦终于感到绝望了吧?

选择适时病死,或许也是刘邦一生中最重要的决策之一:虽然诛杀了功臣,毕竟没有亲手残灭生死与共的兄弟。或者还可以这样猜测:他此时已经无法控制野心勃勃的吕雉?又或者身为帝王,他连最心爱的女人戚夫人、最喜爱的儿子刘如意都保护不了,强烈感到活着无趣、生无可恋?

青史印在纸上密密实实,可细细思量,其实也有许许多多的留白,供人揣摩和遐想。

如我前面所说,储氏也是在以汉家历史的陈酒,浇他自己的胸中块垒。他又不认识刘季,纯粹是“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做纸上肤浅文章。刘季这老儿比女人还复杂,连随刘季一起征伐多年的亲密将相,甚至枕边人吕雉、戚夫人、薄夫人,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储氏自然是隔靴搔痒。但我确信,刘季不可能是自己想死,他那样狡狯奸猾的人,诈死倒有可能。

我一直怀疑,刘季是吕雉害死的。吕雉把他害死后,又制造了箭疮发作一命呜呼的假象,连请良医为刘季治病一节也是她编排出来的。“如果给狗戴上皇冠,那狗也就无法控制了。”这是电影《权力与游戏》里的一句台词,当时我听到这句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雉这只老母鸡。

生前我是一介武夫,只晓得领兵打仗攻城略地杀人如麻,最多翻一翻兵书。但这一两千年来,我实在太闲了,闲得发慌,就读起书来。主要是兵书和史书,甚至做起了学问,譬如研究十三经和二十四史。我敢说我的学问远远超过了朱熹、王阳明和顾炎武,但与孔子相比还要差一大截。这老夫子太牛逼了,学问如山如渊,遥不可及,简直不是人,我估计还得花两千年,才有可能追上他。

前两天我重读《周易·困卦》,见九五爻词说:“劓刖,困于赤绂;乃徐有说,利用祭祀。”心里好大不痛快。劓、刖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我的一双眼睛里。

是的,我承认我的修为还不到家,做不到风雨不惊雷电不动。自从我遭受黥刑之后,我对黥、劓、刖、膑、宫、大辟这些字眼就分外敏感,见之如宿仇。由之憎恨起残暴的嬴政和为虎作伥的卫鞅来,虽然尔曹身与名俱灭。嬴政倒也罢了,他是为了他的秦国他的王位。卫鞅这个来自卫国的龟儿子,为了一己功名利禄,竟然助纣为虐,制定惨无人道的秦法,有多少人因之断了腿、割了鼻子、脸上被刺字,又有多少人丢了命、破了家、灭了族?

可笑那一帮秦国的外客,卫鞅、吕不韦、张仪、李斯之流,一个个背叛自己的母国,甘心充当秦国的走狗虎伥,帮助秦人迭出诡计奔走跑腿一统天下,最后要么被腰斩,要么被车裂,要么被放逐,哪一个又有个好下场?照理他们饱读诗书,一定熟诵《周易》,深明事理,岂不闻其《旅卦》上九爻词说:“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外客就像行旅之人,身居高位,在秦廷的根基本就不稳,还不知道谦逊收敛,一味亢进穷骄,先笑后哭、以凶而终自是不免。我们六县人家的父母训斥不懂事的学童,骂其“书念到脚肚子里去了”,我看卫鞅他们的书,真是念到脚肚子里去了。

更可笑的是两千年以后,电影电视上大肆歌颂秦国、秦朝、秦王、秦帝,顺带颂赞这一帮走狗爪牙。那些剧作家、导演、演员和吃瓜看客,让我想起市井中的耍猴戏,让猴子最开心的事,是耍猴人已经走了,它还在继续耍。这些人哪里知道在秦世生存的艰难?仅“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一条,就残害了上百万无辜的性命,又开启了后世揭人阴私、诬告他人的邪恶风气。

我当年遭受黥刑,被发配骊山筑长城,就是因为乡人讦告,诬蔑我偷看里正家的女儿如厕,又诬陷我偷盗村里的黄牛贩卖给山匪。

前一件事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当时正躺在皂荚树的树杈上睡大觉,里正家的茅丝缸也就是厕所,就搭在皂荚树下面,他家那个麻饼脸二女儿黄莺儿恰好来蹲茅丝缸。她又是放屁又是撒尿,屁尿齐下声如山洪暴发,还撅着白屁股,小母猫发情似地,尖着嗓子嗲声嗲气地唱歌,唱什么“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蓬。龙不翻身雨不下,雨不打花花不红。”惹得我哈哈大笑,一不小心就从树上滚落下来,轰地一声掉在黄莺儿跟前,把她吓得差点掉进茅丝缸里。

黄莺儿提起裤子,就捂着脸飞跑,一边跑一边大叫:“英布耍流氓,英布不要脸!”哪个稀罕她,她比晓月长得丑多了。后来我就被五花大绑,罚跪在里正家的堂轩里,听他宣读秦律,末了说要把我送进官府投进大牢。我娘又是软词哀告又是撒泼威胁,还掏出剪子与里正拼命,都不管用,后来还是黄莺儿自己求了她的父亲,才放过我。毕竟穿开裆裤时,我和黄莺儿也一起上山掏过鸟蛋,下河捉过水蛇,一起开心戏耍过,她还念一点儿旧日情分。不过,经此一事,我的名声在乡里也就坏透了。女人们见了我就跑,一时跑不掉的就躲,不要说十五六岁嫩得出水的花姑娘,就是六十多岁奶子干瘪如空布袋的老妪,见了我也假模假式地把她们瘪瘪的怀紧紧捂着。老草狗,我呸,老淫妇,我呸呸呸。

至于后一件,更是冤枉。那一天,我上山打野猪,那头牝猪屁股上吃了我三箭,还在哼哼着疯狂逃命,最后钻进了山匪的寨子里。我寻踪而去,不料被暗哨用渔网一把拿住,被捆绑着押到一众大汉面前。当时他们正在大碗喝米酒,大碗吃牛肉。匪首是一个白面书生,非但不凶煞,反而斯文道学,身上有一股好闻的书卷气。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下席亲自给我解了棕绳,又单独给我设了一席,让我安心喝酒吃肉。我饿狠了,也不客气,埋头专心致志祭祀五脏庙。吃饱喝足了,自然不敢再提野猪的事,恭恭敬敬地作揖告辞。

那白面书生这时候从席上站起来,像戏文里的小生,轻轻摇着绢扇子,徐徐向我道:“好汉,当今天下,胡亥和赵高残暴无道,以苛法峻刑統治百姓,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馈,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天下苦秦虎狼之毒久矣。我等生在乱世,本是良民,谁不想渔樵耕读,过几天安生日子?七国混战二百余年,诸侯争王争霸,征战不休烧杀抢掠,最苦的是黎民百姓。本想嬴氏一统江山之后,能过上有衣有食的太平日子,不想秦律恢恢密而不漏,百姓动辄触法犯罪,以至到了里无完人、室无健夫的悲惨地步。”说到这里,他指着他的那一帮弟兄让我细看,那些汉子闻言纷纷从席上站起。我这才发现,他们不是脸上被刺了字,就是鼻子被割短如猪鼻,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脚。

书生接着道:“我等弟兄无奈落草,虽然也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为乡里所不耻,但我们是在聚集义兵,等待时机扯起反秦的大纛。我观好汉相貌,一身英雄气概,可领十万雄兵。当此天下即将再次大乱之际,何不加入山寨,我等携手一起做一番大事业,成就一世功名?”我岂敢,家有老娘要养活,有田地要耕作,于是百般委婉致谢推辞。那一众汉子在一旁捋袖奋臂,一个个乱哄哄叫嚷道:“不入伙就砍头!”幸好那书生好脾气,也不发怒,干干脆脆放了我下山,还亲自送到岗哨那个鹰嘴岩处,似故人离别一般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临别,他还送给我一大块鲜牛肉,让我回去好生孝敬老娘。

回家途中,我一路思索书生的那一番话,觉得甚有道理。我承认,是他启蒙了我的反秦思想。我后来做得好大一番事业,战巨鹿,渡河击秦,战函谷关,挺进关中,战垓下,剿灭项羽,先是做了九江王,后来又做了淮南王,贵为万乘之主,这些都和他那天的侃侃而谈对我的启悟密切相关。但在当时,我确实没有想过要落草为寇,更没有想过要武力反秦。

那天傍晚我酒力发作,一路东倒西歪往村里走,身子软得像根草绳。刚刚进了村口,就被里正带人拿下,理由是我偷了乡里人家一头黄牛卖给了山匪。不容我分辩,就被捆成粽子送了官。偷牛的事本来就不小,卖给伺机造反的山匪事情更大,比真的偷看黄莺儿如厕还要严重一百倍不止。后来,两罪并罚,我被黥面,接着被遣送去骊山,修那该死的长城。

顺便说一句,我起兵造反后,故里山寨上的那群好汉,都成了我第一批拥趸,那个白面书生还做了我的幕府谋士,我的很多奇谋妙计,都出自于他的好脑子。我的义旗一挥,小半个天下闻风响应。司马迁著《太史公书》,为我写传,说到我的英雄事业发轫之时,云:“布已论输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是写实,并无捏造。后来班固著《汉书》,关于我的传记基本上是抄录司马迁的著作。

太史公是大才、奇才,在除秦国以外的六国史籍都被秦火一把焚烧掉后,以一己之力,写成那样一部大史,我是很佩服他的。他为我作传,独辟一个章节,置我于李斯、蒙恬、张耳、陈馀、魏豹、彭越之后,放在韩信之前,我是满意、嘉许的,这老儿还算晓事。但他人情做了九十九,却不肯用我的名字,专揭我丑,谓之《黥布传》,这让我恼恨至今。一字里有春秋、寓褒贬啊。他在《孔子世家》里也说了,“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他用《楚布传》三字也好啊。他皮里阳秋,骨子里看不上我,不把我当英雄。若我写《汉书》,写他的传记,谓之《宫迁传》,他心下的感受又当如何?相形之下,班固在这个问题上要客观一些,虽然把我和韩信、彭越、卢绾、吴芮相提并论,题为《韩彭英卢吴传》,放在韩信和彭越的后面,让我稍感不爽,但他毕竟未提我最忌讳的黥字。

耻辱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脸上刺字,涂上墨子,一生盖世功业也洗涮不掉这个污点,淡化不了这个魔鬼戳在我脸上的印记。做鬼两千年来,我脸上那块隆起的肉疤也不曾平复。我对黥面之恨,甚至远超刘季吕雉诬我谋反。记得我从起兵反秦到做九江王期间,夜里睡觉前,脱掉铁甲取下兜鍪,躺在床上,常常用手抚摸这块烙在我左前额上的肉疤,一边摸,一边把嬴政、胡亥、卫鞅、赵高、李斯、里正之流挨个例行诅咒一通,然后恨恨入眠。时常在梦里,梦见那块疤消失了,脸上光洁如镜面,有时候又梦见那块疤上的“刑”字,变成了“王”字。我嘿嘿而笑,声音由小渐大,直到把自己笑醒,也把帐前的卫卒唬得魂不附体,纷纷颤栗着跪在我床下。

“劓、刖,刑之小者也。”这话是唐人崔憬阐释《周易·困卦》九五爻词时说的。割掉人的鼻子,砍掉人的脚,让人遭受终生的痛苦和耻辱,还说是小刑。可见,劓、刖、黥这些酷刑,至少在西周时代就有了,但只施用于少数罪大的人身上。不像秦律,既恢且密,人们动不动就变成了残废。

我恨黥字,实质上是恨秦。我还曾经请白面书生仿照《诅楚文》,作过一篇《诅秦文》,将士伐秦出征之时,以及平常操练之前,都让他领着大家念一遍,来诅祝秦廷,鼓舞士气。

我后来读史书,见有人在著作中径呼嬴政为吕政,说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把嬴政即秦王位之后的秦国称为后秦,说“嬴秦亡而吕秦兴”,心中是很快意的。不过说这些话写那些书的人,并无铁证,徒然逞口舌之利。用文字在纸上杀人,在虚空中复仇,与用缝衣针扎木偶布偶行巫盅之术的小人,有什么差别呢?厚诬古人,言语杀伐,我英布是看不起的。真英雄刀剑枪戟里出政权,像项羽、刘季,像我、龙且、钟离昧、韩信、彭越这些人,在战场上杀秦将、屠秦卒、灭秦军、毁秦宗庙、夺秦天下,这才是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大英雄。历史上但凡称为英雄、伟人的,必然有英雄壮举、伟大事迹与之相匹配,否则谈不上,自封为英雄和伟人的人,也必然为世上人所唾弃。

说到杀秦将、屠秦卒,我平生最痛快的一次,就是受项羽密令,一夜之间坑杀章邯所领的秦军降卒二十余万。二十余万哪,密密麻麻布满十几条山谷,我领兵箭射、火烧、刀砍、斧劈,如杀鸡切瓜一般。后人诋毁我,说我不得善终,其中一条大罪就是那次大屠杀,说那些阴魂野鬼在地底下集体向阎罗王告我的状。我不以为然,他们懂个鸟雀?对于这些降卒,项羽即便不命令我屠灭之,我也先就有杀光的想法。如果不杀光宰尽,这些秦卒反了怎么办,历史岂不要改写?我恨秦,恨不能把胡亥、赵高捉来亲手砍了,把嬴政的尸体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再大卸八块。但嬴政的坟墓我找不到,胡亥、赵高像妇人一样躲在深宫里我也见不到,这些降卒就代表秦,我杀他们为自己报仇,为千千万万活在魔爪下的老百姓报仇,有何不可,有何过错?我对此事非但从不后悔,反而引为人生最解恨的事,最得意的事。

但是对于追杀义帝熊心于郴县,我追悔莫及。当时项羽阴令我杀之,我也犹疑过,但军令不可违。杀过之后,我连做了几个月的恶梦,梦见熊心一身血污,惨惨切切向我索命,“黥布还我命来,黥布还我命来!”还持刀剜我的心。后来我听从谋士的建议,在九江国为熊心立祠,虔诚祭拜供奉,日夜忏悔,他才放过我。义帝确实不该杀,起码还不到杀的时候。在这一点上,后世的曹操就做得高明许多。挟天子以令诸侯,奉天下共主以征无道,这事古今很多人都做过,做得最好的就是曹操。由杀义帝也可以看出,项羽这厮空有一身蛮力,目光短浅心胸狭窄,成不了大气候。这也是后来我听从随何的劝说,背叛项羽投靠刘季的一个重要原因。刘季那厮要恢廓大度多了,所以最终能得天下。当然也要狡诈得多。他当年踞床洗脚召见我,嫚侮我,后又百般安抚我,笼络我,史家所谓“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我看了虽然不堪,却是实情。他又剖符裂土刑白马盟誓,分封我为淮南王,我的疆土广达数千里,我岂能不为之卖命?为他卖命也就是为自己卖命。

要说我英布的人生污點,黥面为第一,杀义帝是第二。

至于司马迁老儿说我后来遭受杀身灭国,起因发端于我的爱姬,妒媢生患云云,迂夫子之谈也,不足挂齿。刘季和吕雉诛韩信、醢彭越,他们和我三个本是同功一体之人,当时人就称“三雄”,接下来不就轮到我了么?没有我的爱姬与我的中大夫贲赫私下交通,引我大怒,导致贲赫跑到长安告发我谋反这事,刘季和吕雉也必然会找其他茬子来灭我。幼稚又滑稽的是司马迁,他在我的传记中编排好几百个字,专门来写这一段,还说我怀疑爱姬与贲赫私通淫乱云云。他一个没有鸟雀的残废人,何从知晓我淮南国的宫闱秘事?事实上,贲赫是我派到长安去告发我的,爱姬之事纯属子虚之言。

当年,我虽然明知大祸即将临头,但还不能确定刘季何时对我动手,于是派贲赫去长安,故意试探刘季和吕雉。我还是太自负了,一来认为刘季已颓然老迈,厌烦用兵,必然不会亲征淮南,二来认为韩信、彭越已死,汉军已无良将,无人是我敌手。国被灭,身被杀,我不恨时,不怨命,只怪自己一时沉缅于富贵温柔乡,不及早做好反叛的准备,筹备布局不周,怪自己不听谋士、当年那个白面书生的建议,“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否则天下事未可知也。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计策与薛公对刘季所说的上计不谋而合。而今事情过了两千年,作了世人两千年的谈资,也成为了我的著作《英布回忆录》里的一小部分内容。叹悔无尽,叹悔无尽!但悔有何益?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作《二十一史》弹词,这一首《临江仙》写得最是妙绝,我常常吟诵。每讽吟一遍,心里就更宽阔一分。江山从来不是哪一人哪一姓的江山,是天下万万人的江山。即使当年我安安稳稳做着淮南王,最终还不是像刘季、吕雉一样,两脚一蹬见了阎王,肉身还不是被尸虫吸食一空?

对了,对诓骗我的长沙王吴臣,我并无多少恨意,对砍我头颅的鄱阳人,我也恨不起来。当时我兵败众溃,死只是迟早间的事,他们不绐我杀我,也有别人绐我杀我,算我送他们一个人情吧。我的前主子项羽当年在乌江边临死时,也曾顺手给故人送了个人情。我与他性情多有不同,慷慨就义这一点倒是相似的。

这两千年来,我在地下无所事事,想过很多事很多问题,几乎成了一名大哲。我现在认为,不单功名利禄是身外事,连头颅和身体都可以看作是身外之物,身内之物只有魂魄。世人传说,我的头颅被部曲偷偷安葬在英山尖上,我的身体被埋在英山县杨柳镇,其实并不是传说,是事实。但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头颅和身体的埋葬之处。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那两个地方的确切位置,只记得两处风水都不错,有阳光、溪水,有大树、鸟鸣,还时常有采茶采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边劳作一边唱情歌。我去看过两次,后来就懒得去了,它们关我何事?

如今世上我的两座墓冢,包括我常住的这一座,里面葬的都只是我的衣冠,也就是平常家居的衣帽。在我看来,连葬衣冠也不必要,有一处封土,有一块碑石即可。我的魂魄随时在世上飘荡,也随时需要石碑上的字引领我安全地返回到这堆土里。这一大堆土就是我的家。在外游荡时,如果长时间找不到家,我的魂魄就会灰飞烟灭,最后真的会死。我的家温暖得很,住在里面,我感覺比住在原来的淮南国王城还要安逸,丝毫不用担惊受怕。

世人对我有多种评价。赞扬我的譬如陆机,他说:“烈烈黥布,耽耽其眄。名冠强楚,锋犹骇电。”我遥敬他一杯。贬损我的譬如李世民,他说:“至如赵高、韩信、黥布、陈豨之俦,此自贻厥衅,非君之滥刑之也。”真是放屁。我认为最公允贴切的是伏滔之言,“黥布以三雄之选,功成垓下,淮阴既囚,梁越受戮,嫌结震主之威,虑生同体之祸,遂谋图全之计,庶几后亡之福。众溃于一战,身脂于汉斧。”其中几句,就刻在我坟墓前的砖墙上。是非功过,随他们评说去吧,再如何赞我,我的肉身也不可能重生,再如何贬我,我的肉身也不会再死一次。

现在我有些困乏了,得赶紧回家睡一觉,养养神。

咦!这个躺在我的封土上面,戴一副眼镜的人是谁?胆子也实在太肥了吧,连我英布的家都敢当枕头。莫不是来为掘墓打前站的,这两千年我遇到的盗墓贼也太多了。我且唬他一唬。用哪个时候的语言好呢?秦时的?唐时的?二十一世纪的?也罢,就套用元杂剧《气英布》里的台词吧,那个好玩些。

我作仰天掀髯喷气状,“呸呸呸,哇哇哇,刀斧手,与我将这厮推出辕门,斩讫报来。”

……

一个巨大的土馒头,像一只沉睡的猛兽,蹲伏在古六县今六安市的市区,在淮王街与文庙街西南局促的街角。我跟随高德地图的指引来到这里,未曾见到预想中的山坞、密林、阴翳、流水、古碑、斑驳石像生和翩翩鸟影,只看见一个突兀的土堆,一个隆起的山包。

它的周围是烟熏火燎的市井,是冷漠生硬的楼群,以及脚步仓促心事重重的人流。时令是九月,土馒头上覆盖着茂密的青草,看起来要比灰扑扑的楼群鲜艳许多,也富有生命力得多。这里埋葬着楚人英布的衣冠。里面不是他的肉身又如何?世间大大小小的庙宇里的木胎泥塑,照样接受世人的烟火供奉。祭鬼神,鬼神就在。

生前,淮南国是他的茅土。淮南国真是广袤啊,地跨九江、衡山、庐山、豫章四郡。死后,这里是他的封土,一个高八九尺占地三四亩的土堆。

生时掀大浪,死后归故乡。

且不论他是英雄还是枭雄,至少他是一个猛士。沿着时间到来的方向回溯,他还是我百代之前的祖先的王。

责任编辑  包倬

储劲松  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草木朴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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