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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笏(下)

2022-03-05赵焰

滇池 2022年3期
关键词:隐士文人画书法

书画在“形”更在“意”

书法,源于中国人对于文字的崇拜。世界各民族之中,应属汉族人最崇拜文字。这也正常,谁让汉字那么古老,又那么一以贯之呢!由于中国一直没有产生真正意义的宗教,人与生俱来的爱慕心和敬畏心无法寄托,只好泛情和滥情,随意拜神,随意崇鬼,随意钟情于物,随意匍伏于人。文化的很多形式,都充当了宗教的意义和功能——茶文化,是一种亚宗教;书画文化,尤其是书法,也成为一种亚宗教。

书法产生,从心理上说,其实是“恋字”。中国人崇拜字,有“恋字”情结:恋“形”,恋“象”,更恋“意”。汉字来源,有“六书”之说,可是主渠道,还是象形。“形”,指的是字的形状;“象”,指的是事物的形状;“意”,可领会为事物的意义,是文字要表达的那个东西。可是“意”难掌握,“象”也难表达,落在纸上的“形”,很容易扭曲偏离。所以,从审美的角度来说,中国人对“形”的追求是第一层,对“象”的追求是第二层,对“意”的追求是第三层。以《易经》的说法,万物皆有形有象,天是形,乾是象;地是形,坤是象。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形”是具体的,是清晰的;“象”呢,跟“道”有关系,是虚幻的,是不清晰的。“形”是来自外部的模仿;“象”是客观的模样;“意”呢,更接近于精神。正因为如此逻辑关系,汉字中,“形”“象”“意”是不可分割的,具有“三位一体”的意义。

中国书画文化,同样有“形象意”的追求:注重“形”,注重背后的“象”,更要注重最后面的“意”。中国文化,强调智慧之学。所谓“艺”,是通过外在形象来达到对内在理念、观点的体悟或认同,说到底,是通过“形”,不断地追求“象”与“意”的过程。

欧阳修曾题画曰:“古画画意不画形”;苏轼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中国人看画,不看它是否形似,却看重其所体现的精神境界,“得意忘形”,是书画最高的追求。

“形象意”的关系,还有一个比较好的例子,就是龙与马的关系——有人以为,中国文化之中“龙”这一个意象,其实是由“马”而来——人们以“马”的“意”为目标,于是有了“龙”这一个存在。中原人初见马之时,马的奔跑速度,给人以震撼,于是便有了对它的膜拜和憧憬,想象还有一个“龙”在马的形象之上。以这个理论来推测,马就是龙,龙就是马,是马精神的提升。这说法很有道理,“龙马精神”一词,很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中国文化还有说法,形、象、意,是物之三德。凡自然界之物,皆有此三德。中国书画,也有“三德”:表面是形,其实注重的是内在的精神,是心灵的轨迹;要求既有外在的直观性,也要求强烈的内省性。不满足于“形”,对于背后“象”和“意”的追求,于是成为中国书画文化的标准。

因为有“三德”的召唤,有无形的情感和寄托,中国书画,也是由形入象,一路向虚玄走,最终通向一个“意”,也可以视为神。“神”在哪里?很难说清。鲁迅在《朝花夕拾》上写道:小时候听父亲说,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大,全身的毛是漆黑的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将出来,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故事说明什么?说明笔墨纸砚的边上,是潜伏着神灵的。

形、象、意的说法,也与文字的书写工具有关。西汉之时,书写工具有了很大变化,人们记事写作,不再用刀在竹简上镌刻,而是用毛笔蘸着墨水撰写。毛笔很敏感,很细腻,对笔画的要求很高,于是有了相应的笔法要求。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之后,纸成为新的书写工具,毛笔落在纸上,与落在竹简上的效果不一样,变得更加敏感和轻盈,相关要求和规则也在改变……书写工具成熟和固定之后,中国的书画,尤其是书法,慢慢形成了一整套固定的审美和評价体系,线条美、音乐美、构图美、意境美,以及书写的灵智要求也随之应运而生。

书法,跟绘画同源,此所谓“书画同源”。书法之所以成为书法,其实是承担了绘画的意义,以线条为手段,追求“形”,也追求“象”。对于文字本身具有“意”,到是置之次要的地位。书法,是文字的“剑走偏锋”,也是文字精神的歧途。

当柔软的毛笔蘸着墨汁,接触到冰肌玉骨般的宣纸时,那种落笔时的沉着、敏感、细致及悠然,仿佛播种耕耘,仿佛有神导引,仿佛本能释放,冥冥之中,会不自觉地运息调心,细品静穆三昧。尤其是草书,落笔时思维放空,有忘我的飞翔。当笔墨描绘大地之时,宣纸就是天空;当笔墨凝聚成山峦之时,宣纸便是云层;当笔墨演绎成树林之时,宣纸又是雾霭;当笔墨转成堤岸之时,宣纸一下子成为河流……至于宣纸上的书法,更是行云流水、风和日丽,可以是枝头繁花、春意盎然;可以是卵石铺地、自然相连;可以是扶老携幼、欢歌笑语……为什么数千年以来,中国人一直对于书画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最根本的,就是人跟“文房四宝”连接的过程中,不仅感受到“形”,也能感受到“意”,甚至能感受到“象”;既是“天人合一”,又是“身、心、灵”的合一。当一个人拿起毛笔,面对面前铺开的宣纸之时,与其说是在写字画画,不如说是在连接,那个时候的心灵、情感、感觉,可以跟历史、跟前人、跟空蒙连接上。彼此之间,更像是知己对饮、挚友倾谈,甚至可以说进入一种“禅定之场”,所有的气息都接通了,日月星辰、玉宇乾坤,全都融入了小小的笔尖,渗透于其下的书画之中,呈现出万物复苏的生机。

一种东西,如果能以敏感和敏锐触及视觉、感官和身体,使之兴奋而颤抖,必具有灵智意义。书法,就具有灵智性。同样具有灵智意义的,还有音乐、舞蹈等高级艺术形式。还有一些东西,因为有安慰、抚摸或者麻木人心的作用,比如烟、酒、茶等,也具有灵智的效果。

中国书画,还具有哲学性,体现了中国人对世界和生命的理解。中国哲学,以生命为宇宙的最高真实。以为生命是一种精神,万物皆有灵,天地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生命,具有生命形态和活力。中国的艺术精神,也是这样,是以生命为本体、为最高真实的精神,追求的是灵性,是活的生命,是灵智的感觉。中国艺术,以大自然为最高主旨自觉进行摹仿,山川河流、山水田园、花木鱼虫、风雨雾雪,成为永恒的主题。中国书画从一开始起,就不是功利的,而是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有着人文关怀的意味。书画,即寻道,随后反哺自己的生存状态。对于中国人来说,绘画就像一叶扁舟,进入的不仅是技艺之海,也是茫茫的天地自然之海。

好的中国书画,一定是有着觉悟的“三观”,体现很好的觉悟和觉知能力。一个画家,只要一出笔,就能让人看出功底,看出心性、格调和境界,看出生命的气息和气韵。好的中国书画,都有蓬勃昌茂的生命气息,既源于天命,近于神性,也有着充沛的元气,能看出人格的完善,看出生命的理想和浪漫。不仅有着强烈的技术性,还有很强的精神力量,有着对世俗和庸常的叛逆、超越和挑战。

中国书画,还有着哲学性:线条的流动和飞转,暗合了宇宙的广袤变幻、人生的聚散离合;以黑白为主的致简色调,犹如神秘而无所不在的阴阳之力;文字即图像,又比图像更富有想象力……笔、墨、纸、砚、印,是一个整体,缺一样不可。笔有狼毫、羊毫、鼠毫、貂毫、发毫;纸有皮纸、黄纸、麻纸、桑皮纸、楮皮纸、藤皮纸、竹纸,后来又出现了以檀皮为主要成分的宣纸;墨,虽基本固定在松烟上,可是各个地方的松树品质不同,因而产生李廷圭墨、胡开文等;砚,有易水砚、端砚、歙砚……笔墨纸砚的丰富多彩,也带来了字画的丰富多彩,一整套系统精益求精,不断丰厚,不断升华,也不断虚玄化。中国书画艺术,就这样慢慢扩展它的体系……直至希望以艺术之道,来抵达人生之道和天地之道。

世事分为儒释道俗,中国书画,尤其是书法风格,也分儒释道俗。一般说来,儒家的书画端正平和、匀称丰腴、庄重劲美、谨严自持,一看,就知道有很好的修养,有“克己复礼”的精神。以书法为例,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詢等人的作品,都属于这一类。这其中,以欧体最具代表性,端正谦和、雅正平和、长短合度、粗细折中,后来发展成为“馆阁体”,为正统所欣赏和追求。

道家的字呢,狂狷不羁,个性张扬,以奇崛、畅达、出神入化的线条来追求自由。张旭的狂草,是典型的道家精神。至于佛家,怀素的书法自然是。还有一类,道法自然,大巧若拙,返璞归真,像弘一的字,不讲究锋刃,也不讲究结构,如赤子本来之心,超乎一切法则之上,回归“真”的本源。当然,儒释道也是互相融合的,可以融合人,也可以融合字。苏东坡的字,跟他的人一样,既有佛的超越、儒家的温敦、道家的倜傥,还有入世的畅达、快意、温暖和随意。这些,都是可以从字中看出来的。

世俗的字,主要是单纯的技术表达,乍一看有模有样,不过仔细推敲,缺乏文化内涵,也缺乏内在精神,既没有儒家的克制,也缺乏道家的自由,更无佛家的超脱,属于“野路字”,或称为“江湖字”。中国书画,是中国文化的表现,没有儒释道的浸淫,没得到其中三昧,就很难成为书画,只是一个空心的壳。

文如其人,字也如其人。古人说“相由心生”,书法也是,是通向心灵的秘密通道,无意中会暗合人的性格和特质。王羲之的字,秀逸脱俗,神情天纵,集庄严与自由于一体,既儒雅,又风流,字与人几近一样。赵孟頫的字,跟王羲之其实很像,甚至比王字更宽博深稳,更酣畅圆润。可是雅致也好,酣畅也好,相比王羲之的字,少了那么点硬气和骨气。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跟赵孟頫的生存境况有关,也跟他的圆融性格有关。也有不一样的,比如说董其昌,这个人很复杂,有很多争议,可他的字却秀外慧中、空灵淡雅,极得书法真谛。

《淳化阁法帖》中有很多历代名人的字,这些名人,有一些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字却写得很好。“字如其人”从总体上说是对的,不过也不能肤浅地理解。人如此复杂,很多人在现实和历史中呈现的,只是一个表象,还有很深的内容不为人知。书法与人心,彼此之间,都有诸多隐藏。

佛无定相,书法也无定相。什么样的字才是好?很难说。从书法史上来看,人完全靠写字赢得身前身后名的,可以说少之又少。王羲之在世之时,字虽写得好,却远没有达到独步天下的地位。明代杨慎《墨池王巢录》一书中说:“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王羲之的随意、自然和高旷,是幽幽的时代之风。王羲之以此平步轻云,是后人只能仰望的。时代整体上的落后,又岂是个人努力所能达到的?后世以王羲之为“书圣”,跟东晋的时代有关,也跟王家为名门望族王谢风流有关。王羲之有此倚仗,自然可以独步天下。

除此之外,王羲之书法风流温润,雅俗共赏,适合士大夫的标准。初唐承南朝之风韵,文章主骈俪,书法主洒脱,李世民又特别喜欢王羲之,更奠定了王羲之无人可代的地位。

从历史上看,很多大书家,比如褚遂良、颜真卿、欧阳询、虞世南等,本来就是赫赫有名的高官,他们的书法地位,跟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是分不开的。

中国书画评价,总体上是佛老标准,求趣味,求意境,求禅意,极重视作品的文学趣味、笔墨趣味和整体趣味。在评价体系上,有神品、妙品、能品和逸品说,神品、妙品、能品,算是正派;逸品,算作别派。书法文化,能更好地体现这个特点。神品就是鬼斧神工的作品,首当其冲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据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喝了不少酒,醉酒让王羲之进入一种自由状态,笔下神鬼莫测、龙行蛇走。王羲之酒醒过后,曾经重写《兰亭序》,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原先的感觉,怎么写都不如这幅作品。

得“意”的,是神品;得“象”的,是妙品;得“形”的,只算是能品。能品,是作品中的技术派,以技术的高难著称;妙品,颇得三昧,是人力触摸到天意;至于神品,非人力所为,乃鬼斧神工。中国书画,不重视技艺和科学,讲究意境,讲究神性,以神品第一,妙品第二,把能品降为第三,其实是崇尚天地之力,降低人为之力。

中国书画重意重象不重形,除了哲学的认知之外,还有一个展示的原因:过去中国人的住房,不重采光,即使是厅堂,光线也较暗。字画挂在墙上,主要起一个补壁装饰作用。人看字画,只能看个大概,气象尤其重要,至于笔法等等,一般不会仔细端详。这种方式,也让审美对细节形象要求不高。

神品、妙品、能品之外,还有逸品。不入正派,斜枝旁出。指的是不一步一趋,却独特、有趣、有个性,堪称玩味之作。明末清初的文人字画,以及“扬州八怪”郑板桥、金农之类,都可列入逸品。中国人对于逸品的崇尚,是做减法,有丰富的禅意。“逸”有逃出的意思,“逸品”,是跳出规则。如《证道歌》所云:一超直入如来地,跟禅宗有着同样的思维方式,还是崇尚神奇,崇尚一步登天。

“逸”,还有隐藏不见的意思。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绝、灭、孤、独”,就是“逸”的境界,也是佛家的寂灭思想。逸品,一定是有禅意的作品,若是信马由缰,不讲法度,“逃”得不着边际,那不是“逸品”,而是“鬼画符”。

中国书法史上,最被推崇的几份书帖极品,比如说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十七帖》、颜真卿《祭侄文稿》,都是随机的草稿,属非正式、未完成的作品。可是这些作品“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成为神作,成为图腾流芳千古。什么原因?也有一个鬼斧神工问题。书法作品,自古有“碑不如告,告不如书”之说,以为石刻的碑文,不如告示;告示呢,又不如书信。如此说法,是强调随意率性的重要,这其实是在强调艺术的自由性。

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传统中国人,居于官场也好,居于社会也好,一直难觅思想和行为自由。自由愿望天生涌动怎么办?只能转移至艺术追求上,尤其表现在对书画的钟情上。书画也因此成为中国文人自由的通孔,成了率性而为的一方天地。

宋之后,文人画兴盛。文人画,是诗词、书法和绘画,后来又加之印章点缀,成为“四位一体”,强调的是诗书画的整体效果,对绘画的技艺要求不高,更看重表达自己的志向和情趣,渗透情感和精神。诸多文人诗、书、画的功夫炉火纯青,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在诗词穷途末路难以超越前人的情况下,文人謀求综合表达,是希望“柳岸花明又一村”。

文人画,文学性更强,重思想,重感觉,相对轻视技法,轻视造型,以为书画的最高境界,是自然而然的诗性,希望一步到位“得意忘形”。苏东坡在试院以朱砂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苏东坡的反问,有醍醐灌顶之意。苏东坡想说明的,是绘画的真实问题,也跟绘画的理念有关——既然世界上没有墨色的竹子,为什么不可以有红色的竹子呢?

文人画兴起,还有一个技术原因,就是宣纸的出现并普遍应用。宣纸的主要成分是青檀皮,相比皮纸、麻纸、竹纸等,更细腻、更柔软、更润墨、更有表现力。文人画笔墨之效,与其说是笔墨,不如说是宣纸。用墨在宣纸上写字作画,有鬼斧神工的力量,也更有出乎意料的诗意。

文人画,讲究笔墨,较少用色,只偶尔在花卉、人物和青绿山水中配合墨色加些暗调的蓝绿。为什么这样?用色有很强的专业要求,业余画家难以掌握。也有客观的原因——宋以后丝绸之路不畅,来自中亚的石青、石绿不易得,迫使画家在颜料使用上有所控制。

元之后,为什么文人书画臻入高峰?原因很复杂,跟“家天下”的严酷也有关系。皇权与士大夫共治理念式微,“士”受冷落,只好找排遣,精力和才智转移到书画上。做官无法实现理想,开始写字了;身处危险了,开始写字了;思想犯禁了,开始写字了;文章写不好,也开始写字了……社会精英不能以理想治世,于是想通过绘画书法,求得生命的价值和表现,也求得解脱和移情。

文人画,更有诗性、音乐性和思想性:外部之象,并非真实,画家作画,是留下自己心灵中的影像,追求的,是“生命的真实”。好的文人画,清雅斯文,超逸脱俗,能看出做人的境界;坏的文人画,都是“陈词滥调”,迂腐守旧,装神弄鬼。文人书画的要素是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要求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可是很多人没有文化,无景深,画的是文盲的画,写的是文盲的字,吟的是文盲的诗。作品无血无肉更无神采,只是光秃秃的骨架,只是一个“形”,没有“象”,更没有“意”,未免让人生起鸡皮疙瘩。

“文人画”的很多作者,很多都是做官的,或者是当幕僚的,画画,只是兼职。以“文人画”(南画)的提倡者董其昌为例,官居南京礼部尚书,任过湖广督学,算是一个高官了。董其昌以为禅宗有南北二宗,绘画,也有南北二宗:北宗讲究技法,南宗讲究性灵,这给“文人画”下了一个理直气壮的定义。“文人画”,其实是“士大夫画”,是要有人文精神的。可是画着画着,情形就变了,不少官人加入了“文人画”队伍,逸笔草草,随意涂抹,省心省力,还能以名气换银两,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画,有时候心照不宣成为雅贿,成为洗钱的工具。

“文人画”很容易走偏,因为缺乏理性力量,缺乏专业标准。泥沙俱下的情形下,很多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摒弃客观标准,推崇主观标准。业余画师掌握了话语权,专业画师遭到了打压和冷落。说得好听一点,是充分尊重个性和创造;说得不好听:艺术的标准太模糊了,有很多是鬼画符,再堂而皇之地找理由加以美化。

专业化的难度标准模糊了,骗子就应运而生了。

中国书画,为什么审美标准如此虚玄?根本原因,还是强调艺术的“主观性”,不看重艺术的客观性,标准不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而是“惚兮恍兮,难以有象”。书法如果要求笔力和笔锋,要求架构和布局,都好理解,可是一些书法,像弘一法师等人的书法,还有扬州八怪等,你用笔力和规矩去要求它,显然难以阐述,就必须有新的说法。有人归结于境界,也有人归结于真气。弘一法师和扬州八怪的书法好不好?肯定好。好在哪?在境界,在真气,在个性,在创造。不过这一个说法,同样模糊——笔法难模仿,境界好伪装,至于“真气”,更是难以辨明。

艺术创造,标准很多,不过一定要有一个核心标准,那就是难度。举个例子,你模仿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试试看,只要一下笔,必定原形毕露。难度,是艺术的骨骼,不是说难度大,艺术标准就高;可是难度不大,易模仿,易操作,艺术标准一定高不到哪去。艺术创造,没有难度,很容易偏离方向,给人留下了投机取巧的空间。文人画有境界,也有趣味,可是难度不够。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不讲光影,不讲形象,不讲色彩,不讲层次,对很多东西不敏感,要求也不高,诸多画作,千篇一律,难有个性。难度,是文人画的软肋。

艺术标准,往往是“四分天下”:一部分是道,一部分是概念,一部分是技艺,一部分是话语权。中国书画,经常是话语权占据了太多的比重:画文人画的,喜欢文人画的,提倡文人画的,很多都是文人背景的官员,他们的喜好和评价,决定了绘画的走势。

绘画也好,书法也好,功力、技艺、才华、感觉,各占比例多少,也是个问题。才华,与个性联系在一起,有个性方有才华,无个性难有才华。功力,是出类拔萃的保证。对于艺术来说,感觉也很重要,只有将潜在的神秘力量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艺术,才是好的创造。

中国传统文化,一路走来,不自觉地带有诸多“巫气”,崇尚的是感性和直觉,缺乏的是科学和理性,标准相对模糊,难以精确。文化,要“祛魅”,书画,也要“祛魅”。“魅”是什么?故作高深,故作超脱,重名不重实。中国书画,也有这个情况,有一些与其说是境界高妙,不如说是机心和机巧,是避实就虚、避重就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社会也好,文化艺术,一直需要打鬼的钟馗。

求真求实求理,必须有手段,也必须有路径,需引入科学和哲学。从科学中获得一个“真”,从哲学中获得一个“理”。传统中国文化,艺术发达,哲学孱弱,科学缓慢,这种状况,自然对求真不利,也对求善与美不利。

世人评价东西方绘画体系,以为西方绘画是焦点透视,中国画是散点透视。此种说法,意在说明西方绘画的观察点的固定,以及中国文人画观察点的移动,这也是为中国画找视角。比这一个说法更好的是:西方古代绘画,走的是科学的路子,要求绘画的专业;中国文人画,走的是文学的路子,要求绘画的表现。西方古代绘画,是写实主义;中国文人画,是表现主义。套用王国维的说法:中国文人画,是“有我之境”;西方古代绘画,是“无我之境”。

绘画,其实还有一个“再现历史”的功能,也就是历史性。西方历史上写实的绘画,可以完全传递出诸多的历史信息。中国绘画,这方面功能就少了很多——唐明皇杨贵妃具体长什么样子,绘画看不出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长的有什么区别,绘画还是看不出来。西方绘画,像是严谨的历史书籍;中国绘画,更像是抒情散文、小品和诗歌。

文人画也好,书法也好,就像中国美食,吃一口菜,必须得有一个中国胃才是。中国文化,是有大容量的,容纳了太多的历史,也容纳了太多的复杂。没有中国文化的大容量,要想品尝中国书画这一杯美酒,实在是困难得很。

中国书画,还有“玩”的成分。尤其是明清之后的书画,表面上蔚然成风,实质上没有进步,反而呈下行趋势。都说玩物丧志,玩书画呢,丧不丧志?也丧。知识人的全部精力沉耽于书画,满足于自得,放弃精进而深入的思考,其实是放弃创新和对社会的改造,甘心麻痹和自矜,使命和方向蕩然无存。若书画只是一种小众艺术,成为小部分人感兴趣的爱好,也无可厚非;若成为全社会普遍的追求,无异于缘木求鱼。至于民国之后,书法脱离日常,脱离实用,变成纯粹的艺术,更是走火入魔,难有起色。

木心说:书法只在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妾交誉,不知有夫人。

这一段话,说得真好。

隐者独钓寒江雪

隐士是什么?有前提,先要“隐”,得躲起来;再者,必须是“士”——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村夫野老,须有官宦背景,或者知识背景,最起码具有“士”的精神和胸怀。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夫,生活在山里,就无所谓“隐”,更谈不上“士”了。

柳宗元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个蓑笠翁,就是典型的隐士。

早期中国隐士,似乎不跟政治,却与信仰和哲学密不可分。晋皇甫谧《高士传》记载九十六位高士,排名前三的披衣、王倪、齿缺,就是因为想到生命的本质,想到人在日月山川中如孤鸿般无枝可栖,形若槁骸,心若死灰。这一个“隐”,有关生命哲学的思考,跟“三观”,也就是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有关。伯夷、叔齐饿死首阳,不食周食,虽然决绝,有政治分歧的原因,也有信仰的成分,有宗教精神。这些隐士,大约跟老子一样,有很高的智慧,看不惯世俗生活,也不喜仕途生活,所以要躲起来,走第三条人生道路。那时候的隐士,也有各种原因隐不下去出山的,其中最著名的,是辅佐周朝的姜尚。姜尚垂钓于渭水之上,周武王求贤似渴,一再请他出山。因为姜尚是周武王求贤若渴的人物,又被称为“太公望”。后来元朝一个小官员因犯事生活在富春江畔,给自己取名为“公望”,其实也是胸中怀有抱负,希望天地垂怜。

孔子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布衣,却不算是隐士,因为不甘寂寞,希望复辟周礼,渴望自己的主张能施行于世。孔子一生奔波,积极入世,努力成就功名,却不反对隐逸,提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以求其志”,为士人的存在,给予了一种新的关怀。《论语》记述:孔子周游列国途中,遇到了一个老农,老农对孔子的评价,出语锋利毫不客气。弟子回来报告了孔子,孔子以为老农是隐士,只得默默承受,由此可见的是,那一个乱世,有不少贵族和文化人归隐江湖。

老子和庄子,都可以称得上是隐士。老子做了一段时间朝廷的图书馆馆长,后来不想当了,辞官西行,在函谷关写了《道德经》后,出关不知所踪,彻底地“隐”起来,谁也找不到他。庄子隐于浍水之畔,隐于乡村,不是为“道不行”,而是为了自由和快乐。庄子的隐,好像并不彻底,时常抛头露面,也时常跟官宦之人交往。有人认为庄子曾进入齐国稷下学宫,我觉得也是。庄子如果是彻底的“漆园小吏”,肯定会泯然于众人,不会有那么多的著作留存,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名气。

早年隐士文化,有“非白即黑”的反抗成分——大多数是因为政见不同,不想走仕路,却无路可走,只能去隐。中国古代,社会分工太单调,不走仕途,只能去乡野。人去乡野,不想隐,也只能隐了。被称为“隐士”,其实有百般无奈。

隐士又叫逸士。“逸”什么意思?跟兔子有关,像兔子一样敏捷、敏感、速度快。逸士,就是兔子的形象,多思、善良、天真,从不伤害别人,却容易被别人伤害。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逃逸,悄无声息地躲起来。逃逸什么?既有王权的压迫,还有世俗的腐蚀。传说月亮的广寒宫里,就有一只兔子陪伴着仙女嫦娥。这一只玉兔,就是从地球逃出去的大隐士。

金庸小说《鹿鼎记》中,韦小宝面临两难选择:康熙想让他灭了天地会;天地会呢,想让他杀了康熙。韦小宝无比聪明,选择了第三种道路——带着七个老婆,隐逸于江湖之中。韦小宝,也成了一名大逸士。

隱逸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肉体的生存,也为了精神的三昧。三昧中,守志为真,快乐为善,自由为美。真善美三位一体,也互相影响:美,会引导人求真;人真了,就会变得善;人善了,也会变得美了。隐逸,其实是保全真善美。

隐士文化,与山水有很大的关联。中国隐士,绝大多数,不像印度隐士那样苦行求道,也不像欧洲中世纪隐士隐匿在修道院中穷究物理。中国隐士最好的归宿,是融于山水,在山水艺术中销匿小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说法起于孔子,虽然有点“非逻辑化”,不过却为中国知识人导引了一条道路——凡不得意的、热爱自由的人,都可以以智者或仁者的方式,在山水的“亚宗教”里,找到自己的寄托。

魏晋之前,隐士比较质朴,比较自然,隐了就隐了;魏晋之后,隐士有理想化,有诗意化的趋势,隐了心有不甘,有独特的美学追求。

隐士蔚然成风的,应属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中,有很多是官和僚,不算布衣;隐也是半隐,更接近于逸,更像是逃避政治和社会风险,找个地方躲起来。《三国演义》中,水镜先生,是一个隐士,他身边的诸多人物,包括诸葛亮等,都算是隐士。诸葛亮出山了,留下了大名。水镜先生等没有出山,永远消失了姓名。同时代还有一个大隐士,叫作孙登,没留神率性长啸一声,导致青史留名。魏晋时期,士大夫和文人为什么纷纷隐居,跟乱世有关,也与社会风气有关——时逢乱世,命同草芥,唯有以性灵和自由的追求,才相对有意义。很多官宦和知识人走投无路,只能置身山水中,避实就虚,探究玄理。

魏晋隐逸,有道家风格的,也有儒家风格的。道家风格的,是以长生不老为主要目的;儒家风格的,是以自由自在为主要目的。孙登,是道家之隐,不沾人间烟火,不涉道德约束,是大隐。陶渊明呢,是儒家之隐,甚至是世俗的隐,是小隐。大隐有主义,有坚守,不苟且,孤独而沉郁。小隐不走极端,不唱高调,而是近人情,保持着平常人家常便饭的风格,有浅尝辄止的快乐,如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大隐有大隐的坚守,也有大隐的孤愤。小隐有小隐的快乐,也有小隐的烦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快乐和轻松;“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呢,却是痛苦和沉重了。毕竟,隐逸乡野,自食其力,是很辛苦的。

长年居于乡野,能呆得下来吗?这就牵涉到隐士的本质了——有真隐士,也有假隐士。真隐士隐居不仕,并非天下无道,而是“以快吾志”。“吾志”是什么?是自由,是快乐,是逍遥。自尧舜时代的巢父、许由起,真隐士傲富贵、轻王侯、小天下,为的就是这个。

比陶渊明的隐更高蹈,也更有诗意的,是五代末期的林和靖。林和靖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若是有访客来山中茅屋,童子就会把鹤放飞天空,林逋远远看见,就会驾小船返回。林逋终生不仕不娶,无子,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林逋有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诗有逸气,有枯木寒林之感。留笔之处,处处月下高士图。

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说,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相传林逋死后,生前驯养的鹤,不吃不喝,最后竟在墓前哀鸣而死;亲手种下的漫山遍野的梅树,也如早春般重新绽放。

明朝陈眉山,年二十九,焚儒衣冠,隐居小昆山之南,闭门读书,但仍与三吴名士来往,其中亦有高官豪绅。陈眉山诗、文、书、画俱绝,才高八斗,让当时无数才子望尘莫及。无锡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招他前去,辞谢勿往。大学者黄道周给崇祯帝上疏曾提到:“志向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

林逋的“隐”,是乱世中的修行和寻找,是真快乐,真自由,是真隐。陈眉山至情至性,挺然独秀,壁立万仞,既出入山林,又交往官绅,只是死活不出来做官。他的“隐”,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有坚守,有随缘。虽是“半隐”,也算“真隐”。

隐,还有心理背景——人爱独处,不怕寂寞,其实是爱自己,对自己满意,也爱自由。人,如果独处时感到寂寞,说明没有跟自己成为好朋友。

隐逸,还是哲学般的性命追求。宋初理学的代表人物,周敦颐、陈抟、二程、张载、邵雍等人,都可以说是隐士。理学家主静,与隐士的生活情趣一致,讲究修身养性,讲究“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以邵雍为例,终身不仕,“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则哦诗自咏。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唯意所适”。邵雍的生活,跟陶渊明相似,不过他的初心,却跟陶渊明不一样,胸怀和口气都很大,仿佛可以盛下朗朗乾坤。至于另一个理学家张载,“横渠四句”的口气更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天地立心”,就是要像天地一样,大公无私;“为生民立命”,就是“为人民服务”;为“往圣继绝学”,是要接续已中断的儒家道统,言下之意是要成为新的圣人;“为万世开太平”,是在人间开启长久的太平盛世。

理学气魄如此之大,是视自己为连接,连接天地;也是破题,破中国道统向何处去的题;还是将天地人的重担,扛在自己肩上。理学不是一般的学问,它的初衷,是既想解决中国人的现实问题,也想解决中国人的信仰关怀问题。这一个学问涵盖的范围大不大?当然大。以理学家的观点,理学固然是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之学,不过逻辑起点却是修身、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周敦颐诗云:“闻有山岩即去寻,亦跻云外入松荫。虽然未是洞中境,且异人间名利心。”理学家虽然隐,却胸怀天下,有神圣使命。不是为了自由,也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探究天地之“理”,是为了天地之间的大学问。

南宋朱熹,同样如此。朱熹曾隐于武夷山中,以理学之起点为终点,不再向治国平天下迈进。所谓隐逸,其实是连天接地,在修身、齐家的意义上实践圣贤之学。

冯友兰说人生有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最高的一层,为天地境界,宋明理学人物,都是天地境界,或者自以为天地境界。以为能够代言天地,不仅可以装下圣贤思想,还可以装下山川日月、天地乾坤。

宋朝是儒家治国,稍有才学的读书人,都通过科举积极入世,隐于山水、市井的很少。元朝,蒙古人对农耕文明不感兴趣,对汉文化也不感兴趣。自觉科举没有必要,也考不过汉人,大部分时间里取消了读书人跃龙门的通道。元代知识人,基本无所事事,居于家中处于隐逸状态,心有不甘,普遍有郁闷气息。

元朝隐者,最为著名的是“元四家”: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之。黄公望水墨设色,王蒙之郁然深秀,吴镇之气象苍茫,都与隐逸在野的郁闷和哀怨有关。至于倪瓒的山水,更是悲凉、寂寞和肃杀,有过滤掉一切颜色的决绝和哀伤。倪瓒表面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是心里苦,胸中有积淤的情绪。四十岁后,他画山水,再也没有人物,只画空山空水,萧瑟旷寥,一片死寂。有时候也画空亭,仍没有人物。有人问倪云林为什么不画人,回答是:世上安得有人?这一个反问,把世上之人都得罪了。

心中无人,自然眼中无人,身边更不能有人了。

元朝文人画,为什么不喜用颜色?心中已枯干,笔墨自黑白。笔下的山水,是一片冷月之下的枯寒。

元代文人画,如同马致远词《天沙净·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如此视角,哪是风景,分明是枯死的沙洲。

隐,还有真假。东晋时的谢安,就是假隐。他的隐,是为了用,是见机行事,是伺机而动,是东山再起。谢安隐居东山近二十年,享尽诗酒山水之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谢家子弟个个如芝兰玉树,才华出众,在朝在野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隐居”,是一点也不寂寞的。到了晋穆帝时,他觉得时机已到,应召出仕,老庄之学化为极其高明圆滑以静制动的政治手腕,终于取代桓氏掌握了最高权力,又内举不避亲,重任侄子谢玄,赢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谢安一生,“隐”与“仕”,都极尽辉煌,死也恰得其时,令后世读书人羡慕不已。

真隐和假隐,很多不是主观愿望,而是客观效果。最初是想真隐,可社会风云变幻,高举大旗的头领到处招徕人才,便难隐下去了。姜尚之于周武王,孔明之于刘备,刘伯温之于朱元璋,都是这种情况。五代时司空图隐逸山林,被朱温勒令出来出官,可是伴君若伴虎,更何况朱温这样的残暴之人。司空图无法,装着路都走不动,在朝堂上跌了一跤,把手里的牙笏都掉在地下。朱温见司空图如此老迈,只好放他一马,让他重新归隐山林。

天下之兴,用人之际,君王总是求贤若渴,不拘一格降人才,隐士出山,都被重用。江山打下之后就不一样了,社会上到处都是功名利禄之人,朝廷要保千秋万代,要的是执行者,三分奸佞三分奴才四分老实人。太平盛世,人才不吃香,一旦隐居,假隐弄假成真,往往成为真隐,没有办法,只好一辈子隐下去了。

中国最著名的隐居地,是位居西北腹地的终南山。终南山为什么会成为隐士“天堂”,自然条件是一方面:皇天厚土,山川连绵,气势森然,奇崛幽邃;那种浑然天成的大宁静,能让灵魂安抚。终南山之所以成为隐者的天堂,还是离“十三代古都”长安很近,可以方便来去,随意进出。长安城一有风吹草动,隐士们即可以换一件衣服,乘一匹车马,朝起暮归,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新唐书·卢藏用传》记载,卢藏用想入朝做官,就隐居在京城长安附近终南山,希望得到征召,后果然被召去当了大官。白云先生司马承祯也曾被召,却一心想归山隐居。卢藏用指着终南山对司马承祯说:“此中大有嘉处,何必在远。”司马承祯不屑道:“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

想想也很正常,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隐,其实是无奈,现,才是本心。人生一世,谁不潇洒走一回呢?隐与现,本来就是阴与阳的关系,是人生哲学的阴阳两面。

终南山中,王维的隱,是一个另类,有求道和修行成分,可以视为佛家的隐,可又与寺院出家不一样。王维的隐,相比于出家,更纯粹,更无目的,也更智慧:中正平和,能进能退,不走极端。拿王维的田园诗,与谢灵运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的比较中,就可以看出:谢眺的山水诗,是道家思维,总体是外观,是努力把自己的心灵寄于山水。陶渊明呢,不是旁观,是亲历亲为,是自己下手的躬耕诗人,主业是躬耕,副业才是写诗。王维呢,亲近山水田园,不是寄托,而是寻觅心心相映的禅意。比如说王维诗《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一首诗,应写于终南山隐居期间,因为心静心闲,诗句中满是三昧的芬芳。《终南别业》一诗也是:“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闲闲地沿着溪水流来的方向散步,一直走到源头,已不到溪水的来处了,于是坐在那里,看山中云起云落。这一个随遇而安,也是暗契真谛,尽得妙心。

人若能“放空”自己,不管是真隐也好,假隐也好,毕竟是有好处的,内心的广大,是靠放空而获得的,以“小空”融入“大空”,其实是有限融入无限——正是终南山的“修道”,让王维放弃了“小我”:一滴水落入大海,个人融入了天地自然,山川之灵给予生命的滋养,浩荡无限。

隐士如亭,兀立于乡野,现出华美的姿态。中国文化,素来有“亭”的情结。“亭”字,来自于“停”,就是休息,是具有美感的憩息和放松。隐士文化,追求个体在雄阔的宇宙和久远的历史中憩息和思考,山野之中,一个遮风挡雨的“亭”,是最佳的处所。疏林落日之下的小亭,寂静而安谧,惆怅而寂寥,满满的是对风景的追寻和眺望。中国乡村建设,最喜欢造亭;中国文人画,也喜欢画亭。倪云林曾有《疏林亭子图》,自题云:“溪声虢虢流寒玉,山色依依林翠屏。地僻人闲车马寂,疏林落日草玄亭。”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亭”。真正的隐士,都是山野里的“亭”。

晚明之后,隐士文化又大有不同。从诸多山水画中,可以管窥一斑——画中山水,不似宋画那样奇崛高耸,不以山峦和沟壑把人物和外部世界隔开,而是平实安谧,门轩大开,与世界融为一体。隐士所隐,不是高山流水,而是充满生活气息,花自开放,风自吹拂,水自流淌,叶自飘零,隐士们一晌贪欢,已与生活握手言和。

宋儒是沉湎于“大”,明儒则是自得于“小”;宋儒是自绝于险峻,明儒则是浮游于市井。陈眉山有诗云:“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经史子集令人古。”这一段话,是深谙山水、自然、人世“众妙之门”,或者说“三昧”。为什么会这样?晚明知识人在打通儒释道的过程中,深觉宋儒的大而无当,觉得人更应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道心。人感悟通达之后,便觉得万事顺畅,大处可小,小处可大,大大小小,都在形通意切之中。

明儒与宋儒相比,是在“觉悟”之上的一种“再觉悟”,由孤寒走向温润。当时已有说法“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有人不服气,加了一句:“巨隐隐于心”。明儒,是自以为“巨隐隐于心”。

因为缺少崇高和决绝精神,隐士文化不断地走形,越来越趋于犬儒和享乐了。羡慕之外,有羡慕嫉妒恨成分,也有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安慰成分,还有“偷梁换柱”成分。中国人真是聪明,一不小心,就偷梁换柱,甚至偷天换日,以一个镜头水面,换出一个偌大的乾坤。“隐于朝”也好,“隐于心”也好,都有道理。做朝中隐士,不能做大官,也不能做小官。做大官,伴君若伴虎,危险太大;做小官,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会累死。做官,不近身皇帝,也不接触百姓,都好当。如此之官,是最好的“隐”。至此,中国的“隐”文化,已缺少决绝和崇高精神,甚至已缺少真实和真诚。显与隐,已难有明显的界线,最要紧的,是自圆其说。李笠翁自诩为“人间大隐”,其实哪是归隐呢,吃、喝、嫖、赌、抽都占全了,完全是享乐。“造屋不嫌小,开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游鱼长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爱荷花,未敢张网罗。”如此这般,不是飘飘欲仙,而是坠入红尘享受世俗生活的大员外了。

清军入关之后,文人们纷纷离开家园,避入山林,摇身变为隐士。傅山、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冒襄、张岱等人,都是以自己的归隐,表示不合作,也表示自己的反抗。这一个举动,有悲愤和忧伤的真情,算是重现中国隐士文化的一缕孤魂。只是这一缕孤魂,难得过诱惑,敌不过时间。在恍惚的时间的面前,意志和节操往往如风般捉摸不定。

隐者藏于天地之间。寻访隐者,也是古诗中一个常见的题材。贾岛寻高士,没有见到,写了《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王维不愿见人,留下诗《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东晋时名士戴逵隐于曹娥江上游,王徽之居于山阴,相隔甚远。一次夜里下大雪,王徽之醒来后打开窗户,命仆人斟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即刻乘小船前往,到了戴逵家門前,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徽之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见,或者不见;见到了,或者没见到,都不是个问题……只要有雅兴,只要有情趣,赠人兰草,手有余香。都可以成诗,都可以传为佳话。

隐士,到了此番情境,只剩美学意义了。隐士,如空谷幽兰——就像那幽居在山间的兰花,但闻兰香,不见兰影。

隐士文化,就这样别有意蕴,正正邪邪邪邪正,邪邪正正正正邪;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中国文化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隐士,是中国人的镜花水月,也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精神密码之一。

废名的《桥》中,琴子看到一个好地方,便和妹妹细竹说,在这里做一个隐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时看《聊斋志异》解闷儿。这一个想法,是典型的中国式生活态度——没有感到人生如梦的真实,却感到梦的真实和美。

责任编辑  包倬

赵焰  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异瞳》《彼岸》《无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晚清民国四部曲》(《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袁世凯》《晚清之后是民国》),文化散文集《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风掠过淮河长江》,电影随笔集《人性边缘的忧伤》,散文集《此生彼爱野狐禅》等30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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